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5年第5期|蔡淼:滑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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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的世界里,坡首先是一段完美的曲线。坡,首先代表着某种弧度的延伸,它总是能在不经意之间给你带来诸多的启示。秋风从林间逃逸的时候,整个坡就披上了燃烧的鲜衣,随风而舞。你记得,三个月以前,这里还是雨水绵绵,山雾缠绕似流动的轻纱,一层一层地从低处铺开。再过三个月,一场雪会在某个夜晚突然降临,没有任何通知,就像是一位失联多年的友人,突然造访,惊喜中带着一丝温暖。
山里,坡分为阴坡和阳坡。顾名思义,阳坡就是日照时间长的一面,阴坡则是日照时间短的一面,常常开春了还残留了一层积雪。村庄上的人户就散落在阳坡上,各家之间都有一条小路连接。你从小就听老人们讲过,脚下的土里藏有一条巨龙,护着一村人的平安。那话说得有模有样,你跟在放羊娃的身后,羊跟天上掉下来的云一样,浮在半山腰。这时整个村庄尽收眼底,巨龙的头在村长家,大伯说村长家的堂屋下面就是龙头的位置,坡底的王家池塘下面就是龙尾,赵、张、钟、陈家分在两侧四翼,可以理解为龙足。
五岁那年,村里连下了十几天的连阴雨,阴坡的小溪发出沉闷的轰隆之声,河水丰盈从两旁的庄稼地里过身。刚开始下雨的时候,大家乐呵呵地睡着午觉,那叫一个香,或是在家里打牌,谁输了就一直蹲着,各家有各家的乐子,就当是给辛苦的劳动力放一个假。可是在地里劳动惯了的中老年人就受不了,婆婆说浑身酸痛,总想找到活干,平时觉得累,一旦闲下来了却又受不了。雨水下到第三天的时候,村里的妇人就开始骂娘,质问天是不是漏了,青蛙从池塘里往外蹦。雨水下到第七天的时候,妇人们就再也坐不住了,用尿素袋子从中间划开披在头上,赶紧到自家地里割猪草。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深坑,猪草连根拔起,背篓里就钻出一股黄色的溪流。你在家中也是手忙脚乱,雨水从石板中渗漏,在屋里挂起了水帘,瓶瓶罐罐就散落在房屋各处用来接住屋顶的漏水。里面下着小雨,外面下着大雨,屋里屋外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过了第十日,雨水仍然不见停的架势。人们就担心洋芋烂在地里了,苞谷长不出芯来。老人们路过湾里,发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纹,裂纹横跨村庄两侧,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就站出来说,怕是当下的潜龙要走了,不再护佑这片土地。
此事很快被村委会上报到镇政府,镇领导高度重视,经专业部门勘定认为此地为滑坡。但村上老人们的传言却不胫而走,于是赵、张、钟、陈四家白天留在屋里喂养牲畜,到了夜间开始往梁上走,越走越心惊,那裂痕在不断生长,更有甚者说能够透过裂口看见龙身上的鳞片,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年轻的父辈们此时不过是你现在这般年纪,他们对此半信半疑。而上了年纪的老人则笃信不疑,开始在房屋的四周烧香,香火点燃不久被树上浇下来的雨水掐灭,他们又周而复始。嘴里念念有词,开始忏悔,不该打猎,不该毁坏山林之类,致使地下之龙要另寻龙穴。
这处滑坡让土地形成断裂带,路过此处有如迈下台阶之感。这一年是1998年,长江中下游发生全流域性大洪水。一个月后,幺姑回来看婆婆,听她讲起镇上也发了大洪水,好几户人家的牲畜连同房屋和人都冲走了,地里的庄稼就更不用说了,毁坏农田无数,学校停课一周,害怕山体滑坡造成学生意外。村上的这处滑坡如脱臼之骨,这么多年了依旧挂在那里。土壤之间的裂缝在雨水和阳光的作用下开始慢慢缝合,自愈。自然之力以汹汹然之势而来,却又在时间的洪沟里润物细无声地填补着一切。大伯的一块地正处于滑坡的中心,你每年跟在他的身后往土地丢肥料和粮食种子,仍然觉得那是一块伤疤,必定疼痛难挨,却又无能为力。一日,看见蚂蚁搬家,浩浩荡荡的队伍如一条黑线横亘在断裂带上,便知雨水即将来临。我和大伯匆匆回了家,暴雨在夕阳垂落前降临,青云转瞬如被烧过的锅底,又黑又厚,浓稠之处恍如巨石压顶,让人难以喘气。此后数年,即使缠绵的连阴雨也未曾见到这处滑坡有过扩裂之势。反倒是去往中学的路上,松动的岩石常在夜间滚落至国道,致使交通中断,那已经是十二岁以后的事情了。
