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辽宁文学“火车头”创作计划作品展示 《鸭绿江》2025年第3期|于永铎:塔尖上的鹰(中篇小说)
一
刹那间,它宛如一只硕大的风筝,平平坠下来,锐利的爪子稳稳扣住了下导线。巨大的惯性作用下,下导线剧烈地摇晃起来。赵军强紧紧攥着绝缘挂绳,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是遭遇了8级台风的小渔船,又似一张飘飞的A4纸,渺小而无助,身不由己地颠簸。恍惚间,眼前蹿出一团火焰,火焰中隐隐显出一个火人。火人拼命地摆动着双手,示意赵军强赶紧逃离这个危险之地;恍惚间,它竟愈发像一个人,即便蹲着,也足有一米高。此人绝非当下之人,倒像是从遥远的往昔,甚至是从更高维度意外误闯回来的神秘访客。
赵军强虽然身着金属屏蔽服,这一阵晃悠,特高压电磁场的感应非常强烈,让他阵阵作呕,身上仿佛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刺,疼痛难忍。他强忍着剧痛,心中满是纠结,不知究竟该向前迈出一步,还是向后退避。毕竟,从事高空带电作业二十多年,如此诡异的状况,还是头一回遭遇。当务之急,得和塔下的班组长取得联系,告知他们险情。赵军强朝下望去,下面竟一片茫茫。在他奋力攀爬之际,竟悄然涌来一片大雾。赵军强满心焦急,脱口喊出:“喂,来了一只老鹰,我该怎么办呀?”
老鹰突然偏过头,锋利无比的鹰钩嘴,对准了赵军强的胸口。赵军强慌忙侧滑一步,再也不敢出声。倘若老鹰冲击而来,屏蔽服怕是瞬间就会被啄破。500千伏的高压电瞬间就能将他化为齑粉。即便老鹰不来啄他,一旦翅膀不慎同时触碰上下导线,引发导流导致大跳闸,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刺激这只鹰,得让它心平气和地飞走。对讲机传出一阵“滋啦滋啦”的噪声,在90米的高空中,听起来格外刺耳。老鹰显然受到了惊扰,扇起巨大的翅膀,下导线随之又是一阵剧烈晃悠。
“赵师傅!”对讲机里传出一声呼喊,还没等他回应,又是一阵“滋啦滋啦”的噪声。老鹰陡然腾空而起,翅尖距离上下两根导线仅有毫厘之差。赵军强只觉眼前一黑,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老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突然,掉头朝赵军强俯冲。赵军强下意识地缩了脖子,老鹰没有啄他,轻飘飘地落在一边。赵军强看得清楚,这是一次无声却极具威慑力的警告。
又是一阵噪声,他慌忙关掉了对讲机。
老鹰脑顶上的毛柔顺了一些,不再像刚才那般奓戗着。虽然如此,赵军强还是感觉来者不善,担心它随时会把自己开膛破肚。老鹰的双爪紧紧勾住下导线,稳如磐石。若爪子完全张开,想必比大砍刀还要锋利。此时,它静静地望向远方,远方的尽头,太阳悬于天际。此刻的太阳,较往日温和了许多,阳光一点儿都不刺眼。
单看羽毛,这只鹰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恶斗。翅尖处黏着几簇羽毛,背上的羽毛也是乱七八糟。赵军强暗自思忖,倘若这家伙在别处吃了大亏,跑到这儿来向他撒气,那可真就倒霉透顶了。赵军强讨好地挤出一丝笑容,笑归笑,心里头却一个劲儿地打鼓。他清楚,一旦老鹰杀过来,后果绝非他能承受的。
“大哥,”赵军强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千万别冲动啊。”
老鹰扭回头,凝视着远方。赵军强稳住了神儿,没话找话,大哥,你知道这座铁塔有多高吗?想必不知道吧?告诉你,这座7号塔,整整有90米高。你要是来啄我,我肯定会触电而死,大哥呀,要是我被电死了,你绝对好不了。老鹰的眼球动了动,仿佛在琢磨着这句话的深意。赵军强朝下瞄了一眼,大雾不但没有散去的迹象,反而更加浓重。他真的慌了。再看老鹰,那轮廓愈发分明,似乎瞬间又大了一圈。赵军强心中一凛,意识到眨眼间,老鹰朝他平移了。
“千万别冲动啊。”赵军强摊开双手,示意手中并无武器,又转过身,轻轻拍了拍背着的绝缘瓷瓶,“大哥,别怕,这东西不伤人。”
赵军强背着足有20斤重的绝缘瓷瓶,站在这摇摆不定的导线上,鬼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此刻,他只能咬着牙熬着,心里不断安慰自己,要自己相信自己的耐力,要自己坚信自己不会倒霉到极点。老鹰啄了啄翅尖上的羽毛,猛一甩脖,几片羽毛飘向空中。赵军强以为老鹰要发动攻击,头皮又是一阵发麻。他曾看过一段视频,老鹰突然俯冲,一把就抓住了奔跑中的狼。镜头拉近,只见一只爪子准确地抠住狼的眼珠子,另一只爪子则牢牢地摁住狼的脑壳。都说狼的脑壳坚硬无比,可在老鹰的利爪之下,却脆弱得如同薄纸。老鹰脑顶上的毛根根竖立,好似武士头盔上的缨饰。尖锐的鹰嘴朝着狼头猛啄一口,一块血淋淋的毛皮便被啄了下来。狼蜷缩起来,仿佛要缩成一粒让老鹰无从下嘴的沙子。老鹰无论是对付狼还是对付沙子,都是一口一口地啄,眼看着狼的脑袋被啄得血肉模糊。这一幕吓着了赵军强,足有一个星期,他总是觉得头上鲜血淋漓。从那以后,他深信老鹰是天底下最凶猛的动物。
赵军强想了几条逃生的办法,每一条都没有把握躲过锋利的鹰爪。他越来越恐慌,幻想着自己也像狼一样,蜷缩成老鹰无从下口的沙粒。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两条腿已经酸麻,照这样下去,迟早会支撑不住。不能束手待毙。他决定冒一次险,退到对面的6号塔,再从6号塔下去。顺利的话,半个小时或许就能退过去。赵军强不敢暴露意图,担心惊动老鹰。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平稳些,一步压着一步,努力将下导线的晃动控制在最低程度。退出大约4米远的时候,一只脚突然踩空,他下意识地拽紧了绝缘挂绳。上下导线随之剧烈晃动,老鹰疯狂地扇动着翅膀,却依旧无法稳住身形,它“呼”地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落在了导线上,恰好挡住了赵军强的退路。
再清楚不过了,老鹰显然要和他玩一场“捉小鸡”的游戏。
二
这只鹰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冥冥之中,就是冲着他赵军强来的。来就来吧,既然一时半会儿逃不掉,那就坦然面对,好好和它玩一把。赵军强骨子里的倔强劲儿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反倒不怎么害怕了。既然老鹰挡住去路,说明它能看懂人的想法,说明很有灵性。有灵性就好办,赵军强喜欢和有灵性的人打交道,有灵性的老鹰也错不了。他抬起一只手,朝下压了压,说,兄弟,你可千万别冲动。他真诚地说,兄弟,我这人哪,实实在在是个好人,我们家往上连着三辈,都是好人。你要是伤害我,那可是要遭报应的呀。兄弟,其实呢,我原本真不应该到这上面来。我们刚刚完成一项作业,班组长大王非要顺路来更换7号塔的绝缘瓷瓶,你瞧,就是那边那个绝缘瓷瓶。兄弟,实在对不住啊,我要是早知道你在这儿,说啥也不会上来打扰你。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冲动,你要是冲撞了我,我死了倒是小事儿,可你惹上的麻烦那就大得不得了。你伤害了好人,这就等于造了孽。下辈子你投胎,说不定都当不了老鹰。阎王爷肯定得收拾你,一根一根把你的毛揪光,让你变成一只光溜溜的鹰,然后,还会把你的爪子剁下来当凤爪吃,把你的眼珠子抠下来当泡儿踩。兄弟,我可不是吓唬你。你瞧瞧,这可是500千伏的高压线,你的翅膀展起来,一不小心连接了上下导线引发导流,兄弟,你瞬间就会被气化,就像下面的雾,啥都没了。你没了倒不要紧,可这会引发大跳闸。这条输变电线负责着起码有10万户居民,还有几千户商家和工厂的用电。兄弟,就因为你造成的大停电,维修时间最少也得6个小时。别的咱先不说,就说这10万户里,说不定就有正在使用呼吸机的病人,一旦停电,病人就会出意外。还有一笔账,我帮你算算。你看啊,10万户人家得有10万台冰箱吧?每台冰箱里起码得冻着400块钱的食物吧?你这一停电,食物融化了、腐烂了,10万台冰箱加在一起,损失是多少,你自己算。还有工厂停电的损失,商家停电的损失,我跟你讲,我们公司算过,这条线停电1个小时,损失起码得有500万元,6个小时,那就是3000万元哪。兄弟,3000万元,你赔得起吗?要是遇到像我老婆那样脾气不好的,她能骂你八辈子祖宗。这年头,谁家过日子容易?你造成这么大的损失,骂你八辈子祖宗都算轻的,要是遇到脾气更暴的人,非得骂你十辈子祖宗不可。
