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2025年第1期|周蓬桦:祭火:献给史前文明的雕刻师
榫:小序
公元2023年9月,秋高气爽,阳光照耀高原上的一片褐色土岗,四周空旷而又荒凉——此时,我正在石峁遗址前踯躅流连,弓身揣摩或细细端详,穿越遍地枯草与碎瓦的坟场,我被眼前众多矗立地面的精美石刻深深震撼,一时间我的脑海里产生了种种疑问,不敢相信这座设施完备的故城是四千年前的人类活动现场遗迹。要知道,那时候人类还没有被文明和思想所记录。在我粗浅的认知中,人类的伊始与发端充满了野蛮的厮杀,人们手持木杈,住洞穴,穿蓑衣,啃动物的骨头。那时,“人”的定义还没有被上苍命名,昭告天下;人性的规则伦理尚在胚胎之中,生灵们的出生和死亡与一只兔子的出生和死亡没有任何区别。而且,像一场阴暗的梅雨下个没完,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多久?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人类在森林、沼泽地、草滩和泥水中滚爬,没有智力,没有纪年,没有逻辑秩序,行为完全受本能驱使,无论生存还是死亡,演绎着周而复始的疲劳轮回,尸堆成山。我猜想,这样的游戏大概连上帝都感到厌倦了,不停地打着哈欠。因此,后人才有了“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之类的说辞与感慨。说真的,面对人类的远古废墟,起初我心如止水,几乎没有一丝联通的感觉,毕竟年代太过久远,四千年前的魂魄早已成为化石,我把此行当成了一次走马观花的程式化游历。我的感觉只对精神层面的事物保持天性的敏锐和激情,像一只在海滩上沉睡的蚌只对海水和月光张开它的全部。但就在我深感失望的时刻,大片形状不一的石雕和壁画陡然间出现在我的面前!正是石雕上这些栩栩如生的面孔、星空、动物、屋舍等各种图案击中了我——这些伟大的原始艺术,这些有生命的东西,它们一下子把沉睡四千年的故城激活了,我的心脏滚过一阵激动的热流。
于是,呆立在硕大的废墟之上,我的眼前掠过一幕幕被尘土遮蔽的画面:河流、篝火、羊群、青稞、远山,它们伴随着鼓声、马嘶、雨点和战争的血腥气息扑面而至。尤其令我惊讶的是,我看见一个身披树叶的人影从废墟上站起,面带微笑,朝我走来。
捕鱼郎
呵,晨光被时间之手拨开,先是一片湖水:土腥气四溢,鸟叫声响彻湖面,绿色植物上露珠滚动,澄澈的水面上立着一位英俊帅气的少年。眼前,是一片波光潋滟荒野水泽,一股呛人的水汽直冲鼻子,分不清是植物的气味还是水底泛上的气味。
他从一幢石屋里出来,去城外的湖泽里捕鱼,这是每天的劳作。他在太阳还没出来时就醒了,眯起眼睛,盯着天上的星星看了好一会儿。树叶在耳畔沙沙作响,风吹了整整一夜,在他的眼里,风是一个巨大的怪物,比食肉恐龙还可怕几分。风可以吹灭一切,包括用钻木取火的方式点燃的干草和碎木,但唯独吹不灭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远山隐约而迷蒙,大地尚处于混沌状态,总是有一些可怕的声音从某一处发出,像神灵在敲一只牛皮鼓,声音传出好远——嗡嗡嗡,嗡嗡嗡……逶迤的地平线上颤动着一缕白烟。而他几乎全身赤裸,闪闪发亮的胴体上没有一块赘肉,全是健壮厚实的肌腱。他的胳臂长长的,身边植物的叶子也长长的,叶脉清晰。在平日里,他可以赤脚行走在布满荆棘的荒地,行走在金黄的青稞丛,青稞的穗芒扎不破他的皮肤,闪电也击不中他在草野上奔跑的身姿。除了捕鱼,他能追得上野鹿、狮子和野兔。
他肩膀上的鱼篓由各种蔓草编织而成,手持的木杈是一株柞树制作而成。更多的时候,他拿一块锋利的石头做工具,有时则用一串蚯蚓或一块鹿肉做诱饵,那些活蹦乱跳的鱼群、虾类和扇贝就会乖乖地跳入鱼篓,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他把猎物拿到头人那里,换回一串贝壳制作的钱币,可以到集市上购买需要的东西。那时候的集市简陋而无规则,尚没有设置城管和罚单,人们互通有无,展开等价交换,一切围绕生活需求进行:你给我一双草鞋,我给你一碗豆子;我缺少一粒打火石,他需要一根驱蚊辟邪的草绳。