大巴山的腹地,群山交错,地势陡峭,平整的耕地极为有限,人均不过几亩地而已,交农业税的那些年,所剩下的粮食能温饱已是烧了高香。从村里往镇上走,马路穿过耕地,春夏之交,雨水丰沛,河道涨水,马路上常有从山上落下的滚石或从地头滑下来的土堆。这条路横穿多处滑坡,道路也是年年修,年年滑坡。去年过完春节搭便车往回走的时候,车尾刚转过弯来,轰隆一声巨响传来,一处滑坡连着成年的树木一同栽倒在马路中央。你们在惊恐之余却又感到庆幸,而落在后面的班车却只能打道回府,等道路清理通畅之后才能继续前行。那些年,父亲在外下矿,夏季从市区往村里走总有那么几天交通中断,那会儿还没有修高速,进城就此一条华容道。别无他法,年少的你尚不知道父亲在汽车站,彻夜枕在用蛇皮袋子缝制的行李上,躺在冰凉的座椅上睡了一日又一日。大一放暑假的时候,你从新疆坐火车四天三夜到了安康,发往镇上的班车再次因为沿途的滑坡而停运。晚上,候车室里挤满了老乡,那些熟悉的乡音和穿着,让你想起父亲来。也就是在那一刻,你突然就理解了父亲。因为,此刻在候车室里他们是父亲母亲也是儿女。那一夜,漫长而焦灼,雨水落在街道上又传回你们的耳中,人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无尽的愁绪。更有甚者,兄弟几人一起出去的,回来之时却又突然少了一个,麻木和苍凉,悲痛和无助,眼神空洞而黯淡,奔波者大多如此。
2
中学对面就是一处巨大的滑坡的山体,学校坐落在马路的下沿,像是一个深陷的地坑。学校对面的那处滑坡虽然贴有警示牌,但多年以来似乎没有人把它当作滑坡来看待,或者说人们缺少对它应有的警惕与重视。与其他滑坡不同之处在于对面是学校,反而房子越盖越多,人也越聚越旺,似乎早已忘记了它的地理属性。不过,这也算是正常的,毕竟在这茫茫无边的群山之中,滑坡随处可见。你站在学校的四层教学楼上,望着镇子的上街头,葱茏的绿原之中忽然生出一袭黄色来,如巨人从高空抛下一枚硕大的鸡蛋——那是滑坡的痕迹。
不带休学的那年,你在中学一共待了六年。刚上初一的时候,个子矮矮的,出操的时候站第一排,排座位也是第一排。那么小,却从来没有过害怕。那些年,中学几乎没有考上二本的学生,能上专科对于偏远的乡村来说已算是不错的结局了。相比较起自然的滑坡来说,你更害怕于命运的滑坡,未来的走向一眼看不到头。你记得初中还没有毕业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就回去结婚生孩子了。他们早早地就进入了生活的另一面,有段时间你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你明白,在往前走的路上,滑坡无处不在。似乎每前进一步总要后退十步,情绪的低落让你感到无助而又迷茫。
没有人知道学校对面的那处山体何时会崩塌下来,也没有人知道在这上千人的学校里,能够真正走出大山的人又有几个?这种先天和后天不足让差距越来越大,你还记得初一开学的时候教室里坐了五十八个人,到初三的时候就只有三十八个人了。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那二十个人之一呢?开学的时候,英语书都发不齐。等你拿到英语书的时候已经听了半学期的天书,到了后来就再也跟不上。每到英语课必定抓耳挠腮,痛苦不堪。幸亏这时候,你找到另一种表达的空间。阅读和写作,学校对面的滑坡下有一间简单的书店,可以租书。在此期间,你阅读了大量的偏书、奇书、怪书,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图书。你仿佛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体味到一种不可言说的微妙。实则是一种自我疗愈,从此开始了在英语课堂上和老师斗智斗勇。
后来学校里发起了一次征文比赛,你怀着试一试的想法亲手把稿件交到团委老师的手中。不想却取得了不错的名次,班主任也没有想到一个不曾入他眼的学生却还有这一手。直到后来学校里来了一位诗人,他看过你的那些笨拙的作品后鼓励你要坚持下去。此后,你省下回家坐车的钱,买下精美的笔记本开始在上面写诗。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在你的脑海中横冲直撞,直到把它们写在纸上才如释重负,赶走头脑里的阴影,如大汗淋漓过后的通透。
