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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5年第4期|陈村:唇枪舌剑与称兄道弟
来源:《上海文学》2025年第4期 | 陈村   2025年04月21日08:09

承接上次没讲完的故事。

吴亮的短信:

马克思的生产线,韦伯的民族国家,葛兰西的意识形态,萨义德的后殖民,杰姆逊的反现代,福科的话语权利,布迪厄的资本,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

这些词一旦落入平庸者之手,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原有的冲击力已荡然无存,教条被简单大脑所左右。当思想不再属于创造,而成为学院派令人生厌的面孔,他们就把虚假面具读作自己的真正角色,企图使脱离现实的游戏成为描述世界新体制的乏味公式。但这一切廉价的学术虚名不会来得如此容易。

文化批评的迫切任务之一就是在所谓学院式文化研究中揭露杜林式的博学和空阔,味同嚼蜡的文风,故作高深的论文生产以及穿在病态躯体上的道德外套。

16:19   15/3/2005

作为一个尽责的版主,我在小众菜园及时开帖方便读者:

“小众菜园”近期批评文章索引

近期菜园学术空气陡涨,为方便网友寻找,特做索引。固顶帖子按常例,两天后换下。

我列出吴亮、张炜、李锐、张辛欣、李劼、薛海翔、辛欣然、钟健夫(童天一)、老刀客、vioce、徐理性帖子和网址。给出《南方周末》采访报道网址。

跟我相关的是这些:

陈村 和万松浦书院的哥们谈谈心

陈村 晚上给张炜兄打电话,很感动!

陈村 答《南方周末》记者问

陈村 观战手记

陈村 向老刀客解释删帖 / 停止发帖权限

万松浦书院网站负责人来信 / 陈村回信

陈村 代张炜先生作一澄清

我要做的是尽量将信息公开,论坛保持中立,防备争论滑向谣言和人身攻击。同时,关注网站的运营安全。

我在本文能做的也只是告诉看官,中文互联网曾有过这样的论争。因篇幅限制和其他的忌讳,无法引用全文,看官有兴趣自己去找吧。

读李锐在发生争论前写的《学术理念与书院未来》一文,可看到他对这个书院是深入思考过的,有自己想法。

在主人介绍书院情况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书院要想坚持下去,学术理念当然是灵魂。如果没有这个,那就随便建一个度假村,一个宾馆,让人来住,掏房钱就是了。书院在目前中国的社会现状和历史条件下,应该有一个很有针对性、纲领性的提法。有了这个,就可以使书院的精神和理念非常突出。有了这个,就会给人以良好的印象,让人一听,就觉得这个书院可以。就好像当年蔡元培创建北大的时候提出的办学理念,是在新文化运动那样一个历史背景下产生的。历史一直在变,今天全球性的剧烈商业竞争导致了道德堕落、精神腐败。许多时候可以说是 “真诚等于自杀,理想等于毒药”。在这样一个“全球化”潮流里,书院如果真正想成为一个读书人聚集的实体,坚持道德良知,弘扬人文精神,首先就要有一个针对历史困境和社会课题的办院理念。我想书院的号召力首先就应该来自于这里。

书院是“十年磨一剑”,虽然我们看到的只是书院的一角,甚至于三分之一,已经觉得很好了。龙口市竟然投了那么多钱,建成这样,可以说是非常非常不错,心血也算没有白费。刚才我们和连科(作家阎连科)讨论怎么在山东买房,现在我们已经共同决定不买房了,就住在这里了(笑)。但同时我也在想,如果你真的想让一个书院运作下去,它必须得有财源,得花钱啊。如果不能像办学校一样,靠收学费呀什么的,来获取收入的话,就必须要有一个特别坚固的财源。今天中午一见面我们就看出来了,当地政府对文化事业是非常重视的,这为书院的发展创造了经济条件。但我认为它只是一个暂时性的措施,如果长期这样运作,可能就会遇到困难。这恐怕是所有的学术单位都面临的问题。

李锐看到坚持学术和思想的独立性的重要和困难,看到财政支持的必须,赞赏书院的院士和董事制度,支持流动讲坛。

在给某兄的信中,李锐谈了他与张炜的分歧:

整篇文章,整个立论的基点都出于一个过分的简化,一个对中国眼下基本国情和事实的简化。张炜的副标题是“消费时代的写作和出版”,这也是他立论的根本。不错,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正在面临着越来越剧烈的市场化商品化,而且正在成为一种无法逆转的主流,正在深刻地改变着中国。一切弊端也尽如张炜的论述与批评(对此我们也都各自有文章,有过类似的批评)。但中国绝不仅仅是处在“消费时代”。

这个批评比较抽象,下文一举例就具体了,这个“及物”直接点燃冲突:

