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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3期|沈念:野外麋鹿考察手记(节选)
来源:《芙蓉》2025年第3期 | 沈念  2025年09月10日08:03

天色藏青,我跑进了一片静谧的湖洲之上。晨雾浓稠,如乳液般在枝丫间流淌。腐殖土松软,在脚下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我站在树下,树冠像一头垂落的黑密长发,树干上有一道闪电状的焦痕。

麋鹿的宽蹄坚硬地叩击地面的声响,像一把利剑刺破雾空,又如同定音鼓般笃定有力。它从酒红色的帷幕后面走出来,角叉上栖满去年冬天的苔衣。我们之间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它啮咬着的牙齿之间,像是在嚼碎那块褐色的闪电树皮。

我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麋鹿右耳后那绺被荆棘钩乱的毛,还不等靠近,它突然奔跑起来,蹄尖踢起的水珠悬在半空,折射出冰凌般的晶光。我呼喊着它:“嘿!喂!等等我。”但它连头也没回。我追了上去,风灌进鼻腔,带着湖洲上潮湿的铁锈味。大雾如同幕布般被拉开,湖洲慢慢向后退成一匹硕大的绿绸,芦苇、树林、草叶在震颤的大地上剧烈地摇摆起来。

我的呼吸也变得紧迫,喉管感到阵阵灼烧。我看见湖洲上错位的季节——麋鹿的脊背时而覆满白霜,时而蒸腾着盛夏的热气。它的脚蹄踩踏水洼,那些如泼墨般的水沫,溅到我脸上,化作一串黑翅鹬的啼鸣。

这真是一场漫无边际的奔跑。我们都越跑越快,像两条疾驰的平行线,某个瞬间我们似乎要冲破雾的尽头。半空中悬着蜂蜜色的月亮,正在一点一滴地融化。蜂蜜落在麋鹿的眼睛上,变成了它们的眼泪。我踢着脚叫喊着。我很紧张地闭着眼睛,害怕睁眼就看不到它们了。

麋鹿,快跑啰!

麋鹿,回来喽!

喊声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我奔跑的梦也是被这遥远却亲切的乡音惊醒的。我从睡袋的拉链缝隙处看到头顶的树冠,就是梦中那棵长着闪电标记的树。我从漫长的奔跑里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第一章 青铜王冠

时间:2016年2月

地点:湖南省华容注滋口三角洲滩涂

坐标:东经112°48′,北纬29°36′

早春的洞庭湖还未完全褪去冬日的寒衣。清晨的湖洲笼罩在薄纱般的雾气中,苇草随风低伏,露出几簇新绿的嫩尖。

洞庭湖,这个被誉为“八百里洞庭”的广阔水域,四季分明,雨量充沛,是无数生灵的家园。湖岸线蜿蜒曲折,湖洲星罗棋布,芦苇丛生,形成了一片片天然的生态湿地。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一群特殊的居民,誉满全球的兽类明星——麋鹿,销声匿迹了多少年之后,又在湖洲出现了。

麋鹿的再现并不是梦境。它的消失,似乎只是一曲生命旋律的一次长短音的间断。

我踩着湿漉漉的泥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老杨身后。年过半百的他,头上竟然白发簇拥,胸前挎着贝戈士俄式望远镜,腰间别着水壶,步伐却轻快得很。望远镜是一位俄罗斯的湿地研究专家赠送的。这款有出色的日夜两用功能的望远镜,帮他在野外拥有了第二双眼睛。

我来湖区走访,遇到过很多老杨这样的本地人,他们从光着脚丫子起,就在湖洲上跑。白天夜里,生活中梦境里,湖洲再辽阔,他们的心里都有一幅活地图。

“再往东走二里地,就是麋鹿群的栖息地。”他回头冲我咧嘴一笑,皱纹里嵌着泥星子。

“你这么确定?”我问道。

“这群家伙精得很,得踩着露水过去,不然惊了它们,跑到角落湾里躲起来,连影子都瞧不见,又要把脚杆子跑断。”他径直朝前走去,留下一个健壮的背影。他说得对,在湖洲上往哪里走都是方向,一旦走错,来回折腾让人跑断腿。找到一个好向导,也可以说是找到了最好的交通工具。