初三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时候,排名只排前100名。据说是银本位学校高一只招100名,而你恰是孙山,正是那第100名。似乎看见了另一层光,那时父母还对你上大学抱有希望。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进入初中以后,你从小到大的那些基础早已消耗殆尽。加上课程增多,每日还要做饭吃,除了课堂用在学习上的时间并不多。你天资庸钝,比你聪明者有,比你勤奋者有,能进入一百名都是祖宗护佑。年年中考成绩最好的学生先是被市里重点高中录取,再往后的一些又被县城高中录取,剩下的就只能留在镇上了。虽然学校里高悬着“知识改变命运”的标语,但你知道真正能实现这句话的只有极小的一部分人。
到你上高一的那一年,学校的师资得到一次补充。随着十几名老教师的退休,新进来的老师都是本科毕业,他们自身素质过硬,年轻,很容易就和你们打成一片。加上高校在那几年不断扩招,才慢慢有人考上重点大学,学校把宣传的海报贴满镇子和各个村子的电线杆上和角角落落,那些年电线杆上的广告还比较文雅,重金求子和麻将神术的广告尚未波及乡村。可既是这般,你还是知道自己上大学无望,命运的砝码早已滑向另一边。本想着混满高中,拿个毕业证去当兵,说不定也能写点东西。后来各种机缘,却又走了艺术生这条路,似被逼上了梁山,再无退路。退了押金,还回去了最后一本书。大学毕业后的头一年春节回家过年,在镇上买年货路过中学对面的书店,早已换了门头,不再经营租书业务,原来熟悉的长者也已换人。闲聊几句,镇上的高中已经撤销,如今上高中都要到一百二十公里以外的县城就读。不过几年间,却已物是人非。
在那个溽热的七月,你背上行囊,到省城学习专业课。城市的逼仄让人心生畏惧,先天带来的自卑心理随时漫漶在你的周围。无论走在哪条街道总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外部的世界一下子就摊在你的面前,惊慌无措却又不得不跌跌撞撞,一路前行。海德格尔说,诗人让语言说出自己。对于你来说,命运似乎早有安排。到了这个份上,即使心中仍缺乏该有的底气,但也该是奋力一搏的时候了。你再次看见了学校对面的滑坡,如同命运悬垂在你头顶的刀斧,稍有迟钝便会剁向脖颈。面对命运的泥潭与沼泽,大巴山重重地云遮雾罩遮蔽着来路。奋斗了四个月,削去了多少支铅笔,又浪费了多少纸张,才换了一纸合格证书。记得那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身上仅有十几块钱,为了撑到下一次补给,于是和同伴每天去超市买打折的馒头,愣是度过了半个月的清水配馒头的日子,想来仍觉得有几分凄苦。好在学校补发了之前承诺的助学金,才没有打道回府。
你在命运的旋涡里抗争,那时虽然学的是美术,但你更愿意忠于自己的兴趣,于是连夜北上,一路火车,从西安站到北京西站。出站后,风拼命地往袖口里钻,像是从冰箱里抽出来的刀子割在脸上,又冷又痛。你瑟瑟地从书包里拿出皱巴巴的作业纸,上面写着到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公交车路线。一路晕乎乎地到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校门前,还没有开门,岗哨上有哨兵执勤,被告知十点以后才可以进入校园内报名。
那阵儿,北京还没有雾霾,藏青色的穹顶不时还能看见星光。于是,到对面看见一家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店。你悄悄地走进去,坐在角落里,温暖很快包裹了你冰凉的身体。你就这样靠在墙角的餐桌上,睡着了。在梦中,村上的断裂滑坡越来越大,像是巨鲸要咽下整片天空。你飞速奔跑,双脚像是焊在了原地。在最后的一瞬间,钻进了丛林,那是你所不认识的一片丛林。丛林被雾霭缠绕,迷蒙之中走进去却看不见身后的路。村庄隐匿,或是毁灭,来不及悲伤,却一脚踩空,跌入深渊,抬头一看,学校对面的滑坡马上就要坍塌下来,而此时正是放学时间,学生们似开了闸的洪水往外涌去。你站在人群中间如卵石被流水随意支配,你想要喊出声来,却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这声音不在梦境中就在耳旁,黑色的棉袄吸收着从玻璃窗口透进来的阳光。你看了一眼手机,九点多了,店里已经开始正常营业了,再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了。于是背着包往解放军艺术学院走了去,交了资料和学校开具的应届生证明,一张照片贴上去,缴费过后,盖上章,领了准考证就可以参加第二天的考试了。
