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新大众文艺的创造者 ——东莞素人写作群启示
温雄珍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
清晨她拉起卷闸门,把一串童装挂在门两边,再把两块木板撑在门口,摆上各式童鞋,开始一天的营业。这个童装店位于广东省东莞市企石镇的综合市场,小店不足10平方米,门前即是马路。店里墙上挂满童装,中间也摆满衣服,进出的通道仅容一个身位。在此之前她曾经在东莞摆过十多年地摊,直到租下这个小店面。店里生意不算好,但也还能维持下去。因为质量靠得住,店里有很多回头客,有些老顾客虽然离开了东莞,依然还会买她的童装。
无论生意好坏,下午4点半她都会把门两旁的衣服摘下来,再把门口的商品收回屋里,拉下卷闸门。在结束童装店的生意后,她要开始第二份工作。那是一家烧烤店,距离她的童装店不算远,走过去要半个小时。她5点准时到达,然后打开店门。从进店的那一刻起,她便手脚不停。她需要把户外帐篷支起来,再把三张桌子摆出去,把屋内餐桌摆好,把装满烧烤食材的柜子推到屋外,一一陈列,把店面恢复到干净整洁、开门迎客的状态。然后她去后厨,烧水,清洗食材,把米饭煮上,把烧烤炉备好,只等第一位顾客进门,便点起烧烤炉,开始营业。
温雄珍并不会烧烤,烧烤由老板自己负责。这家烧烤店是一对年轻夫妻在经营,温雄珍在店里打工。从傍晚上班开始算起,她一个小时能挣20元钱,晚上10点半后一个小时能挣25元。烧烤使用栗木炭,味道不错,顾客盈门。温雄珍几乎没有清闲的时刻,点菜,下菜,上菜,收款,清扫,迎客,送客,忙忙碌碌一直干到凌晨12点半才下班。每天如此。
烧烤店下班后,她走回童装店。睡觉前通常要洗个热水澡。她打火烧水,在火焰腾起的那一瞬,忽然有两句诗句撞入脑海,她连忙用手机把这转瞬即逝的灵感记下来,并连夜写完。她写道:“没有人能从那场炙焰中把你解救出来,除非你/找到了那把梯子。”
在打工者身份之外,温雄珍还是一个诗人。她的诗歌质量足可担得起“诗人”这个称号。从2015年学习写诗开始,她已经创作了800多首诗歌,曾在诗人们最为看重的《诗刊》上发表过作品,曾荣获过大大小小很多诗歌奖项,还被东莞市文联邀请参加过文学活动。她是一名素人写作者。
诗歌之于温雄珍,正如一个精神的避风港。她11岁时母亲去世,小学五年级辍学,四处打工,漂泊半生。丈夫曾经因车祸撞坏了腿,有好几年都是她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庭。在最艰难的时候,她曾经在江水边产生轻生的念头,然而放不下的儿女还是挽留了她。很多年后她在诗里写道:“那一夜,雨水在江面织黑色的花朵/你抱着死亡,仿佛只是一刻/又似乎过了很久/你喝停了体内厮杀的两个人/并把其中一个放在水花上/默默看她消亡/那一晚,东江面上的一盏渔火点到天明/那一晚/你把孩子们的妈妈领回家。”
那些生活里的不如意,她不愿语人,那些漫不经心的倾听会消解掉情感的重量。后来她找到诗歌,在这里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言说自己,在诗歌里,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安宁和尊严。她诗里经常使用的一个意象是“玻璃”,之所以倾心于此意象,是因为她觉得像她这样无足轻重的人,在生活里就像透明的玻璃一样难以被别人看到,然而在她的内心,却要求自己要像玻璃一样纯洁无瑕。文学便是擦拭内心这块玻璃的最好的东西。
生活到底是一天比一天好。她现在手头逐渐宽裕,大女儿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当老师。老二收入稳定,老三也快要高考。丈夫对她写诗的态度也发生改变,从反对她写诗到觉得“写得还可以”。放眼望去,“生活里满是开心的事情”。她有更多的时间去写诗,她写的诗也一天比一天好。
