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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1期|张学东:白夜降临或叶莲的梦
来源:《芙蓉》2025年第1期 | 张学东   2025年04月18日09:21

幻想改变不了现实,为什么人们依旧喜欢胡思乱想?

——题记

从瓦西里耶夫斯基岛住地出发,汽车很快就经过列宾学院北边的喷泉公园,透过车窗,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里有三三两两的青年学生,正在各自的画板上专心致志地描摹园内的景物。五月末的圣彼得堡天光蓝得扎眼,树木和草坪均已绽出郁郁青绿,喷水池哗哗作响,溅起大朵大朵雪白闪亮的水花,不时地会有灰色或白色的鸽子,扑棱棱降落到喷泉池沿上,鸟儿在欢快地戏水,喉咙咕咕哝哝仿若梦呓,还不时地拍打着轻盈的翅膀,为绘画者们增添了灵动的素材。国立列宾美术学院是俄罗斯最古老也是规模最大的艺术院校,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学子在此深造,单从此刻他们写生的执着劲来看,日常的学习生活似乎并未受到局势的影响。我被邀请方安排住在忒利尼斯公寓,步行到大学沿岸街,顶多一刻来钟路程。刚来这里为了尽快摸清周边的方位和环境,我几乎每天早晨都会自西向东跑一会儿步,一直跑到涅瓦河畔有着著名人首狮身雕像的码头,停下来一边歇口气,一边极目远眺晨曦中的河对岸。伊萨克大教堂的金顶勾勒出圣彼得堡的天际线,那些沿岸矗立的蓝、绿、黄、白为主色调的巨大楼宇,犹如童话里的神秘城堡,衬托着寂静的天空,北方俄罗斯的魅力夹杂着潮湿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

这阵子,我的心思并不全在窗外的风景上,因为叶莲小姐就坐在我身旁。这姑娘个头准超过一米八了,标准的斯拉夫人种,即便坐着也比我高出一头,深眼高鼻浅金色披肩发的侧影极具异域美感,二十几岁的女性自带一份欧洲人特有的成熟气质与优雅。如果下个月答辩时不出意外,叶莲小姐就能顺利完成研究生学业。这两年她从莫斯科来到圣彼得堡,在圣大东方系主修汉语言专业,口头翻译和汉语写作能力相当不错,这都得益于她的语言天赋和勤奋好学,还有她总是积极参与各种社团活动,时常经老师推荐,有机会为我这样的中国人担任临时翻译和向导,这样既可以挣到一笔不错的生活费,同时,也非常有效地训练了汉语口语表达能力。在圣彼得堡大学执教的谢尔盖教授就非常器重她,早在我出国之前,谢尔盖教授就把叶莲的微信名片推送给我了,并且强调从各个方面来说,这姑娘准叫中国客人满意。我当时回了三个字:哈拉哨。谢尔盖教授算是个中国通,曾在北京留过两年学,说起汉话来显得圆熟而老练,常夹杂着北京儿化音。新冠疫情暴发之前,他几乎每年都能去北京或中国的其他大城市参加汉学家会议,对中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他一直在圣大教书育人传播中国文化,影响着一批又一批更年轻的俄罗斯人,叶莲就是其中之一。大约十年前,我随国内代表团进行文化访问时,就在圣彼得堡与他结识了,当时这位谢尔盖-彼得罗耶维奇还是一名助教,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他已荣升正教授兼系主任了。他天生一双下弦月式的弯弯的眼睛,还有同样弯曲的中国式的黑眉毛,下颌被一层薄薄的短须笼罩,又总是剃得干干净净,比较而言,头发则显得稀疏而焦黄,看上去略有些营养不良的味道。他开口说话时,眼眉弯曲显得慈眉善目,大而高的鼻头会下意识地上下翕动两下,让人想起英国喜剧电影里那位著名的憨豆先生,一见便有喜感,不由得会对他心生信赖。