报完名,从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校园里走出来。校园并不大,肃穆中透着一种神圣的庄严。不知不觉,你走到了路口。该往何处走,却犯了难。偌大的一个北京城,却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向南走吧,看见几家招待所,一问,住的都是外地过来参加校考的,店家看出了你的窘迫,于是把你带到地下室,灯光打开,只有一小间,虽然没有窗户,不透气,但是暖和。一问价钱,只好说再看看。这地下室是住不起了,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住宿会这么贵。你报的是戏剧文学专业,学的是美术,想复习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来都来了北京,不转一圈,实在是亏。可北京太大了,去景点自然是消费不起。站在马路一侧,选了一条最长的公交路线,记好站名,坐到终点再坐回来。可事实却并非如此,那条线路走到了郊区,到了终点才知,返程的起点离终点还有一段距离,若不是问人一般很难找到。
坐在公交车里,外面的世界梦幻而又真实。看着古建筑群,那些只在电视屏幕出现的画面就浮现在眼前,你随着公交车穿梭在城市里,游走在精神地图之中。那些微光,慢慢在你的眼眶里黯淡下去。自你打量这座城市的第一眼,你就知道它不属于你。再次回到上车的地方,北方的天总是黑得极早。夜幕散开,还得找个过夜的地方才行。于是网吧成了最好的去处,耳机一带就是自我的中心,但少不了吞云吐雾和嘈杂的吵闹声,晕晕乎乎度过了一晚。相比窗外凛冽的冬风,室内已是天堂。
第二天在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大教室里进行理论考试,一半的主观题,记得最牢的是问《亮剑》的作者是谁?类似的几个问题都在你租书阅读中得到了答案,你毫不犹豫地写下了都梁,写作题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早上考完,阳光落在考生的脸上,有人欢喜有人愁。下午三点是放榜的时间,通过第一关的人,将继续报名,缴费,参加考试。当你看见属于自己的编号之后,却不自觉地捏紧了口袋里的现金。原本计划还要考北师大的单招,如此看来只能二选一了,报名费的增加是你所没料到的。第二次进考场就只有四十来个人了,考完以后又是放榜,第三天开始体能测试,跑步是山里孩子的强项,视力也不错,就是测体重的时候有个军官说太瘦了。等全部考完的时候,你身上带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手机也停机了。连到西安的火车票都不够,于是人生中的第一次逃票发生了。你选择了一趟到西安的火车,却只掏了一站的钱。由于刚过完春节,人人返程回北京,出京火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于是一路躺回了西安。你却记下了车票上的名字——高碑店。此后每到一站都心怀愧疚而又无可奈何。从火车里出来的时候,疲惫的身躯里呼出一口沉重的呼吸,像是逃荒的人落难而归。
最终,你也没能去成解放军艺术学院,命运的滑坡把你甩向了另一边,到了苍凉而偏僻的西部,那是另一种境遇和生命的昭示。但正是西部让你重新理解了生活,离文学又更近了一步。这一切的路径似乎同行星的轨道一般,参数早已设定好了,可你却无法预知,无法避免,甚至无法抵抗。你知道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它们赐予的洗礼和磨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当你明白这句话的时候,生活早已足够理解你,你懂得珍惜每一个瞬间,无所谓和解,都是时间给予的礼物。
十一年以后的某个秋日,你去机场接一位从四川赶来的作家参加诗人周涛的葬礼。在车上,你们聊到解放军艺术学院,而他曾以战士的身份在那里学习了三年。从机场出来的路上,红色的尾灯照亮了整个高架。你听他讲述着在学校的那段时日,时间却像是做加速度运动。
