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歧流的岔口,触抵真实
东来,青年作家,90年代生人,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大河深处》《奇迹之年》
《涉过歧流》,东来著,刊登于《当代》杂志2025年1月号
《奇迹之年》,东来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4月
《大河深处》,东来著,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5月
写作短篇像谈恋爱,写作长篇像是关起门来过日子
林晓筱:东来你好,很开心能与你聊聊你的创作。大概在六年前,第一次读到了你的《大河深处》,当时惊讶于你用语词刺破现实,触及人物的笔力,犹如冰刃,划破,随即无痕。随后又读到了《奇迹之年》,可以从中看到你在有意识地勾连历史的维度,人物和人物之间有了全新的时间上的勾连与联系。这两部作品都是短篇小说集。这一次,你带来了16万字的长篇《涉过歧流》。从创作的角度来说,是什么促成了这一次写作体量上的拓展?写作短篇和长篇在体验上又有何不同?
东 来:2021年时,我尝试写一个中篇《化骨》,计划写5万字,题材和《涉过歧流》相类似,写法不尽相同,也是一个年轻人通过苦读改变自己的命运,之后抛弃来时路,为自己捏造了一个新的身份,完成一次“化骨飞升”。这个中篇写到三万字左右的时候卡壳,沦为废稿,我想得还不够清楚,这个人物背后的动机看似成立,却动力不足。这个人物留在了心里,在潜意识里反复和我对话,经过静置发酵和晾晒之后,我感觉到这个人物嵌入了一个确定的时代背景,有了自己的形体和能力,不是完全受我的牵引。“可以继续了。”我受到感召。这个小说本来应该在2022年就动笔的,但是那年我基本都在处理自己的情绪和困惑,一直拖到2023年才动笔,又到2024年4月,终于完成可以拿出来见人的稿子。
写作短篇像谈恋爱,有时候会谈到很好的,有时候会谈到不太好的,共同点必是初见的激情,或“该写点什么”的诱惑,而且有看得见的终点。写作长篇像是关起门来过日子,过得好不好,很难跟人摊开聊,那是和他人隔绝的一片飞地,好的时候也不过是平淡,坏的时候痛不欲生,缝补拾掇构成的复杂深广,最后隐没心底,口不能言。写完这个长篇的初稿时,一个人出门暴走了三个小时,一路都在懊悔,觉得自己没有做好,没有把日子过好。
林晓筱:事实上,在读了两遍《涉过歧流》之后,我感受最深的一点在于,你写的短篇更像歌,各个部分处理得都很成熟,长篇更像是一首曲子。我能感受到你是以人物展开构思的,并且,你尊重笔下的每一个人物,给予他们的光线和音色都是对等的。此外,人物和人物之间还有一种对位关系。比如在主人公的成长中,总会有一个个类似“卫星”的角色。你在创作的过程中是否先有一个清晰的版图,然后这些人物一个个乔迁入住,还是说,这些人物是后来随着故事本身的进程“偶遇”到的?
东 来:“卫星”这个比喻很妙,不过我自己更倾向于使用“窗口”。
第一人称有叙事上推进的便利,但也有视角的局限,它易于刻画内心,却难和外部世界发生紧密的联系,于是这些除“我”之外的人物都构成外部世界的缩影,或多或少地为“我”带来机遇和危机,从而推动人物命运向前。在和这些人物的交互中,“我”更清晰地理解了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更清楚自己在其中的位置,接下来要怎么选择,就好比说,主人公从不同的窗口望出去,看到不同的风景,从而确信自己身在何处。有几个比较重要的人物还承担了“镜像”的作用,主人公能从他们身上照见自己,这一点相信读者也能感受得到。比如“月龙老师”,她的个人经历其实是主人公命运的一次预演;“杨克森”是主人公假设的境遇——如果出生在一个城市中产之家会怎么样;“安迪”其实是主人公内心活动的显化,他想要成为那样的人,且必须成为那样的人。
但这些人物也不是工具人,他们是怎么来的,和“我”怎样产生交集,和“我”分开之后他们的生活落在何处,我也会尽力想一想,并在后续尽量交代清楚,毕竟时间平等地碾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会时常听到一些重要但失落之人的消息,或直接重逢,那种感觉很微妙。小说也应该是这样,我想尽可能地触抵真实。
这也是我第一次写出长篇小说,之前尝试过一次,不过那次写到七万字左右便力竭,尽管我为此做了很多准备,但还是把握不住那个主题。失落记忆犹新,仿佛看着一块珍爱的宝玉沉入水底,我为此哭了好几天。
写《涉过歧流》之前,故事大致在我脑海中,我准备了一个四五千字的大纲,规划了走向,重要的人物小传也会专门写上几百字,以防自己在写作过程中遗忘或者过度伸展,但很多细节依旧是在写作过程中浮现出来的,甚至很多人物在过程中逐渐清晰,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是,虽然没有偏离大纲,但比我预想得要复杂和丰富一些。
初稿交给两位重要的读者——夏周和我先生D,两位给了我一些情节和人物上的建议。之后交给《当代》的徐晨亮老师,他也给了一些意见,让我加强了两个人物的弧光。当虚弱和回避被人指出时,可真是难堪羞愧,更气人的是,他们说的都对,我不得不接受这些宝贵的意见。我很不耐烦修改,硬着头皮上,沉浸其中却发现,相较写作,修改给我的启发更大,后续再写长篇,我也要留出更多时间在修改上。
我很明确地感觉到自己要好好说点什么,哪怕动作笨拙,姿态踉跄
林晓筱:你说“窗口”这个词的时候,我心里的确也如同推开了一面玻璃介质的物体。从《涉过歧流》中,我可以明显感受到,有一些人,比如“杜丽”和“安迪”,他们都企图通过主人公的经历,重新打亮自己。但我同时也看到,还有些人物,比如“杨克森”和“杨爵”,他们都在“杜丽”这道强光之下,或缄默,或处在阴影中,“我”的到来,只不过是一面窗户,他们隔着窗户,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景色,也仅此而已。
这两样玻璃介质的功能,其实在主人公身上得到了合一。通过人物,我们也可以看到你对时代的打量。不同人物的视角是否也包含了你对具体时代的看法,你又看到了怎样的真实呢?