整整一个上午,他的头顶都静止着一朵雪白的云。
鱼在脚下游来游去,好像城墙外的士卒在巡逻。鱼群有大有小,有白有黑,乌泱泱地会合,似乎永远也捕不完。在远古时代,鱼类似乎是上苍分配给人类的纯绿色天然食品,让瓮城里的人度过诸多艰苦岁月,因为将所有的猎物加在一起,也只有鱼最易猎获,它成了柴草炉灶下的常见食物。而如若猎获一头野猪,需要三五个青壮劳力,再比如抓捕一头羚羊,则需瓮城里绰号“飞毛腿”的青年参与指导。常言道,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干,正是基于此种逻辑来源。
起初,人们吃鱼是不吐刺的,一律都是生吞活剥,依然味道鲜美。有一年,部落里发生了几起儿童被鱼刺卡住喉咙的死亡事件,首领下达了禁令,自此以后,人们开始用木炭火将鱼烹熟食用。姑娘们将鱼骨完整剔下,用藤串起来,戴在细长的脖颈上,族人们纷纷都竖起大拇指,夸赞她们的美丽,这是人类最早的审美起源之一。
除了鱼类,还有各种野物供人们狩猎或抓捕,大地上的一切足够人们生存:猛犸象、野牛、黄羊、山鸡、麻雀、蛇与鼠,以及豪猪和野狼,还有森林里高大茂密的树木,它们尚未被人类命名,但却结满了可以食用的果实。
部落里闹饥荒的时节也有,那是在冬天下雪的时候。雪一下就是数日,把高原地带染白,整个瓮城都淹没在雪里,瑟缩在石屋和窑洞里的人们战战兢兢,认为这是上天的告诫与责罚。
仪式
牛皮鼓咚咚地敲响,声音在瓮城上空弥漫扩散,让人听了一阵心慌,掀开窗户的草帘子向外张望,陆续走出石头建造的屋舍。是的,皇城台上,宏大的祭祀仪式开始了,广场响起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吹埙师列队伫立一旁,鼓起的嘴巴,涨红的脸庞,被熊熊燃烧的篝火映照着。他跟随熙熙攘攘的人流来到广场,远远地可以看到瓮城的上空仍然有一枚浑圆的月亮,城墙的垛口,值勤的卫兵手持长矛,虎视眈眈地注视远方,那里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草野,潜伏着前来侵犯的外族蛮夷。他们上天入地,来去无踪,精于骑射,骁勇善战,动辄趁黑夜偷袭,让整个瓮城陷入一片骚乱之中。他们抢夺瓮城人辛苦播种收获的青稞、白菜与粟米,还掳走大批青壮劳力和少女,然后一把火点燃了瓮城里的树木、柴草与围栏,把潜伏于石缝与草间的野物烧得吱哇乱叫满地跑。这真是作孽。瓮城人恨透了这些野蛮人,认为他们比吃人的虎豹更为可怕。为此,他们祈求上苍派遣雷神将这些野蛮人统统剿灭,一个不留。
当然,祭祀的诞生是为了祈求上苍神灵护佑,春天是为了耕种祈雨,夏天是为了祈求少些洪灾与雷霆,而更多的议题,则是为了战争的走向——当战争获得胜利,牛啊猪啊羊啊,以及青稞与大豆会储满粮仓,俘虏们会成为庆典上的祭品。祭祀过后,人们会从一片灰烬中捡拾几根骨头,制作成灯具或乐器。
那一天,他随着人流来到广场,祭典已经开始,他看到首领站立在祭祀台上,嘴里发出一串谁也听不懂的箴言与祷告,巨型陶鼎四周烟火袅袅,石桌前摆满了羊与麋鹿的头颅。首领伸长手臂,面对呼呼燃烧的火把行拜跪之礼,祭师杀了一只活鸡,将鸡血滴落到灰白色的陶碗中,然后祭师用外围长满胡髭的嘴巴吞下殷红的鸡血,用力喷向空中,随风溅到了人的身上,立马起了一个个梅花似的血点。接着,人们随着仪式的深入和氛围的熏染兴奋不已,山呼万岁,泪流如注。奇怪的是,仪式上的祈祷往往灵验,甚至会在祭祀过程中即刻显灵:祈雨时忽然天空乌云密布,风起大野,将石桌上的物什吹翻,散落地面。神鹰、猛禽和祥鸟从天而降,如九只火狐在供桌前翩翩起舞。随着一记轰响的炸雷声,豆大的雨点砸向瓮城,一场久违的暴风雨如约而至,让城外的旱田得以灌溉滋润,首领仰头望天,神情虔诚,尔后跪拜行礼以谢苍天赐福,恩泽瓮城的子民,让他们衣可蔽体,食可果腹;让他们生儿育女,世代繁衍,在草间觅食悲欢,体验生灵与物种的种种滋味。自此以后,人们更加对天神的权威深信不疑,他是太阳和月亮的化身与显形,否则怎会用一盏圆形的“火筒”照亮整个大地?