文学与温雄珍平凡的生活如此和谐地共存,就像鲜花与泥土,就像日月与山川。
温雄珍经营着她的童装店
他们是一群人
像温雄珍这样的素人作家在东莞并非个例,而是有一群人。
例如清洁工王瑛。汶川地震那年王瑛来到东莞,干过很多份工作,近来在大楼里做清洁工。工作的同时,她会随手记录下生活的点滴。她的手机上有个备忘录,她把工作时随时想到的话语,用语音录入。每天下午3点以后,当所有的工作都干完,她便翻出备忘录进行修改。这些文字后来被《作品》杂志的郑小琼发现,并于“素人写作”栏目推出。郑小琼也曾是东莞的一名打工者,在凭借文学改变人生命运之后,她对来自打工者的文学作品格外重视。王瑛偷偷用手机记录下的,正是生活最真实的样子,字里行间都是东莞这座城市的真实脉动:“高楼新出炉的蓝色玻璃窗耀眼夺目,矗立河流边,把村庄激活了……”王瑛写道:“我告诫自己,不能小看每一个人,首先他们都是正常的人,和我一样要生存。”
对于石材厂的曾为民来说,文学是他相伴一生的挚友。当年他没钱结婚,便跑到深圳打工,半年时间里他边打工边写作,工资加上稿费凑够一万元,才回家结了婚。后来依然是凭着一本发表作品的剪贴本,敲开了东莞环球石材厂的大门。他在石材厂一干就是25年,也与各种各样的石头相伴25年。在他眼里,石头是有生命有情感的,在炸山采矿的时候他“似乎能听到石头的尖叫”。他把对于石头的各种感受都写在诗歌里:“我给石材以生命,石材给我以诗歌。”虽然后来离开了石材厂,但是关于石头的诗歌他会一直写下去。
黄立明的菜摊位于细村菜市场的热闹区位,主要批发家乡湖北的莲藕。20多年来,这个不算太大的摊位不仅养活了一家人,也孕育了许多诗篇。人称“力哥”的他曾因生活的压力一度辍笔,但内心的文学梦从未熄灭。疫情期间,他重新拿起纸笔,在莲藕的包围中洋洋洒洒地写下去。很多长诗如《世界神农》便是在凌晨的雨夜中完成。“东方魔稻/满世界扬花吐蕊/世界因您而安康/世界正走在告别饥馑的路上”,这样充满气势的诗句,便诞生在他的菜摊上。
马益林是甘肃天水人,初中毕业后跟随父亲到东莞打工,曾经做过西餐厅服务员、足浴店服务员、酒店水吧员。后来父亲在一家工厂当保安,把他介绍去了一家模具加工厂,一做十多年。他少年时喜欢写些调侃的文章,直到读了萧红的《生死场》,“才发现文学应该是真诚的”。后来他的小说写出眉目,陆续发在《西湖》《青年文学》等刊物上,新写的短篇小说《三人行》也将在《作家》发表。这篇小说最初投给《十月》的编辑蒋在。蒋在给他回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工厂里上班,在机器的轰鸣声中,他顾不得擦去手上的机油就接起电话。“文学好像有很奇妙的能量,我只是东莞的一个普通工人,远在北京的名刊编辑和我的‘阶层’相差那么远,但文学可以打通我们之间的隔膜。”虽然那通电话是委婉的拒稿,仍带给他温暖。
笔名“机器人瓦力”的李焕文,是东莞本土成长起来的网络作家。他一出生就有遗传性凝血功能障碍,很容易造成关节出血,严重时会导致关节自残。初中二年级,瓦力的右膝关节频繁出血,不得不坐上轮椅,最终导致辍学,这对成绩优异的瓦力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从此他开始了深居简出的养病生活,找姐姐们用过的教材自学,也通过互联网学习各类知识。“局外人”的角色让瓦力有了更多观察和思考的机会,最终在网络文学的创作中找到了人生方向。他的《黎明医生》在起点中文网获得破亿点击,成为阅文集团当年的“十二天王”之一。“写作成了我的出口,成为我表达自己的方式,写作让我变成了更开心的人”,瓦力说。