诗意化、道德化地对待历史是张炜一贯的立场,对此我不同意,也有过批评。但是,这不妨作为张炜个人的文学追求,他甚至不妨从这个立场出发把自己的作品推向极端。但是如果要把这个文学立场变成道德立场来提倡,就需要一个最起码的前提:要心口如一,言行一致,所谓修辞立其诚。花三千多万盖了一座豪宅,然后再著书立说呼吁朴素的生活;简化了事实、选择了利害,然后再完成道德的自我感动;这不仅不是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担当,甚至连一个传统的儒者都不如。真正的道德从来都不是在口头上和书本上确立的,真正的道德从来都是义无反顾的行为。我这样说不是苛求,而是按照张炜定义的“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个体”来衡量的,是按照大师的境界来要求的。或者说这样的要求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正是张炜作为一个道德宣喻者在自己的文章中反复呼吁的。说到底,张炜是一个值得苛求的作家。

张炜很快有了回应。

李锐兄:

好!

今天傍晚不止一个外地的朋友电话问我:你花三千万盖了个豪宅?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出处,看了小众菜园。

我的文章与你的差异,以后可以谈。

我想说的是:1,从你的文章看,我只有放弃主席一职了,看来这是我和许多中国作家摆在眼前的选择了;2,从你的文章看我也只有放弃书院了,尽管她花费了我许多心血,这也是摆在我面前的选择了。

但是我必须说的是,书院是否花了三千万我不知道,但她是国家财产;我仅是应聘的“院长”,不拿一分工资;与此相类的是,我还应聘担任了几所大学的教授,也没有拿工资。

说到简朴,我想告诉你:书院工作人员的生活不仅简朴,而且十分艰苦。不错,你和夫人及朋友来时,我们的服务受到了你们的赞许。这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为了让作家学者能够舒适一点,平时付出了多少,这里不必一一诉说。如为了赶在那天能够接待你们,我们忙着打扫卫生、买东西,十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你和朋友都问我为什么两眼血丝。

书院人做事受良知驱使,并不奢求许多:1,即便有天大的利益在诱惑,我们也不会行亏污人;2,国人,特别是洋人,是否大赞,并不在意;3,你和朋友的理解,倒是我们重视的。

我们这个“豪宅”比起一些研究所和大学,仍然是刚刚起步,九牛一毛。但为尽一点文化建设上的微薄之力,我还是希望她发展下去。至于我做不做“院长”,倒是很小的事,仅是一纸聘书而已。

顺便告诉:你在书院的讲话,经你的订正,已收进《边缘的声音》一书,并已出版。你对于书院创立的意义、对她工作的赞扬,书院同仁都视为极大的理解和鼓励。正如你所说:“我们都是在沙漠中寻找绿洲的人,但如何保持住这片绿洲不让沙漠吞没,真的是一个极难的考验。我希望万松浦能够做到。”你还说:“万松浦书院是‘十年磨一剑’,虽然我们看到的只是书院的一角,甚至于三分之一,已经觉得很好了。”

你说得对,看来考验来了。  

问蒋韵好!

              张炜

 陈村写《观战手记》:

这两天菜园闹猛起来。自从吴亮练拳,学术争端成为一景。挨练的《上海文学》两位老总持温和的赞许态度,鼓励学术讨论。

张炜写文章,陈思和发文章,吴亮批评文章,李锐发表深刻的思考,张炜解释易招误会的事实,李劼和张辛欣越洋发言,网友老刀客为张炜拔刀,一系列帖子被转,《南方周末》将采发新闻,幕后还有不少意见……种种现象串起来看,都很正常。“精神”一词虽然虚幻,毕竟被强烈关心着。

参与讨论的各位,从来都是很好的朋友,至少是文友,彼此并无私怨。一旦开战,争论的主体容易被忘却,相反一些比较刺激的字眼获得更多关注。我十分赞赏张炜办书院传承文化的勇气与实干精神,他图的是健康的精神。读李锐原文,似无将书院定位为私宅的企图,他只是不喜欢在高堂中谈田野吧。那个“主席”大概也是有感而发,他说的是“多少朋友”而非全称判断,一棍子打不翻一船人。李锐郑重指出:“说到底,张炜是一个值得苛求的作家。”我想这是他对张炜的基本判断和珍视,令人感动。学术见解的不同并不影响朋友的情谊。我们这些周围的人们,以不夸张为好。

在论坛讨论学术,好处是快捷爽气,不好处是非常容易七拉八扯,放大细节。大谈诺贝尔我觉得跟大谈三千万一样并不妥当。李锐和张炜都在中国当代最好的小说家之列,自有著作说话,已无须国人或外人来证明,他们可能观念不同,行为准则不同,质疑他们的人格是不必的。

今后几天,本园还将发表一些批评文字。作为一个平台,我们欢迎和鼓励各种学术争论,力免人身攻击。

谢谢大家!