星星不过是打更夫手中的灯笼。天宫与大地相隔遥远,被云朵遮掩笼罩,为防止更夫们跌落云谷,天神便让他们手提灯盏引路,即便如此,更夫们失足踩空的情形仍然时有发生——只不过在坠入人间的过程中,化作颗颗流星划破夜幕,落到地上变成陨石。“原来石头的前身是神的模样。”在偌大的石峁瓮城,人们对石头崇拜有加,心怀敬畏,而石头作为当时最坚硬的器物,给人们带来太多的福音。它不但可以建造屋舍,还可以制作成农具和武器,更为珍贵的是,它还能在地下转化为透明的玉器,都是上好的籽料,没有以次充好之说,比石质更为坚硬和锋利,可以削掉树冠或牦牛的头颅,或完美地剥掉一张羊皮,做成羊皮袄抵御严寒。
不知怎的,他总是对祭祀保持一种浓厚的兴趣,因为广场上可以看到许多人,男人、女人,还有各种好玩的器具。他的几个好友,都是在祭祀典礼上结识的,他们的名字简单而实用,分别叫大茅、小糁、满月、黑猪、宽早和恩怜——叫恩怜的是个眼睛黑亮的大眼睛女孩,她的皮肤是瓮城最白的,牙齿也像雪一样洁白无瑕;她的五指纤细,青草编织的项链戴在脖颈上。说来好笑,他们相识在河畔,当时的恩怜正和一群姑娘在林间拾柴,歇息间她们来到河畔,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她们跳到河水中洗澡,像一群天鹅在水面上游弋,她们美丽的胴体散发出青草的气味,吸引了在河水中捕鱼的少年。
他是在不经意间看到她们的,而恩怜之所以吸引住他,竟然是因为她当时将一团泥巴涂满了面部,她与同伴嬉戏打闹,咯咯的笑声响彻天际——那时候的人类还不会掩饰欢笑与悲伤,甚至还不会害羞,姑娘们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而活,任性和泼辣以秒杀的速度实现自己,尽管她们知道,女人的命运由不得自己,她们随时会在蛮荒的世界上消失。但只要活过,就已经足够,足够。
就这样,这个叫恩怜的姑娘,在泥巴遮盖容颜的情形下,仅仅用两只黑亮的大眼睛就征服了捕鱼的少年,他最终成为她的如意郎君,准确点说,她嫁给了世界上最早的伟大雕刻家。
多年之后,《诗经》对远古的男欢女爱有所歌咏: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仪式最大的作用是让人心安稳下来,获得上苍赐予的力量。此后的日子里,人们的身体两侧像是安上了一双翱翔的翅膀,灵魂随时可飚九霄。瓮城之外,河汊遍布,水草丰茂,人们依旧过着远古时代的慢生活,在遮天蔽日的林间繁衍生息,捕捞、烧窑、编织和养殖,炊烟袅袅,米香气在屋顶盘桓。活着是快乐的,人们甚至不知晓死亡的真正含义,在他们看来,死亡不是最后的终结,而是另一种火鸟的涅槃与新生。
瓮城
外瓮城位于外城的东门,具有U形的石墙结构,用于在突发情形下覆盖门道入口,防止外敌直接冲击石门,如果用无人机鸟瞰观察,会发现地面呈现一口瓮的形状。
尽管瓮城的设计精妙独特,但频繁的战事仍然会不时出现,这对史前文明时期的雕刻家而言,像吃饭睡眠一样平常。只不过让他倍感难受的是,他的几位朋友在一场又一场战争中死去,秋雨延续落满黄土高原,他在几座坟茔前跪下,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打湿坟头。
战事大多源于外族的侵略,只有几场战争是瓮城人采取的报复行动,首领一声令下,人们涌出城门,奔向荒野展开又一场拼杀,直至血流成河,尸体堆成一座座山丘。
