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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浅浅的微笑 ——忆张少敏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肖亦农  2025年08月08日11:35

他真的来看我了,这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在信件中说,他要来内蒙看我,我俩是好不容易联系上的。他在天津,我在鄂尔多斯。那时的鄂尔多斯交通算得上极差,其贫其穷已经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那时鄂尔多斯既不通飞机,又没有铁路,人们坐火车到达包头后,还得转长途客车,当中还隔着条黄河,那时黄河上没有公路桥,人畜车辆过往还得过浮桥,隔河千里远,可不只是说说。所以,少敏说来鄂尔多斯来看我,我觉得关山迢递的,他也许只是客气。

少敏是从一本文学杂志上看到我写的一个短篇小说,便与编辑部联系,找到了我的地址。于是我收到了他的来信,那清秀的字迹,滚烫的问候,让我怦然心动,看到落款署名,我几乎惊叫起来,张少敏。顿时他浅浅的笑容,立即浮现在我的眼前。十余年前,他是我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位大朋友,少敏不属于知青,而是属于“文革”中毕业的大学生,用他的话说,那更是一个无着无落的群体。那时他是以现役军人的身份,在兵团报社当记者。我那时是个不到二十岁的知青,在一个团政治处当报道员,少敏来团里采访,我总是颠颠地跑前跑后。后来熟了,我才知道他是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顿升敬意,少敏说是兵团报社来了一群青年军人,也大都是北京大学中文系、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有了这批名校的大学生办报,兵团小报办得风风火火,并围绕着报纸,团结了一大批写作积极分子。当时,每个团都有报道组,是兵团文化写作的骨干队伍,报社也常组织各种形式的改稿班。当时,报社也特别善于发现青年作者,我也算是一个,那时,我经常被请到报社改稿,一来二去,算是与报社的大学生们稔熟了。一天下午张少敏约我去他的办公室谈稿子,我来到了他在兵团报社的办公室。他正在阅稿,见我来了,他微微笑了,我忽然觉得他的微笑,让人特别亲切,就像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

少敏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前。然后给我说起了稿子,大意是写得不错,有些文字上的小毛病,他已经处理完了,可以见报了。我听了非常高兴,连声感谢张老师。他又笑了,说你的文字真是不错,我说看着书上的、报上的,琢磨着学着写呗。我说着,被窗外的一株杏树吸引了,那时是四月天,满树都是红红的杏花,我便随口说道:三年未见杏花开了。张少敏听完,认真地看着我说:小肖,你说话挺有穿透力,有文学性。我说不过是发了些感慨,三年大沙漠,哪见过桃红柳绿杏花开……张少敏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小肖,我直感觉得你是写东西的料。我说我初中都没好好上,哪有那本事?他还是笑着,说:我听你说话,就觉得你有写东西的天份!我嘻笑着说:我这不成了陈伯达的唯天才论了。我虽与张少敏开着玩笑,但心里还是跳得怦怦的,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尤其是读名著,尤其是写家乡保定或保定籍作家的书尤其爱读,像《红旗谱》《野火春风斗古城》《平原枪声》《敌后武工队》《新儿女英雄传》等等,这书读了又读,翻了又翻,有些篇章和情节妙语,几乎都能背下来。实际上我心里一直有个要当作家的野心。少敏说我有当作家的品相,我还是相当激动的。于是我试着写了几篇东西,交给少敏,前前后后兵团报纸都给我发了,我自然是感谢少敏的。他可以说是引导我走向文学之路的恩师。但那时正闹“文革”,作家梦也就搁下了。少敏曾处理我的一篇稿子,与上面争了起来,还是没能发出。他对我说,这是一篇好东西,千万别灰心。耐心等一等再说,他是笑着对我说的,少敏脸上的笑纹我记得非常清楚,几年来想起少敏的笑容,就让我感动。后来兵团解散了,曾领着我们扎根边疆的现役干部全都返回了部队,听说少敏那批解放军大学生,都去了部队的军事院校,而我辗辗转转留在了鄂尔多斯的交通部门,当了一名公务员。一晃差不多十年我们没有对方的半点音讯,但我们都迎来了改革开放,真正走进了让人激奋的文学年代。我那时开写自己的文学作品,要圆自己的作家梦,也不时有作品在杂志上发表。忽然收到少敏的来信,才知他从军队转业到天津作家协会了,专门从事文学的编辑工作。我挺羡慕少敏的,觉得这是他喜欢的工作。他在信中告诉我,他现在在《新港》杂志社工作,当小说组的组长。还热情地给我邀稿。《新港》是老的文学刊物,圈内知名度挺高的。一个荒山野岭的文学青年,得到这种邀稿别提有多高兴了。我连夜赶了一篇稿子,有一万多字,天大亮,就跑到邮局寄去。十天以后,收到了他的回信。少敏告诉我,在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可能在火车上了。我们马上就能见面了。果然,第二天的下午,少敏就来到了我的办公室前。他脸上还是挂着我熟悉的笑容,我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少敏让我带他去宾馆,我说花那冤枉钱干什么?热情地把他引回了家里。回家哇,是鄂尔多斯人盛情的待客之道。