还有许许多多来自各行各业的写作者,汇聚成一个新的写作群体。“90后”诗人苏烛曾是留守儿童,文学给予他困顿中的精神救赎。而今,他在东莞经营一家少儿硬笔书法培训机构,通过写诗来“保持对人世间的观察与思考”。体育教师章新宏平时爱写188体育官方ios,还加入了东莞市作协,他的学生们可以自豪地说自己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唐春元在东莞虎门镇的一家燃气公司供应站工作,每天需要进行运输、配送、检查维修等工作,脱下蓝色工作服后,便会一头扎进诗歌的世界里。江西赣州人赖海石在东莞打工20多年,来到桥头镇的小小说创作基地后,沉睡多年的文学梦重新被点燃。公职人员张润华早年活跃于网络论坛,后来钟情于武侠小说创作,每晚9点半至深夜12点是他幸福的写作时光。东莞望牛墩的协税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黄丹也多年坚持文学创作,他最新的写作计划是写一部反映新时代山乡巨变的长篇小说,希望通过记录普通人奋斗改变命运的故事,激励更多人勇敢追梦……
在东莞,这些普通劳动者在生计之余,用文字记录着生活的巨大诗意,书写着关于个体的恢宏史诗。当然,这仅仅是进入我们视野的一部分素人写作者,细察这个群体,我们有理由相信,像这样对于文学满怀赤诚,在自己的生活里默默创作的写作者,在整个东莞,在整个中国,会有千千万万。
王瑛认真完成清洁工作
新的创作主体正在形成
我们或许可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像东莞素人写作者这样的群体,正在成长为新时代文艺的新的创作主体。
相比于传统作家,这些素人写作者具有新的职业身份背景,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文学并非他们的主业,而多为业余创作。从烧烤店工人、清洁工、卖菜商贩、石材厂工人、煤气工,到公务员、税务工作者、街道主任、体育老师、企业主、证券工作者……可以说,这些素人写作者遍及社会各个阶层、各个领域、各个行业。这样的身份背景,决定了文学创作不会是一个小圈子的事情,他们立足于各自的工作岗位,用自己的文学创作呈现出时代生活的完整拼图。
素人写作者具有崭新的文学生产方式。在今天的传媒时代,新的传媒技术的发展,让普通人的学习、创作、交流都更为便利,他们可以在新媒体上完成创作、发表、反馈、互动的整个过程,这是不依赖纸质文学刊物的新的文学生产方式。评论家柳冬妩曾经也是东莞的一名打工者,在他看来,“新媒体的出现给文学的创作和传播带来革命性的变化”。新的传媒技术使普通人获得知识的方式更为便捷,在技术上降低了文艺创作的门槛,人人都可以创作,从而掀起普通人投身文艺创作的新大众文艺浪潮。
应该说,新传媒时代的到来为素人写作者群体的产生提供了充分条件。温雄珍之前都是一个人默默写作,后来她把诗作发表在QQ空间里,因而有了自己的读者,并交到很多诗歌朋友。互联网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很多诗友虽然至今都没有见过面,但他们的心“挨得很近”,彼此切磋,相互砥砺。马益林也是因为发在QQ空间上的短文被老师发现,从此走上文学道路。只有小学学历的网络作家瓦力,依靠网络资源获得了丰富的知识,建立起相对完备的知识系统,并用于网络文学创作。章新宏喜欢通过手机APP“美篇”进行188体育官方ios创作,通过这样的软件,他会收到读者最直接的反馈。疫情期间,陈长金因工厂生意受挫“赋闲”在家,因阅读网络小说萌生出自己创作的念头,他自2022年起签约番茄小说平台,以笔名“慈舟”开启网文写作,至今已创作900余天,总字数近250万字……在这些素人写作者看来,自己的文学创作能够被看见是很重要的。即便是在QQ群、朋友圈里获得点赞,依然会让他们收获创作的喜悦。这些新媒体上读者的赞美和肯定,坚定了他们进行文学创作的信心。