多年过后,历史学家在发掘石峁遗址时研究发现,人类许多战事的起因十分荒唐,假如因为争夺一个美女引发的战争是出于人类爱美的天性使然,那么,因为一撮胡子的剃留、一款发型的长短而引发的战争又岂止一例?在远古时期,一次算命游戏或者帝王醒来后一个梦境的回忆都会成为一场战争的导火索。这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当下的工业信息时代,某些没有觉醒的生命个体,生活中因为一句口角的争端、排队的先后就刀刃相见,以至于成了一幕悲剧的主角。
而战事一旦发生,悲惨的瓮城住民,尤其是妇女儿童,就要承受巨大的黑暗。人们呼吸着满嘴的烟尘,无处躲藏,手中的石块与木质刀剑不堪一击。那些弱小的花朵、惊慌的羊群、鸟兽、果实、清澈的河流和温馨的屋舍,抵不住一粒燃烧的火种。硝烟滚滚,血腥味久久不散,秋天的这一场战争,让他失去了太多:大茅死了,小糁死了,黑猪和宽早也死了。这些被他珍视的至交都欣赏他的绘画才能,经常漫游山野,帮他捡拾一些表面光滑的石头,供他创作。
剩下的满月受了伤,从此拖着一条腿在城墙下悲伤地游荡,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只能默默地抱住自己的朋友,任凭他用泪水濡湿他精瘦的胸膛。
当战事平息,瓮城的夜依然是如此静寂,一部分石屋与窑洞化为废墟,一颗硕大的星子坠落下来,照亮了烟火熏黑的城墙,残破的旗帜还在城头的风中飘扬,这充分证明,瓮城损失巨大却并没有失败。当星子坠地,这颗来自宇宙的星挂着一滴熬夜的血红,它目击了灾难的残酷经过。但它同样悲哀地感到无奈。在星子眼里,这是瓮城命定的劫数与发展历程。弱肉强食,不破不立,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在丛林法则中循环,自古如此。在历史的要塞和交叉路口,个体的生命像风中飘零的树叶一般微不足道,无须过多理论上的阐释与表述,这漫山遍野的白骨足可说明一切。
幸运的是,他和恩怜与孩子们躲在一处山洞,得以存活下来。他轻轻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隐隐的疼痛证明眼前的安详并非梦境。他麻木地翻转僵硬的身体,拉起身边埋没在土中的妻儿,仰望满天的星斗,忍不住把目光望向那一轮如血的残月,在他眼里,它灵光注满,它知晓大地与时间的缝隙和裂纹。可它为什么面对杀戮一言不发?此刻,它安心地隐藏到云朵里去了。他翻转身躯,在心里暗暗地发愿,要把自己经历和目睹的一切,准确无误地雕刻在神灵幻化的石头上——他要让石头之神从梦中醒来,张开嘴巴大声歌唱,流泪和滴血,给天下一闪而逝的生命唱一曲祭奠的挽歌。
弓弩手
在瓮城废墟,有一种强烈的观念冲击我的胸口:死亡是上天选定的弓弩手,早晚会将每个人射中,但它不是结局。否则,我怎么会面对这些四千年前的石雕与壁画如此动容,感觉如此谙熟而又亲切呢。
自幼年起,我曾痴想一个必然来临的画面:任何一个人死后,灵魂会列队来到阴间隧道的入口处,心怀忐忑地接受末日的审判——是的,像一个神圣的时刻,这命中注定的一天终于来临,进入一个没有任何现代化工业建筑和高科技设施的空间,满眼飞翔着陌生的灵魂碎片,这从未见过的废墟般的场景令人颤抖,而经过一番审判后的处置结果,则令人焦虑不安,恐惧到极点……一想这些,我就按捺不住胸口的狂跳,机器人般程序失控,电流发出短路的嘶叫,那是对死亡的本能拒绝。
“去吧!”