刚到圣彼得堡的傍晚,谢尔盖教授亲自驾车到国际机场迎接我。我们两人在候机大厅一见面,谢尔盖教授就给了我一个热情的大拥抱:哦,亲爱的常先生,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又见面了,欢迎你到我校访问和讲座。我同样深情有力地拍抚着对方的后背说,谢尔盖教授,别来无恙啊,能在美丽的圣彼得堡再次见到您,真是三生有幸!如此文绉绉的寒暄,在国内往往出于礼节性的客套,而在异国他乡,尤其是在疫情之后一个人生地不熟的陌生语言环境中,却显得弥足珍贵。上车后,谢尔盖教授不无试探性地突然问道,我们这儿发生的事件,不会影响到常先生来圣彼得堡的心情吧?我稍一愣神,马上反应过来,明白对方指的是不久前圣彼得堡咖啡馆的爆炸案。

应该说,那是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发生在俄罗斯境内最为严重的恐怖事件,一位名叫塔塔尔斯基的战地记者当场被炸死,另有三四十名无辜者受到重伤,被送进医院抢救和治疗,全世界高度关注,我当然也不例外。报道称,事发当日,一名女子将一只装有半身塑像的礼品盒送进咖啡馆中,塔塔尔斯基接过礼盒打开观看,不料隐藏其中的炸弹装置被远程遥控引爆。惨剧发生后,当局立刻逮捕了前去送礼盒的嫌犯,这个年轻女人说自己是被坏人利用的,她完全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实施了犯罪……此刻,我考虑了一下,才回答谢尔盖教授的疑问:怎么说呢,一点不受影响,那是假的,毕竟我要在圣彼得堡待上一阵子呢,就拿我家里人来说,他们还是很替我担心的,特别是当大家得知,我的寓所距离那家倒霉的咖啡馆,仅仅隔着两条街。不过,谢尔盖教授,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那个前去投递炸弹的女人,当真是无辜的吗?或者说,她的口供有多少可信的成分?

那天傍晚,我就坐在副驾位置上,汽车磨磨蹭蹭像在原地兜圈子,老半天也没有离开停车场,前面的车辆正慢吞吞地移动。谢尔盖教授倒是表现得不急不缓,他说,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其实,不管这个女性出于什么目的,我们都会觉得她人很傻,因为从后来调取的监控录像看,她刚放下盒子,走出店门,炸弹就炸了。可见,那些幕后黑手完全不在乎她的死活,最好能把她一起炸死杀人灭口,这大概就是战争和敌人的残酷性吧,是一种赤裸裸的报复行动。那个蠢女人,即便没有被警察抓住,她的下场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说白了,她就是一个傀儡,让人当枪使!当然,她做这件事也可能只是生活所迫,你们不是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这很好解释,冲突发生以来,公民的生活还是受到了很大影响,物价也在持续上涨,可口袋里钱却不会轻易增加一个卢布,天知道这种局面还要维持多久!谢尔盖教授说到最后,只是习惯性地耸了耸肩,与此同时,他侧过脸来,朝我很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接着,又补充道,也许,我们俄罗斯人经历过太多场战争,一代一代人就这么挺过来了,当年莫斯科保卫战那么惨烈,我们也没有退缩过,是不是?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有关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经典电影画面,那是二战中最血腥的战役,双方激战199天,死亡人数超过200万,战场上普通士兵的存活时间仅有9分钟,军官不超过3天……整个城市几乎变成一片焦土。那么,俄乌之间一定要这样打下去吗?难道就没有别的出路?这个问题憋了好久,我觉得很有必要问问对方。怎么说呢,本来嘛,这充其量只是动一个小手术,比如一个人阑尾发炎,微创手术非常简单。谢尔盖不愧是大学教授,他很善于用比喻来解释复杂的问题。问题是,一开始好像就误判了,这不单单是小小的阑尾病,它周边的那些胰脾肾等,都发生了病变,所以,手术一动起来,就停不下来了,这里得动一下,那里得动一下,大夫很想把所有问题都一次性解决掉,然后才能缝合伤口等待愈合。我咋舌道,可这个手术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说完,紧盯着教授那张刮得很干净的脸,希望他能给出一个比较满意的答案。