2005.3.16凌晨

战火一起,就无法预料结果。因小众菜园是半封闭的,想说话的人无法发帖,许多帖子就上了自由自在的天涯社区。大狗小狗都要叫,这是自然规律。网上的言论,必有许多攻击。对李锐的攻击中,有多人用了马甲。我对他们自称跟山东不相干有了疑惑,到底是不是“此地无银”我想探个究竟。于是开帖,自称炫技,请网友睁大眼睛看我怎么将一个个ID的真身找出来。

我虽有自己想法,但并未介入观点之争,只在程序正义上爬疏。既然已经耗上了,不如玩一玩。我并无什么法宝,他们在天涯发帖,我连IP都无法查明。我的不保密的操作是用自己发明的“陈氏定律”来打捞遗失的名字。

“陈氏定律”是游戏说法。基本原理是我发现规律:一个人觉得自己写得好,他的大作不甘心只在网上发表一次。网上并无禁止一稿多投的规则,前面谈到的朱海军疯狂重复发帖就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发表多次为何成了线索?因网络的特殊性,他在这里叫张三,到那里就叫李四了。叫张三的时候比较谨慎,叫李四可能得意忘形。我找到多个相同内容的帖子,就可推测张三就是李四。有天,某个李四回复网友,我不在家,你可将东西寄到我老爸那里。于是我不仅知道他姓什么,还知道张三跟王五是父子关系。我接着找到他们父子的合影,虚荣地转到菜园证明那个定律的厉害。

我不喜欢在严肃的观念冲撞时刻,弄得鬼鬼祟祟的。关于为什么有“马甲”,我写过一篇《发帖就是作案》:

在网上闲逛,东看西看,心潮随之起伏,时而感动,时而漠然,时而很想骂骂人——这跟看电视并无不同。不同的是看电视不让插嘴,网上可以发飚。在论坛免费注册一个ID(用户名),喜欢谈什么就开个主帖,喜欢插嘴可以跟帖。很简单。

即便是这样,所谓的“沉默的大多数”在网上仍是大多数沉默,只看不说。走进一坛子,看着安安静静的,帖子的点击数在暗中增长,帖子在沉浮飘摇,黑洞洞中真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有人在搜索你的来处。沉默者众,那些高人更是如此,远远躲开论坛的喧嚣,他们的名利来自传统领域,战场不在这里。在网上如果不说话,网络就跟报纸杂志电视加上窗外的街谈巷议差不多。很安全,不生气,长见识,不忘我。

不发帖,那些个帖子看完就忘了。一跟帖或开主帖,鬼使神差地念叨着回去看看吧。这跟作案心理一模一样,冥冥中有个鬼将案犯拖回到作案地瞅瞅,看看旁人接着说了什么。内心期待遇见知音,也许还撞见高人,承他随口夸奖,听来怎么像至理名言?以后经验多了,就明白跟说的不尽是好话,那就回去看看有谁在捣乱吧,他大爷啊!写帖子写得那么辛苦,假如谁都不说话,帖子笔直沉下去,未免失落。这才晓得有人来骂几句,比一个人都不理要强得多。一再去看,实在耐不住寂寞,有人便换个ID踢它一脚,让它浮出水面。这种ID被称作“马甲”,论坛上,一人几件马甲十分正常,可视作上网者的原罪。自己跟自己的对话也许招来看客,被插入者粗暴或温柔地打断,帖子因此得救了,可在水面漂浮两三天。管什么用呢?明知不管用,但希望它漂上来。

我实在不好意思将以下书信称作“作品”,但它确实是我写的,费时费力。网上难得有个职业作家在折腾,我的文字还得用心一点,捍卫职业荣誉。

Z××先生:

昨天临睡看到先生发来的邮件,多谢来信沟通,顺便也感谢先生间接肯定了我搜索的成果,让我增添信心和虚荣。

一直有舆论怀疑陈村勾搭了什么人在炒作,想多卖几本书什么的,因此在目前气氛下你我私下通信已不合适。反正信中涉及的是一些原则和选择,不妨公开谈谈。

我拜托互联网的神奇,将先生和先生的朋友搜索出来,令你们不快是可以想见的。但我贴的是公开资料,先生的大作跟你大名的关系是作者自己提供并发表在报纸的。至于通讯地址,确实不是你自己贴的,但只是单位地址(非军事、国安等敏感单位)。就像陈村工作于上海作协,这是公开的,上海作协的地址也是公开的。你信中提到如果公布我曾发送你的家庭地址会令我不快,这两件事恐怕没有可比性吧。其中的道理不必我来说了。……