到洞庭湖区找麋鹿,老杨是不二人选。他是个有故事的人。这个本地渔民,年轻时是个打鸟高手,也因过度捕捞被抓到处罚过,但后来成了保护区脚最勤、心最忠实的巡护员。我零星听过他和麋鹿结缘的故事,昨晚刚张嘴要他亲口讲一讲详细的经历,但隔着睡袋,听到的是疲惫的他打着呼噜的声音。他已经有半个月没回家了。前不久,东洞庭湖这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刚搞完水鸟调查,又马不停蹄地组织精兵强将做了一次野生动物调查。这次网格式的调查兵分三路,包抄东洞庭湖保护区水域与薹草地、苇地,重点调查麋鹿活动频繁的注滋河口、天鹅凼、团洲外滩、白湖、红旗湖,我获知消息太晚没能赶上趟,甚是遗憾。几天前,当我找到老杨,说明寻访麋鹿的来意,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我跟在他身后,听着胶靴踩着路面砂石发出的脆响,思绪却飘向此前做的“麋鹿功课”——

麋鹿,中国特有的鹿科动物,这些脸像马、角像鹿、蹄子像牛、尾巴像驴的家伙,远古时期以亿计量,却因栖息地丧失与猎杀濒临灭绝。

国内各个历史时期出土的麋鹿化石和相关历史文献记载中,我国境内北至辽宁康平,南至广东新会及海南岛,西起山西襄汾,东至东部沿海及台湾地区,都有麋鹿生活过的印迹。

麋鹿的逃亡是从一个多世纪前开始的。一八九〇年北京永定河发大水,逃散的麋鹿没能逃生,却成为受灾群众的果腹之物。一八九八年英国十一世贝德福德公爵花重金把十八头麋鹿带去了乌邦寺庄园。那是伦敦郊外的一座著名古园林建筑,一五四七年英王爱德华六世将这片土地赐封给大臣约翰·罗素,后来成了贝德福德公爵的采邑。

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麋鹿被一抢而空,就在中国销声匿迹了。但贝德福德公爵豢养的十八头鹿自由生息、开枝散叶,一百多年后,数千头麋鹿后裔的足迹分布到了二十多个国家。

乌邦寺庄园挽救了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也延续了它在时间里的生命。全世界的麋鹿,就都成了贝德福德带走的十八头麋鹿的后裔。阅读这些资料,我内心刮起一阵风暴,对麋鹿的这段历史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问过老杨怎么看这个问题,他就给我讲了一个法国传教士与中国麋鹿的故事,更是令人生发很多感慨。

那位法国传教士名叫阿尔芒·大卫。他是一八六五年秋天来到的中国,有一天在北京的户外郊游时,意外发现南海子皇家猎苑中的几头“怪兽”。他其实并不认识这种奇怪样貌的动物,但原本是博物学家的他很敏感,隐约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宝贝”。于是他花钱买通守卒,制作了两头麋鹿标本寄回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不久收到了馆长的回信,确认这是从未发现的新种。于是,中国古代的灵兽,有了现代博物学上的第一次命名:鹿科,麋鹿属,达氏种,原产地中国,后来拉丁种名又称大卫鹿。

麋鹿走向世界,竟是缘于这样的一次被发现和被命名。在那个灾荒和战乱时期,也许并无人想到,这群“皇家兽”很快就要在中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过了一百年后,麋鹿又还能回到它真正的故乡。向中国捐赠麋鹿时,乌邦寺庄园主的后裔塔斯托克侯爵在信中写下:“我的曾祖父挽救了麋鹿灭亡的命运……历史不会忘记经历上百年漫长岁月后,又致力把这种著名动物送回故乡的人。”从一九八五年八月起,中国两年内从英国引进三批七十九头麋鹿,放养在南海子麋鹿苑和江苏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又过了三十多年,国内以圈养、野生放养、半散养的模式,繁殖出一支占世界总数五分之四的麋鹿种群,数量达到五千多头。