谢尔盖并没有接我的话茬,因为我们的汽车终于排到队伍最前头了,他正侧身降下车窗,伸出手去取缴费单,显然车的位置停得不是很标准,他必须尽量拉长手臂去够那玩意,样子极像是可怜兮兮的乞丐,想要竭力抓住一块路人施舍的面包。这种时候,驾驶员必须拿到电脑打印出的白色票据,然后人还需要离开座位,拿着小票据跑到一台收款机前投币缴费。这种老式的车场打印装置,在我们国内早已淘汰多年了,现在类似的手续只要用手机扫一下二维码,几秒钟全部搞定,哪还需要如此烦琐费事。可在圣彼得堡,仍然要驾驶员跑来跑去亲力亲为,谢尔盖教授从西服上衣的口袋里取出鼓鼓囊囊的皮夹,然后很仔细地往外掏着钱币。同样,这种事在国内确实已经久违了,我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用过钱夹了,也许这辈子再也用不着了。

汽车通过涅瓦河大桥拐弯后,我和叶莲按计划在海军总部沿岸街站下了车。从地理位置上看,海军总部所在地正好跟叶莲的大学隔岸相望,叶莲刚在车里简单介绍过,说是从谢尔盖教授办公室的后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海军总部大门,以及飘扬在门楼正上方的蓝白红三色旗帜。所以,他们学生私下里开玩笑说,幸亏谢尔盖老师不是个间谍,不然他这个位置简直得天独厚,每天只要拿一只望远镜,海军总部所有人员进出都在他的监控之下。此刻,我们两个人站在海军总部门前街边,叶莲小姐正在左顾右盼,很快,她的目光被一个身着海蓝色军装的男性吸引,她连忙频频招手,而对方正穿过马路朝她飞奔而来。两个青年男女在路边见面,穿军装的人和叶莲年纪相仿,身材挺拔而健壮,一看便知是经过严格军事训练的那种人。他俩简单行了贴面礼,然后,叶莲就把军人介绍给我,说这是她的朋友,也是莫斯科人。我确实还是头一次见到真正的俄罗斯军人,很友好地跟对方握了握手。年轻军人又跟叶莲呜里哇啦说了几句什么,她刚才还欢快的表情立刻冷淡下来。军人又转身朝我点头示意,然后才带着我们朝码头方向大步走去,他走路的样子英姿飒爽,很容易让我想起仪仗队里的护旗手来。这时,叶莲跟我解释说,她朋友原先计划好跟咱们同行,可惜临时有任务要出海,所以只能送咱们到码头了。我说其实真的不必麻烦人家,可转念又想到,这两人的关系大概是男女朋友,小情侣好不容易见一面,本来说好结伴游玩一天,可现在又要分手,说不定对方是去执行什么重要的军事任务,这样的小别离对恋人来说肯定不太好受,叶莲失望的神色很明显了。于是,我故意放慢了脚步,放眼欣赏周边的景色,尽量让这对年轻人在前面多说说话。他俩肩并肩走着,彼此的身体很柔和地相互依偎,小伙子的一只手臂偶尔揽一下姑娘的腰肢,很快就顺着下沉台阶一步步深入河边的码头。此刻,涅瓦河河面已尽收眼底,几只银灰色的海鸥展开羽翼,蜻蜓点水般擦过水面,随即又向远方飞去,深蓝色河水浩浩荡荡一路奔涌,我猜这一去应该是汇入无边无际的波罗的海了。