素人写作者的文学创作以其鲜明的特点为中国文学带来新的质素和风貌。评论家、东莞市作协主席胡磊认为,“素人作家长期身处基层,文学创作常常表现出一种在场感、纪实感、互动感,以及与生活的即时对话关系,他们的文学创作不需要采风体验,他们的文字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温雄珍常常会把自己的生活经验转化为诗歌,无论是烟熏火燎的烧烤摊,还是命运多舛的扫地阿姨,都会进入她的诗行,成为有别于其他诗人的坚硬质地。曾为民的几百首石头诗,来自他在石材厂同石头的朝夕相处,单论写石头,也许没有人能写得过他。“一块石头,在堆场/风餐露宿好多年/变得越来越白,接近骨灰的白/让我想起漂泊多年的父亲/也是这样悄悄风化/以至于,我想不起他/曾经的容颜”,这样的诗句也许只有石材工人可以写得出。
对这些素人写作者来说,文学在他们生活中所处的位置也不同于传统作家。文学不一定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主业,然而文学深度参与他们的生活,为他们带来精神愉悦、情感慰藉以及成就感,并成为同他人联系和交流的纽带。温雄珍通过诗歌认识了很多朋友,去北京送女儿上学时,她还见了北京的诗友,正是这样相隔万里的精神共振,让她超越了世俗生活。疾病让瓦力退出正常的学习生活,成为一个“局外人”,如果没有网络文学创作作为一种精神的出口,他也许会长久地被封闭在身患疾病的身体里。对于温雄珍、曾为民、王瑛、黄立明这样的写作者来说,即使文学没有为他们带来名利、荣誉,他们依然热爱写作,文学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文学之于他们,是一种更为纯粹的状态,也正构成他们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素人写作者以自己的创作影响着身边人。不同于传统作家的名满天下、洛阳纸贵,这些素人写作者对其他人的影响更为细微,然而也更具渗透力。他们中很多人最初的文学创作便来自身边人的影响,然后他们又以自己的文学实践影响了更多人。温雄珍因为诗歌得到村里人的尊重,让乡亲们认识到文学的力量。燃气公司的唐春元偶然在朋友圈读到一位同学分享的诗歌,被诗歌的短、变、快吸引,此后投入到诗歌创作中,并且带动身边很多人写诗。身为体育老师的章新宏更是将文学的兴趣传递给体校里练体育的孩子们。这些素人写作者,将文学的元素渗透在最广阔、最细微的社会生活中,他们传递一种爱好,形成一种风气,构建一方生态,他们的文学创作像一颗颗火种,点燃身边那些渴望文学的心灵,这样的文学之火蔓延下去,终有一天,将成燎原之势。
在新大众文艺的浪潮中,素人写作者正成为新的创作主体。对于这个崭新的创作主体来说,也许个体的文学创作光芒微弱,然而千千万万的创作者参与进来,必将汇聚成文艺创作的璀璨星河,形成托举文艺高峰的厚实土壤。
曾为民在石材厂一干就是25年
为什么是东莞
素人写作群出现在东莞,并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历史、地域、文脉、土壤、生态、政策、机制……种种元素共同孕育出东莞的素人写作群。
东莞作为岭南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之一,拥有底蕴深厚的传统文化资源。在这里,传统粤剧婉转悠扬的唱腔,与流行音乐的动感旋律相互交织;古老祠堂的庄严厚重,与现代化都市的繁华热闹彼此映衬……丰富多元的文化环境,为东莞的写作者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素材和灵感源泉。
更为重要的是,东莞作为一座制造业城市,吸引着全国各地的打工者来到这里。有人到来,有人扎根,有人离开,这个城市始终处在一种流动之中。一个春节过后,也许这里的人口又发生了更新。改革开放40多年来,近2亿人在这座城市工作、生活,不同地域的人们带着各自的文化背景和鲜活故事汇聚于此,江西的客家山歌、广西的壮族民谣、潮汕的方言文化……多元文化在东莞这片土地相互碰撞,形成了开放、包容、多元、务实、创新的文化气质。而这种文化气质正是催生大量文艺创作者的重要因素。