先生认为:“马甲符合网络游戏规则,不应该被戳穿。一个人在不同的网站上发文章,用不同的ID,这无可指责。隐瞒或虚拟性别,是网友的自由。”

我认为:用马甲,换笔名换ID换性别,当然都是网上的常规玩法,但既然要玩,也应该允许别人玩玩戳穿的游戏,这也是自由。我并没用我在网站的特权公布网友不公开的注册资料和IP来源,这就是我玩的分寸。

平日用个马甲开开玩笑未尝不可,当一群人,纷纷披上一到N个马甲浩荡出征,是非常可笑的。你们来自孔孟之乡,捍卫的是张炜先生光明的理念,用的却是阴暗的手法,粗鲁的语言,你们自己就没看出一点不和谐?

一个人在马甲下也不是什么都可做的。你们做得过头,受到关天网友的贬斥是难免的,还连累了你们一口一声的张炜老师。张炜最不愿意看到的是,对李锐的攻击谩骂被说成是他指挥的。他在自己的网站下令不许涉及李锐,我说他很明智。你可以翻查一下,我传递的信息都是希望和解的,双方的相互问好,李锐祝张炜早日康复,张炜欢迎李锐再去万松浦做客。我相信他们之间也许有观念的不同,也许有误会,但优秀作家之间这些都可争论,都可解释的,他们有自己行为准则。我也说过其他人不要挑拨老作家之间关系的意思,我等见面还要喝酒,并有吴亮、陈村跟陈思和先生喝酒的图片上传。我一再说,我等互无取代之心。这些都是在说,讨论应该限于学术,不搞阶级斗争。

马甲们快乐地攻击的不是李锐的软肋,而是张炜的软肋。张炜受命管理书院,殚精竭虑,这几千万的国有资产如何运作好是很大的压力。他是在党政机关面前运作,在同行面前运作,是在挑剔他的人面前运作,他有文化使命,也有现实的困难。你们自称是他学生,不想他所想,急他所急,反在一次次添乱。

一个优秀的作家,必有他大气的地方。张炜跟我说对童天一先生没有恶感,说他的帖子不是书院网站的对立,再知道童是钟洁玲的丈夫就更不在意了,要我代为问好,欢迎他全家去书院做客。他说吴亮先生非常可爱,批评是学术之争,有些观点他虽然不同意,但这是正常的学术批评,要我一定代向吴亮问好。对李锐先生也有许多动情的回忆,这比较敏感,我生怕传错意思,等张炜先生自己来谈比较好。但张炜欢迎李锐去做客不是我的捏造。

你们在天涯的狂欢,是想给世人张炜心口不一或无力管束书院的印象吗?

我知道万松浦书院,是年初张炜兄告诉我的。我们在《萌芽》杂志的“新概念作文”当评委。他力邀我参与书院的管理,要跟99读书人结为姐妹网站。我中途回家时,还第一次上了万松浦站。我看到一点问题,先后在贵站贴过“跟万松浦书院的哥们谈谈心”和“晚上给张炜兄打电话,很感动”,试图从正面传递和解和谐的信息。在小众菜园,我代万松浦书院贴过文章,同意书院工作人员××前来菜园注册(他不知何故后来放弃注册),应书院负责人××的请求关闭过帖子。既然是学术争论,应该平衡,菜园保留重在说理的批评李锐的文章,同时也保留说理的批评张炜的文章。这过程中,我不断收到来信留言,要求进入菜园,要求代贴。我说明了当菜农和代贴的规则,说明我同意发谩骂李锐的,就没理由不发谩骂张炜的,这令我很不喜欢。

我再对先生跟先生的战友多说两句:张炜名声在外,来自万松浦的网友应该更自尊、自强、自律。Z××先生(即“L××”)用不知何人的文章来菜园敲门,之后的解释又那么无厘头,之后在天涯又那么无忌,在我看是不妥的。我实在不好意思说人家的这种事故,Z先生偏还要我还他菜园的发帖权。他进来几天,我几乎每天给他回短消息,回信,回帖。如果菜农都这样,我就不活了。我也是你们张炜老师的老朋友吧,俗话说爱屋及乌,这样折腾老汉又于心何忍?Z先生本是诗人,那些诗写得可读,怎么写帖就不可读呢?你Z先生在信中说只代表自己,是个人行为,但你们公开自称是张炜的学生,是不是应该为张炜先生争气?

弄得我出手打你们两下并非师出无名。没早出手,是投鼠忌器,看在张炜兄的面上。直到你们闹得太不堪了,我才在帖子中说“我要打一下你们给张炜兄看看,证明我对他说的所言不谬。”如果不是认知障碍,我真是怀疑你们在用激将法要我来打一下,我想不通为什么。

我请先生们将那张帖子完整地打印给张炜先生一看,不知是否打印呈交了。如果已交给你们的张院长,多谢!