四十分钟左右,一艘满载游客的流星轻船把我们安全送达波罗的海岸边的彼得夏宫。远远就可以看见绿草茵茵的草坪和宽阔的林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初夏时节的舒爽气息。曾经的沙皇离宫,如今成了人们在夏日里最热衷的度假胜地,美丽惊艳的上花园方形水池和喷泉群密集的下花园交相呼应,将整个夏宫变成水柱交错流水潺潺的人间仙境。正如谢尔盖教授所言,叶莲果然是个不错的向导,她一路的讲解简洁生动又恰到好处,尤其是关于那位穷奢极欲追求享乐的皇帝,她对我说,彼得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爱造园林和宫殿的皇帝。当然,他在位的时候,也是我们俄罗斯老百姓最苦的时候。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先引用了一句著名的古诗,然后才说,世界历史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我们的古代也从不缺乏这样的封建君主,他们应该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可吊诡的是,后世子孙却又不得不靠这些家伙留下的奢华建筑和享乐物品,来拉动本国的经济增长啊。叶莲听了赞同地点点头,那我们俄罗斯人还真该感谢彼得大帝喽。她的汉语发音偶尔会出现小谬误,比如我们和感谢这两个词,我明显听她说成了“窝”们和“甘”谢。

说实话,此次受邀来圣彼得堡大学做中国文化方面的专题讲座,多赖于谢尔盖教授的信任和盛情,没想到正事办完后,他还精心安排自己的得意门生陪我畅游夏宫。十年前那次访问,就是谢尔盖教授担任向导的,他陪我在冬宫逛了一整天,几乎把里面有代表性的藏品都一一介绍给我,当时他就许诺说,等下回常先生再来,一定要带您去夏宫看看。世上美好的景色只能饱饱眼福,其实最难忘的还是景色中的人,比如眼前这位叶莲小姐,也许多年以后,关于夏宫喷泉的记忆都变模糊了,但我相信还能记起这个美丽的外国姑娘。如此信马由缰地转悠了大半日,彼此渐渐熟络些了,后来在返程途中,禁不住我的好奇和友好询问,叶莲终于吐露了自己跟那个年轻军人的事。他叫阿廖沙,早在中学时代两个人就认识,那时他比她高一级,体育成绩很棒,是学校的游泳健将,后来考取了海军军官学校,再后来进入圣彼得堡海军总部;叶莲是大学毕业后才到圣彼得堡读研的,两个有情人终于在这边有了新的联系。为上学方便,她一直住在瓦西里岛上,这里房租也相对便宜,阿廖沙有假期的时候,会过桥来岛上看她,礼拜日她也会从宿舍那边搭地铁过来,约好到喀山大教堂见面望弥撒,或者,上热闹的涅瓦大街吃顿好的喝杯咖啡,不过,军人的假期并不多,见面的机会总是有限。阿廖沙家三代军人,祖父参加过卫国战争,算是死里逃生,当年从他的身体里取出二十多枚弹片,后来还随苏军攻入布拉格,让流弹弄瞎了一只眼睛。阿廖沙父亲在车臣危机中效过力,据说当年叶利钦还在红场接见过他们。到了阿廖沙这一代,摊上了克里米亚问题以及俄乌冲突,黑海舰队高度警戒随时待命,就在他俩确定恋爱关系不久,顿涅斯克和卢甘斯克局势骤变,俄军与乌克兰开始了漫长的拉锯战,转眼这场战事已进入第二个年头,谁也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这也同样考验着一对年轻人的感情,如果战争一直不能结束,总是聚少离多,或者,中间再出现什么不可抗力因素,谈婚论嫁的事只能一拖再拖了。叶莲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目光拉得很远很远,感觉像是在说别人的陈年旧事。阳光下辽阔的海面明亮耀眼,起伏的海浪不断地撞击着船体,发出那种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人的话语刚一出口,就被迎面而来的海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或许,只是为了打消这种沉闷,叶莲又给我讲了一个发生在二战时期的故事:一名大尉在前线激战时中了德军的炮弹,颧骨和下巴骨都被炸得露在外面,一只耳叶几乎快被炸没了。医生对他的脸做了最大限度的修复,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下颌和耳朵,几乎全部重新做了一套,可以说搞得面目全非,连最熟悉他的战友也根本认不出他是谁。出院后,他返乡探亲,母亲第一眼就把他当成陌生人了,他只好隐瞒事实将计就计,说自己只是她儿子的战友,受对方委托前来探望二老。父亲很热情地请他留下来吃饭喝酒,跟他聊一些儿子过去的事,他们还把儿子的相好也叫过来见面,姑娘当然没认出他,因为他实在是丑得令人惊心动魄。后来,他终于忍痛割爱离开家乡,又返回了部队,他实在不想让亲人为自己伤心难过……可是,万万没想到,后来有一天,母亲却带着他心爱的姑娘来部队找他了,因为自他离家后,母亲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儿子,现在母子相认抱头痛哭,姑娘盯着那张奇丑无比的脸说,我决定跟你过一辈子,忠实地爱你,希望你不要赶我走啊……这个故事太过悲壮了,悲壮得像是地狱里的事,战争活生生毁灭了一个人的容颜,却始终毁不掉人间挚爱与亲情。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正是这种性格,造就了俄罗斯人对于每一次战争的态度,然而时过境迁,这种态度是否还真的有效?