妻子在家热情地欢迎少敏的到来,我给她讲述了我们当年在兵团的友谊和交往,那时儿子刚满月,要上户口,儿子一直叫宝宝,还未有个学名。妻子是个直性子,说少敏大哥来得正好,给我儿子起个名字吧。少敏微微笑着说,我想想,给儿子起个好名字。当晚,少敏就睡在我的小书房里,妻子又给他加了条棉被,我俩说了半夜话,真是有无限感慨。他鼓励我好好写东西,他认为我的文字有幽默感,这是成为好作家的必备条件。这是第一次听人说,于是我记住了要有幽默感。那次少敏在我家住了四天,临走给我儿留了个名字:肖睿。他说,我希望他不是聪明,而是智慧。我和妻子都觉得少敏名字起得好,于是儿子有了官名:肖睿。只是睿字不大普通,有时连老师都不认识。儿子小时没少受老师的不待见。少敏在我家,常抱肖睿转来转去,还同我谈着梅里美、茨威格、海明威,肖睿也瞪着大眼睛似乎在听,只是偶尔尿在少敏身上,少敏仍是微微地笑着……那次少敏给我开了个书单,有那么多我未看过的书。临离开时,他告诉我,我的小说《新港》已经用了,现已下厂了。被这样的大刊名刊选中稿件,自然是十分高兴的。少敏就像一个引路者,带我走过了自己的文学青葱岁月。我俩还合作了有十部中短篇小说,发在《十月》等文学杂志上,百花文艺出版社还为我们出版了一个集子,蒋子龙还为我们写了序,称我们的合作是耦合的力量,夸赞了我们的合作。我记得有年夏天,我俩商量一部中篇小说的写作,我住进了少敏的家里,我俩吃着少敏夫人切的冰西瓜,一面谈得热火朝天。我俩还住在一个宾馆改稿子,正值刚供暖的日子,供暖不好,屋子很冷,我半夜醒来,却见少敏躲在卫生间里写稿子,因为卫生间暖气稍有些温度。少敏指着手里的稿子说:有个地方,我还想动动。卫生间里暖和点,还不影响你休息。少敏温柔谦和得让人鼻子都有些发酸。

一九八七年的春天,内蒙古文联举办春之声笔会,为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四十周年组织文学创作专题笔会,我想写一个短篇小说,铺开稿纸,犹如鬼使神差,我在题头竟然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在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四十周年之际,谨以此篇献给我的良师益友张少敏。当时来了不少组稿编辑,都问我这句话的意思,我都懒得回答了,最后被一家叫《火花》的杂志拿走发表了,题句一个字都没有动。我挺高兴,更让我高兴的是这篇小说被《新华文摘》转载了,题头那句话,仍是保留着,像是向社会告示着我和少敏在兵团留下的友谊。于是少敏成了内蒙文学界的朋友,哈斯乌拉、邓九刚、路远、乌雅太等内蒙古作家都有作品在《天津文学》发出。

