《长江文艺》2025年第4期 | 樊健军:东山隐(节选)
樊健军,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斑鸠入画图》《冯玛丽的玫瑰花园》等。现居修水。
东 山 隐
樊健军
一
在那些星河灿烂的日子,金佩泰做了两单很漂亮的生意:第一单,他卖了两百只八哥到花鸟市场;第二单,他盘算将一只偶然得到的猫头鹰拿去送人,结果半道上被人强行买走了。
这两件事仿佛发生在昨天,实际上年代已经久远,是在1990年代的人间四月天。第一单生意完成后,我们在一家苍蝇酒馆里享用了一顿饕餮大餐。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如此奢靡,花天酒地,纵情享乐,我要说,这正是我们幻想的,梦寐以求的。我们把酒馆里所有的菜肴风卷残云了一遍,红烧肥猪肠上了三次,到最后,老板不得不哭丧着脸,恳求我们放过他,什么都没有了,酱油没有了,醋也没有了,都做成酸辣汤,全给你们喝光啦。我记得那天“地球”很不听话,圆滚滚的,滑溜溜的,脚踩下去,好像是踩在啤酒瓶上。我不记得那天我们爬起来多少次,又跌倒了多少次。第二天醒来后,我们看着彼此鼻青脸肿的样子,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挨揍了,被谁揍了。可是,一想到那种一掷千金的豪横,我们就无比快乐,无比骄傲,整个世界似乎都是我们的了。
金佩泰的胜利果实中有我的一份功劳,他的本金绝大部分是我替人散发广告挣来的。我忽视了他捕捉商机的敏锐,相反,他的嘚瑟让我有些不痛快。我嘲笑他纯粹是瞎猫碰到了死老鼠,下回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你咋碰不到呢?他乜斜着我,嘴角挂着揶揄的笑。我和他同住一间出租屋,白天各顾各的,晚上才碰头。我在街头东奔西走散发广告时,谁知道他跑去哪里鬼混了。我很好奇他从哪里弄到那么多只八哥,又是怎么把它们卖到花鸟市场去的。对于我的疑问,金佩泰讳莫如深,始终不肯吐露半个字。直到有一天,他在常州亥市那家建在山顶上的宫廷酒店宴请贵宾时,才饶有兴致地谈起了此事。当时,他用几根指头捏着镶有金边的酒杯杯脚,轻轻摇晃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嘴角微微上翘,一种难以言说的骄傲正要从微妙的表情中破壳而出。但他说话时还是控制了音量,轻描淡写,像是在讲述一段与己无关的陈年旧事。
那个饭局我并不在场,关于那两百只八哥的来历,是我后来在另一个饭局上听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讲的。转述的人可能不知晓我和金佩泰的关系,否则他也不会那么眉飞色舞、肆无忌惮。当年,我在街头见缝插针努力挣几两碎银时,金佩泰正在花鸟市场闲庭信步,当他经过一棵挂满鸟笼的桂花树时,有人冲他叫喊,你闲啊。金佩泰发现桂花树下的躺椅上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便向老头笑了笑。老头抬起手指向树上挂着的鸟笼,不是我,是它。同金佩泰打招呼的居然是只八哥。你闲啊。金佩泰却不恼,嘻嘻一笑,鹦鹉学舌,回应笼子里的鸟雀。之后,他吹着口哨,绕着鸟笼转起了圈,边转边问,多少钱一只?老头伸出一根手指头。金佩泰问,十元?老头晃了晃手指,一百。一百?金佩泰吓了一跳,瞪着眼问老头,我卖给你,多少钱一只?老头从躺椅上翘起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金佩泰,一只五十,你有多少,我收多少。金佩泰就差没跳起来去握老人的手,去亲老人的额头,说话算话啊?老头朝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就怕你没有。
金佩泰去了一趟外婆家,他外婆家所在的村庄傍着长江的支流,村子里有片古老的香樟树,香樟树上栖息着无数八哥。正是繁殖季节,新鸟刚刚长成,欲飞未飞。金佩泰怂恿村里的孩子们去捉八哥,捉到的八哥两元一只全卖给他,孩子们捉多少,他买多少。这些孩子都是爬惯了树的,一个个争先恐后往香樟树上爬。金佩泰把孩子们送来的八哥用绳子缚住脚,系在香樟树下。八哥多了,绳子短了,他找到村里的老篾匠,请老篾匠赶做了两只巨大的鸟笼,把八哥关进笼子里,搭拉木材的车子回了城。
第二单生意也是从天而降,突如其来。金佩泰同朋友去外地游玩,在一个镇上见有人蹲在街边卖猫头鹰,用十元钱把猫头鹰买下来了。常州亥市有家茶厂,当时正生产减肥茶,做减肥茶需要大量荷叶,他幻想着能卖些荷叶给茶厂,苦于找不到门路。后来,他不知从哪里听说茶厂厂长的公子喜欢玩鸟,把猫头鹰送给厂长的公子,说不定此路就通了。他像个吉卜赛人似的将猫头鹰架在肩头,走一步,朝它丢一根准备好的肉丝。一人一鹰,一路上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他下了火车,穿过广场,在广场中心被一对青年男女拦住去路。女孩仰着脸,直勾勾地盯着猫头鹰。卖不?男青年大概为了讨好女孩,侧着脸问。金佩泰迟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摇头,女孩就着急忙慌地说,给你一千元。金佩泰被女孩的报价给整蒙了,一时僵在原地。女孩以为他不愿意,从男青年腋下抢过皮包,刺啦一声,扯开皮包拉链,掏出厚厚两沓十元面值的纸币塞在金佩泰手里,再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掳过猫头鹰,学着他的样,将它架在肩头,一溜烟跑没了影。金佩泰也赶紧离开了广场,唯恐买家反悔,找他退货。到僻静处一数,那两沓纸币足有两千元之多。
这两单生意过后,我们过了一段惬意的日子,虽然不是天天美酒佳肴、夜夜笙歌,但至少是富足的,不必每天为三餐发愁。穿戴也换了,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此后,金佩泰像是被八哥和猫头鹰这两种野禽点拨了,开了天眼,悟道了。他在商业领域的天赋被激发了,风马牛不相及的生意,只要他出手了,获利必然丰厚。他的财富在缓慢增长,与此相反的是,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开,渐渐趋于疏远。我没有跟上他的步伐,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缺乏商业头脑,父母就没有给我遗传这方面的基因。我只能在自己的轨道上行走,不管快与慢,不管目的地在哪里。后来,金佩泰的姓名不说家喻户晓,想必很多人都知道了。他做过餐饮、酒店,开发过房地产,办过工厂。他取的酒店名称早已深入人心,甚至几经倒转,都不曾改变,沿用至今。他的姓名成了成功的象征,只要听说是他投资的项目,熟悉的和不熟悉的都趋之若鹜,幻想入股分一杯羹。我曾数次意外遇到他,他被一些油腻的面孔所包围,所裹挟。有一次,他发现了我,扬起手同我打招呼,当他朝我走过来时,我被他身边一个彪形大汉磕碰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我慢慢将他淡忘了,他倒是记得我,有时冷不防给我打个电话,他的声音像是安装了弹簧,按捺不住地往上蹿。他说得空要请我吃饭,或者是让我去找他玩,结果没有一次兑现。后来,我从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听出来,他的生意并不像之前那样一帆风顺,跌宕起伏,波折不断。有人言语惋惜,有人幸灾乐祸。他的热度在下降,我从别人嘴边听到他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少,慢慢地,再也没有人谈论他了。他被人彻底淡忘了。