于是,我问叶莲,那么,你们当代大学生和青年一代怎么看待当下的,或者说,这种时候你们更在乎些什么?叶莲始终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神情多少有点儿迷茫,这种迷茫既来自人们对大海的不确定性,也来自对自己前途的无法预知,或许,在大海上谈论人生本来就是无望的。常先生,现在我们真的很难很难!过了好大一会儿,叶莲终于开口了。您知道,先是疫情,接着又是战争,还有来自美国和西方的种种制裁,我们的卢布正在贬值,生活成本不停增加。不瞒您说,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回过莫斯科了,也很少去买新衣服什么的,化妆品都用最普通的,尽管我的父母会寄一点儿生活费,可我知道他们很不容易。所以,我现在最最需要的是勤工俭学,自己养活自己,最好有一份收入高点的工作。我认识的几个在列宾学院留学的中国朋友,他们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火锅店,去那里吃饭的客人还挺多,我在那边帮忙打工,钱虽然不很多,可店里会负责我的伙食。因为这个火锅店,我知道了重庆和成都都是非常美丽的地方,将来有机会——当然也得有钱——我一定要去那里一趟。这番话倒是让我对眼前的俄罗斯姑娘有了新的认识,不管怎么说,她愿意用自己的双手改变一下生活,尤其是作为一名在校大学生。这种事情在国内也很值得提倡,我们身边有太多啃老族,年纪轻轻什么也不想做,就知道抠手机玩,饿了点外卖,标配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死心塌地宅在家里,心安理得地让爹娘养着。

从夏宫返回已经很晚了,我们直奔涅瓦大街,两个人肚子都在咕咕叫了,美景还是代替不了美食。果戈理曾经说过,在圣彼得堡哪里也比不上涅瓦大街好。这的确是块风水宝地,是人们赏玩、游乐、购物和休憩的天堂,都得益于港口城市交通便捷,世界上的一切商品和新花样都能通过海运登陆圣彼得堡。街道上商贾穿梭,美女如云,尤其是叮叮作响的古老电车,还在宽阔的街道上来回行驶。我和叶莲并排走在琳琅满目的店铺之间,感觉这里的繁华程度不亚于上海的南京路和广州的北京路。最重要的是,那些古老的建筑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尽管现代商业浪潮汹涌澎湃,可沙俄时期遗留下的老旧风俗依稀可见。如今这里更多的是背包客、耳机族、手机控,还有高挑狂野的金发碧眼,有如盛装舞步中的安达露西亚马或荷兰混血马,性感妖冶擦肩而过;那些留着普希金式、斯大林式或托尔斯泰式胡须的男士比比皆是,他们经过我身边时,招摇的香水味浓得让人有点儿上头。之前一连吃过好几天俄餐,就想换个口味,我们终于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坐下来。侍者天生一双大得惊人的俄罗斯蓝眼睛,被那种目光笼罩,你会瞬间感觉自己内心的秘密全让他洞穿了。我赶忙点了本店的招牌意面、那不勒斯番茄乳酪比萨和六分熟牛排一份,还有波尔多红酒。叶莲大概是素食主义者,只要了蔬菜沙拉、博洛尼亚奶酪和几片托斯卡纳风味烤面包,外带一瓶正宗的用面包屑酿制的格瓦斯,她不喝酒,礼节性地拿饮料跟我碰了杯。我暗想,她大概只是不想跟陌生男人一起喝酒吧。