老鹰的翅膀轻轻扇动了几下,依旧稳稳地蹲在那里,看不出它是听进去了还是当成了耳旁风。赵军强担心老鹰不愿意听,便又换上一副模样,笑着说,兄弟,你瞧瞧你,长得这么好看,一看就是一只年轻有为、有爱心、有道德的好老鹰。老鹰忽然侧过脑袋,黄眼圈里闪过一道光,感觉听进去了。赵军强有了信心,说,兄弟,说不定,咱前世就有缘分。我的前世,说不定和你一样,也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鹰,没准咱俩之间还发生过点儿啥浪漫故事……
老鹰看着远方,一动不动。
兄弟,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你,我是不会浪费脑细胞去想以前的事儿。既然话赶话说到了,我就和你唠唠。兄弟,我这半辈子,过得也挺不容易的。八九岁时,我就和其他家的小孩儿不一样。我说的不一样,可不是长相上的区别,而是我总喜欢站在高处看光景,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9岁呀,兄弟,我们家的房顶、院墙,还有那棵老槐树,都是我的瞭望台。爬高是我的强项。我们曲老师,老说我是猴子变的,还经常扯我的耳朵问,你是不是猴子变的?如果我不承认,她就会使劲扯我的耳朵,扯得嗷嗷叫。兄弟,你看看我的耳朵,是不是都有点儿像猪八戒的耳朵啦?都是她给扯的。我那时经常逃学,一个人往山里跑。跑到山顶上,我就敞开怀,小风一吹,感觉自己轻飘飘的,都能飞起来。秋收以后,经常会有一些陌生人偷偷来山里挖地瓜,还有人在树林里掏鸟蛋。有一次,我正感觉自己要飘起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有人撅着屁股在我家地里挖地瓜,就跟在自己家地里干活儿似的。我气得不行,就想着抓住小偷,要让他知道老赵家不是好欺负的。等靠近了,一眼认出来,小偷竟然是曲老师。我当时想喊“抓小偷啊”,也想暗地里扔石头吓唬她,可是没敢。我担心她恼羞成怒,把我的耳朵一把扯下来。我躲在树林里,偷偷盯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挖了那么多地瓜。我就盼着谁来帮我,联合起来给她一下子才解气。这个“谁”说来就来,突然一条野狗蹿了出来,一口就咬住了她的裤腿。曲老师吓得大喊大叫,举着锄头抵挡野狗。山里确实有一些野狗,平常都躲着人走,谁能想到这条野狗竟然会帮我去咬姓曲的小偷。
“小赵,小赵呀,快来救我!”曲老师拼命地喊。
我当时就像丢了魂,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她之前对我的种种不好。听着她一声声惨叫,只觉得自己必须像个英雄一样站出来。我赶紧捡了两块石头,不管不顾地就冲了过去。一块石头砸在了野狗身上,另一块砸在曲老师的腿上。野狗又掉头咬我。我撒腿就跑。我爸及时赶到,一锄头下去,把野狗打得仰面朝天。我爸扯起我,看都没看一眼,又赶忙去扶曲老师。曲老师说,小赵,可吓死我了。我爸说,没咬坏吧?他蹲下身子,撸起曲老师的裤子,从上到下捋着她的腿,查得很仔细,半天才说,万幸啊,没咬破。曲老师阴沉着脸,没好气地说,真是万幸,还挨了你儿子的打。说完就瞪了我一眼,厉声喝道,赵军强,你鬼鬼祟祟在干啥呢?我爸摸了摸我的头,说,快回家吧。说完,低着头朝铁塔走。曲老师朝我招手,说,赵军强,你过来。兄弟,赵军强是我的大名。我捂着耳朵慢慢走了过去。曲老师问我在这儿干啥。我谎称来看我爸干活儿。曲老师回头看了一眼铁塔,满脸疑惑地问,你真能看清上面的人吗?我说能。她便让我㧟着筐在前面走,她扶着我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跟着。到了她家,曲老师拿出一条新毛巾,帮我擦去脸上的汗。她轻轻摸着我的肩膀,说,你呀,灵活得像只猴子,长大就接你爸的班吧。
山里人就爱瞎传新鲜事儿,曲老师被野狗咬了,这事儿新鲜得不能再新鲜。她特别担心这事儿会影响威信,就把我硬留下来,花了一下午时间给我做了杯酸梅汤。说实话,味道真不怎么样。曲老师说,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还敢出去乱说吗?又说,赵军强,你给我记住,传瞎话最容易伤人。我说,只要你以后别偷我家地瓜就行。曲老师愣住了,问,偷?这从何说起啊?是你爸让我去的呀。我说,你可以去偷陈晓光他们家的地瓜,他爸刚出去打工,他妈脑子不太好使,看不住。
曲老师朝我脑袋上猛拍了一巴掌,又使劲扯了几下我的耳朵。
兄弟,我的童年是和铁塔一起长大的,我们相距那么近,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起。回头看,铁塔是天梯,是托着我往上走的贵人。我都不知道该用啥贴切的语言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塔上常常站着几个人,看上去就跟神仙似的。那些神仙里,也许没有我爸,也许有我爸,说不定啥时候我爸就会出现在那上面。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爬上去的想法,大家都说我像猴子,像猴子就像猴子吧,我一定要爬上去,去跟神仙打声招呼。要是能找到我爸,那可就再好不过了。就算找不到,我也要问问神仙,你们看到我爸了吗?
铁塔攀爬口离地面比两个我叠起来还高,不管怎么蹦跳,都抓不住扶梯。要是直接从铁架往上爬,没有防护,很危险的。我在塔下急得走来走去,真希望胁下能长出一对翅膀,就像兄弟你一样,“呼”地飞起来,飞到铁塔上面。我就是想看看,那些神仙往远处看啥,他们究竟能看见啥。
他们从塔上下来了,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张口就问,神仙叔叔,上面好玩吗?他们逗我说,好玩啊,可好玩了。我又问,你们在上面干啥呢?他们说,带电作业。我说,这个我懂,我爸也是带电作业的师傅,他是技术大拿。他们笑着说,不许撒谎。我急着说,我没撒谎。我又说,我爸在塔上干活儿的时候,“砰”的一声响,就烧成了个大火球。他们都呆住了,有个叔叔一把搂住我,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还抚摸着我的后脑勺。
“我没撒谎吧?”
“没有。”
“上面能看到啥呀?”
“等你长大了,自己上去看吧。”
三
我妈是城里人,我爸是山里人。他俩之间有不少故事,有些我知道,有些我压根儿就不清楚。生我那年,我爸享受政策,替换我妈,分到供电局当了检修工人。我妈是老知青,她自愿放弃回城的机会,甘愿在大山里当一辈子农民。我妈常说,你爸呀,当个破电工比当新郎官那会儿还要臭美。我爸死得早,我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这辈子就钟情攀爬输电铁塔。我妈说他那是逞能,是故意让人替他悬着心。我妈还说了好些没边没沿的话,我都没往心里去。我妈说,要是有人问,兄弟,你就是个爬铁塔的呀?我爸准不高兴,马上板起脸教训人家,你懂个啥呀?我可是带电作业的电工。
“啥叫带电作业?”
“带电作业就是在不停电的情况下,去维护铁塔上的线路。”
“净瞎说,不停电就往上爬,那不得被电死啊?”
“不会的,咱是技术大拿!”
铁塔上面到底有啥呢?我常常自言自语,就好像我爸随时都在我旁边似的。我从来不去问我妈,因为问了也白问,她一听“铁塔”这个词就来气。我妈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哎呀妈呀,你说我咋这么傻呢,咋就非得让他去当倒霉的电工呢。
曲老师也不是个精细人,明明知道我妈烦她,明明知道我也烦她,可偏要往我们跟前儿凑。中考前一周,她在老槐树下拦住我,问我有啥打算。我回她,没啥打算。曲老师就说,我打听了,就你这成绩,考高中挺难,就算考上了,以后考大学也悬。我说我知道。她犹豫了一会儿,就扯着我的耳朵去找我妈。见到我妈,就说,赵军强这孩子是块材料,就看你往哪条道上引他了。我妈白了她好几眼,没好气地问,你说啥材料?曲老师说,跟他爸一样灵活,干脆让他考电校爬铁塔得了。我妈一听,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瞪着我说:“还学会找外援了?”接着又说:“这辈子,你别想上铁塔。”
“为啥呀?”我大声质问。
“不行就是不行。”
“为啥呀?”