这次来洞庭湖寻访麋鹿,有老杨当向导,当然是件开心的事。在老杨的心里,虽然这片湖洲上的麋鹿是因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场大洪水从湖北逃生于此,但他坚信在遥远的古代,麋鹿就在洞庭湖上自由地生活过。他希望它们在这片辽阔的洲滩草甸上重建族群,因为洞庭湖才是麋鹿真正的乐园。这也是老杨这些年毫无怨言地担当巡护员工作的初衷。

昨晚我们是根据老杨手机上的地图定位选择夜宿地的,到了湖洲上,精确的导航和丰富的经验变得格外重要。我在旷野上做了一个追逐麋鹿的梦,睁开眼,看到的是一棵与梦中并不一样的树。枝叶疏落,老气横秋,长在一块小高地上。“它们都在那边。”老杨忽然蹲下身,示意我伏低。

接过他递来的望远镜,我透过一片苇草的缝隙,看到开阔的洲滩上,晨光穿透雾气,草地上像镀了一层金箔,十几头麋鹿正低头啃食薹草。基本上是成年鹿,体长近两米,肩高一米七八左右,毛色灰褐,肩背隆起如驼峰,宽大的蹄子踩在淤泥里,随意地挪动着。麋鹿喜欢在湿地沼泽草滩上奔跑,性格温驯,以植物为食,拒绝山地和平原,仿佛为这洲滩而生。

风卷起一阵寒意,我裹紧冲锋衣,呵出淡淡的白气,眼镜片也随即蒙上一层水雾,模糊了远处芦苇荡的轮廓。交配期未到,麋鹿的结群比较松散,像游荡的闲人。老杨说,马上进入换毛期了,有的颜色偏浅,那是还“穿”着冬毛。但我看到有的鹿身上——深褐色皮毛间闪烁着星点淡棕色,那是新生的绒毛从旧毛丛里探出的头,宛如古铜器上剥落的绿锈下透出的赤金。

我慢慢挪动望远镜,哇的一声差点惊叫起来,一头高大俊美的雄鹿出现在眼前。最引人注目的是鹿角,角叉上挂着项链佩饰似的水藻,角尖向后弯曲,整体繁复如古树根系,宛如一顶青铜王冠。

老杨轻轻地按了按我的肩头,说:“那是鹿王,小心惊扰了它。”

鹿角是雄鹿俊美、庄严的标志,通常是在冬尽春来时脱落。古人把麋鹿脱角当作吉祥之象,意味着新的一年万物生机勃发。历代皇室才能饲养麋鹿,这几乎成了皇权的象征,被视为“承天受命,以行王狩”。老杨告诉我,去年从北京来保护区实习的一个博士写了篇很古怪的文章,专门从典籍历史里找与麋鹿有关的东西。

“那些古文把我看得云里雾里,但一想有那么久的历史,不就是证明这是中国独有的吗?”他边说边把文章转发给我。

我最早是在古典名著《封神演义》中读到麋鹿的,元始天尊赠予徒弟姜子牙的坐骑,就是一头可以上天入地的雄性麋鹿,角如玄铁,蹄生紫烟,那个威风可了不得。我快速浏览博士的文章。那篇文章钻研的功夫很深,开篇就是引用典籍中的文字:“商王狩猎,获鹿五十。鹿血祭天,鹿骨占卜。”接着详细述说麋鹿的变迁:周朝以后,鹿成了“仙兽”,周穆王“八骏”中的“鹿耳”,实为麋鹿与蒙古马的混种……

想到古代典籍的麋鹿,看着眼前真实的高大兽物,真有一种神奇的时光流乱之感。

青铜王冠昂起头,白气从鼻孔缓缓呼出,晨光爬上它的鹿角,那些层层叠叠的螺旋纹路被光线浸透,像凹槽里盛满晃动的水波,又如同古老神庙门楣上刻满的奇怪符号。我被这种庄重的美深深地吸引了。