我在菜园“炫技”,是告诉大家也告诉你们,当马甲也是有底线的。如果一披上马甲大家就不能去认他是谁,这论坛必然混乱得多。在网上,像我这样虚荣的人恐怕极少,这种咋呼着“炫技”也属首创吧。我本无意跟先生们多玩,那个闹精神的话题是我不感兴趣的,万松浦网站跟我也没关系,能说说几句,不能说走开了事。因为有人做得过分了,我出来稍稍献丑。直到今天,我还投鼠忌器留着余地,存一恻隐之心不坏人家生意,话并没说透。如果有人以为我在讹诈,再送一个激将法,本人真是经不起激,还特要逞能,那就非要展示一下我的人文精神。

我还有活儿没干完,今夜要交稿的。明天还去参加一位前辈的研讨会,先写到这里吧。

晚安!

一个作家,跟一个评论家一样,要有能力证明自己的观点,不畏惧说理。李锐和张炜正是这样做的,而且文字有分寸,并无谩骂之嫌。这冲突可认为是商榷和讨论。自然,到了粉丝那头,火气就大得多了。试引一例:

将身比身,与人为善更好。写作为生,各有难处,每个人都不容易,还是不要那么刻毒吧!反过来再看别人,你的一部蹩脚长篇《银城故事》,张先生不也是屈尊写文章鼓励过你(见《当代作家评论》)吗?张先生写了多少作品,不说其他,只一部不甚有大影响的《家族》,你一辈子能望其项背吗?他也可怜,边写作边为文化事业奔走,一腔痴心办书院,都知道中国现在要办成一点好事、一点有意义的事,要花多少心血!他辛辛苦苦接待你们,让你们住得好吃得好,就为了让你回头毒骂,为了让你卖友求洋人之荣?(老刀客)

网络的看点在于莫衷一是,总有黄雀在后。沪上“独立书评人”张远山扬鞭跃马杀入阵中,一一鞭挞。妙文的标题:男主角变成了报幕员——我对吴亮失敬了

我与吴亮并非朋友,但同住一城,他的朋友也有不少是我的朋友,所以打过几次照面。在不少画家朋友的画展上,不止一次有人替我和他做过介绍,但我从未与之交过一言,每次都掉头他顾。 

细究我对吴亮失敬之由,主要是我对吴亮赖以成名的文学批评很不佩服。现在以同情之理解观之,我想吴亮的文学批评,其基本困境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弄了一阵文学批评后,吴亮感到无聊了,转向美术批评。然而吴亮擅长的确实是文学批评,而非美术批评,所以我对吴亮的美术批评更不佩服。好在吴亮弄了一阵美术批评后,再次感到无聊,终于转为沉默。我当时以为,吴亮技穷了,还曾幸灾乐祸地窃笑。 

不料吴亮最近复出,在陈村主持的“小众菜园”网站上,其批评张炜《精神的背景》的《顺手记》,在网上引发一场把他晾在一边的笔战。随着笔战牵涉日繁且益行益远,我逐渐意识到,看来吴亮的转向和沉默均非技穷,而是决定不跟他们玩了,起码要痛改前非地尝试另一种玩法。 

这次吴亮对张炜发难,正是他深刻反思以前那种玩法的结果,也是他对中国文学及其精神背景的总体发难。然而张炜没有回应吴亮,那个“文学界”和那个“赞扬界”也保持沉默。张炜倒是回应了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李锐,但并未探讨实质性问题,而是对所谓“豪宅”进行辨诬。吴亮原本是男主角,结果竟成了报幕员。一场本该称为“张吴之争”的形而上笔战,就此沦为一场与发难者无关的形而下闹剧——“张李之争”。 

张炜那些曾被吴亮盛赞的所谓名作,我根本读不下去。阴差阳错地参与搅局性质的《齐人物论》时,由于张炜在当代似乎是“重要”的,我几次拿起来,硬着头皮想读完一篇,批评两句。但我最终都放下了,认为不值得批评,哪怕是几句。 

李锐的作品我还读得下去,不过别忘了这是在当代中国文学的语境内,否则我就未必有耐心读完哪怕一篇。所以在《齐人物论》增补本里,我补说了几句闲话。当代中国文学,只配用几句闲话打发掉,实在不值得费心研究,更不要说挖空心思地赞扬——这就是我以前很不佩服吴亮以及那个“赞扬界”的主因。 

除了那个哗众取宠、近乎诬陷的所谓“豪宅”,李锐的《和×兄谈张炜》毫无新意,更没有思想,水准比张炜的“坏文章”(吴亮语)高不到哪里去,仅仅是“立场”稍有不同,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与高行健获诺贝尔文学奖并非中国的光荣相似,以李锐目前的文学成就——且不论思想含量和精神境界,如果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不会为中国带来多少光荣。 