“上面有妖精,有美女蛇。”我妈闹起来,瞪着曲老师说,“上面还有臭破鞋。”
“你就骂吧!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曲老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再也不理你了。”
她扯了扯我的耳朵,讪讪地走了。
我妈净瞎说,铁塔上面没有妖精,没有美女蛇,更不会有臭破鞋。铁塔上面有风景,有最好的风景,谁也别想阻拦我。我偷偷地报考了电力技校,运气出奇地好,竟然考上了。我妈一怒之下,带着我进城找大舅,非逼着他想办法把我退回来。我大舅一反往常的软弱,朝我妈猛拍了桌子,说我妈每到关键时刻就犯浑。我妈辩驳说她不想让我走我爸的老路,她哭着说:“你知道吗?砰!他就……成了……一团火球。”
“妹妹,如今不比那时候,带电作业的保护措施已经很完善了。”大舅说,“将来小军强上岗的时候肯定会更安全。”
参加工作的第一天,我被送到输电检修中心。班组长没带我上岗,让我在训练场做登高训练,从5米到10米,一天爬上爬下20个来回。胳膊累酸了,忍着;手掌磨出水疱了,扛着。我练了整整6个月才过关。我永远记着班组长带我到现场作业的日子——1997年5月26日,就像生日一样,这个日子永远都不会记错。我第一次参加线路检修,和师傅爬上20米高的铁塔时,感觉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上午,师傅换完8个绝缘间隔棒,我哆哆嗦嗦换了3个。下午,我突然适应了,手脚又是我自己的了。我换了8个,又帮师傅换了两个。两年后,我爬上了40米高的铁塔,见到了大海,见到了海面上泛起的乳白色的波涛。再以后,我爬上60米高的铁塔,见到了一朵孤零零的白云,像花一样,我试了几次,都没有摘下来。等到我爬上90米高的铁塔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我可能是神仙了。那天,我顺利完成全公司创纪录的带电作业,安全地从铁塔上下来。总经理在塔下等着我,他带头朝我鼓掌,大声喊:“请赵大拿同志上台。”
人们四下里看,还打听,谁?谁是赵大拿?班组长搂着我的肩膀,将我推到临时搭建的台上,这时,我还不信自己是赵大拿。总经理亲自宣布,赵军强同志是全公司唯一能爬90米铁塔的同志,“他是我们的宝贝”。剩下的话我都记不住,就记着掌声像潮水一样,这边刚落下,那边又掀起来。当年,公司派我去重庆支援国家输变电工程建设,我曾爬过100米高的铁塔,那是我不被人知的带电作业记录。
兄弟,你不烦吧?你要是不烦,我就和你多唠叨几句。
前年吧,腊月二十九,那年没有三十,腊月二十九就是除夕。我们班组接到紧急任务,大皇线500千伏永镇点3号铁塔的间隔棒出现了故障,为了保证节日期间用电安全,调度派我们前往维护。你是知道的,带电作业有着严格的规定,比如说风速超过5级,那坚决不能作业。那天晚上,冰天雪地,呼出一口气都能冻成冰溜子,可恰恰一丝风都没有。我们到了永镇点,找到了3号塔,我还不死心,拿着风速风向测量仪测试了20分钟,真他妈的倒霉,完全符合作业要求。哎,躲是躲不了,上吧。班组长大王和工友瘦子只能爬60米,爬90米,全公司我是蝎子粑粑独一份。我心里不痛快,阴沉着脸,摔摔打打。他们小心地看着我的脸色,轻易不敢招惹我。
“妈的!零下20度。”我骂了一句,“他们坐在办公室里动动嘴,让我们上塔。”
“赵师傅。”瘦子抱着屏蔽服,小心地递给我,“你老受罪了,谁让调度的嘴大?”
“大个屁。”我说,“就是折腾咱们,大过年的不让咱高兴。”
“赵师傅,没那么严重。”班组长大王说,“调度确实是怕节日期间断电。”
“去去去,你们先下去。”我没好气地把他们撵下车,“瘦子,你他妈的把大衣留下。”
“赵师傅,别呀,外面冷。”
“你也知道冷?”
“脱下。”班组长大王带头脱下大衣,然后和瘦子下了车。
我坐在驾驶室里,看着他们搓着耳朵,冻得龇牙咧嘴,心里也是一阵扑腾。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似的,尽是些颠三倒四的画面。我有些慌,有些沉重,便在手机上录了一段话,说给我妈听的,也是说给我老婆听的。我说,老太太,以后你要学会看人家脸色,别总自以为是,除了你儿子,没有人欠你的。这段话我是笑着说的,却突然哽咽住了,眼前冒出一个火人,在喊,我一句都听不见。其实,我知道他在喊啥。他让我赶紧躲开,他说,赵军强,你要活着,你还要给你妈养老哪。我又对我老婆说了一段话,我说,老婆,以后你要学会疼人,不要总那么刚烈。说到这里,我就没话可说了。我把手机藏在副驾驶前的手套箱里,如果发生意外,这段话就是我最后的告白。
我穿上屏蔽服,戴上屏蔽手套。深吸一口气后下了车,班组长大王和瘦子跑过来,围着我转,他们故意跺着脚,故意搓着耳朵。我问,真有那么冷吗?瘦子说,零下20度,真他妈的冷。班组长大王说,赵师傅,你受累了。他们帮我背上足有20斤的更换件,瘦子说,赵师傅,你说句话吧。他是笑着说的,我却听出了哭音儿。我说,去你妈的,大过年的,你会不会说人话?瘦子说,赵师傅,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没听他解释,直接走到塔底。就要攀爬的时候,班组长大王喊了一声,赵师傅。我问,怎么?他说,等你一起吃年夜饭。
那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最难的一次带电作业。前两天寒潮刚过,铁塔的角铁上全是冰。我抓着角铁,就像抓着滑溜溜的冰柱子。每往上爬一步,都得反复试,确定抓稳了才敢使劲儿。爬到30米的时候,我的屏蔽服里面直冒热气,可脸却冻得失去了知觉。啥叫冰火两重天?我这回算是实实在在体会到了。爬到40米的时候,班组长大王让我歇一歇,他说,赵师傅,别逞能。我说,你少他妈的废话。班组长大王又说,赵师傅,还是得小心点儿。我直接把对讲机关了,他的话让我心烦。越往上爬,我心里头就越发沉甸甸的,感觉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女人。我也明白,不该这么矫情。没人欠我的,我干的就是这份工作,挣的也是这份钱,有啥好委屈的?歇了一会儿,我往下看,强烈的光束照在我身上,远处是泛着青光的雪地,再往远就是城市的一角。
我想打开对讲机,跟他们说,一定要等我一起吃饺子。
抬头往上看,呀,满天都是亮晶晶的星星。
四
兄弟,你根本想象不出我有多么惊讶,不,应该说有多么惊喜。自从离开大山,我就没见过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星。在大山里的时候,星星就是我最亲近的伙伴,只要天上没有乌云,星星就会按时出来和我一起玩。我们能从天上玩到地上,再玩到水里,大山里到处都是我们的笑声和喊叫声。进了城,我就像绝缘瓷瓶似的,被固定在一个地方。没了风,没了闪电,也没了星星。我都快把这些老朋友忘了。来吧,朋友们,给我加油,给我力量,咱们在塔尖上见。
到了70米的地方,我的左手被尖锐的冰凌刺了一下,手掌一阵剧痛。我被这阵疼吓坏了,不会出血了吧?绝缘手套夹层虽然衬着密实的金属线,可我不确定有没有被刺破。我赶紧举起手掌,仔细查看,看看手套上有没有漏点。按道理,我应该向班组长报告,按照操作规定,我得下去。可我不甘心,都快到顶了,下去换了手套还得再爬上来,我可不想再遭一遍罪。
手套应该没破,爬吧,早干完活儿早点儿回家过年。
兄弟,我终于爬到了90米高的塔尖。我踩着下导线,右手抓着绝缘挂绳,一步步朝着受损的间隔棒挪过去。我没敢用左手,还是小心点儿好,只要不用左手,即便手套上有漏点,也不会出大问题。少了一只手帮忙,高空带电作业的难度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倍。人毕竟是人,又不是猴子,在90米的高空,就算我再灵活,也是险象环生。特别讨厌的是,我脑子里总会冒出来些不好的想法。随时会出现一个挣扎的火人,不管我怎么摇头,甚至咒骂,这个画面就是甩不掉。兄弟,我就有了不好的念头,该死的腊月二十九,难道老天爷要把我收走吗?难道老天爷想让我们父子在阴间过大年吗?不管我如何安慰自己,就是摆脱不了源源不断涌出来的委屈和难过。
我一遍遍地问,凭啥?凭啥我就得遭这样的罪?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我在塔尖上看着城市的一角,城市里有明亮的灯光,有闪烁的礼花,还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闭上眼睛想,有的人家正围坐着吃年夜饭,有的守在电视机前看春晚,有的在打麻将……他们在灯下开心地笑着,可谁能想到,在永镇点3号铁塔90米高的空中,有个大傻瓜正和死神较劲儿呢?