麋鹿是群居的动物,仅看鹿角就很容易区分雌雄。雄鹿才有美丽的角,骨化后的鹿角将成为它们最有力的武器,而母鹿看不见的角基藏在细密的绒毛中,像一双不易察觉的尖耳。老杨教我从鹿角的分叉中辨识鹿的年龄。一般来说,雄鹿两岁开始长角,每年角丫分一次,六岁时发育成熟。鹿角的结构分前后两主枝,枝上又分叉小枝,撑开时像幅大扇面。动物世界很有趣,往往是雄性动物长得俊美好看。

这个犄角可不只是摆看的饰物,它是雄鹿力量、权力的象征,也是为爱情决斗、挑战鹿王的武器。但伸展如树枝的鹿角,也给自身带来不少麻烦,它常会因野地的渔网缠绕、凶猛的争斗而受伤。保护区管理局的高局长和我说起过一场发生在红旗湖的鹿王争夺战,战斗其实早结束了,保护区的人发现两头死去的雄鹿,头上的角缠在一起,再也没分开,脸上还是一副斗狠不服输的神情。

除了头上的鹿角,麋鹿别无武器,保护区的每一个巡护员多少都经历或听说过雄鹿角斗的事。麋鹿的生存法则向来残酷。母鹿需要怀孕九个月左右才能生下幼崽,而新生鹿崽存活率不足三成。为了延续种群,自然将最暴烈的生存密码刻入雄鹿的血脉。麋鹿奉行的是一夫多妻制,雄鹿以最原始的角力争夺着繁衍的权力,通过角斗胜负获得交配权,胜者统领鹿群。鹿王没有世袭,也没有选举,都是靠激烈的生死角斗,最后凭实力登顶王座,继而妻妾成群的。

老杨说,每年的六七月是麋鹿的发情期,那时雄鹿的情绪就变得暴躁起来,以角挑地,射尿,翻滚,眶下腺便如松脂般渗出琥珀色液体。

“这是它们用气味在树干上涂抹的战书。”老杨描述的鹿王争霸多发生在火热的夏天,雄鹿为了保持旺盛的体力,先要在水塘里降降温,或者在泥沼地打几个滚、泡泡水,有时故意用角卷起水草或树枝,像是戴上了奇怪的面具,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似乎这样就长了力量,也有了令对手害怕的威力。

老杨又说起有一年在湖洲上看过两头雄鹿连续三天鏖战,彼此的鹿角上绞缠着薹草与泥浆,不时发出低沉愤怒的吼声,湖洲上踩踏出深深浅浅的蹄印。年轻的肩胛被挑破,渗着血珠,年长的额头上伤痕累累,却仍像两个盘根错节的树杈。“最后的胜负呢?”我问道。老杨叹息一声,说:“鹿角都打脱掉了,算是打了个平手。”

我一想到那顶美丽的“青铜王冠”有可能在角斗中脱落失去,心中就有了一种遗憾,但这就是自然界的动物生存法则。如果不是意外或疾病,麋鹿的平均寿命在十三岁左右,理论上的终极寿命是二十五岁,没有谁是永远的鹿王。

“瞧见那头母鹿没?”老杨压低嗓子,望远镜扫向了鹿群的边缘。一头雌鹿正不安地来回踱步,腹部浑圆下垂,像兜着一颗熟透的瓜。“它就是茜茜公主,看这架势,是快生了。”

“谁给取的这么好听的名字?”

“待会再跟你说这个来历。”老杨的语气里充满喜悦,“剩女终于要当娘了。”

我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在野外遇到一场麋鹿分娩,着实是难得的机缘。麋鹿的孕期大约有二百八十天,繁殖季一般始于夏末秋初,照这样推算的话,茜茜公主受孕时应该是去年七月。洞庭湖刚经历了一个罕见的寒冬,好多小水域封了冻,湖洲上的植物少了许多,不知茜茜公主这样的母鹿是怎样度过的。老杨说:“你没发现,沿途我们看到草滩上的芦苇根被刨得七零八落,一定是麋鹿在寻找食物,有时候它们不得不四处迁徙到更远的洲滩上觅食。”