我从不看重装腔作势的“立场”,更不看重转瞬即逝的“名头”,只认实打实的水准。在这场混战中,我认为发难后无人理睬的吴亮水准最高。而发难者吴亮被晾在一边,从男主角变成报幕员,足以再次证明:当代中国文学只是部分人士的自娱自乐和自说自话,与当代中国的社会生活其及本质毫无关系。只有以赞扬的方式加入这一水准极低的帮闲游戏,你才有可能分得一杯羹;倘若你以批评的姿态介入这一分赃游戏,你这个犯规者就将被文学俱乐部拒之门外。

四月十八日开会遇见陈思和、吴亮,中午吴亮提议去近旁的小馆子,三个人边吃边谈。我们即便观点不同,都可喝着酒谈一谈。我很珍视这样的关系。我跟陈思和有过通信。

思和兄:

谢谢回信和解释!

我想,长的文本中丢失毛尖,理解为一次失误可能更准确。我问过毛尖,告诉我的是她不知道《当代作家评论》要发表讨论会稿子。我知道她没有机会表示不发表。据兄刊物上和信上所言,就是她说过不发表,既然在《上海文学》可发已发,在《当代作家评论》的发表应该不成问题,再推想,月刊的第二期都赶上了,双月刊的第二期不会赶不上。所以,我说理解为一次失误可能更准确。

兄不像我这样胡闹,可能不习惯,其实论坛上的争论几乎每天在发生,这次讨论的“烈度”不算很高,出奇的是作家批评家实名上网。传统的人体验以后,会一下子明白所谓“网络时代”确实来了。论坛作为一个发布信息的新平台,比纸媒快捷、低成本、理论上没有传播障碍、受官方审查相对轻便、参与者难以控制。我既然天天泡网,也想顺势看看论坛对学术讨论是否管用。论坛没组稿一说,发帖都是自发的,话题一来,参与者众,积极性高。在99读书的小众菜园,所谓菜农不过一百多人,来历大致知道。菜园不允许一人注册多个ID化名攻击,与一般论坛最大的区别,它的发帖对非菜农是不开放的,因此以往在论战中必然会发生的谩骂确实少了许多。我打过招呼不要有人身攻击,整个过程中,我谢绝了许多转贴代贴要求,只删过两个相关的帖子。这样清洁,在bbs上可称奇迹。

张炜和李锐之争,我主张讨论、不要人身攻击但无意介入。我在转达信息时滤去了情绪化的说法,不再添是非。我说过,我是鼓励吴亮爱劳动的,他出走多年,现在回到文学批评家的位置,是好事情。他当批评家而不是表扬家,也是好事情。他近期写稿的快感,据说来自于写完就面世,李锐也说过,只要能好好讨论问题,他宁可在网上讨论,没有稿费没关系。写完一篇论战文章,等待三审,等待出版周期,两三个月才能斗一回合,已是冷兵器时代的战法。兄可一想,用报刊与网络对打,必然很不顺手。所以,我也是鼓励兄适当时候不妨多一件兵器试试。

兄和兄的弟子,如果愿意屈尊种菜,我无条件开通发帖权限,视为菜园的幸事。

我在论坛用的是明枪,直直愣愣地说,不组织、煽动网友围攻。我上帖的那些不中听的话,使用网上的油滑语言,无非是“敲山震虎”的把戏罢了。当事人听了反感大概是难免的,都可一一据理驳回,我将被驳回视为当然。网上也有真情,吴亮今天给我的信中,对兄之说,我读来是肺腑之言,甚至有点惨烈。在我看,一个批评家,应有野战的心理准备,有回应不同意见的勇气和识见。兄信中对我解释劝告,世人不知不觉,而对兄等的责难Google已能搜出。撇开李锐文章中某些不便展开的话题,至少吴亮的发问、疑惑是可以回答的,张炜对学院派的抨击是可以回答也应该回答的。我说论辩各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些观点其实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兄的对方站在明处,不是可疑的马甲,也不是无名之辈,讨论应不算白费力气。学院中的各位,当然成果多多,但民间经常指其只会在课堂上对学生发话,论辩能力似有退化,机会难得,不妨适度恢复野性。他人的攻击并不可怕,战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为他人的攻击作证,不战而死。我称赞徐俊西老师是由衷的,他老也老了,人家并没点名骂他,他却起来捍卫职业的荣誉。恕我直言,如果什么都能吃下去,对各位的名头非常不雅。按照《上海文学》大谈的背景,这些都是能答的,如果确实不能,也间接证明所谈的背景不是错了,就有疏漏。