某一天,我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一只假的金元宝,它是铅铸的,外表像是镀了金,可能时间久了,镀金开始氧化、脱落,裸露出铅的本色。我记得金佩泰将它拿回来时神秘的样子。他先是关上房门,而后拉上窗帘,在确定不会有第三个人看到室内的情景时,才窸窸窣窣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报纸包,将它打开,一只硕大的金元宝露出了脸,像初升的太阳一样熠熠生辉。
二
东山寺风景区的董事长成双多次打电话给我,邀请我去景区做客,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只要我去了,就绝不会亏待我。他是个精明得有些狡黠的商人,我向他化过缘,希望他赞助市作家协会搞个活动,他嘴上答应了,行动上却没有任何进展。我曾以常州亥市的历史文化名人为素材写过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在《人民日报》发表后,成双就不停地打电话给我。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我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不拒绝,也没有立即答应。
杨老师,来吧,这里有个人你或许感兴趣。成双换了一种腔调来引诱我。
什么人?我懒洋洋地问。
他是个隐士。他说得很神秘。
我在内心轻蔑地笑了一下,成双在故弄玄虚,大概黔驴技穷了,这世界上哪里来的什么隐士啊?说自己是隐士的,不是假货,就是赝品。还有就是名利场的失败者。正好遇上五一假期,我想散散心,去哪里,东山寺不是个理想的去处,看看山水倒也无妨,至于写不写文章,那是我的自由。在我应聘到晚报工作的十几年间,类似的事情遇到过不少,我是有原则的,该写的文章不会推辞,不该写的,只字片言都不会留下。
东山寺距离市区并不远,不过四十分钟的车程,都是山道,弯弯曲曲,时而仿佛到了路的尽头,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到了景区停车场才给成双打电话,谁知他还在市区,迎接我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副总。成双大概对她耳提面命过,她忙不迭地向我道歉,说董事长去市旅游局办点事,中午会赶过来陪我吃饭。稍事休憩后,她亲自当导游,陪我在景区里转悠。她给我介绍景点时,总是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的眼眶里像是蓄着两汪碧水,深幽得不见底。转过四五个景点后,我们坐在一棵高大的女贞树下休息。听董事长说,你们景区有位隐士?我开玩笑似的问女副总。女副总脸上一愣,一头雾水,僵住了,抱歉,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呢。
吃午饭时,成双果然赶到了,见了我先是表达了歉意,而后吩咐女副总添酒加菜。席间,成双的兴致有点高,频频向我举杯,嗓门带着夸张的热烈。我不是第一次见他,印象中他说话向来细声细气,举止温文尔雅。他的目光藏在镜片后,从别人脸上滑过时,好像刀锋划过,裹挟着咝咝的风声。他反常的举止不由得让我猜想,他可能遇到了令他无法保持冷静的喜事。后来,他主动宣布了景区正在筹划的重大项目,将东边一条接近三公里长的山谷打造成花源谷,与东山下的十里油桐花带接壤。将附近山头的野樱桃移栽到花源谷,每年野樱桃花期,可以举办樱花节,樱花节后,接着举办桐花节。成双描绘的鲜花盛景,立马得到了女副总的赞赏,她拍着小手,一脸仰慕地看着她的董事长。出于客套,我不得不恭维几句,但在内心对举办什么花节的行为很是反感。这种事在常州亥市早已见怪不怪了,一树桃花可以举办桃花节,一亩油菜花可以举办油菜花节。只要脸皮足够厚,就没有不敢干的事。
饭毕,我旧事重提,问成双那个隐士在哪里。成双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很快恢复了自然,朝女副总耳语了几句,像是在交代什么。杨老师,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情要去处理,就不能陪你了。成双将我托付给女副总,又回市区去了。女副总引导我出了景区,往东边走,进了成双说的准备移栽野樱桃的山谷。山谷中有一条小溪蜿蜒而出,水流清澈。我们溯溪而行,拐了三四道弯,女副总忽然收住脚步,指着山坳里一处蓊郁的树林对我说,杨老师,看,就是那里,董事长叮嘱过,我不能过去,否则就别想见到隐士了。女副总收起了脸上的媚态,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这让我有些诧异,究竟是何方神圣,还是何方妖孽,人不见影,“隐士”的架势倒是先见识了。
我沿着土路朝山坳里走去,没几分钟,就抵达了树林。土路伸向林中,路那头的景物被树林遮蔽了。树木有点杂,一棵桃树挂着青涩的果实,往高处是一棵巨大的乌桕树,更高处是一簇锥形柏。土路在树林中拐了个弯,拐弯处立着一块木牌:私人领地,谢绝参观。我没有理会,穿过树林进入了山坳,山坳并不深,因为树林的阻隔,里面静寂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空旷的,看不见人影,一栋黄墙黑瓦的小屋趴在山坳的最底部。房屋的外围种有不少蔬菜,瓜棚豆架,一片玉米长势良好。屋前建有一座门楼,门楼上爬满了藤蔓。进了门楼,是一小块平整的场地,一簇月季,一簇雀舌黄杨。三间黄泥土屋,窗棂是老式的,镂有十字花纹。门也是老式的,敞开着。门口有几级台阶,上了台阶,进了屋,屋内没有人。屋东头是卧室,摆了张单人床,床上被褥叠得齐齐整整。西头是厨房,老式的灶台,搁一口大铁锅。中间是厅堂,厅堂里摆了一张树根做的茶台,茶台有些粗糙,台面上搁着一把电热水壶。茶台后立着简易的博古架,架上坐着一尊雕像,铜质的,闪着幽暗的光。雕像非佛非僧,是个外国人,高鼻梁,一双锐利而凶狠的眼睛。雕像前摆着只小香炉,却是冷的,没有焚香。