九个月的怀孕期,这在鹿类中是属于时间比较长的,一胎一崽,自然繁殖力跟大熊猫一样低,最重要的是母鹿生性胆小,生产过程中要是有风吹草动受了惊吓,容易造成难产。到了临产的时候,母鹿的警觉性非常高,时不时抬头环顾四周,鼻翼翕动,捕捉空气中任何异样的气息。老杨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心里在打鼓,想象不出茜茜公主在这样冷的天气将如何产下鹿崽子。

“母鹿会在分娩前独自离群,找一处隐秘的草窝子生产。去东边啊,那里草深。”老杨边挪移望远镜,边自言自语,性急的样子,像是要亲自帮它找一个好地方。青铜王冠并不关心这件事,正和其他雄鹿悠闲地在另一侧踱步。茜茜公主有些伤感地离开鹿群,独自去寻找分娩的隐蔽之地。生育是它的本能,也是它此刻的使命。

茜茜公主是一头被人救助才活下来的麋鹿,也是保护区收养过又放归大自然的第一头野生麋鹿。有关它和老杨的故事,到过湖区的人几乎都听过,我也早有耳闻。这一次意外的相遇,仅仅是在野外奔波了一天,已经是很幸运的一件事了。当然这要归功于当初装在它体内的跟踪定位器。

“谁取的名字啊?”我突然问道。

“你细看看,”老杨说,“看它的眉眼。”

我就认真地盯着那张鹿脸看,眼眸里的光芒流转,如同被惊扰的涟漪,转身时纤长脖颈的弧度,分明是芭蕾舞者绷直的足尖,眉眼确实有不一样的气度,但我又没法答出那个原因。老杨按捺不住,呵呵笑道:“是那个实习博士取的名字,说它像一个国外女明星,叫什么奥赫本。”

我说:“是奥黛丽·赫本。”

话一说透,又对这头母鹿多了一些爱意。我把望远镜取下来,还给老杨,担忧地说:“没有人帮助,茜茜公主自己成不成?”

“成,成,成。茜茜公主做了娘,我们要庆祝一下。”他说,“估计一时半会还没到时候,我们就待在这里耐心等着,莫惊扰了它。”

我点头,然后从包里拿出地垫,又把早餐牛奶和面包摆出来,说:“我们边吃边说,我采访一下你,你给讲一讲茜茜公主的故事。”

老杨猛地吸了一口牛奶,又撕开面包袋,嚼了几口面包,就向我说起了五年前的冬天烧在煤炭湾苇场的那一把野火。

煤炭湾是个湖中小岛,芦苇场每年都会雇外地人去岛上割苇。老杨说:“芦苇收割差不多要结束了,也就零星剩下几小块地的芦苇,都是些边角余料,管苇场的人爱收不收。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一场野火,慢悠悠烧到了一群野生麋鹿临时的栖息地……”

他的讲述也是慢悠悠的。我却从他的话语中,像放映电影一般,再现那场野火里的危险场景。

我在娘肚子里起就跟水打交道,十四岁一个人摇着舢板在红旗湖撒网,白湖、七星湖也都跑遍了。打鸟、迷魂阵,帮人搞矮围,年轻时不懂事,当时的人也没什么保护观念,现在规定不能干的那些“坏事”,那个时候干过不少。后来政府说要保护湿地,我意识到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干了,年纪大了,受到的宣传教育多了,良心也有发现,看到我们把自己的家园环境糟蹋得蛮严重,心里有负罪感。我想上岸去干点别的,打过几份工,帮人开过夜班出租车,到化肥厂当搬运工,人多的地方声音大,老睡不安稳,也是因为习惯了船上的摇晃感,习惯了湖洲的孤独跟自由,我就主动到保护区报名,把船桨换成了巡护记录本,天天在湖洲上转悠。身份变了,一遇到遭破坏的地方、受伤的候鸟,心里的压力更大了,恨那些非法打鸟、违法滥捕的。