东 来:我很早就表现出了对边缘无依的兴趣,对冲乱内心的兴趣,对变动不居的兴趣,我是学新闻的,也从事过相关工作,还有一点社会学的基础,却不怎么将这些兴趣明确地表现到写作之中。
2021年之前我更认同另一种文学观念,认为文学是对现实世界的逃离,我缺乏对现实的处理能力——不是指书写它,而是生活其中就让我难受,经常坐立难安,想去一个更梦幻鬼魅、失重轻盈的世界,文学恰巧可以构筑这样的世界。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突然意识到文学不能带我逃避一切,我甚至不能直面自己的内心。然后我就倒向另一个方向了,要尽力地去理解现实,感受真实,应该深入,而非逸出。所以在写《涉过歧流》时,我很明确地感觉到自己要好好说点什么,哪怕动作笨拙,姿态踉跄。
我的生命历程几乎和城市化浪潮紧密贴合,流动和迁徙就是我的节奏。浪潮之力猛如洪荒,身处其中的个人没有办法拒绝,有时候也不能细思,只有顺着它一路狂奔。大部分人力有不逮,跑得狼狈。我是江西人,“打工”是我自小听到的最高频的词汇之一,因为“打工”,家庭的组构方式发生了变化,人和人的情感链接也发生了断裂,连续性被打乱了。劳务输出、城乡转换、教育分配、文化适应等等,往往互相嵌套,很难单独拎出来讲述。这些让我感到困惑的问题,就是我小说的母题,以前之所以不去写,是因为没有答案,在流徙的命运中,我同样束手无策。
但不能因为无力就不去触达,《涉过歧流》是我寻找答案的过程,我借由小说人物重走了来时路,看到了歧流的岔口。
林晓筱:从你的描述中的确能够感受到你希望通过写作找到文学的“在场感”。之前写短篇小说时,可以看出你做了很多调查和研究,那些研究多半应该是历史方志方面的内容,现在写作这篇小说时,你肯定展开过一系列的研究和调查。这两种介入资料,研磨和提纯现实的方式有何不同?
东 来:本质上没有不同,只是自我代入的多少问题,我以前不太处理当下的题材,觉得太切近无从下手,其实就是前文提及的回避,宁在远处,也不肯在场。
我自小喜欢读唐传奇,喜见神鬼人生活在同一世界,命运向不能预见的方向延伸。读书时自然也偏好这种,口味要新鲜,没吃过没看过没听过的才有魔力,奇情的诡秘的危险的正好下酒,20岁出头时伴我成长的是明清笔记小说,后来自己写小说,也免不了受这些东西的影响。我又喜欢读县志之类的文献,但又不是研究的那种读法,只是在里面扒拉一些怪谈,寻找生活之外的张力。写小说之初仅凭借兴趣和感受,必然会有一些照射。这种兴趣在二十七八岁的时候突然衰退,觉得在里面找张力也是徒劳。写到《奇迹之年》,我已经学会怎么“烹调”这些材料了,可信和丰富的细节在小说中非常重要,如果写作者本身对所写之事没有认识,很容易露出马脚,小说意欲构建的世界也会粗劣不堪。但我对自己写作的主题没有确信感,那种不自信透露在小说的每一句话中,我觉得自己一定错失了什么。
之后我读到了安妮·埃尔诺,她的小说所调动的材料是个人经验,贵在真实和坦诚,我立刻被她的叙述特质打动,察觉自己缺少的正是这个:我自己作为一个材料,还没有被完全扔进锅里,所以写作《涉过歧流》时,我把自己也全部浸进去熬煮了。这是和之前作品的不同。
其实已经有评论家指出小说里《遥远的生活》这个电视节目参考了湖南卫视的《变形计》,确实如此,写关于《变形计》的小说的想法在我脑子里存了好多年,以前最想讨论的是这个节目的伦理问题,后来我翻看了所有的《变形计》,感觉它折射的东西实在太丰富了,城乡、代际、个人成长等等,可探讨的维度很多。与此同时,我又阅读了大量新闻和特稿,以及一些经济学和社会学的书籍,不过写作过程中,这些阅读似乎并没有派上用场,或只发挥了隐形的作用。
林晓筱:最后,我忍不住想问的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没有名字的。这样设置,是否包含着某种隐喻呢?
东 来:是的,我希望写作者、读者和主人公之间的边界能够模糊,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能代入自我,情发一心,一旦有了一个确定的名字,主人公的他者属性就太明确了。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的明确界限,恰恰是我不想看到的,很多时候很多处境是相通的。
(林晓筱系浙江传媒学院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