这样一尊铜像出现在这里,显得有些突兀。我绕过茶台,凑近了细看,仍旧认不出雕像是何许人也。是位将军?哲学家?还是位诗人?国王?我在记忆中翻找,怎么也找不到一张与之相对应的脸谱。我在铜像前走了一个来回,没有得到答案,悻悻然走开了。
就在我走出屋子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猫叫,我回过头,一只花色斑斓的猫卧在博古架的顶层,像个慵懒的女人似的,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我走下台阶,穿过场地,在门楼下站了一会儿,朝庄稼地打望了几眼,或许那位隐士就藏身在某簇庄稼的背后。也许他正在监视着我,这让我有些不快,但是我自找的。对于自己领地上的入侵者,任何动物都存在着本能的戒备。
我有些扫兴地往山坳外撤,金佩泰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像头农耕的动物似的从庄稼地里拱出来,长势泼辣的玉米再也没法保持亭亭玉立的姿势,仓皇地让开了道路。一个戴着草帽、穿着宽大的烟灰色织物的男人进入了我的视野,他身体的宽度似乎长过了高度。可能是草帽遮挡的缘由,我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他是金佩泰。我同他已经有七八年未谋面了,他的体形发胖了,脸也变阔了。刚开始,他可能也没有留意到是我,待到发现后似乎愣怔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枫林,他欢快地叫喊了一声,气息有些粗重。我退后几步,这种热情让我有些害怕。枫林,是我,是我呀。他摘下草帽,头顶光秃秃的,宽展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我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个像只大鸟似的张开双臂朝我扑过来的男人是金佩泰。原来是你。我本想说“原来是你在这里装神弄鬼”,但后面的话被我吞回了肚子里。
三
金佩泰将我迎进屋,让了座,然后拿起电热水壶,从后门——博古架西侧那个门洞,出去了。我有意跟随在他身后,想不到后面还有两间小屋,还有管自来水,是用茅竹引过来的,大概是山泉水。取了水回来,烧水、温具、置茶、醒茶、冲泡,金佩泰的一双胖手看似笨拙,这一套动作却是行云流水,胜过茶道表演。
你闻闻,这茶香着呢。他给我奉上一杯茶,茶杯边缘像是镶了一道金边,茶汤红亮,类似于葡萄酒的颜色。
我对喝茶没什么讲究,遇到什么茶就喝什么茶,对茶没有鉴赏力,好茶歹茶一个样,解渴。我装模作样浅啜了一口,茶水有点烫,也不容我牛饮。我放下杯子,微微笑了笑,算是对茶的肯定。
枫林,真没想到是你,是你来看我了。金佩泰的声音很真诚,说话时一双细眼紧盯着我,我还以为是哪个讲故事的人来了。
事后,我才意识到我们的谈话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方向。它脱离了我预定的轨道,我本想听他说说这些年的遭际,谁知刚开口就被他引入了岔道。我不敢肯定他是有意的,也许他就是信嘴一说。我谙熟他,确信他有这种能力。
什么讲故事的人?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我也不认识他们。金佩泰用滚烫的茶水浇着茶宠,那是只金蟾蜍,享受淋浴后复活了,通体金黄,好像随时要跳起来逃走。他放下茶海,用一种很轻飘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补充说,都是从景区里逃出来的。
我也是从景区里跑出来,才发现这里的。他自嘲地一笑,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儿,它够隐蔽,也够偏僻,不会受人打扰,站在树林外,根本不知道里面会是这番洞天。我已经在这里居住三年了,三年六个月。
他的语速开始变慢,好像袅娜的烟雾一般,没有风,它们闲适地飘荡,并不急着散去。说到具体的内容,无非是种菜,养花,散步,看起来无所事事,但每天总有那么多细致的活儿等着他。他一点也不觉得单调、乏味,哪怕一整天什么活也没干,就在小路上走走,看几眼庄稼,听几声蝉鸣,清风拂面,这日子也是惬意得很。这对我的身心都有益处,我体重下降了差不多十公斤。他好像在暗示什么,但声音里分明有种捉摸不定的喜悦。黄昏里,我特别喜欢坐在门楼边的石头上,看着夕阳西下,看着暮色四合,一天过去了,一天又过去了。我情愿在这里待一辈子。
某天,他闲来无事,照旧坐在门楼边的石头上,望着山坳里葳蕤的庄稼,内心泛起来的除了愉悦之外,还有一股强大的满足感。这种时候他极不情愿有人来打搅他,总有那么几个冒冒失失的家伙,从景区里溜达出来,企图在山坳里发现什么美景。当他们注目到山坳的庸常之后,就会失望地返回,顺原路退出去。但那天下午金佩泰听到的脚步声不同以往,它是沉重的,迟疑的,像是漫无目的,又无比固执地朝山坳里走进来。那是个女人,穿了一身黑,体态有些瘦削,步子放得很慢,小心翼翼,像在找寻什么,又像是惧怕什么。她从树林里钻出来,停顿了一下,用目光勘察了一遍山坳后,朝他坚定地走了过来。
他以为是位故人,待她近到眼前,才发觉不是。他还有一个误判,女人其实不年轻了,虽然从远处看体态有些婀娜,但她满是悲寂的脸,苍白的皮肤加上眼角的皱纹泄露了她的年龄。他原本打算回避的,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原地没动。女人从他身边经过时没有打招呼,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越过他,朝门楼内走去。作为主人,他不得不跟随在她身后,虽然他有些恼怒,因为她打破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闲适和平静。