兄弟,你知道吗?下导线的绝缘棒上结了一层冰,这情况太糟糕了。这组绝缘棒平时作业的时候一直是我们移动时的抓手,可结了冰的绝缘棒根本没法抓,简直是要命的杀手。我只能蹲下来,手脚一起用,像蜘蛛一样小心地爬过去。每挪动一步,都得鼓起好大的勇气,我得承认,我确实怕了。我忍不住骂屏蔽工靴的研发人员是笨蛋,为啥不研制防滑的工靴?还骂屏蔽手套的研发人员没用,为啥不研制更结实的手套?我甚至还想骂头顶上的星星,你们为啥不拦着我?拦着不让上来不就得了?下面传来一阵喊声,听不太清,我打开对讲机,一阵噪声过后,班组长大王问,赵师傅,咋样了?我说,又滑又冷。班组长大王又问,能行吗?我说,必须行。我终于爬到了地方,拽着绝缘挂绳喘了好一会儿。我双腿直打哆嗦,小腿上的肉像是要一片片掉下去,大腿上的肉也好像要离开我。屏蔽服从脖领口直往外冒热气,防护镜结了一层霜,真该死,眼前模模糊糊的。我气得一把将防护镜摘下来,扔向茫茫的夜空。我也知道,没了防护镜,我可能会瞎,不是被辐射弄瞎,就是被啥东西戳瞎。我委屈极了,就想马上下去,立刻回家。凭啥就我一个人在上面?凭啥只有我能爬90米?他们呢?工资、奖金一分不少拿,他们就不害臊吗?我终于找到委屈的原因了,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又反过来劝自己,不该这样啊,我从来没和任何人攀比过,大家相处得挺好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敢保证,如果换个时间,换个环境,我肯定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为了能爬上90米,班组长大王私下里没少练习,可能是体力或者天赋不太够,他和瘦子始终到不了90米的高度。他们不该被指责,在60米以下带电作业,他们干得绝对比我卖力。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感觉一切都乱套了,我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更换了受损的间隔棒,因为只能用单手操作,作业完成后,我的右胳膊累得又酸又胀。我拽着绝缘挂绳,一动都不想动,仰着脸看着星星,大声喊,朋友们,过年好啊。星星看我笑了,便也都笑了,纷纷凑过来,问我过年好。我喊,朋友们,吃饺子了吗?它们光是笑,没回答我。我想抽根烟,就在这夜空下,站在90米高的塔上,一只手拽着绝缘挂绳,另一只手捏着根烟。吸一口烟,再吐一口烟,让自己放松点儿,让时间慢下来,让这像疯了一样乱跑的生活慢下来。
“赵师傅,起风了。”班组长大王问,“上面怎么样了?”
“我正和朋友们聊天呢。”
“谁?”
“走了,没打招呼,一下子都跑了,往夜的深处去了。”
“赵师傅,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是起风了,铁塔猛地晃了两下,吓我一跳,还以为是谁抽了我一耳光。”
“赵师傅,你别吓我。”班组长大王说,“老侄儿求求你,稳当点儿,咱们平平安安回去过年。”
“我这就下去。”
起风的时候,尤其是起大风的时候,往下走比往上爬难度大多了。我才爬了10米,就感觉铁塔像醉鬼一样摇晃,又仿佛塔尖上有个坏蛋,使劲踹着铁塔,想把我晃下去,让我死得很惨。我紧紧夹着滑溜溜的角铁。紧急时刻,我把脸贴在角铁上,帮手脚出点儿力气。脸皮被冰粘住,每往下爬一步,都扯得生疼。60米、50米、30米,突然手一滑,整个人像个冰坨子一样掉下去,瞬间,被绝缘挂绳拉住了,全身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似的疼。塔下传来一阵惊呼,瘦子喊,赵师傅,你别慌。我紧紧抓住角铁,恨不得用牙咬住那滑溜溜的角铁,奋力往上爬了几米,将绝缘挂绳解了下来。
离塔底更近了,我看到了班组长大王和工友瘦子,他们在10米处向我伸手,一会儿,两人爬到我身边,分别抓住我身上的安全带,把我护送到塔底。我一屁股瘫坐在雪地上,班组长大王把我拉起来,扶着我在塔下走了一圈。还要走的时候,我又瘫坐在雪地上。他蹲下来,背起我,把我塞进了驾驶室。
10分钟后,他们收拾好工具上了车。
“瘦子,你的棉大衣呢?”
“赵师傅,我和班长都没穿。”
“为啥?”
“赵师傅,你在上面挨冻遭罪,我们帮不上忙,就想陪你一起挨冻。”
瘦子帮我脱手套,突然问,赵师傅,你的手?我的手掌上全是血。班组长大王惊讶地叫起来,你的手套漏了?我点了点头。他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来,捧着我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突然对着我的肩膀狠狠地捶了一拳,大声嚷着,老赵,你这是咋搞的?我说,请叫我叔。我说,我可能遭辐射了。瘦子说,赵师傅,你别慌,咱们这就去医院。我说,我得去省城医院。班组长大王说,必须的,我陪你去。我说,我饿了。班组长大王说,咱先吃年夜饭,明天一早去省城。我说,我想喝酒。班组长大王说,瘦子,你去买瓶好酒。瘦子哭丧着脸,说,大年三十,上哪儿去买酒啊?我说,你少来,今天是腊月二十九。班组长大王说,老赵,今年没有三十。我说,请叫我叔。他没再吭声。我说,我就是想喝酒。班组长大王说,开车到我家,我家里有两瓶五粮液,本来准备过年送给老丈人,不送了,咱全喝掉,也算过个年。我说,我不喝五粮液。瘦子说,赵师傅,你想喝茅子?我说,我不喝茅子。
“老赵,你想喝啥?”
“叫我叔。”我盯着班组长大王,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喝青稞酒。”
“青稞酒?”
“青稞酒。”
“上哪儿去找青稞酒啊?”
“我家里有。”
“你家里?”
“在我妈柜子里藏了好多年,还剩两瓶。”
“好啊。”
“瘦子,班长,现在,我就想和你们喝酒。”说这话的时候,我掉下了眼泪。趁他们不注意,我找出手机,悄悄把那条“最后的告白”删掉了。
五
“赵师傅!”塔下面又传来瘦子的喊声,“你到底咋啦?”