这声音威严而庄重,仿佛来自云端,周围都是高大的石柱。而声音余音绕梁,又被宗教放大到无限,令活着的人们为之迷惑千年。哲学家为之终生探求,历史学家大书特书,剧作家和诗人们反复咏叹。
伟大的米开朗琪罗是最早追问死亡的思想者,他在著名系列壁画《最后的审判》中描绘了一个画面:至高无上的神端坐天庭,心谙一切,做善事的人们死后头戴金光环排队进入天堂,做了坏事的人们光着身子进入地狱。
千百年来,因为阳世与冥界无法突破的厚重屏障,人们虚拟出一个个大咖级的偶像和著名景观:阎王、判官、门神、土地爷、灶王爷、无常鬼、奈何桥、阎罗殿、阿鼻地狱……他们次第闪亮登场,仿佛鬼魂乱舞的擂台,更像是一枚枚黑夜里飞翔的暗器。许多人固执地相信,活着时做过的一切都会被记录在卷,哪怕一个瞬间产生或熄灭的念头都不放过——当然,主要是落到实处的言行,将在人死后作为最后的审判证据,对错分明,斩钉截铁,不容含糊。然而,纵览人间百态,似乎很难像小葱拌豆腐般一清二白理清毫厘,贯彻执行起来难度较大。因为事物非但存在正反两极,还包括阳光加黑暗加灰色加杂色的多元化混合体。从表面观察,是正念与邪祟的较量,善行与恶行的博弈,自私与奉献的比对,成全与嫉妒的撕扯,赞美和诅咒的争执,胜利与失败的运气,侥幸与必然的转换……然而,许多事物在形成尖锐对立矛盾关系的同时,却又时常将诸多情感元素集于一体,这让人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而对死亡的另一种描绘,则让人神往,浮想联翩——一番折腾过后,肉体安然熄灭,灵魂小心翼翼地步出屋门,抬头看到院子里一树梨花盛开,而死去多年的亲人们正满脸欢笑地迎接,雨伞和花篮,咖啡豆磨碎的芳香,仿佛一场温暖的节日盛宴早已布置妥当,只等他的加入,另一个世界的房间散发着橘子的气味,母亲新做的棉被早已铺好……像一篇经典童话,从此他开始了另一种新奇的生活。眼前的场景和熟悉的世间无异,马匹、篝火和诗歌,还有醉人的面包、酒和爱情……而未来,一切都会重新降临,唯独没有了死亡的概念。
就我本人的体验而言,我时常在梦境中看到已故的父亲,他总是像活着时那样与我对话,谈笑风生。有一个梦境栩栩如生,令我至今难忘,复述于此:分别多年,他竟然比活着时更像一位哲人,目光平静地转过衣柜,递过半杯红葡萄酒,拍拍我的肩膀说:“亲爱的孩子,你已脱离了时间。从此再也不必担心什么了。”
父亲的话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他的意思是可以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存在下去,超越此前的全部想象,直到永远——身边是河流和森林,瓦蓝的天空飘着云朵,鸟叫声悦耳,令我进入阿尔法脑波音乐般的放松状态。而在我的内心,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出,话到嘴边却只流下两行幸福的热泪,只好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当然,接下来的事情,是阳世与阴间的优雅衔接,一个个求解之谜被破译,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像一位衣锦还乡的成功人士,等待他的是频繁的酒会、长长的探亲访友名单、止不住的嘘唏和内心涌动不息的感伤。
而最终……抵达喜悦。
我相信,活着的人们大多倾心于如此诗意暖心的死亡,美好得像一次梦中的归乡。或者,像电脑系统的一次格式化更新,更像是一艘修整后的驳船再度扬帆启航。但究竟有没有前生与来世?大地荒冢累累,迷阵变种式升级,飞速的高铁像刀锋,闪闪发亮,却终归刺不破时间的茫茫雨季。无论浩渺的星空、旋转的万花筒、摄像探头、人造卫星、高倍数显微镜,还是璀璨的宇宙、暗物质、量子纠缠,都没能给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确切答案——
剩下的命题是,哲学和精湛的艺术,可以替个体的生命实现不朽吗?