女人先一步进到屋内,见他尾随而入,稍微惊愕了一下,惨淡地笑了笑,有些狐疑,也带着些许歉意。他请她在茶台边落座,她顺从地坐下了。他给她泡了一杯茶,像对待每个偶然来到这里的客人一样,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女人说了声谢谢,后面再也无话了。他想找些话头来打破沉默,如果放在以前一定这样干了,但现在不同往昔,他已经没有了那种说话的欲望。女人不时扭动一下身子,好像椅子不够结实,无法承受她的重量一样。如此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女人忽然抬起头,朝他身后的博古架瞅了一眼,又低下了头。少顷,女人双手捂住了脸,她的身体随之一颤一抖地动,她在抽泣,那种细若蚊吟的哭泣声像水一样从她的指缝间渗漏出来。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这个陌生的女人遭遇了什么,寻思着该怎么来开导她。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她开口了,声音缓慢而低沉,但有一种让他屏住呼吸静心倾听的力道。她说了许多话,她的原生家庭,她的成长经历,她的爱情和婚姻,像是竹鼠挖地洞一样,一点一点朝深里挖掘,朝幽暗处挖掘。他被迫进入了她的生活,危险的是还引起了他的共情。诉说的过程很漫长,但归结起来很简单,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出了意外,留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她长大后离开乡村到城市生活,遇到了心动的男孩,恋爱了,同居了,她怀孕了,男孩却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她咬牙生下了女儿,独自抚养,日子过得很窘迫,她母亲知道情况后来帮她照料女儿,好让她出去工作。谁知祸不单行,她母亲在接送外孙女的途中出了车祸,罹难了。她啥也不知道,傻傻地等了大半夜,下半夜,她再也等不了了,发疯似的冲出出租屋,逐街逐巷寻找,没找到,她有了不好的预感,又逐家逐家医院找寻,找遍了所有的医院,才在一家医院的太平间里找到了母亲。
金佩泰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望向门楼的方向,好像那个女人刚刚离去,她的背影还在某个地方忽隐忽现。他的眼中有泪花闪动,但始终没有溢出来。
你猜后来她对我说了句什么话?金佩泰给我添了茶,放下茶海时瞥了我一眼,他的目光有些躲闪。
我没有接话,我猜不到,而他也不需要我的答案。
那个女人讲述完她的经历时,山坳里已是暮色氤氲,金佩泰将她送出屋,送出小树林,一直送到了景区门口。那里有座彩虹桥,霓虹闪烁,光影打在她脸上让她看上去极不真切。那个女人对他说,对不起,我看错了,以为那是座小庙。说完,女人扭身进入了景区,身影瞬间被光怪陆离的夜色掩蔽了。
金佩泰讲完这个故事后,我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言词来回应。不是我没有怜悯之心,而是任何同情好像都是苍白的,空洞的,那个女人不需要,眼前的复述者也不需要。我只有闷下心来喝茶,或许在一阵哑默之后,彼此能找到应对之策。金佩泰的嘴唇嚅动了好几下,但没有发出声来,估摸这样的讲述对他来说也是极为艰难的,有着难以承受之重。
我是个无神论者,怎么可能居住在一座小庙里?!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像是揶揄,又像是自宽自解。
我在内心喟叹了一声,朝他举起了茶杯。他讲的第二个故事很简单,一个年轻女孩豢养的一只宠物狗死了,女孩差点因此患上了抑郁症。这只宠物狗是有来历的,本来是只流浪狗,女孩收养了它。后来,女孩失恋,一气之下离开了打工的城市,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收养的宠物狗也被她抛弃了。两年之后,女孩的心情平静了,回到当初打工的地方,没想到又遇到了那只流浪狗。小家伙不计前嫌,或者是记性不太好,再次相信了她。后来,你知道了,小家伙死在了她的怀里。
讲完这个故事后,金佩泰觑了我一眼,好像在观察我的反应,或者是期待我说点什么。我对这类故事是排斥的,每个人的生活原本就不堪重负,这类故事无疑在传播悲伤,加深听者内心的灰暗和绝望。他在讲述时我没有叫他闭嘴,我成了知情者,显然无法置身事外。我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思忖着该怎么说。这个缓冲的间隙让我找到了主意,或许我该向他提个建议。
你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把这些故事当成素材来写点什么。
啊?金佩泰吃了一惊,显然被我的建议吓住了,写点什么?我能写什么?我压根不会写呀。
你完全可以。我拿蒲松龄做例子,他设茶摊,听路人讲故事,然后把故事整理出来,加上自己的创作,这才有了《聊斋志异》,流传千古的《聊斋志异》。金佩泰哦了一声,盯着我看了两眼,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很难捉摸我的建议对他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四
金佩泰摆出这种苦行僧的阵式,别以为我会相信他在隐修。作秀,他一定是在作秀,至于作秀的目的何在,这个我挠破脑袋也猜不到。他想做给谁看?是些什么人?或许我的造访正迎合了他的心理,他可能以为我会把他隐居的消息散播出去。残酷的是,我回城后,只是短暂地回忆了一下我和他的过往,然后像抛弃一件过时的物品一样,将他抛到了一边。他忍受不了这种生活,过不了几天,就会灰溜溜地离开。我下一次去东山寺,山坳里肯定人去楼空,他不知跑到哪里逍遥去了。
我没有那么多心思同他去纠缠,也浪费不起时间和精力。我开始构思一部中篇小说。要知道我和他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我记得小时候父亲问过我一个问题,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我说出了所有能想到的答案,黄金,称之为钱的纸币,粮食,甚至那种被皱巴巴的糖纸包裹的糖果。父亲听后似乎很为我着急,拿手在他额头上抹了一把,然后摊开手掌问我,这是什么?他的手掌上亮晶晶的,沾了一层汗水。我说,水。汗水!你给我记住了,这就是最珍贵的东西。父亲将手掌伸到了我的眼皮子底下,就差没扇到我脸上。长大后,我才理解父亲的意思,天上不会掉馅饼,你必须付出辛苦,才能有所获得。当初,金佩泰在寻找一本万利的机会时,我在散发广告,后来几经转折,我应聘进了晚报社,成了一名编辑。每天编辑、排版、校对,我的眼睛也因此近视了。可能是耳濡目染的原因,我开始尝试着写些稿子,新闻通讯,慢慢地,开始写点小188体育官方ios。此后,我在文字的路上越走越远,业余时间全都用在了文学创作上。晚报走下坡路时,我的小说开始在杂志上发表了,渐渐有了点小名气,得到的稿费正好弥补了我工资的不足。我甚至幻想,万一哪天晚报倒闭了,我可以做个自由撰稿人,依靠稿费来养活自己。也正因为如此,我对金佩泰的作为始终是鄙夷的,他干的活始终同奸诈和狡黠一类的词语捆绑在一起,牢不可分。