记得一九八八年初春,我和少敏应邀为北京电影制片厂创作电影剧本《红橄榄》,在北影仿清楼一共住了两个多月。少敏告诉我一定要抓住原小说的神韵,保存原小说的故事,我俩几乎是一场戏一场戏地过。有时写累了,就跑到《十月》编辑部的张守仁家打扑克,还有老同学田增翔,其乐融融,有时玩到深夜,我俩就走夜路回到北影厂。夜晚静悄悄的,马路上空无一人,我俩有时会喊叫起来,然后呵呵大笑,任意地放松自己。那时,少敏已经担任天津作协党组副书记、秘书长。这次改剧本,是向宣传部请了长假的。宣传部的人也知道少敏是倾心于写东西的,所以准了少敏的创作假。少敏常给我讲天津市作协的一些事情,说有的作家脾气怪得像孩子,经常会出现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他还是那样笑着,脸上的笑纹浅浅的。在写剧本时,少敏一场戏一场戏地抠,有时责编赵海城来询问进度,少敏总是说还在打磨几场重场戏,他对我说咱不满意决不交稿。我俩就这样耐心地打磨着。有时也会有朋友来看我们,比如梁晓声,我们也去晓声家住的筒子楼,就是大白天也得在走廊里摸索着走,我挺佩服晓声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创作出那么多的宏篇巨著。那时柳溪也在仿清楼里住着,修改《燕子李三》的剧本。有时少敏跑回天津处理单位的一些事情。我写累了,就去柳溪房内聊聊天。柳溪是名作家,还是老革命,她给我讲早年参加革命的事情。她连连摇着头说:不堪回首,我说您老咋不写自己的经历呢?她说:慢慢来。我给少敏说起柳溪等人的悲惨往事,这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少敏也说,哪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还对我说:我们现在合作一些东西,但你是知青,我是大学生,早晚也得合久必分,我认为少敏确实是看得深看得远。我俩创作的《红橄榄》电影剧本交给电影厂时,竟然一稿通过,我记得当时北影厂文学部的王主任对我们说:一稿过,北影厂建厂以来很少有过。我深感少敏的文学功力。

后来,我去北师大读书,少敏去当他的领导,各忙各的。一晃进入了新世纪,我的孩子肖睿进入了高中一年级。他是文科出奇地好,别的科一般,我给少敏说起,少敏安慰我说,不怕偏科,奇才往往出在偏科生。那时《天津文学》改成了一个发行量还可以的青春刊物,他给肖睿约了篇稿子。肖睿忐忑地答应了,写了几天,写成了一篇小稿子,我看了看,不禁有些吃惊,写得太好了。但我不动声色地说:给张伯伯看看吧。

我将肖睿的稿子寄给了少敏,少敏看后也很是兴奋,给我打电话说写得不错,而且说他马上安排发稿。并且让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肖睿。说孩子是要鼓励的。我把少敏的话告诉了肖睿,肖睿兴奋地说:真的?我说是的,肖睿高兴地叫了起来。有那么一个多月的日子,肖睿总是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等待少敏寄过来刊物,因为那上面有他写的文章。终于刊物来了,我兴奋地交给他,肖睿却是出奇地平静,接过书默默地转身走了。我感到有些奇怪,甚至感到肖睿太冷静了。实际上肖睿是躲在墙角里大哭了一场。在二十多年后肖睿已经是发表了十余部长篇小说的青年作家,他在一篇小说的创作谈里,谈到了这件事情,他说这篇文章的发表,说明他不是学渣,而且从此他开始开辟自己的文学航线,而且一头冲下去。前年夏天,肖睿在《人民文学》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库布齐诗篇》,马上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可以说是在文坛闹出了一些动静。我想告诉肖睿的是,你不管飞得再高,都应该记得是少敏伯伯领你走上了文学道路的第一步……

今年初春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女人的电话,说是少敏夫人,我赶忙叫了声嫂子,说几十年了,我一直记着你的冰镇西瓜呢。嫂子低声地告诉我少敏走了,放下电话,万千事情涌来,我哇地一声大哭了。这个世上懂我、知我的人走了,我的如师如兄的好朋友走了。想想我们兄弟竟阴阳两隔,一时竟不能自已,肖睿闻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你少敏伯伯走了。他愣了一下说,这是个好人,我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他发的。我说儿子,咱要永远记住少敏伯伯。肖睿说:这我知道,你难受就哭几声吧,千万别闷着。我翻影集,竟然没有找到我俩的照片。我俩竟然找不到一张合影。记得少敏有次曾遗憾地对我说,咱们应当和孙道临照张像,那时我们一同住在北影仿清楼,常和临时住在那里的孙道临一起在楼前散步,对孙道临这样的大明星我们还是敬仰的。孙道临离开仿清楼后,少敏忽然对我说,应当和孙先生合张影。那时,照相是挺奢侈的事,不像现在,人人都是摄影家。我也记不清我和少敏有没有合影,但他那特有的微笑,将永远留在我的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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