还是说芦苇场的那场火吧。往年收割时节跟打仗似的,上百号人挥着镰刀哗啦啦放倒金黄的芦苇,好歹也得花上三四个月。那一年倒好,开进来几台割芦苇的机器,轰隆隆两三个星期就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天太阳坠到芦苇尖上时,我搞完巡护往回走,嘴里啃着冷馒头,突然闻到西北角飘来股焦煳味。我这鼻子闻习惯了鱼腥味,对烟火气最灵光。我马上意识到出事了,就踩着烂泥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边赶,没走多远就看见青烟打着旋儿往上蹿。等绕过最后一片苇垛,好家伙,野火跟条红蟒蛇似的正往鹿群歇脚的地界游过去。

等我靠得近了,鹿群早炸了窝。遇到危险,第一反应的都是鹿王。鹿王顶着珊瑚角横冲直撞,母鹿护着别的小鹿,火拦住了它们。慌乱的鹿群都会看着鹿王指令行事,但鹿王暴躁不已,围着火堆转圈。火舌舔着夜空,高高的苇丛发出噼里啪啦的炸裂声。面对一蓬烧得正旺的火,谁都没办法阻挡。

我猜这不合常理,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让这群鹿舍不得离开。我边跑边从望远镜里仔细看,有一头母鹿紧随鹿王身旁,急得团团转,鹿王像是催它离开,但没走几步又折返回。火焰映照着它那张惊恐不安的脸和颤动的四蹄。我定神细看,这时才从望远镜里搜寻发现,火海里有一团灰扑扑的东西,想站起来又跌下去,估计是刚出生不久的鹿崽子。站都站不稳,哪还有能力跑出去呢?我心想,这下坏事了,被火困久了,鹿崽子会窒息死亡,或者烧伤残废。

我不可能见死不救,但怎么救呢?在野外什么灭火工具也没有,只有从自己身上想办法。身上的巡护包里什么也没有,我灵机一动,就扯下外面的军绿棉袄,正好经过一个水洼时,用水把它浸得湿透透的。棉袄是当年捕鱼穿的,浸了水后死沉,我费了一番力气才披在了身上。这衣服就成了防火盾牌,挡火苗还是管用的。我不管不顾了,裹着这件湿棉袄往火里冲,那热浪挡在棉袄外,但我也能感觉到发烫,尤其是浓烟,跟着风左右摇摆,稍露点脸,就钻进眼里,呛得眼泪直流。

小鹿崽子聪明啊,知道一直待在火中间没有芦苇的空地,看到有人来救它了,居然挣扎着往我这头挪过来。我冲进火堆也不敢多停留,一把抱起这团湿漉漉的生命,把袄子往它身上一蒙,选了个火势弱了些的地方,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跳出包围火圈,我脚下没站稳,就地打了个滚,人和鹿摔到一摊泥水里。还不等我站起来,棉袄包着的鹿崽子突然呦呦地叫起来,是头刚落地没几天的幼崽。四条细腿跟芦苇秆似的打战,湿漉漉的胎毛被火星子燎得卷了边儿。我也受了点伤,火烧过的苇茬子扎进胶鞋,把脚底皮戳破了,后脖子也火辣辣地疼,八成是燎出的水疱被我抓穿了。

夕阳完全落了水,那一块芦苇地烧光了,火也自个儿灭了。我找了一把甘草根掐成细丝喂鹿崽子,它吧唧两口就吐了。我看它虚弱得很,即使母鹿在,也没法带它走了。何况那时鹿群已经跑远了,我就只好跟保护区报告,把它带了回来。你知道不,我从望远镜里看到那头母鹿还在不断回头,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还有火星子明明灭灭。晚风捎来湖水的腥气,混着草木灰的味道,跟我年轻时在渔船上闻见的炊烟好相似的。

老杨讲的火场救麋鹿的经历,让我竟然有些淡淡的感伤。茜茜公主死里逃生,后来的故事,就更为大家所熟悉了。当时身体羸弱的茜茜公主受了这场大火的惊吓,生命体征非常弱。保护区的人随后赶来了,脱下衣服包裹着,它蜷缩在一件宽大柔软的临时襁褓里,像个可怜的小不点儿,一路被小心呵护带回丁字堤管理站。几个大男人轮流用掌心焐着这个小生命,老杨那件旧棉袄,已被烧得斑斑点点,稍一撕扯就破了,再也穿不得了。