就在我将小说进行到半道上时,金佩泰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种的四季豆熟了,让我有时间去尝尝。我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他没有勉强,只是挂电话时口气有些遗憾。过些天,他的电话又来了,这一回说是黄瓜熟了,让我一定去尝尝鲜。我被他弄得有些烦了,可又不得不好言推辞,说手头的小说正在结尾,完稿了就去。他来第三个电话是因为玉米熟了,他的语气是那样欢快,好像在报告一件天大的喜事。如果不是我实地见证过,真不知他的田园生活富足到了何种地步。其时,我急于想开始新的小说,但苦于找不到素材,我想到了金佩泰收集的那些故事,说不定会给我带来创作上的灵感。
在我到来之前,金佩泰做足了准备工作,备了茶和水果,还不知从哪里请了个厨师来做饭。我到达后进屋稍事休息,他就领着我去参观他的庄园,进入了收获季节,辣椒茄子果实累累,瓜棚下或吊或卧,不是冬瓜就是南瓜。阳光下,金佩泰的脸上浮着一层喜悦的光,庄稼的丰收带给了他足够的满足和自豪。饭菜虽然普通,除了一道红烧鲤鱼外,其他都是他自产的蔬菜,有一种农家菜特有的自然的香味,很能勾起人的食欲。
饭毕,我们坐到茶台边喝茶,茶是当地产的红茶,入口有一种叫人回味的甜醇。
那些故事你整理得怎么样了?我拾起了上次的话题,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
金佩泰被我问得一愣,胸前的衬衫紧绷绷的,那排布纽扣像是某种吸血的虫子,一只只身体僵直,好像被某种力量给拉长了。愣过后,他起身去了后屋,很快捏着几张A4打印纸回来了。
你看看。他将纸张递给我,神色有些不安。
我将纸张上的内容快速地浏览了一遍,他记录了三个故事,但文笔粗糙,有些句子不通顺,还有好几个错别字,这让我很失望。三个故事都弥漫着伤悲,除了之前讲过的两个故事外,增加的故事调子也是悲伤的。它们有什么地方触动了我,像有粒正在发芽的种子,它伸出的根系正好踢中了我内心的某个部位。有个词语蹦了出来:悲伤档案,金佩泰记录的正是这种叫人不忍直视的东西。
你可以想象一下,增加一些细节,让人物饱满一些,这样有点简单了。我给他提出一些修改意见,说话时语调尽可能委婉一些,不让批评显得那样露骨。
金佩泰的脸还是羞赧地红了一下,但很快就泰然自若了,你就别为难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底子。
我从他的这句话中听出了过去的味道,他还是原来那个他,他以前就是这样,遇上不会做的事情时总是来上这么一句,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你那些鬼主意呢?哪里去了?我带着戏谑的笑意问。
他立马嚷嚷起来,你可真会胡扯,这是哪儿跟哪儿呀,牛头不对马嘴的事。叫屈之后,他几乎用一种不容我争辩的语气说,这样吧,我把听到的故事一五一十讲给你听,你来写,你不是很会写吗?你爱写什么写什么,爱怎么写怎么写。——后来,他果真兑现了他的承诺,而我也的确把他提供的一些素材用到了小说中,有时是完整的故事,有时只是截取了一个片断。而当时,我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之后,也许是没话找话,又或许是我原本就对博古架上的那尊铜像充满了好奇,指着铜像问,那是谁?
他朝我瞪大了眼睛,眼神里有震惊,也有不屑和鄙夷,仿佛我不认识铜像就像一个农民不认识水稻或者他豢养的牲口一样。
利弗莫尔,利弗莫尔呀。他的声音是上扬的,好像一块石头被抛上天空一样,生出了翅膀,不断向上飞升。
我还是困惑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利弗莫尔是何许人。
你没买过股票?他目光里的蔑视更浓了。
没有。他的追问让我很窘迫,我缺乏冒险精神,对于风险特别厌恶,这还得归咎于父亲对我的影响。
他是美国最伟大的投资家之一。金佩泰换了一种极为崇拜的腔调给我介绍利弗莫尔,我是他的忠实粉丝。他敏锐的眼光,独到的思考,几乎无人能及。他从五美元本金起家,到一九二九年美股大崩盘时,他的身家超过了一亿美元。一亿美元,那是一笔多大的财富啊。
后来,金佩泰谈起了同我分道扬镳后的那些年,他做的每一桩生意。我是赚到第一个百万后听说利弗莫尔的。他的脸上浮现出末日似的红光。他的朋友中有位老股民,他称他为老韭菜,几次爆仓,从实业中挣到的每个铜板都让股市吞掉了。可说到利弗莫尔,老韭菜比他更为崇拜,在老韭菜眼里,利弗莫尔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我当时觉得很可笑,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迷恋上他。金佩泰似乎在为自己的崇拜而慨叹。他出于好奇,买过一本利弗莫尔写的书来读,结果理所当然被作者俘虏了,成为他的追随者。我不合时宜地猜测,金佩泰可能是被从五美元到一亿美元的传奇吸引了。我也曾有过类似幻想的时刻,希望像某个充满传奇的作家一样,能够在有生之年创作出一部鸿篇巨制。
金佩泰把利弗莫尔的经验奉为圭臬,每次投资都会反问自己,假如是利弗莫尔,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好像被利弗莫尔的灵魂附身了,始终顺风顺水,几乎没有遭遇任何失败。最为经典的例子是,他入股一家医药公司,短短两年时间,居然赚取了十倍的利润。
说到这儿,他不由自主瞅了一眼博古架上的铜像,哎呀,我好久都没给他上香了。说着,就在我的眼皮底下点燃一炷禅香,以一种非常可笑的姿势作了三个揖,将三炷禅香插在香炉里。
五
我在网上搜索到利弗莫尔的一些资料,他是华尔街的大空头,被人们称之为天才的投机家,“华尔街巨熊”,不知是褒扬他还是贬损他。他的一生就是对投机二字的最好诠释。结局却是举枪自杀,死时,他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我的一生是个失败。我特意网购了利弗莫尔的一本书《股票作手回忆录》,当我把书草草浏览一遍后,怎么也想不明白金佩泰为何会把他当成偶像。如果就赚钱的门道而言,金佩泰同利弗莫尔应该是相悖的,只有一种解释,金佩泰炒过股,说不定还是个资深股民。如此一想,似乎合情合理,金佩泰十有八九爆仓了,那些投机取巧挣来的财富在股市烟消云散后心灰意冷,这才躲到山坳里隐居起来。他选择这种清静无为的生活,无非是对失败的一种掩盖,也借此躲避别人对他的冷嘲热讽,那简直是一定的。
我的内心闪过一丝怜悯,一个人从云端上跌落下来,他的结局可想而知。我想证实金佩泰的处境是不是我猜想的这样,毕竟他曾经是我的朋友。收集到新的故事没有?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找得到的借口也仅此一个。
来吧,我给你准备着呢。他的回答轻松而欢快,压根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凝滞和沉重。