我对参与讨论的各位有一疑惑,这些疑惑在上帖文字中用夸张的语言表达出来。兄发张炜文章并没错,召开讨论会也不错(只是在我看参与者的面狭隘了点,立论太放松并有主题先行的味道),接下来的一期刊物再谈张炜也不能算什么错。这个再谈,正巧引发吴亮的不安,要来论理。在接下来的故事中,人们很可能理解为各位在将造成麻烦的张炜抛出,对张炜受到抨击只当不知。这韬晦和绥靖,在学术思想,在为人师表,在保护作者的办刊传统,在江湖法则,都是不成立的。张炜跟我通话时,一再说他是山东人,特重仁义。我可能想多了,兄等闲适散淡学风或许自有道理,但也可能令他失望,并使其他的作者更加失望。

今天,给兄造成困扰的人,对学院或有成见,但并非敌人,对兄没有恶意不搞阴谋。我公开说了,彼此没有取而代之之心。或者要逞一时之能,或者因厌气耍点小聪明,或者让自己也算一个。说到底,无非下盘棋,朋友之间看看棋艺而已。上到德高望重的老作家,下到美女美男都在观战。我有一比不知是否妥当,上海的钱宇平,围棋决赛时弃权,多少年后大家还替他惋惜。此外还有奇怪的说法:李劼曾说兄乃生产组起家(此书将在境外出版。他忘了我也是生产组起家),于是把中文系办成了生产组。我实心实意地说,希望仁兄做学问之余,还直接捍卫自己的职业荣誉。

无论如何,这风波很快会过去。我们这辈人很快会过去。

手边正好有酒,我是边喝边写,可能昏话多多。说得不当,我兄尽管驳斥。

顺祝安好

陈村

2005.3.31凌晨

小众菜园停战后,李锐在二〇〇五年四月十七日的《联合报》发文《草莽与菁英,兼答青田先生》,他回顾了起因:

终于,远远地传来了回应的声音。远在海峡对岸的《联合报》在三月三十一日的副刊上发表了署名“青田”的文章,题目叫做“精神的背景掀波,张炜李锐吵成一团”。对于作者青田,副刊加了一个说明“作者为当代中国大陆动见观瞻之著名学者,‘青田’为应副刊专栏之邀,启用之新笔名。”这个世界上没有“动见观瞻”这样一个学术专业,所以也就无从知道笔名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不过,看了文章,虽然还是猜不透“动见观瞻”是什么专业,可文章里那股熟悉之极的大陆腔,还是让人知道青田是大陆人。说实话,这叫我觉得很难堪。本来事情发端在《上海文学》,引起争论又在“小众菜园”。可现在却要把这样的事情弄到海峡对岸来炒作,有这个必要吗?这样一来,很像是交通事故之后的“肇事逃逸”。出了事情,逃离现场,又换了名字,再把事情说得很有利于某一方。这样的为人做事,实在有失光明磊落。

今年三月,因为对张炜兄的批评,我陷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笔墨纷争。起因是二〇〇五年一月号的《上海文学》发表了张炜的《精神的背景》,接着,又在二月号上看到陈思和主编同一些上海学人对张文的极力赞扬和推崇(也有毛尖的批评),其中,陈思和先生特别赞扬张炜“特立独行的大无畏的批判精神”同时又是“务实的实践家”“他主持的万松浦书院将会在建设性的文化积累意义上,起到更为重要的作用”。再接着,又看到《当代作家评论》第二期的目录上登出,将会有陈思和、王晓明先生主持的,一批上海学者关于张炜文章的研讨会纪要发表。

这一系列的文字印证了我的一个看法,他们是把张炜的这篇文章当作当代中国大陆知识界、思想界的标志性文献来看待的,是把张炜当作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楷模来论述的,用他们的话来说“是不是可以有一个图景、一个谱系在最上端的有张炜那样战斗性很强的人……”并且认为这是继九〇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的深入和继续。因为我的“农具系列”小说和张炜的文章在同一期上,他的那篇文章当时就看过,之所以没有发言,是觉得那是张炜一贯的立场和主张,并无太特别的内容,也就没有在意。但是,看到后面这些越来越强烈的赞同,且赞同者又都是当今中国大陆重量级的人物,我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觉得对这样一股思潮,这样一个公共话题应当有所警醒。于是,就先给我的一位老朋友写了信,从网上发过去。老朋友回信,有批评,也有解释。我觉得还是无法释疑。但至此,事情还是没有公开,还是私下交谈。三月初,老友陈村从网上发来吴亮批评张炜的文章。我看后觉得似乎还没有谈透,没有点出要害。就把自己先前的那封信略作增删,加了一个题目《和×兄谈张炜》,发给陈村。因为知道自己的文章所谈话题是有政治禁忌的,我告诉陈村说为了免得给他惹麻烦,朋友之间看看就算了。陈村刚刚在网上开辟出“小众菜园”,他自己担任版主。陈村回信说,“我最不怕麻烦。”于是,我回答说“那就贴出去吧。”