“打工文学”堪称东莞素人写作群勃兴的先声。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批来到东莞的打工者,将打工生活中的丰富感受凝结成文学作品,以普通劳动者的视角记录高速运转的现代城市生活,创作出一批优秀的打工文学作品。现在已经是《作品》主编的王十月就曾是东莞的一个打工者,他创作的《国家订单》写出了“全球化背景下中国企业中不同身份人们的复杂境遇”,获得了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打工诗人郑小琼在工厂流水线上写出了优秀的诗歌,凸显了女工们在劳动工作中的尊严。“打工诗人”柳冬妩后来转型从事打工文学研究,成为打工群体“最为贴身的研究者”。从新疆“迁徙”来莞的丁燕,也以打工者的身份开启了非虚构写作的新篇章。塞壬在《无尘车间》等作品中呈现了普通劳动者的生活状态和精神追求,而莫华杰则擅长描绘打工者在城市中的奋斗与挣扎,反映改革开放时代背景下社会的转型与变迁。可以说,从王十月、郑小琼、柳冬妩到丁燕、塞壬、莫华杰,以及邝美艳、阿微木依萝、周齐林等写作者,他们的创作极大地丰富了东莞打工文学的内涵,也让打工文学成为当代文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应该说,素人写作与打工文学一脉相承,都是从生活工作一线涌现出的创作热潮。与早期打工文学反映打工生活的艰辛,且创作者多为工厂工人不同,当下东莞的素人写作涵盖了更为广泛的职业群体。他们来自不同行业,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蓝本,注重个体经验的挖掘和表达,作品风格丰富多样,探索更为广泛的社会议题,展现出比以往打工文学更加广阔的视野和更为丰富的内容。
从打工文学到素人写作,形成了东莞文学的独特文脉。这样的文脉也表现为一种代际传承。在东莞的文学发展历程中,存在许多前辈提携后辈的佳话。王十月和郑小琼通过《作品》杂志推介了王瑛,郑小琼发现了温雄珍,夏阳提携了曾为民,马益林在莫华杰的引荐下师从陈启文,莫树材指点赖海石,东莞市文联的保安推荐了同乡黄立明……在这样的“传帮带”中,更多素人写作者被发现,不断充实着东莞的文学创作队伍。
在东莞弥漫着浓厚的文学氛围,各种文学活动在这个城市里蓬勃开展。2010年,“中国作家第一村”在樟木头镇挂牌成立,著名评论家雷达担任“村长”。这一作家群落的形成,吸引了众多知名作家入驻,为东莞文学的发展注入了活力。众多文学名家的到来,让东莞的基层写作者深受鼓舞,并在潜移默化中受到文学的熏陶,得到专业的指导。在长安镇,各种文学活动开展得有声有色,莫言、余华、苏童等众多名家都曾到镇里讲过课,塞壬、阿微木依萝、洪湖浪、陶青林、莫华杰等作家都从长安镇走出,这对于一个乡镇来说是了不起的事情。
桥头镇则以“小小说创作”为突破口,打造出独特的“桥头文学模式”。据桥头镇作协主席刘帆介绍,2008年10月,桥头镇作协举办了首届东莞市小小说创作大赛,吸引了众多文学爱好者投身小小说创作。2011年5月,东莞市文联在桥头设立“东莞市小小说创作基地”,进一步推动了小小说创作的发展。之后桥头镇还创办了小小说专业期刊《荷风》杂志,成立了东莞市小小说学会,设立了“莫树材文学资料馆”,为小小说创作提供了更广阔的平台。
大大小小、数量众多的文学刊物也是东莞的独特现象。《珠江潮》《东莞文艺》《南飞燕》这些文学刊物曾经发现培养过很多基层写作者。在此之外,很多工厂、企业、乡镇、街道都办有自己的刊物,这些内刊成为素人写作者学习成长的“培养皿”。很多素人写作者当年都有在厂报、厂刊、内刊编辑、发表文学作品的经历。他们在这些并不知名的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交流文学经验,分享写作感受,形成了一个个写作群落,不仅提升了创作水平,也自发形成一种文艺微生态,催生出更多素人写作者。