我第三次来到了金佩泰的隐居之所,整个山坳好像笼罩在一层薄雾里,那些质朴的植物尽管绿意盎然,似乎失去了之前的生动和光彩,变得卑微而暗淡。待我跨进门槛在茶台边落座时,室内好像比前两次光亮了许多。我很快发现酿成这种反差的缘由,是博古架上一层一层的石膏像形成的漫反射改善了室内的光线。大大小小的石膏像塑造的是同一个人物,利弗莫尔,金佩泰极力推崇加敬仰的神。瞅着这些石膏像,我想起了金佩泰当年做的另一单生意。那是我和金佩泰仅有的一次结伴出游,去毗邻的一个县城瞎逛了半天,虽说毗邻,但跨着省,也算是出远门。我们沿着街道往人多的地方走,转来绕去,就来到了广场。广场上也不见得有多热闹,孩子们跑来跑去,有几个摆地摊的,并没有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在广场的一角聚集了一群孩子,是个卖石膏像的,那时候石膏像在我们眼里算是很精美的艺术品了。我被吸引了,金佩泰更是挤到了孩子们中间。最终的结果是,金佩泰缠着卖石膏像的摊贩,用我们身上仅有的现金买了五套模具。这还是卖石膏像的摊贩抗不过金佩泰的纠缠,妥协了,少收了五元钱,要不然我们连返程的车费都不够。
回来后,金佩泰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便宜的石膏粉,有几天我们俩闭门不出,在出租屋里尝试着用模具制作石膏像,无数次实验之后终于成功了。接下来,我们在广场上摆了一个卖石膏像的摊子,制作一批,卖出一批,摆了两三个月地摊,直到再也没有人来买石膏像,每个经过广场的人都用厌恶的眼神看着那些石膏像,我们才决定收手不干了。那一次,我们的口袋里塞满了零钞,度过了一段极为风光的日子。
我朝博古架上的石膏像努努嘴,以为金佩泰重操旧业了。金佩泰倒是很快会意了,回复说,送人的。送给谁?后来我隐约猜到了,八成是送给那些讲故事的人。
我们闲聊几句后,金佩泰搬来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台上,让我观看他拍的视频。你要的故事全在里面。他点开一个视频,屏幕上出现一个瘦削的男人,是俯拍的。根据画面推断,他端坐的位置应该在铜像的正前方,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讲述者好像在面对铜像忏悔。我瞥了一眼博古架,利弗莫尔的雕像端坐在原来的位置,通身泛着冷漠的哑光。大概是拍摄的环境不够理想,或者拍摄者的技术不怎么样,讲述者的面目有些变形,很难准确辨认出他是谁。
视频刚开始画面是静止的,那个身材看起来瘦长的男人埋着头,一动不动。大概金佩泰在泡茶,有水冲击茶壶的声音,音量不高,但是异常清晰。过了一会儿,男人才抬起头,他的脸上像是蒙了一层暮霭,总是让人看不真切。男人就那样仰着脸开始说话了,他好像在注视着铜像,又好像是仰望被遮蔽的天空。
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就找了个舞蹈老师来教我跳舞。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好像有风吹过芦苇一样,他认为我有舞蹈天赋。
你没见过我父亲,他也喜欢跳舞,他的身材天生就是跳舞的,跳跃,旋转,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舞者的力量,你只需看上一眼,就知道他是个段位很高的舞者。
画面上,有只手从左下角伸过来,给讲述者斟茶,讲述者说了声谢谢,那只手很快缩了回去。
停顿小会儿后,讲述者继续用那种苦涩中略带甜蜜的嗓音诉说他的故事——九岁的时候,我进了市儿童舞蹈艺术中心,父亲总是鼓励我,你是最棒的,我的舞的确跳得很好,只要有演出,不管是六一儿童节,还是元旦汇演,我都会登台表演,我成了舞台上那颗最亮的星,成为人们追逐的焦点。
后来——讲述者好像被什么哽住了,一阵静哑,讲述者低下头,似乎不敢正视前方。再说话,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的那样,带着汩汩的冒泡声。后来,来了个女孩,很有艺术表演天赋,跳得棒极了,老师把我们安排成一对,我和她成为形影不离的舞伴。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排练,或者登台表演。我们很快获得了观众的认可,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掌声雷动,被人群包围,被鲜花和赞美包围。我们上了省电视台,上了中央电视台,拿了许多奖项,甚至还在国际舞台上拿过奖。人们夸赞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觉得也是。我们在一起十几年,我们以为会一辈子这样跳下去,待在舞台的光环里……谁知道后面有不测在等着我们……有一年,她同她父母出去旅游,途中发生了车祸……她双腿高位截肢,再也没法登上舞台了。
讲述者忽然身体一矮,好像塌陷似的趴在了茶台上。他颤抖着,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结结巴巴。
从那时候开始……我没再上过舞台。
我不会跳舞了。
仅有的一次……我登上舞台……本来……排练好的动作……频频出错。
长久的哑默之后,他抬起了头,眼眶里全是晶莹的泪花,这辈子,我不跳舞了,再也不跳舞了。
画面静止了,讲述者微张着嘴,被定格了。室内空空寂寂的,像被掏空了的地窖。我瞅了一眼金佩泰,不想他也正看着我,我们俩好像商量好的一样不约而同捉住了各自的茶杯。
六
临走时,金佩泰竟然送给我一尊石膏像,石膏像是镂空的,托在手上几乎没有什么重量。莫非在他眼里我也是个讲故事的人?我弄不懂他什么意思,走出树林后几次想把它扔了,但都没有扔出去。我将它带回了城,放置在办公室的案头上。我没事看看它,居然走神了,想起了面对它的那些讲述者。那些故事让人听了压抑得很,好像有一股莫大的力量从头顶上俯冲下来,让人直不起腰,也喘不过气来。刚回城的那两天,我的心情变得非常糟糕,什么活也不想干,什么活也干不成。如果有人惹恼了我,我一定会同他干上一架,不惜头破血流。这是极不正常的,我以前绝不会这样。我很讨厌这种状态,一定是有什么闯入了我的禁区,让我短时间内无法将它们驱逐。我知道,只有那些故事,那些悲伤的故事,是它们在作祟。金佩泰为什么会容忍那些讲述者?我揣摩,也许他同他们同病相怜,被同一种困境给困住了,否则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有一天,我打电话给金佩泰,有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渴望从他嘴边得到答案。
利弗莫尔就是个失败者,哪里值得别人去崇拜?我尽可能把话说得轻描淡写,不至于让他太反感。
他估计是愣住了,静默了好一阵子,才慢条斯理地回复我,百密一疏,高手也有失误的时候。
我接着追问,假如利弗莫尔一次失误也没有,一次比一次成功,结果将会如何?