饭吃到一半,谢尔盖教授打来微信电话,热心热肠地询问白天的参观情况,我连说了几个“哈拉哨”,告诉他我们正在涅瓦街用餐,问他要不要过来坐坐,或者一起喝杯红酒。他婉言谢绝了,末了,不忘幽默一下,哈哈,你身边有大美女,我就不当电灯泡了,常先生尽情享受这座城市的无限浪漫吧。这个谢尔盖教授算是把中国话学到家了,放下手机前,我才留意到时间,居然差五分就到晚上十点钟了,可外面的天光还那么明艳,一点没有夜色降临的意思,透过餐厅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比白天还要喧闹。我疑惑地问叶莲,天怎么还不黑,难道是我多喝了几杯,眼睛花了,产生了奇妙的幻觉?她神秘地眨眨眼睛,露出很俏皮的笑容道,常先生,您真的太幽默了,这是因为白夜要来了,通常在每年五月底六月初,圣彼得堡就没有黑夜了,一整晚都跟白天一样,太阳刚落山很快又爬上来,这种时候日出与日落并存,晚霞与朝霞同在,天空就会出现绚丽的色彩和神秘的光晕,圣彼得堡一下子变成了最美丽的天堂……听她这么解释,我这才恍然大悟,赶紧用手机百度了一番,那些词条大致是说,白夜是一种日食现象,极地地区在每年夏至后,日夜间隔越来越短,最后发展到日夜不分的一种天文现象,而圣彼得堡正好接近北极圈,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我又想起刚才谢尔盖教授电话里说的“无限浪漫”,一定指的就是白夜,身处这样特殊的异域时光中,人多少会有点儿兴奋,况且,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美丽迷人的俄罗斯姑娘。

接下来,我们俩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白夜。叶莲问我信不信上帝,我一本正经地说,上帝不是已经死了吗?她听出来我拿尼采的老话来搪塞她,便轻轻挑了挑眉毛道,我们俄罗斯有东正教,人们普遍信仰上帝。在基督教里,白夜通常指的是复活节前的夜晚,就是耶稣复活的那个晚上,也许耶稣受难的过程太感天动地了,所以从此就有了白夜,上帝特意让夜晚不复存在,把光明长时间留在人间,给人的心灵以莫大的慰藉。呵呵,我说,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的,头脑还挺迷信的,竟然也信这种说法。她摇摇头不以为然道,这世界不光只有科学一种解释吧,我更愿意相信白夜是上帝的一份馈赠,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最艰难的时期,有更多的勇气活下去。我说,那如果按照迷信的逻辑,还有很多人认为,白夜预示着“怨气遮天”,是一种很不吉利的现象,这样白夜就成了“不祥”的代名词了。她停顿了一会儿,没有继续反驳我,表情多少有些不悦。她把几根雪白的手指搭在光洁宽阔的额头上,那里笼上一层淡淡的阴影,很像她此刻的心绪。去年二月份,冲突刚爆发那阵子,我们大家都相信,用不了两三个月,这件事准会结束。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明亮的街道,可是,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转眼一年也过去了,现在又是一个崭新的白夜,可我们没有等到冲突结束,双方一直在拉锯,而且,看起来一切都遥遥无期!说着说着,她的情绪终于激动起来,丰满的胸脯起伏得很厉害,长长的睫毛上闪动着很沮丧很忧伤的亮光。常先生,您肯定想象不到,我父亲的家族其实都在乌克兰,他年轻的时候,一个人从基辅来到莫斯科,在一家工厂里当工人,后来成为一名机械工程师,直到现在,他的堂兄弟们还都生活在乌克兰。我父亲的一个亲侄子叫伊万,现在正在卢甘斯克前线抵御俄军。我上大学前,伊万还专门到莫斯科看望我父母,那次父亲在家里招待他,两个人喝了好几瓶伏特加,父亲喝醉了,脸红得像涂满了红菜汤,他一个劲搂着伊万说,这小伙子牛高马大,模样还挺英俊,将来一定有出息,我们这个乌克兰家族,早晚要出一个响当当的英雄……常先生,您知道吗,现在我父亲几乎每天都在不停祈祷,一心盼着该死的冲突早点结束,他宁愿伊万永远也别当什么英雄,只要能平平安安从前线回来就好。