在东莞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武一婷看来,“身处改革开放和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前沿阵地,使得东莞形成了丰富而特殊的‘文学沃土’。东莞作为制造业名城,能够产生打工文学、素人写作现象,这并非偶然,而是必然。”改革开放以来,大量产业工人来到东莞,“他们的生活经历、情感体验和成长故事,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也反映了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变迁”。
让文化资源直达基层
在东莞,基层写作者更容易获得优质的文化资源。
40年前,东莞正式撤县设市,成为县级市。随后在1988年1月7日,东莞由县级市升格为地级市。自此,东莞成为国内少有的不设区县的地级市,直接管辖乡镇,形成了别具一格的行政体制。这种独特的“直筒子”市的行政架构,客观上为东莞文学的发展带来独特的优势。东莞市作协与各镇级作协可以直接对接,避免因为中间层级的周转而出现资源损耗,极大地提升了行政效率,也让基层写作者可以获得充足的文化资源。这种深入“最后一公里”的组织建设,成为素人写作者重要的发现和培养机制。
在东莞,各乡镇都有自己的作协组织,市作协能通过镇级作协直接了解基层写作者的需求,有针对性地为他们提供帮助。在创作指导方面,专业作家和评论家可以直接深入到各个乡镇,举办文学讲座、作品点评会、改稿会等活动,为基层写作者传授写作技巧,解答他们在创作过程中的困惑。在作品发表和推广方面,市作协可以利用自身的资源和渠道,推介基层写作者的作品,让他们有更多机会在各类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提升知名度。
这种直接对接的模式还增强了东莞市作协对基层文学活动的指导和支持力度。东莞市作协可以根据不同乡镇的文化特色和文学基础,制定个性化的文学发展规划,帮助其形成独具特色的文学模式。比如,针对一些具有历史文化底蕴的乡镇,组织开展以历史文化为主题的征文比赛、文学采风等活动;对于工业发达的乡镇,则鼓励写作者关注工业发展、工人生活,创作与之相关的文学作品。不同乡镇的文学风格和创作特色相互碰撞,促进了文学的发展和资源共享。
东莞从上到下高度重视文学事业,出台了一系列针对文学的扶持政策。东莞在全国率先打破户籍制度限制,2009年便出台了《新莞人作家、艺术家入户实施方案》,让那些成绩突出的打工作家、艺术家落户。同时设立专项资金,先后对100多位来自基层的作家艺术家给予扶持和奖励,并资助出版个人作品集100多部。这样的政策吸引了很多人来到东莞实现文艺梦想,陈启文、丁燕等作家都是因此而落户东莞。
“东莞市委市政府对文学的扶持力度很大,每年的扶持项目能有20多个”,东莞市文联副主席林玉秀介绍说,这些扶持项目面向所有基层作者,只要有好的文学项目都可以申报,项目一旦通过就可以获得数额可观的资金支持。郑小琼、陈崇正等作家当年出版作品都曾得到过专项资金扶持。像莫华杰这样的打工者,当年正是通过这样的扶持项目逐渐成长为一名青年作家。如果一部作品发表或者获奖,除了东莞市文联有补贴和奖励之外,各乡镇和街道还要再给奖励,由此形成从上到下一整套立体的扶持机制。