那怎么可能?!他语塞了。
我隐隐觉察出,在金佩泰的心里,利弗莫尔即使失败了,也是个悲壮的英雄。但我绝没有想到的是,金佩泰会以另一种方式将他的真相告诉我。
我有意重新疏远金佩泰,不给他打电话,也没有再去东山寺景区。我想忘掉那些故事,从它们的阴影里走出来。其间,我用金佩泰提供的素材创作了一篇童话,就是那个失恋的女孩和流浪犬的故事,在故事的结尾,女孩带着她的宠物狗去到一处向往的森林,她同它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这个结局同我听到的故事正好相反,我这样做是不希望把悲伤传导下去,何况是给孩子们阅读的童话呢。这则童话完成,我的内心似乎也轻松了许多,抛掉了那些故事带给我的阴影和不快。
一段日子过去,金佩泰静寂无声,我也渐渐淡忘了他的存在。后来有一天,办公室的同事不小心将我挪到窗台上的石膏像打碎了,同事向我道歉时似乎在提醒我,这可是你的朋友送你的,就这么不珍惜?几天后,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金佩泰给我打来了电话,让我有时间去坐坐。我拒绝了,借口最近事情太多,都有些焦头烂额了。金佩泰没再坚持,哦了一声,挂了电话。可不想他第二天进城了,直接找到晚报社,在楼下打电话让我下去。我以为他有什么急事,见了面他却什么话也没说,交给我一只移动硬盘。我邀请他上楼去坐坐,他说不了,走到出口处又转过身来朝我挥挥手,你去忙吧,我回了。
移动硬盘是黑色的,通身泛着一种幽光,好像是一位沉浸在往事中半遮半掩的老人。我将它放在抽屉里,好久都没有动它。它好像是某种毒物,让我心有余悸,轻易不敢触碰。过了些日子,我的内心平静了一些,有一天闲着无事,我将移动硬盘接上电脑,打开了它。又是那样的故事,只不过主角不同,他们的表情或哀伤,或悲戚,或衰颓,与之相对应的是他们的声音,同样密布哀愁。第一个讲述者是年过半百的男人,戴着长舌帽,他的脸一大半被帽舌遮住了。他讲述的是他同战友一起执行任务,他的过失导致了战友的牺牲。第二个讲述者是个女人,脸上的悲情掩盖了她真实的模样,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她是个寡妇,年轻时患肾病,她丈夫移植了一个肾给她,后来她丈夫患上尿毒症,没有找到合适的肾源,丢下她离世了。虽然我对移动硬盘里的内容早有预防,但仍旧不可避免受到影响,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悲伤亦是如此。
几段录像之后,我居然在一段录像中看到了金佩泰的面孔,他像那些陌生的讲述者一样,面向铜像而坐,处于铜像的鸟瞰之下。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没有那些陌生人的动荡不安。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倾听者,始终不曾露脸,从他给金佩泰斟茶时伸展的手臂看,应该是个中年男人。金佩泰不像之前的讲述者,他的讲述没有序幕,好像也没有任何顾忌,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我给你说点我的事儿吧。
我是个生意人,做生意我是精明的。来这之前,我投资了一个项目,我筹划了很久,只要这个项目顺利完成,下半辈子就啥也不愁了。我是有信心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想以小博大,资金缺口可以抵押借贷或出让部分股份来解决。在生意场上征战半辈子,我还是有几个朋友的。项目正如我计划的那样如期开工,进展顺利。我的野心被点燃了,项目还没有进行到一半,就开始收集各种信息,谋划下一个项目。事情就在我毫无察觉的状态下发生了,说起来让我丢脸,一个朋友背叛了我,早早给我挖下了陷阱,设下了圈套。项目被迫易手了,那个经朋友介绍进来的股东成了法人代表。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项目亏损了,我投进去的资金颗粒无收,一分钱都没能拿回来。刚开始,我死命地挣扎,铁下心来,即使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让他们得逞。我到处向人求助,到法院起诉,官司打了三年,他们的圈套设计得太完美了,我的每一步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我被折腾得精疲力竭,最终还是败诉了。
说这些的时候,金佩泰的情绪很稳定,好像在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金先生还是太相信人了,可有些人根本不值得信任。那个倾听者的手又伸进了画面,给金佩泰倒了一杯茶。金佩泰没有接话,只是端起茶杯,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水。画面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金佩泰抬起头,往铜像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有些空洞。
我的妻子离开了我,她比我小十五岁。金佩泰幽幽地吐了口气,好像有冷风从裂隙中灌入了他的生活。
金佩泰说的妻子是他二婚的妻子,他的前妻在我还没有同他断绝联系以前就同他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有可能是因为他这个二婚的妻子,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女人。
后来,我的身体出了点问题,医生建议我多休养……所以我来到了这里。金佩泰的声音里有无奈,也有不舍。
金先生,您这是桃花源的生活,让多少人羡慕啊。倾听者大概找不到别的话来安慰金佩泰,言不由衷地赞叹说。与此同时,画面的左下角出现一只手,用茶海倾倒茶水来浇茶宠,那只金蟾蜍受了热,金黄得发亮。
七