我和她忽然都缄默不语。有关战争的话题太沉重了,尤其是它直接关涉到交谈者本人,而我根本无法设身处地替对方考虑什么,我们这代人一直生活在和平的国度,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战争。我能想象到的仅仅是“基辅”这个城市的名字,因为它跟我年轻时候读过的一本书密不可分,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好像就生活在那里,而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我闷声喝下杯中最后的红酒,然后低头滑动手机屏幕,最新的战况报道说,俄罗斯五月份轰炸基辅16次,乌克兰则有8架无人机突袭了莫斯科,截至目前,俄罗斯伤亡人数逾20万;另一条又说,基辅的防空系统击落了夜间所有俄罗斯发射的无人机,空袭产生的碎片引发火灾,位于首都基辅东岸的某居民楼楼顶被大火点燃,烈焰飞腾……这些消息我只能自己看看,压根不敢同叶莲进行任何交流。有那么一刻,我莫名地想起了叶莲的男友阿廖沙,毕竟中午刚刚晤过一面,那小伙子很招人喜欢,假如哪天,我是说假如,他不幸被派到军事最前沿,跟叶莲父亲的那个侄子伊万兵戎相见,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人世间最残酷的莫过于手足相残,任何国家都不例外吧。由此,我似乎又多少理解了叶莲对白夜的美好憧憬和想象。

离开餐厅前,我给眼睛大得出奇的侍者付了一百卢布小费,这个俄罗斯男人诚恳地一连给我鞠了好几个躬。当我和叶莲走到人头攒动的涅瓦大街上时,天光依旧明灿如昼,在一幢商业大楼的正面,悬挂着巨大的红地白字的广告牌,俄文我一个不认识,可醒目的“1941—1945”标志却再明白不过。不远处的广场已变成了音乐的海洋,高分贝的音响里传来肖斯塔科维奇的那首《第二圆舞曲》,苍莽、激越、古典而浪漫,一如此刻这古老的不夜天空耀眼夺目,人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去,像是在庆祝某个重要的节日。这时候,叶莲附在耳边动情地告诉我,今年早些时候,她跟阿廖沙有过一个约定,只要白夜到来,冲突结束,她会第一时间答应做他的新娘。看来,这个梦想一时半会不可能成真,我心里如此想着,可嘴里还是说,既然圣彼得堡的黑夜都能彻底消失,光明的前景一定会到来吧。叶莲冲我使劲点头,同时拔高声音喊着,让该死的战争见鬼去吧……说话之间,我和她已双双融入狂欢的人潮人海。

【作者简介】

张学东,男,1972年生,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七部、中短篇小说集十一部,作品四度荣登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宁夏第六、七、八、九届文艺评奖小说奖,获《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优秀小说奖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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