赵军强看了一眼老鹰,就像小时候看到了怒气冲冲的曲老师。他没敢乱搭腔,生怕刺激到老鹰。瘦子应该是在60米高的地方冲他喊话,对瘦子来说,这已经是他能爬到的极限。赵军强以前误会过瘦子,觉得他是故意逃避爬高,60米和90米真有那么大差别吗?经过这几年的观察,瘦子绝不是偷懒耍滑的人,看来,爬高这活儿还不是谁都能干的。
瘦子不停地喊,老鹰的翅膀每颤动一下,赵军强的心里都会猛地一紧。为了转移老鹰的注意力,他没话找话地问,兄弟,你在看啥呢?瘦子又喊,赵师傅,你赶紧把对讲打开。瘦子的喊声越来越急,隐隐还带着哭腔。老鹰越来越不耐烦,看起来随时都会冲起来。赵军强说,兄弟,别管他,你千万别乱动。老鹰“哗”地一下展开翅膀,猛烈地扇动。巨大的后坐力让下导线剧烈晃动,赵军强脱口而出,瘦子,你他妈的快闭嘴。瘦子喊,赵师傅,你说啥?赵军强看着老鹰,轻声说,兄弟,你看,仔细看,远方有个大美人,不,远方有个大美鹰。兄弟,千万别冲动,瘦子是我的工友,也是我的兄弟,他和咱们一样,都是好人。老鹰平静下来,不再那么狂躁。赵军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相信老鹰能听懂他的话,老鹰一定是他的兄弟,是前世的兄弟,老鹰是来看他的,不是来啄他的。赵军强轻声说,兄弟,你放心,这是90米高的铁塔,瘦子他们上不来。这儿就咱哥儿俩,你放宽心,千万别冲动。我就在这儿陪你聊天儿,啥时候你听烦了,你就飞走,我就在这儿看着你飞。
兄弟,我这人啊,毛病还挺多。就说抠门儿吧,那可是出了名的。这也不能全怪我,我从小就听我妈这么教育,她说过日子就得节省着点儿。我爸走得早,他这一去,我们家就像天塌了一样。你想想,我妈得多难啊?我抠门儿,工资全都交给我老婆。都知道我的口袋比脸还干净,都不带我玩,我也想开了,怨不着别人。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特别是成家以后,有几句话,我琢磨了好久,想问我妈,可思来想去,作为儿子,还真不好意思开口。兄弟,我也不瞒你,我就想问,妈,你为啥不再找个人嫁了呢?要是嫁了人,两个人一起撑起这个家,是不是就没那么艰难了?我老婆是个直性子,她抢白我说,要是有合适的,哪个女人会守着单过呀?这话让我挺惊讶,总觉得话里藏着话。我反驳说,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没情义?我说,我妈不改嫁,那是心里念着我爸,还怕我受委屈。我老婆想都没想就怼了一句,就你妈那长相,年轻的时候也好看不到哪儿去,谁要她呀?我气得抬手就甩了一巴掌,结果,打在自己的脸上。我老婆笑了,说,不带急眼的呀。
我忍不住也偷偷打量我妈,还找出她和我爸结婚时的照片来看。这一看,更郁闷了。不得不承认,单从结婚照上看,我妈确实没我爸长得好看。我妈头发稀少,眼睛眯缝着,还是单眼皮。关键是嘴唇上还有一抹胡子,比我爸的还明显。再看我爸,个头比我妈高出一大截,同样是国字脸,可我爸浓眉大眼,妥妥的一个帅小伙儿。
我爸去世以后,我妈就算不再嫁人,其实也有摆脱困境的法子。我说过,我妈是城里人,她完全可以想办法回到城里,去投奔她的哥哥或者妹妹。但她却偏要留在大山里守着。我好几次想问她,妈,你为啥不回城里呢?带着我回城里,有啥不合适的呢?我还跟我老婆讨论过这事儿,我老婆也弄不明白其中的缘由。难道是我妈跟她哥哥妹妹相处得不好?可大舅对我又特别疼爱,我能进电力公司,还是他一手办的。要是他们兄妹有矛盾,大舅怎么能如此尽心尽力帮我?我妈带着我守在这荒凉的大山里,守着几亩山坡地,她就像一个牧羊人。我们家的山坡地比别人家的都贫瘠,我爸活着的时候不爱干农活儿,从来没好好翻整过。这地种玉米不行,种别的高秆作物也不行。我妈试着种地瓜,倒是对路子,可惜,大山里交通不方便,地瓜卖不出去。没办法,我妈就试着种小麦,可小麦也卖不上价钱。
有一天,大舅突然来了,找到了我们。印象里,那还是我头一回见到他。他在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他让我带他四处转转,我就领他上了山,指着山下的铁塔说,大舅,那上面有神仙。大舅吓了一跳,看了一会儿,居然信了,问我,你见过神仙?我说见过,我说,神仙对我可好了,还给我巧克力吃。我又带着大舅来到山坡地,他问,你们就靠种这点儿地过日子?我说,够我们吃的。大舅和我妈在一起的时候,谁都不看谁,就算说话,也都是对着我说。大舅对着我说,妹妹,还是种青稞吧。我妈对着我问,青稞是啥呀?大舅突然张开双臂,扭着腰,一边扭一边唱——
雪山里升起哟红太阳……
敬上一杯青稞酒哟……
我妈一直看着我的脸,照理说她看不到大舅在跳舞。可我妈却好像看见了一样,突然就笑了,捂着嘴笑个不停,笑得前俯后仰。大舅也笑,同样看着我的脸笑。我妈又对着我问,种青稞难不难?大舅对着我说,青稞比麦子泼实,不难种。
我妈就对着我点了点头。
开春后,大舅托人送来了青稞种子。来人放下种子就要走,我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你倒是跟我说怎么种呀?来人说他也不太清楚,就敷衍着说,应该和种麦子差不多。我妈就照着种麦子的方法把种子种下了。村里总共14户人家,下种的时候,家家都有人过来帮忙,他们问,青稞是啥呀?我妈就一边跳一边唱——
雪山里升起哟红太阳……
敬上一杯青稞酒哟……
除了我之外,他们好像都懂了,不由自主地跟着跳起来,还跟着笑。就在这时,曲老师从老槐树后面闪出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扯住了我的耳朵,逼我回去问我妈为啥要种青稞。我回她,你自己咋不去问?曲老师恼了,便使劲儿扯我的耳朵。我狂喊,疼死啦!她这才松开手。我就学着我妈的样子,张开双臂,在地上乱转圈圈,胡乱唱着——
雪山里升起哟红太阳……
敬上一杯青稞酒哟……
曲老师问,你瞎唱啥呢?我说,我唱青稞,你不懂啊?曲老师不耐烦地说,别废话,赶紧去问。我假装往家走,却顺着院墙绕到了山里。我不喜欢曲老师,还有点儿怕她。我妈也不待见她,见了面,三句话没说完就开骂。
青稞苗长出来的时候,村里人都聚在山坡上,看着满眼的嫩绿,一个个咧着嘴笑,那笑模样可憨了。曲老师也笑,还笑着说,从山顶往下看,你们说,像不像铺了一层绿色的毯子?大伙儿就真的去看,还一个劲儿点头。我说,像个屁,谁家毯子是绿色的?
自打青稞苗冒头,我妈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守在地里。村里人也都守着,盯着地,就好像地里能冒出灵芝啥的宝贝来。有人夸赞我妈,赵家嫂子,真没想到,你一个城里人,种地还挺在行。收割的时候到了,村里人都来帮忙,一天时间,青稞就都脱粒进仓了。忙完后,大家还不走,你一言我一语,净说些没用的。我妈突然想起啥大事,使劲拍了几下大腿,说,天哪,打下这么多的青稞可咋整啊?说完,就蔫了。大伙儿劝她,说,赵家嫂子,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愁也没有用。这事惊动了上面,乡里来人看了我们家的青稞,挠了几下头,扔出一句没用的话——这可咋整?来人没辙,就说,自己留着吃吧。我妈问,咋吃啊?来人说,烙饼吃,多放点儿油,肯定好吃。我妈捂着脸就哭了,嚷嚷着,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早知道留着自己吃,种麦子不好?
兄弟,我妈为这几千斤青稞,愁出病来了,得了蛇盘疮。这蛇盘疮可厉害,长在腰上,像蚂蚁似的,一片连着一片。我妈疼得白天哭夜里哭,那哭声让人心里发毛。实在扛不住了,我妈把我叫到跟前,交代了后事。她让我以后到饭点儿就去各家讨吃的,还说,村里人可能不给我好脸子,但我可以放心,肯定饿不死我。我妈又说,等我再长大点儿,就去城里找大舅和小姨,他们更不会让我饿着。我问,你呢?我妈说,她这就去找我爸。我问,上哪儿找去?我妈说,她自有办法。
下午,我妈就把自己挂在了老槐树上。我妈也算命大,身子还没凉透,就被曲老师发现了。曲老师用力托着我妈的腿,拼命喊人。大伙儿一起动手把我妈从树上救下来,我妈直挺挺地倒在曲老师怀里,曲老师没撑住,就听“嘎”的一声响,曲老师扶着腰,惨叫着,哎妈呀,我的腰啊!曲老师忍着痛劝我妈想开点儿,我妈哭喊着,美女蛇,你知道我有多疼吗?曲老师抱着她,说,忍着,只要疼不死,你就得忍着。我妈挣扎着说,曲淑华,你老实告诉我,活着有啥意思?曲老师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没意思也得活。两人就在老槐树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吵累了,又紧紧抱在一起。
曲老师忍着腰疼,带我妈去了乡医院,医生给我妈打了点滴。不到三天,就不疼了,疮面迅速结痂。我妈问医生,你用的啥药啊?医生说,阿昔洛韦。我妈就记住了,从此逢人就说阿昔洛韦是神药。
我儿子出生后,要起名字报户口。我妈说,就叫赵阿昔吧。看我没反应,又说,那就叫赵洛韦。我老婆不同意,说,这是啥鬼名字?我妈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我找了两天才找到,她蜷缩在票房的椅子上发呆。我看了半天,都不敢认,这还是我妈吗?咋变成这样了?我鼓起勇气拨了下她的脑袋,心里祈祷着,但愿不是我妈,但愿不是我妈。她抬起头,认出了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说,赵军强,我刚梦见一个全身着火的人。我说,妈,咱不说这个了,咱回家吧。我妈眼睛亮了,就像点着了油灯,可马上又黯淡下去。我妈重重地坐回椅子上,不再看我。我说,妈,大庭广众之下,你得给我面子。我妈说,赵阿昔、赵洛韦,你必须选一个。最后,经过我的一番努力,我老婆做出了很大的让步,她还说这哪是啥让步,简直是无条件投降。
她同意儿子小名叫赵阿昔,大名就叫赵洛韦。
有个外地人找到我家,也不多说话,横竖打量着,从院子打量到屋里,还打量我妈,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外地人扔掉烟头,问,青稞呢?我妈说,都在仓房里。外地人又问,有多少?我妈答,3000来斤。外地人说,我全包了。我妈吃了一惊,问,你要这么多青稞干啥呀?来人说,你别管,千金难买我乐意。当天下午,外地人叫了一辆卡车,把青稞全拉走了,临走时,付给我妈7000块钱。我妈说,你没算错吧?外地人又拿出500元塞给我妈。
我妈说,傻子,给多啦!