事关大是大非,一石激起千重浪。

这看似简单的一句回答,我是反覆思量过的。因为我知道所谈话题的重大,和自己所要承担的政治风险。我还知道,此文一出,和张炜多年的文友之交恐怕要就此分手。此外,我几乎是在和整个上海文学界的学术菁英们论战,要得罪的人太多,其中有几位还是多年的好朋友。在这一切之外,还有必定要承受的网上的垃圾洪水。但是,再三掂量,事关大是大非,我还是说出了那行只有六个字的短句。

果然,一石激起千重浪。果然,一竿子捅翻了马蜂窝。

张炜很快在网上回了一封短信,只提出“豪宅”和“辞职”的事情,并没有回答我的核心问题——为什么在他这篇论述中国大陆当代精神背景的文章中,只批判消费主义和商品化,而对××主义一字不提。正面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先就引起一场“豪宅”之争,顿时,什么讨好外国人,卖友求荣,人身攻击,哗众取宠,等等等等,扑面而来。这还不够,随后就是“剽窃”的污水迎头而下。这一切,我都是准备好的,也不足为怪。在作了必要的简短回答之后,我一直在等着张炜的正面回答。可一直没有回答。最后,万松浦书院的工作人员转告说张院长忽患重病住院,不能回答,希望争论暂停。身体有病,我当然不能再有什么要求,于是同意暂停。一场争论眼看无以为继,小众菜园版主陈村急得抓耳挠腮,一再放出话来说,这场争论所以引发,当初是因为那么多的导师、博士们发出了无数高论,如今吴亮、李锐放出狠话,怎么竟不见一个导师、博士出场应战,反倒叫张炜独力支撑,情理何在?陈村甚至连无仁无义这一类的话也骂出来,以期敲山震虎,有人迎战。可惜,导师、博士们一个个鸦雀无声。

文章的最后,李锐说: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鲁迅先生把大半的生命消耗在笔战当中的教训。好吧,就此罢手。我决定今后不再对这个话题发言了。是同路人,总有一天会走到一起来。不是同路人,终归是要分手。更何况,在我们各自认定的道路之外还有一个无比广阔的天地。今天争论的双方无论是论敌也好,文友也好,都不过是匆匆过客,世界永存,中国永在,而我们却不会永远有时间的,还是各自珍重,好自为之,坚守良知的底线,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不知陈思和谢绝参战是否出于和李锐相似的顾虑。他不是一个怯懦之人,先前有人严重质疑他的编辑方针,他以《答复网上公开信的公开信》回应,一一解释或反驳,读来一爽。

一场貌似森林火灾的讨论,成为烟花秀。最热闹落在“豪宅”二字上,很是无厘头。细想也有宿命在其中。能说的已说完,我决定收工。愚人节的次日,我发帖鸣金:

私告:球队罢赛,球赛结束

吴亮先生的一串请问挂在头上已有几天,失物招领,严防冒领。再挂两天,过期没人认领,就上交国库吧。

非常抱歉,鉴于一方坚决罢赛,比赛无法继续,只好请观众排队退场,注意安全。好在没收门票,不涉嫌欺诈。本人放下黑哨,改种西瓜。

这场遭遇战打在网上,各方的参赛与不参赛自有其理由,球场无法干涉。中国加入WTO之后,竞争加剧,用比赛测度精神和背景,这样的事情是难免的。无论是徐俊西老师的奋起一喊,李锐兄、张炜兄的高雅击剑,陈思和兄等的学院风范,吴亮兄的温州皮鞋式倾销,童天一兄的民间舞步,辛欣然mm的一心一意,乃至陈村式的闲着也是闲着,相信已给各位美好印象。

日后如有好球队莅园,择时再赛。

这个过程中对我的批评,我一律鸣谢。讨论要一个闭幕式。因众人纷纷猜测“青田”是谁,我发起一个网上投票。投票容易发奖难,我再次发明规则:投票截止后,以次日的上证指数的尾数为锚,投票编号最接近者获奖。这个发明一洗黑箱操作的任何嫌疑。

时至今日,依然不知精神的背景为何物,那场争论烟消云散,而吴亮已无法振振有词。我依然不知青田君是哪位学人。期待他将这篇大作收入自己的文集,到那时,大家也就明白了,笑一笑。

如前所说,这场“闹精神”,即便观点再对立,毕竟不是阶级斗争。祝各位文友身体健康,文运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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