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平:子东兄二三事
20世纪80年代我在北京,跟上海那批做文学批评的同行,来往最多的是吴亮和蔡翔。许子东一早就去了港大访问,不太能见着。后来在芝加哥大学都参加了李欧梵教授主持的研究项目,才开始熟悉起来。 再后来,同一年(1993)分别在香港的浸大和岭南应聘教中文,来往就多了。子东兄喜欢开车,在芝大,他刚学会开车不久,就买了一辆二手的白色丰田,并自告奋勇,夜深时分,在密西根湖畔的一个大停车场上,教我学车(另一位学徒是再复的女儿刘剑梅)。听说再复后来也学会了开车,在科罗拉多的公路上驰骋,子东兄就经常引用阿城的笑言,说在美国开车的危险系数变大了。在中国香港子东兄开的是白色 BMW,岭南的刘绍铭教授誉之为“白马王子”,实至名归呀!
几位现代文学研究者在香港(左起许子东、黄子平、吴福辉、王晓明、钱理群、陈思和)
有一回,子东兄问道:你们干过的最苦最累的活是什么?(难道不是连读五本博士论文?)我说:伐木呀!在温带阔叶针叶林,笔挺的乔木,喊一声“顺山倒”,一电锯斜着下去,就很壮观地顺山倒了,这是电影里看得很爽的景象。在热带雨林伐木,藤缠树树缠藤,歪七扭八的老树疙瘩,用砍刀斧头砍半天,树冠的藤蔓清理不到,牵牵扯扯,这树很可能“逆山倒”,非常危险。然后还死沉死沉,四到八位农友才能在荆棘丛中高一脚低一脚地抬下山去。
子东兄说他在乡下犁田耙田插秧当然也很辛苦,但最苦最累的还是轧钢。穿着普通的劳动布工作服,通红滚烫的钢条哧溜溜地窜出来,随时可能弹在你身上,你需要用一个简单的钩子眼明手快地驯服它们。身后有几台直径一米的大风扇呼呼地吹着,你会想起抗联战士的经典诗句: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我对轧钢工人威武豪迈的童年想象被子东兄彻底摧毁了。“劳动”对于我们这一代人不再是抽象的理论概念,而是切身的血汗体验。后来我写《当代文学中的劳动与尊严》的时候,每每会想起跟子东兄的这段会话。
子东兄说平原上插秧可以横平竖直,山乡梯田多为不规则的几何形,插好起头的六行至为关键(“开头路”)。村里有三位会开头路的能手,插得又快又直,开完头路就赚到十个工分,可以到田埂上歇着抽烟了。高手开了头路之后,也不是谁都可以下去跟的,因为第二个如果跟不好,后面的人也没法插。村里大约有七八个男人有这个资格,通常他们会在田头谦让客气一番,然后才下去跟。即使是支书、民兵队长,平时很神气,到了开头路或跟二路的时侯,都得尊重高手。这才是“工匠精神”或“专业精神”。
80 年代某一年,“上海青年批评家”们旅游到沙头角“中英街”,见识了电脑店里的王安系统,可以用键盘输入汉字,再打印出来。吴亮从店里出来在街上走,说:“完了,以后的人不会写字了。”没想到吴亮后来用手机跟人家在网上(“小众菜园”)辩论文学、哲学和政治,再后来用键盘写了两部长篇小说(《朝霞》和《不存在的信札》)。子东兄一直没学会键盘汉字输入法,几十年用的是手写板,用坏了“蒙恬笔”十好几支。从凤凰网的“锵锵三人行”开始,子东兄介入影视媒体,发表他所谓“越界言论”,口才了得,岭南大学的刘绍铭教授一见面便以“名嘴”称呼他。
现代文学中的“男女关系”是子东兄一直关注的论题。他不用“爱情书写”或“性别话语”这种学术一点或理论一点的时髦概念,直接用“男女关系”一词。张爱玲的“晚期小说”(《小团圆》等)出版后众说纷纭,子东兄自然不会放过讨论其中的“男女关系”。黄锦树曾用一句话精辟概括《小团圆》:“女主角何以不惜一切爱上显然不该爱的人?”子东兄把这句话细细掰成了三个层次的问题:第一,为什么邵之雍是一个“显然不该爱的人”?第二,九莉何以不惜一切去爱他?第三,究竟什么是《小团圆》及张爱玲其他晚期小说中的“爱”?这是三个不太容易讲得清楚的问题,子东兄却联系上现代文学史上众多作品中的男男女女,佐以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和张爱玲给宋琪夫妇的信件,层层铺叙,条分缕析,真个是精彩纷呈。结论是,说九莉“爱上显然不该爱的人”,其实并没有“不惜一切”,而只是不顾“政治立场”和“薄情多情”,前者不顾到底,后者终于失败。张爱玲年轻时没谈过恋爱,却写了好几篇打动人心的恋爱故事(《倾城之恋》等)。到了晚年,经磨历劫,文笔古峭,特别注重个别细节、生理反应和心理感受,一方面更加世俗化,另一方面又强调非理性和无意识,明知要受伤受苦受难,依旧睁着眼走进去,崇拜、迷恋、纠结且又义无反顾,自始至终不出“恶声”,田园美梦中仍然步入“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
在“男女关系”之上,子东兄又叠加了另一项二元组:知识分子与大众,如此构成现代文学中的一个启蒙矩阵。经典的场面是鲁迅的《伤逝》:“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半年之后,子君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出来的话,涓生说这几句话“震动了”他的灵魂。子东兄说,涓生的反应居然一下子上升到“中国女性有救了”,建构了一个“爱人=教人=救人”的“五四”模式。当然鲁迅写到了经济压力下启蒙的失败。子东兄紧接着举了一个反例,一个(过度)成功的启蒙,那就是茅盾的《创造》,娴娴本来一点也不关心政治,在丈夫君实的引导下,读罗素,读马克思,后来主动参加妇女解放运动,反过来却发现了君实的落后。小说的结尾很有象征性,女人洗完澡从另外一个门走了,叫家里工人传话:“她先走了一步了,请少爷赶上去罢。……倘使少爷不赶上去,她也不等候了。”子东兄说,这预示了启蒙者被“超越”以后几十年的命运。
子东兄近年的一大工程是重读20世纪一百部中国小说,从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一直读到刘慈欣的《三体》。他赠我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的两大厚册毛边本,我一边裁纸一边读,多有会心微笑或拍案叫绝的时候。因为是从晚清读起,读到当代,20世纪两头的小说中“官”的形象都非常突出。子东兄发现在五四以来的“知识分子/农民”二元组中,必得添加“官员(干部)”一项,如此启蒙(反启蒙)、现代(反现代)的大叙事,方能借此人物线索的三股绳,汇成一个互相激荡互相冲突的“中国故事”。学而优则仕,经由“科举”选拔,读书人向上流动的所谓“仕途”,被乾隆年间常规化的“捐官”搅乱了。子东兄归纳出晚清小说的一个叙事模式,“士(读书人)看见官欺压民,很气愤,却无能为力”。最重要的是纳入了国族兴亡的叙事框架,无非是说,如此腐败下去,国将不国。后起的唯物史观的阶级叙事颠覆了这种框架,“启蒙(反启蒙)”“教育(再教育)”的情节模式也就倒过来了。
那年李欧梵教授的项目结项,子东兄驾车从芝加哥到洛杉矶去,继续跟李先生读研。那日大雪弥天,子东兄在芝大公寓门口按喇叭,来跟我们道别。他至今还记得我当时说了貌似很有哲理的一句话:慢点开呵,前面也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