成双再次邀请我去东山寺景区做客,他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喊我杨主席,实际上我只是常州亥市作家协会的秘书长。以前他总称我为杨老师,这次改口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是不是借此向我暗示什么?杨主席啊,您这人可真不够意思啊,您来了景区N多次,都不告诉我一声,怕我找您麻烦啊?!您不把我当朋友啊,东山寺山珍海味没有,粗茶淡饭还是有的。成双嗔怪我说,这一次,您说啥也要来啊,来了咱们一定喝点啊,您别开车,我安排专车来接送您。
我被他纠缠不过,只得答应了。成双果然雷厉风行,安排上次接待我的女副总开车来接我。女副总很健谈,一路上小嘴吧唧个不停,恭维说拜读过我的文章,说可喜欢我的文章了,认识我三生有幸。接着说起了金佩泰,说金先生可不是一般的隐士,曾经是商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又试探地问我,杨主席同金先生的交情不一般吧?看得出来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你们男人间很铁的那种兄弟。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和金先生的关系不一般?我故意逗她。女副总睒了我一眼,杨主席瞒得过董事长,可瞒不过我的眼睛,我都看着呢。我斜睨了她一眼,这个女副总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成双守候在景区门口,女副总把车停住,成双替我开了车门,我正要同他握手,不料他给我来了个拥抱。他的热情叫人有些生疑。午宴的规格更是生猛,酒水和菜肴已经超出常规了。我拗不过他的盛情,喝了两小杯白酒。我感觉他好像有求于我,事情远不是写篇小文章那么简单。席间,他又说起了花源谷的项目,目前已是万事俱备,该办的手续办齐了,资金也到位了,不久就能开工了。杨主席,花源谷一旦竣工,一定把全市的作家请过来采风,到时还要劳您的大驾,请您光临指导,借助你们的生花妙笔来宣传宣传景区。成双信誓旦旦。
酒宴过后,我和成双一块喝茶闲聊。果真应了我的预感,女副总刚给我们斟了两道茶,成双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花源谷的征地拆迁遇到了难题,这个难题就是金先生,金先生不愿意迁走。听说杨主席同金先生是老相识,交情不浅,能否请杨主席帮忙通融一下?我们是尊重金先生的,虽然金先生暂时远离商界,可他的事迹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成双的态度很诚恳,对他的顾忌丝毫不隐瞒,我这人做事向来有原则,不会亏待金先生的,我们会尽最大的可能来补偿他。我捏了一下茶杯,笑了笑说,我和金先生的交往是过去的事,现在怎样,我也说不好,当然,我会向他转达董事长的美意,他答不答应,我不敢保证,也做不了主。之后,我捅了成双一下,他不迁走,好像对景区也没有什么影响吧?
成双的脸上滑过一丝尴尬,他轻咳了两声说,不瞒杨主席,金先生的那块地景区已经纳入了规划,做好了安排。
我从成双的话里听出了他的决心,似乎对金佩泰的隐居之地势在必得。这让我很是反感,但我没有把反感流露在脸上,只是声明说,我试试吧,不过董事长可别把宝押在我一个人身上,别把我给压垮了。
这一回,是成双陪着我往山谷里走,到了小树林跟前,他就止步不前了。从他的反应来看,之前应该同金佩泰有过接触,大概事情还谈崩了。根据我对成双的观察,可以想见他表面上谦和,骨子里八成将金佩泰视为落魄之人、失意之人。不说盛气凌人,至少成双在金佩泰跟前摆出了某种优势。如果真是我想象的这样,换成谁也接受不了。想到这一层,我顿时拿定了主意,绝对不当这个说客,金佩泰搬不搬走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金佩泰对我的到来依旧维持着那种欣喜的模样。他给我沏了茶,又要领着我去参观他的菜园子。已经是秋天了,山坳里染上了一层斑驳沧桑的色彩,玉米秆的叶子枯了,呈现灰白色,好像用手一捏就会碎。瓜棚上偶有南瓜花开着,黄灿灿的,但南瓜的叶子多半是颓败的。金佩泰的菜地翻了好几畦,第一茬萝卜苗已经长到半尺高了。蒜苗也都冒绿了,有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齐整。金佩泰领着我观看这些时,不像个农人,倒像个很有成就感的将军。我从他的眼神中似乎窥见了某种坚定的东西。
我是从景区来的。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告诉他。
不管你从哪里来,我都欢迎。他好像停滞了一下,但回答依旧是爽快的。
我们重新回到了屋内,在茶台边落座。喝茶的间隙,我问金佩泰,你打算长期在这儿待下去?
我不住这儿,能去哪里呢?你给我指条路。金佩泰反问。
天下之大,当然有地方可去。我的追问有种鞭策的味道,你真的不打算再去干点什么?
得有基础,条件许可,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的,能在大海里畅游,哪条鱼愿意回到小溪沟里呢?他好像有些沮丧和落魄。
金佩泰的回答让我无言以对,我本想问问他现在的经济状况,依靠什么来生活,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任性,谁都不能为所欲为。仔细忖量,却又不是这样,世界天宽地阔,什么事都有一万种可能,只是我们能不能从中跳出来,换一种思维面对世界。但金佩泰不想同我讨论这些,他说,不谈这些了,我最近都烦死了。我扑哧一笑,那是你修为不够。他乜斜了我一眼,说,换你了估计也会同我一样,甚至比我更糟糕。我同样斜睨着他,说说看。
金佩泰开始向我倾倒苦水——那些讲故事的,我容忍他们进来,是我宽宏大度,他们非但不珍惜,反而得寸进尺,得陇望蜀。他们为什么认定我会聆听他们倾诉?我又不是他们的情绪垃圾桶,什么都往我这里倒。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个祥林嫂,他们也不怕打扰你,也不管你爱听不爱听,谁都要嚷嚷几句,然后拍拍手,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想过装上铁栅栏,谁也别想进来,谁都拒之门外。要是有座那样的城堡就好了,关上城门,我不出去,连鸟雀也休想侵扰我。
你这不是把我当成了你的情绪垃圾桶吗?我迎着他有些懊恼而沮丧的目光说。
他嚅动了几下嘴唇,发哑了。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