外地人说,就这些,别啰唆。
我妈小心地问,咋的?青稞比小麦还值钱?
外地人说,你问我?我去问谁?
我家青稞卖上了好价钱,这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像风一样快。傍晚的时候,村里14户人家当家的都跑到我家打听,都问,天上真能掉馅饼?第二年开春,大舅又托人把种子送来了。我妈又种上了青稞。有人心里发热,便小心地问,能不能一起种呀?我妈说,瞧你说的,谁还能绑住你的手不成?当年,有7家张罗着种上了青稞。秋天,全村一共收了两万斤。青稞进了仓,大伙儿就伸长脖子等,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没见那个外地人再来。我妈也着急,生怕又像上次那样愁出病来,就偷偷吃了几片阿昔洛韦顶着。其他人可不像我妈这么沉得住气,他们一天能来我家八趟,人还在院子里,喊声就先传到屋里了,都是问同一句话:
“赵家嫂子,收青稞的老板来了吗?”
曲老师表面上看着还挺镇定,其实心里早就急得不行了,没几天,嘴唇上就起了一排大水疱。她不敢逼我妈,就到处找我,想从我这儿得到点儿消息。我烦她,就躲着她,要是被她抓住了,我就骗她、吓唬她。看着她嘴唇上的水疱越来越多,我就跟考试得了100分似的高兴。曲老师后来也发现我是故意吓唬她,就下死手地扯我的耳朵。山里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有人终于等不下去了,堵在我家门口乱骂。我妈也不回应,就偷偷抹眼泪。有一次,我看见她捧着我爸的照片,点着我爸的脸说,你还笑?你还笑?
山里的第一场雪没怎么站住,不到两天就化了。土路又露了出来,有路就有希望,人们每天还到村头去等,有的人干脆爬到山坡顶上,从上往下望。终于,外地人又回来了。
“你终于来了?”我妈抓住他的胳膊就哭。
“姐姐,都怪我,这些日子忙得晕头转向,把你这事儿给忘了。”外地人说,“别着急,下午就装货。”
“谢天谢地。”
“还是3000斤?”
“老板啊,今年种得多了。”
“种多了是多少?”
“两万斤。”
“多少?”外地人像被踩了尾巴似的。
“两万斤。”
“怎么这么多?”
“老板,村里人看我去年种青稞挣了钱,今年就都种上了。”
“不要不要,我只要你家的,别人家的跟我有啥关系?”外地人丧着脸,“我不是来扶贫的,一概不要。”
“老板呀,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就一块儿收了吧。”
“不要,说不要就不要。”
“老板呀,他们的青稞长得不比我们家的差。”
“姐姐,你听好了。”外地人的脸黑得像涂了一层锅底灰,“就算他们家长得比你家强一万倍,我也不要。”
“你这是为啥呢?”
人们都挤到我家,齐刷刷地围住了外地人,有的给他递烟,有的给他倒水。曲老师还挤在他身边,腻歪歪地跟他聊老子孔子孙子。我妈生气了,说,你不买他们的,我也不卖给你。外地人把烟头一扔,还碾了几下,说,你别吓唬我。我妈说,孙子才吓唬你。外地人态度软下来,说,姐姐,你不卖可不行啊。我妈说,那你就都收了吧。外地人说,姐姐,你知道不?我收你的青稞是赔钱的。我妈说,你这么说可没道理。外地人说,我高价收你的青稞,再赔钱送到食品厂,懂不?
“你们都听出啥道理没?”我妈问大伙儿。
“姐姐,我买得越多赔得越多,你这两万斤,我可赔不起。”
“为啥你要赔钱买青稞呢?”我妈问,“你得说出个道理来。”
外地人笑了笑,斜了我妈一眼,又掏出烟抽起来。大伙儿越看越觉得可疑,就互相使眼色。我妈察觉到了,赶忙说,你们可别瞎猜,我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大伙儿就不管不顾地嘀咕着,无缘无故地,他一个外地人凭啥高价收你的青稞?我妈一听就急了,歪着脑袋打量外地人,看着看着,猛地打了个哆嗦,一把拽过我挡在身前。我妈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认识吗?外地人没说话。我妈又问,你是我的同学?外地人斜了她一眼。
“赵家嫂子,演双簧有意思吗?”
“演啥双簧?”
“还装呢,亏心不亏心?你的脸都红了。”
“胡说,谁脸红了。”我妈问我,“赵军强,你好好瞅瞅,妈的脸真红了吗?”
“妈,真红了。”
“你真是我同学?”我妈的声音变得尖尖的,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十几年没见,你变化咋这么大呢?”我妈的声音不高不低像鸭子叫,她抹了把眼泪,说,“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你了。”
“你可拉倒吧。”外地人把烟头一扔,站起来说,“姐姐,我就跟你说实话吧。”
“你不是那谁?”我妈愣了一下,忽然捂着眼睛,羞得满脸通红,“我说呢,那谁怎么会有脸来见我,你是谁?”
“姐姐,你别问我是谁。”外地人说,“我来收你青稞,是被人派来的。”
“谁呀?”
“姐姐,你就别装了,是谁你还能不知道?”
“你这不是为难人吗?”我妈说,“到底是谁呀?”
“你有个亲戚在省城当局长,对吧?”
“你说我大哥?”
“妈呀,他是你大哥?这就对上了。姐姐,是这么回事儿,有一回,他跟别人说他妹子命苦,别的知青都回城了,她却留在山里,还嫁给个老农民,没过几年好日子,又成了寡妇。”
“我不用他瞎操心。”我妈又扭头跟我说,“你大舅就是爱多管闲事儿。”
“姐姐,我不管你们家里的事儿,也不认识这位大局长。局长跟一个朋友说,他妹妹在山里种青稞挺不容易的,他想找个人把她种的全收了,收青稞的钱由他出。如果赔了,差价他来补,赚了,归干活的人。人家找到我,给我钱,我就来了。”
我妈明白了,村里人也都明白了。大家纷纷叹气,各自散开了。外地人打电话,招呼卡车开进山里来拉青稞。我妈突然挺直身子,对外地人说,对不起,不卖了。外地人急了,说,不卖可不行啊。我妈说,不卖就是不卖。外地人急得直跺脚,说,我再加1000块钱。我妈咬着牙,使劲儿摇头。我推着我妈,说,妈,你是不是疯啦?我妈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摸着我的脑袋,说:“你妈真想疯掉算了。”
“姐姐,你可多亏有个好哥哥。”外地人跺着脚说,“我再加1000元,你可不能让我空手回去呀。”
“不卖!”
“妈,你别犯傻了。”我说,“赶紧卖了,咱家就有钱花了。”
“你说卖?”我妈问我,“儿子,妈听你的。”
“卖!”
“卖!”我妈下了决心,说,“老板,两万斤,你都收了吧。”
“姐姐呀,我只能买你家的,你别再逼我了。”
“是吗?”
“我还能在这事儿上撒谎?”
“我种多少你都收?”
“那当然。”
“好,两万斤都是我种的。”我妈说,“你也不用加价,就按市场价算,该多少就给多少,不能让你吃亏。”
“姐姐。”外地人的脸像张烙煳的饼,他使劲儿跺着脚,又跑到外面打电话。山里信号不好,外地人转来转去,像只猫似的上蹿下跳。我妈说,你去看着点儿,别让他摔着。我就追了出去,带着他爬到房顶上才打通电话。打完电话,外地人急着往下跳,结果还是崴了脚,疼得直咧嘴。
“姐姐,你可多亏有个好哥哥。”
转过年开春,我妈挨家挨户劝大家,求求你们了,别种青稞了,我再也没那么大面子了。大家都说,行,行。可看到我妈依旧种青稞,乡亲们也一声不吭地跟着种。过了五月,漫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青稞苗,人们说,多像绿色的毯子啊。每次听到这话,我妈就回怼说,像个屁。她满脸愁苦地说,这可麻烦大了,全村加起来少说能收10万斤,就算说破天,人家老板也不会要的。入秋以后,我妈的眉头就没展开过。愁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妈一翻身坐起来,对我说,走,找你大舅去。
这次进城,我可算是开了眼界,头一回坐小轿车,感觉天和地都颠倒了。车开在半道儿停下,司机让我坐到后面去,我偏要坐在前面。司机说,坐在前面也行,你得保证不乱动手动脚。我掰了下方向盘,说,你咋这么多废话。司机火了,让我下车。我说我不下,他就气呼呼地下了车。大舅的车跟上来,问,咋回事儿?司机说,局长,这山里人太野蛮了。大舅说,对小孩子,你得有点儿耐心。司机说,局长,他总抢方向盘,你说吓人不?大舅阴沉着脸,说,你回去吧。司机还想解释,被大舅撵走了。大舅让我上他的车,他带着我和我妈仔细地逛了这座城市。说实话,我挺怕他的,一路上老老实实坐着,没敢乱摸乱动。大舅眯着眼笑,夸我说,军强这孩子懂事儿。大舅喜欢我,带着我到处转,买好吃的,还去游乐场玩。大舅稍不注意,我就蹿到10米高的海盗船上。大舅在下面喊,赵军强,那么高,你不怕吗?我说,再高我也敢上。
这次来,我妈跟我大舅直接摊牌了,说村里的人对她都有恩,所有的青稞,大舅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大舅假装糊涂,对着我问,妹妹,你说啥呢?我妈说,你让我种青稞,这事儿你忘了?大舅一拍脑袋,说,嘿,你瞧你哥这记性,还真忘了。咋样儿,收成还好不?我妈对着我说,哥,你还装呢?大舅说,在你眼里,你哥就这个德行?我妈说,我不管你装不装,这回我算是求你了。大舅说,妹妹,我就是个供电公司的,要你那么多青稞干啥呀?我妈惊讶地看着他,就好像他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她忽然捂着嘴哭,说,从小到大,该你管的你不管,不该管的你倒是管得死死的。大舅猛一下子站了起来,说,妹妹,你这一哭,大哥心里可不好受了。大舅居然也哭了,看着不像是装的,那么大个人,哭得跟小孩子一样。他哭着说,妹妹,大哥答应你,我来想办法,行不?我妈还是止不住哭。大舅又说,妹妹,我保证,你们种多少我收多少,找找销售渠道,行不?