美术课
是的,此刻我站在废墟之上。时光过得真快啊,这竟然是距离一场战事四千年之后,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河水日夜东流,人间万物更迭不息,一觉醒来,人类早已告别茹毛饮血,一步步迈向文明的陡坡,石屋柴灶化为博物馆里的一幕背景图案。而石峁是人类文明的前夜。瓮城之后,穿越进化史的巨大阴影,穿越刀、镰、斧、钺、铲、璇、玑、璜、牙璋和不计其数出类拔萃的历史人物墓地,帝王、英雄、侠客、医生、骗子、巫师、歌者与平民、屈原和陶潜、《红楼梦》与曹雪芹,随之而来的是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古典时代、蒸汽时代等,人类族群中诞生的伟大精英也璀璨如星辰,如孔子、老子、庄子、苏格拉底、柏拉图、但丁、凡·高,当然还有释迦牟尼和耶稣,但更多的是“沉默的大多数”,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座座曾经繁华的古城,司马迁在《史记》中如此赞誉古齐国临淄:“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如雨。”我曾经在临淄古城工作生活长达30年,却对之几乎无感,尽管孔子闻韶和齐桓公、姜子牙的种种传说在此诞生,东周殉马坑曾上演一幕历史的活剧。为了寻访自幼仰慕的先贤,我还于公元2019年飞越万里,来到希腊卫城和罗马古城,寻找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的遗迹,我找到伟大的文明哲思,我找到荒野上的洞穴、头盖骨和牙齿。当然,也找到悬崖上的修道院、十字军东征、奥斯曼帝国、拜占庭的黄昏、伊索寓言和人世间的种种变迁。
但当我置身瓮城,目睹大台基石雕,眼前闪过一道光芒,望着这一块块人面形雕像和一尊尊雕刻在石头和石壁上的绘画图案,我被震惊得五雷轰顶:呵,这是人类最早的美术课!是生命最早的启蒙与觉醒——在他完成捕鱼之类的劳作之后,在有月光的静夜,在闻得见河水与植物的呢喃与呼吸声里,在蜘蛛和蜥蜴不断撕扯的网上,他赤脚走过晒得发烫的沙土路面,去往一个简陋的工作基地,一刀一刀地用力,采用难度极高的红黄黑三色几何线条,把山川、星月和人类最早生活的现场还原到一个历史的时间点上:动物、神兽、捕捞、游牧、狩猎、丧葬、酒坊、人脸、符号,以及牛、虎、豹子、蟾蜍……一个个谜团,一座座不可复制的纪念碑。
我在想,彼时与他生活在同一个部落里的人们,有谁会想到此种雕刻与记录的意义吗?在那一刻,人类的欢笑与痛苦,战争与灾害,像灯盏一样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都抛在了脑后。在夜以继日的工作中,他的腰椎累弯了,一年又一年,他从青年人变成了白发老翁。他的耳畔不时回响着一位祭师沙哑的声音:“刻下吧,让未来的人类了解我们现在的生活。”
“这是叫月亮吗?”“这是叫山脉吗?”“这些美丽的花朵有名字吗?”“不,这是人类精神的图腾。”
在方圆425万平方米的实地发掘现场,我一边观赏一边猜测,他在雕刻创作时心里都想些什么。“万物有灵”,“道法自然”,在那个瞬间,我的心与一位或者多位远古的艺术家产生神秘的沟通、交汇与连接。我在想,如果废墟中大片的头骨中有其中一位是雕刻艺术家的,我应该放下一切自以为是的骄傲,向他脱帽致敬,向人类最早的艺术家行叩拜之礼。
而其真正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在创作这些艺术作品时,从来没想到会在人世间留下自己的名声,因此压根没有落款和署名。他只是按照自己内心的愿望和想法,完成了这些堪称伟大的创作,并且让未来的人们感念不已,接过他传递过来最真挚的艺术热忱和滚烫鲜活的一脉文明的香火,星罗棋布,蔚为大观。
今人云:沉睡数千年,一醒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