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的扶持政策。“名家工作室”制度邀请知名作家入驻,与素人写作者进行面对面的深入交流,通过“传帮带”的模式发掘和培育新生力量。比如,作家陈启文“收徒”马益林、莫华杰、周齐林等,不仅耐心帮助后辈修改稿件,还凭借自身的资源和影响力推介他们的作品。柳冬妩文艺评论工作室为周齐林新作举办研讨会,将其非虚构作品《老漂一族带娃记》置入新大众文艺的视野下进行评论,引导助力其文学创作稳步前行。“东莞文艺新实力”项目则聚焦有潜力的年轻创作者,为他们提供展示才华的舞台,让他们有机会崭露头角。
这样悉心的扶持和指导,在东莞到处可见。东莞桥头镇文化服务中心副主任莫小琼说,在写作起步阶段,她的作品得到了东莞市小小说创作基地“六个一”工程建设签约作家的悉心指导,老师一段一段地帮她修改作品,让她受益良多。通过这种“手把手”的教学,她逐渐摸索出了适合自己的写作方法。
2023年9月,东莞市委宣传部联同东莞市文联、东莞市文广旅体局出台了《东莞市推进文艺精品创作生产机制》,从选题、立项、推进、展示、奖励五个方面入手,推动文艺精品创作。针对文学创作,东莞市文联与花城出版社签约东莞文学创作“全链条”培育项目,借助花城出版社提供的专业服务,完善提升文学作品写作、出版、推广、衍生“全链条”机制,为文学人才提供全方位支持。选题阶段有专家对选题进行论证;创作过程中有资深作家对素人写作者进行一对一的指导;改稿会上有专业编辑对作品进行细致入微的修改;编辑出版环节有众多的出版机会。这些举措,让众多写作者感到“在东莞写作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们希望的是,以一种全链条、全覆盖、全年龄段的培养模式,通过务实高效、有针对性的方法,培养出一批东莞本土作家。”东莞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张彤飚认为,文学人才培养应“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这样的扶持政策才精准有效,而且对素人写作者本身的生活与写作事业能够产生影响。
东莞素人写作群的经验表明,良好的文学生态需要多方共同构建。从上到下的政策支持,从线下到线上的平台搭建,从专业到业余的交流互动,这种立体化的培育模式让文化资源直达基层,为其他城市的文化发展提供了宝贵借鉴,也为新大众文艺的火热实践作出了成功探索。
文化强国需要更多人参与
一个国家的文化繁荣从来不是依靠某个小圈子的精英,而是需要更多的人参与其中。正是来自基层的千千万万的创作者,构成了新时代文艺的创作主体,掀起了新大众文艺的澎湃浪潮。我们的文化工作不能仅仅只关注名家名作,同时要着眼于激发广大群众的创作热情,提升他们的创作素质,让他们充分享受文化资源,为他们的文艺创作提供一切便利条件,在全社会范围内掀起全民创作的文艺浪潮,记录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每个足迹,从而汇聚起文化强国建设的澎湃动力。这是东莞素人写作群之于我们的启示。
我们的文学现场应该在哪里?也许不在高楼和庙堂,也不在书斋和咖啡馆,而在这个伟大时代的火热生活现场。无数个大地上的创作者决定着文学这条大河的真正走向。无论是文学乡村清溪村,还是西海固作家群,以及东莞素人写作群,他们共同构成新时代崭新的文学版图,坚守着社会主义文学的人民性,生动展示着新时代文学的新气象。
清晨6点,东莞细村菜市场,天下着微雨。送走一位顾客后,黄立明一边撑起雨伞,一边在对联红纸的背面写下当天的诗句。城市另一边,温雄珍从睡梦中醒来,脑海中闪过昨晚烧烤摊上发生的事,一首新诗正在浮现。稍晚些时候,王瑛拿起手机,在她的《清洁女工笔记》上又加了几句,记录她在虎门镇卢屋村的清洁工作……
这是东莞一个寻常的清晨,却是不寻常的文学现场。在这座以制造业闻名的城市,一个由普通劳动者组成的写作群体正悄然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