养活这只麋鹿成了管理站面临的一个棘手难题。当时向江苏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专家求教,专家建议:找回母鹿,不然成活与放归都是麻烦。管理站的人傻了眼,当笑话讲,方圆数百里的野外,要捉住一头野生麋鹿,谈何容易呀。有人想招数出主意,去湖洲上丢了沾染鹿崽子气味的布条,像是在传递暗号,试图为这个孤儿寻回生母,但一点效果也没有。

管理站的人索性不管这些难题了,总归是要养活的。没有母乳,就喝牛奶,蒙牛、伊利,每天七八次;冷热温度要适中,就用恒温冲奶器、定制的小号硅胶奶嘴;安排专人喂养,每次排泄物形态也记录在观察日志上,像是给婴儿请了一位专业月嫂。茜茜公主真正是享受到了公主的待遇,喝着蒙牛、伊利,随着年龄增长才逐渐减少次数,加大了饮用量。饲养员哼的广场舞歌曲,成了它最初的安眠曲。

盛夏到了,茜茜公主的细皮嫩肉容易逗蚊虫叮咬,尾巴短,驱赶不了蚊虫,一身油光滑亮的皮肤被咬得布满红点。值班饲养员就用上了中药驱蚊喷雾,每天四次用棉球蘸着薄荷汁擦拭它缎子般的皮毛。天热,电风扇却吹不得,就得靠人摇着蒲扇陪它入眠。动物懂得人类给予的一切好,一旦与人亲近,就会忘掉有过的伤害。茜茜公主后来辗转几处,却都有专人饲养。意外被救的鹿崽子享受着比人类婴儿更细微的照料。

管理站为它辟出一块开阔地,林草丰富,挖了度夏嬉戏的积水池。小时候的茜茜公主从来不知道怕人,有人招呼它,递过来狗牙根、刺耳草,它都不会拒绝。它把巡护员的雨靴当成撒娇的玩具,会哼哼唧唧地装病吓唬饲养员,甚至学会了用牙轻轻叼住工作牌的挂绳讨要苹果块。和人太亲近后,茜茜公主有些人来疯,有时看见人在铁围网外走来,就直接往围网上撞去。还有一次,它在热情迎向特意从北京赶来拍摄它的记者时撞倒对方,记者不当回事,以为就受了点皮外伤,可回驻地后感觉到不适,上医院拍胸片才发现右肺中叶挫伤。爱也是伤不起的,后来保护区的人都特别提防它的“大拥抱”,但它的天性不曾改变过。

麋鹿少儿食性,两岁的母鹿可以交配,三岁就可以生育。茜茜公主这个喝品牌牛奶长大的剩女长到三岁多,婚嫁、生育都无从谈起,这个问题也一度令保护区的人伤透脑筋。管理站的人又向专家求教,在“请进来”(找到雄鹿来交配)还是“送回去”(放归野外)两个选项之间,最后选择了后者。决定放归野外,人又舍不得了,管理站的人都喂养过,感情上割舍不下。人下了决心,并请专家安装好了跟踪定位器,以防万一发生不测。可茜茜公主走不了多远又返回了,是舍不得离开,也是难以适应野外生存。后来还是老杨亲自开了很远的车,把它送到了一群野生麋鹿经常出没的地方,让它慢慢地融进了鹿群,回到了自由自在的湖洲上。

我忍不住再次从望远镜里探看茜茜公主的状态。风掠过它灰白的唇部,这个曾经被人类体温焐热救活的生命,正在经历并跨越生育的疼痛和羁绊。

……

试读结束,全文见《芙蓉》2025年第3期

【作者简介:沈念,湖南华容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文学》主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灯火夜驰》《八分之一冰山》《歧园》、188体育官方ios集《大湖消息》《世间以深为海》《长路与短句》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高晓声文学奖、三毛188体育官方ios奖、丰子恺188体育官方ios奖、万松浦文学奖等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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