兄弟,你能想到吗?就因为大舅这一句话,从此,青稞就在山里扎下了根,成了远近有名的产地。即便后来大舅退休,山里的青稞也不愁卖。有一天,山里来了个画家,专门来画青稞,画出了名堂,以后,年年都来画,也不知是他借了青稞的光,还是青稞借了他的光。
六
“赵师傅,你倒是说句话呀?”瘦子带着哭腔的喊声又传了上来,“吓死了,我腿都软了!”
老鹰不耐烦地扇动着翅膀,一下比一下扇得快。赵军强说,兄弟,你别理他,放心,我接着跟你唠。这么一说,老鹰真的就安静下来。兄弟,唠点儿啥呢?我这人不是那种爱唠叨的人,有话就直说,有啥想法就直接讲。今天也不知道咋的,跟你一搭话,就觉得投缘,把这辈子憋在肚子里的心里话,全倒给你了。现在肚子里没词儿了。说啥呢?就说前两年捐助那事儿吧,兄弟,这事儿可把我折腾惨了,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揪着呢。不怕你笑话,我这人虽然抠门儿,没交上朋友,可也挺要强的,也想进步,也想让人夸几句。咋说呢,就想实实在在做回好人。想法是有了,可真做起来又是另一码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正好,老家有人说,大山里有个小孩儿挺可怜的,妈妈在工地上被钢筋戳死了。施工单位给了些补偿款,都被他那个不着调的爸爸拿跑了。小孩儿跟着姥姥姥爷生活,虽说饿不着,可日子也不好过。我这人心软,听了这事儿,就勾起了同情心,对照着自己的身世,偷偷掉了好几回眼泪。也算是一时冲动吧,我回了趟山里,见到那小孩儿,也没跟我老婆商量,就认他当了干儿子。我平常虽然抠门儿,可这回没含糊,当着乡亲们的面,答应每个月给他200块钱生活费。那个年代,二百也不少啊。我就提一个要求,希望孩子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好一点儿的大学,走出这封闭的大山。
一晃两年过去了,孩子考上了高中,可把我乐坏了,我又每个月多给300元。我打电话跟他说,儿子,你可得争口气,将来考上名牌大学,让干爸也跟着高兴高兴。干儿子说,爸,都听你的。
兄弟,不瞒你说,这钱都是偷偷给的,没敢让我老婆知道,就怕她问起来不好解释。这钱是班组发的“私房钱”,不从卡里走,我老婆压根儿不知道。
秋天的时候,干儿子突然来找我,事先也不打声招呼,直直地就找到我家。他本想给我来个惊喜,却差点儿把我惊得背过气去。干儿子一进门,把我拉正站好,往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跪下了,哽咽着说,爸爸,儿子给你磕头了。说完,就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我赶紧将他拉起来,说,你这是干啥,疯啦?他说他要向我报喜。我问,喜从何来?他说他考上了一所挺有名的985大学。干儿子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哭着说,爸呀,要不是你支持我,教导我,我早就不念了,还不知道现在混成啥样儿呢。干儿子一口一个爸地叫着,可自始至终都没叫我老婆一声,如果能叫一声妈,相信场面不至于那么尴尬。我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还不停地努嘴,可干儿子就跟没看见似的。
我老婆假装语气平和地问,赵军强,你说,这事儿咋办吧?我说,老婆,你得听我解释。我连着解释了一天一夜,可我老婆一句都没听进去。她说我是个不值得信任的坏蛋,还瞎编说干儿子就是我的亲儿子。她还跟我们的儿子讲,你爸的心啊,被狗吃了。春节前夕,我实在受不了这份窝囊气,也受不了让人喘不过气的家庭冷暴力。我叫干儿子来家里一趟,然后求他跟我一起去做DNA检测。他看上去有点儿失落,诚实地说,他不想配合我做检测。我说,你得为干爸的名声负责,也得为干爸晚年负责。
“爸呀,我们就像亲父子不好吗?”
“你这是害我呀。”我耐着性子说,“你干爸都这把年纪了,要是被冤枉离了婚,后半辈子咋过?”
“爸呀,她真要跟你离婚,咱也不怕,以后我跟你过,我照顾你。”
“去去去,滚一边去!”
“爸呀,我太羡慕弟弟有你这么好的爸爸了,羡慕死了。”
“去去去,滚一边去!”
在我的催促下,干儿子跟我去做了DNA检测。我把检测报告拿回家,摔在我老婆面前。她看都不看一眼,语气平静地说,她早知道我是清白的。她反问我,你看杨思强长得跟你有一点儿像的地方吗?我说,既然这样,你为啥要冤枉我呢?她说,你不觉得你俩的名字有点怪吗?我说,我姓赵,他姓杨,这有啥奇怪的?
“军强兄。”我老婆阴阳怪气地说,“他妈妈是你青梅竹马的女同学,你叫军强,她儿子叫思强,要是这里头没猫儿腻,谁信啊?”
我就呆住了。
这件事伤了杨思强的自尊心,春节过后,他给我发消息,说为了我晚年能幸福,他决定跟我断绝所有关系。从那以后,这孩子就再也没跟我联系过。我其实挺念着这段感情的,耳边时不时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声——“爸爸”。等猛回过神来,就感觉两耳一阵刺痛。眼前就会浮现出曲老师满是皱纹的脸,她还像以前那样揪着我的耳朵,却假装轻松地说,赵军强,别上火,老师不怪你,我闺女地下有知也不怪你。
兄弟,我现在过得还不错,不愁吃不愁穿,挺知足的。我儿子明年就高考了,我对他没啥特别要求,能考成啥样就啥样,不管考咋样,他都是我儿子。让他接我的班?爬铁塔?带电作业?快拉倒吧。现在这些孩子啊,都吃不了苦。前两年,我儿子叛逆,不听管教,还想跟我动手,被我一个耳光扇出去老远,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心疼,是没想到这么大个头的男孩子身体竟然这么弱。就像绿豆芽似的,胳膊腿儿细细的,你说,他能爬铁塔吗?
“赵师傅啊!呜呜……”瘦子哭喊道,“我不行了,呜呜……班长已经跟公司汇报了,公司要调无人机过来。赵师傅,我的心要停止跳动了,呜呜……”
随着瘦子一声声哭喊,老鹰扇动翅膀越来越快,黄眼圈里透着凶光。赵军强脚下不稳,晃来晃去,要是拽不住绝缘挂绳,随时可能掉下去,虽然有安全带,不至于摔下去,可挂在空中救援起来也是很麻烦的。
“老兄,你千万别冲动,别听瘦子的,他这人就那样,整天疯疯癫癫的,像个老娘们儿。老兄,这儿很安全,除了我,没人能上来。”赵军强恳切地说,“无人机你也别害怕,你先稳住,听我跟你讲讲无人机,你一听就明白了,没有啥好担心的。”
老兄,用无人机作业,看着是方便,可也有问题。在这90米的高空,你在下面操控无人机,能保证绝对安全吗?要是碰到导线咋办?带电作业可不能光指望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还得靠人,靠吃苦。现在的人就爱耍小聪明,我们班前年分来了两个年轻人,练了一年,让他们爬10米高的铁塔,还没爬上去呢,腿就软了。还跑去医院开诊断书,说有恐高症。真不要脸,宁愿在屋里缠电线,也不愿意出来爬铁塔。你知道,缠电线是女工干的活儿,这俩货一点儿男人的气概都没有,爬铁塔不行,想歪主意倒是一套一套的,仗着领导宠着,居然敢把绝缘瓷瓶绑在无人机上,摇摇晃晃地往塔上送。你说,这是不是瞎胡闹?上导线下导线都在这儿摆着,让无人机进来不是找死吗?要知道,一旦进入特高压电场,导线会对靠近的物体释放特别强烈的电弧。要是不能在最短时间里准确到达电位,这意味着啥?我们干了20年,进进出出都不敢说肯定没问题,你让个无人机进来,万一引发导流,你知道会发生啥?塔上作业的人一下子就会被气化,连骨头渣都剩不下。这俩货的实验肯定得失败,失败了,他们还不服气,还想继续瞎琢磨。我就跟他们说,拉倒吧,好好跟师傅学技术,苦练爬高,锻炼自己的胆量,这才是正经路。带电作业说难也不难,就是个手艺好又胆大的活儿。你们狠下心,把500千伏带电安装相间间隔棒的作业练好,将来能爬上90米铁塔,那你们就是技术大拿,凭这一手可以走遍天下。我说你们可别老想着搞啥无人机,无人机在战场上可能好用,在带电作业这块根本行不通。
老兄,你还别说,那俩小子最近好像开窍了。那个假胆小的刘佳一现在都能爬上40米高的铁塔,干得和他师傅一样好。那个真胆小的被公司调去写材料,听说干得不错。年轻人嘛,只要走正道,就是好样的。
“赵师傅啊,呜呜……”瘦子的哭声又传上来了,“咱一起死了算了。呜呜……”
七
兄弟,我这人不爱动脑子,这辈子就会爬高,就会带电作业。小时候,我就盼着爬上铁塔,梦想着有一天能站在铁塔上看风景。看到了吗?看到啦。我看到了起起伏伏的山脉,在上面看和在下面看,感觉完全不一样。我还看到了大海,看到了千家万户的灯光。兄弟,我一说你就明白,你是老鹰,你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远,你能懂我的感受。我也不知道以后的铁塔会不会超过150米,真有150米高的铁塔,我照样敢爬上去。这辈子,我就是喜欢带电作业,真不是说好听的,就是喜欢,千金难买自己喜欢。兄弟,他们说我是猴子变的,这可不是啥好话。我不喜欢猴子,你说,我上辈子有没有可能是一只老鹰啊?
老鹰朝着天空张了张嘴,在赵军强看来,就好像是点了点头。恍惚间,赵军强感觉找到了亲人,他真想把亲人抱过来,紧紧搂在怀里。下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引擎声,应该是来了不少车。赵军强担心老鹰会烦躁,就小心地说,兄弟,你别紧张,让我跟下面通个话,我不让无人机上来惹你,好不好?你要是不同意就摇摇头,要是同意就点点头。
老鹰一动不动。
赵军强哆哆嗦嗦地打开对讲机,对讲机里传来一阵“滋啦滋啦”的噪声,老鹰明显受不了,使劲儿扇动翅膀。
“喂,我没事儿,别上无人机,你们别瞎来,挂了。”赵军强赶忙关掉对讲机,朝着老鹰连摆着手,说:“兄弟,稳住,千万别冲动。”
老鹰稳住了,朝着远方看去。赵军强觉得该说的都说了,实在想不出啥新鲜话题了。他紧紧扯着绝缘挂绳,像老鹰一样望着远方。嘿,真有意思,阳光一点儿都不刺眼,一人一鹰踩着微微晃动的导线,就好像进入了一种禅境。
赵军强的腿没了知觉,肩膀也被勒得就要断裂。他紧紧拽着绝缘挂绳,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坚持,再坚持,一定要熬过这只鹰。心里头说,兄弟,你可不是我的对手。一人一鹰,静静地盯着太阳。突然,一阵刺耳的蜂鸣声传来,无人机还是上来了。赵军强看了一眼老鹰,老鹰也看了一眼他。老鹰的眼睛里透着凶光,翅膀张了起来,双爪用力一蹬,径直飞了起来。那股强大的力量冲击着导线,赵军强差点儿就翻了下去。他双手紧抓着绝缘挂绳,整个人都吊在了空中,感觉心脏都快蹦了出来。他想打开对讲机,想留下几句话,想说,兄弟们,我尽力了。还想说,老婆,我尽力了。可他腾不出手来开机,就使劲儿朝着远处喊,朝着遥远的太阳喊。他死死地盯着老鹰,心里头满是恐惧。
“老鹰啊老鹰,咱们可是兄弟,别害我呀。”
老鹰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转过头,朝着赵军强凶巴巴地俯冲。赵军强一下子被激怒了,他瞪着老鹰,大声骂道,妈的,白把你当兄弟了。老鹰直直地朝赵军强而来,赵军强赶忙闭上眼睛,可又猛地睁开,他要亲眼看着老鹰抓他的脑袋,亲眼看着老鹰把他眼珠子抠出来。他告诉自己绝不能缩成一团,缩得像粒沙子又有啥用?难道老鹰会饶了你吗?他狠狠地瞪着老鹰,被迎面扑来的风刮得睁不开眼,他用力睁着眼睛,紧紧盯着鹰嘴,盯着尖利的爪子。老鹰就像一片乌云压下来,老鹰就像一团火球烧过来。赵军强尖叫起来,他看见了火球,看见了挣扎着的火人。
叫声,就跟子弹飞出去似的。
老鹰贴着赵军强的头顶飞了过去,爪子轻轻碰了下赵军强的头皮,奇怪的是,竟然一点儿都不疼,仿佛被轻轻抚摸了一下。老鹰绕了一圈,叫了几声,突然振翅飞去,朝着太阳的方向越飞越远。老鹰的身影越来越小,小得像粒沙子。导线稳定下来,赵军强慢慢站稳了。他换了个肩膀,把绝缘瓷瓶挪到另一边,这边的肩膀疼得像着了火,屏蔽服里面流的应该是血水,那种疼一阵一阵地,像海浪一样翻涌。他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万幸的是,自己还活着。赵军强看了一眼暖烘烘的太阳,又看了一眼像沙粒那么小的老鹰,突然抽搭了几下,带着哭腔说,再见,兄弟。猛地,哭声变大,就跟大合唱到了高潮似的,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哭完后想想,竟然不知道为啥哭。
他拽着绝缘挂绳,一步步朝着目标走去。费了好大劲儿,终于把受损的绝缘瓷瓶换下。完成了作业后,突然就觉得浑身没劲儿。赵军强挺直身子,朝自己竖起了大拇哥。他只想笑,开心地笑,得意地笑。要是在地面上,估计能高兴得乱蹦乱跳,估计还能跳段霹雳舞。他吹起口哨,也不知道吹的啥调子,就是想弄出点声音。他扭头看向远方,远方有一轮暖融融的太阳,阳光一点儿都不晃眼。他转身朝塔尖走去,心里说,赵军强,你得加油,你得咬着牙从塔尖爬到地面去,你得挺住,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赵师傅啊,呜呜……”瘦子突然冒出头来,“你到底咋啦?”
“瘦子?”赵军强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你咋上来了?”
“赵师傅啊,呜呜……”瘦子抱着角铁,哇地大哭起来,“你到底出啥事儿了?”
“你咋爬这么高呀?”
“赵师傅,呜呜……”瘦子哭得都快喘不上气了,“我害怕呀,呜呜……怕得要命,呜呜……我以为你挂了,呜呜……就想着上来把你背下去,呜呜……就这么一步步逼自己上来了。”
“兄弟啊。”赵军强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对不起,刚才出了点儿意外,现在没事儿了。”
赵军强拽着绝缘挂绳朝瘦子走去,他真想一下子把瘦子抱住,紧紧搂在怀里。瘦子浑身抖个不停,看他的脸色,又白又黄,一定是惊恐到了极点。赵军强摘下绝缘挂绳,打算把瘦子绑在自己的后背上,他要背着兄弟一起下去。他朝着瘦子笑了笑,还做了个冷静的手势,可瘦子有些神志不清,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就像飘飞的羽毛。情况紧急,瘦子随时有可能掉下去,赵军强猛地一用力,竟然跳了过去,在瘦子快要坠下去的一瞬间,一只手抓住了角铁,另一只手抓住了瘦子的胳膊。他一边安慰着瘦子,一边把他紧紧地捆在自己的胸前。
赵军强抓着角铁,一步一步往下爬,0.1米,0.2米……不着急,慢慢来……0.3米,0.4米……赵军强心里想着,如果能安全下到地面,他一定要招呼班组里的哥儿几个喝一顿,一定得喝透,要喝就喝青稞酒。
【作者简介:于永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大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省级以上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二百万字,出版长篇作品九部。获辽宁文学奖、第五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