虽是匆忙潦草的几句话,却也解开了心中的一个结。他与周涛,情同父子,年前曾专门拜访,不想却从此阴阳相隔。你说不出安慰他的话,命运的滑坡崩落了诗人最后的语言。你们无声地坐在车里,导航的距离越来越近,悲伤也越来越浓……
3
你站在博物馆的一角,熙熙而来的人,攘攘而去。人们忙于用高清手机拍照,对过去的事物并没有多少好奇之心。人们在浮躁中慌乱不已,匆匆一瞥,不过浮云。
你站在玻璃镜框前,佛首庄严,法相静穆,古雅拙朴。那不过是一块用青石雕刻而成的佛像,肉髻、白毫、头光,多少细节中可以穿透千年的时光。周围的人于你又有何关系,似乎在那一刹那,你找寻到答案。一个困扰你多年的问题,大二学中国美术史的时候,你在想明明现在的技术条件和物质条件都要比古代好很多,但是今人所展现出来的艺术品,无论是从气质上还是从韵味上看都相去甚远,就连对审美的认识也存在明显落差。
当你看到佛首的那一刹那,村里断裂的滑坡又一次在你的眼前闪过。是的,滑坡。心理滑坡,今人在依靠技术的同时,双手不再勤奋,五谷不分的大有人在。古人面对佛像时,必定虔诚以待,焚香,沐浴净身。信仰先在内部世界慢慢建立,然后再从石头中一刀一斧慢慢凿刻,而今人在时间和工业的转速中,只求速成,能有多快就要多快,依赖于复制和粘贴的技术,强调模具,从而失去了独特性。
有一段时间,你打开某个视频APP,手指头从左滑到右,又从上滑到下,除去那些经典的老电影外,再也找不出一部耐看之作。你看一眼那年轻演员演的戏,空洞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光,形如木偶,状似僵尸,了无生趣,多看几眼便要作呕。于是只好从书柜里翻出陈旧的杂志,将世界潜移至多年以前,静默之中,那些能够成为经典的语言,百读百新,内心充盈。
面对佛首,苍茫古色,眼神微闭却似俯瞰整个人间。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果真不虚。其实,抛开宗教的因素,你所面对的真的是一种佛像吗?是,也不是。你终究面对的是自己,世界可以存在,也可以是虚幻之物。就像是你所追求的可能是精品也有可能是伪劣的赝品。如是我闻,如是我观,当你进入哲学的时候,你会悲凉地感受到古人为我们提供的新经验并没有得到传承,它还是属于那个时代。现代人心灵的滑坡,致使心灵不“灵”。他们再也无法捕捉到一丝微妙。你看见佛首哭了,你又怎么能确定那不是你自己呢?
小时候,你总是觉得外公是一个很忠厚的人。这个词语在乡间还有一个更为贴切的近义词:老实。外公并没有什么文化,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讲起在朝鲜的那段时光,他常说当时他们一个营的人都要抢着去背炸药包。回到村上以后,当初有安排他在乡政府工作。可到了开会的时候让他发言,他却说,你们说,我给你们烧开水。无奈之下,他只得回到土地身边,只有土地值得信赖。那是一种精神向度和民族大义的彰显,可是同村的人都认为他很傻,包括年幼的你亦是如此。自此之后,外公再也没有讲过关于战场上的故事,也许在那一刻,他心中精神的高地出现了滑坡,可他还是站在高处,少数人掌握着真理。
吴道子画壁画的时候,数十米长的线连绵而不断,刚劲而有力,汹涌之中尽显文人风骨,澎湃之外绘就绝世丹青。今日又有几人能做到呢?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塑,抑或是书法或其他艺术。得到真传的少之又少。究其根本,今人的心理滑坡,精神滑坡,道德滑坡,早已自我断裂。
你没有再往深处走,也没有掏出手机来拍照,你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一个另类。再次回到镇上的时候,你看见中学对面的坡上筑了田字格的钢筋水泥,想必未来几十年他们可以不再为此担忧。有形的滑坡可以通过物理手段控制,而无形的滑坡又如何接续呢?外在的滑坡可以重建,而心中的滑坡又将走向何处呢?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精神追求,物欲纵横的时代,处处都可以成为滑坡。你想起小时候在村里,谁家要是拉了煤炭,无须人叫,家家的劳力背上背篓就去帮忙了。这种乡风一直保持了很多年,直到移民以后,整体搬迁到安居房,打破了原来散居在山间的模式,也住进了单元楼里,打扫卫生,拖运垃圾,管理水电,开票收费都变成了一门谋生的职业。人们在失去土地以后,生活中处处都需要金钱的支撑,他们难免逐利而行,那种笃厚而朴素的风貌再也看不见了。人人家门口安装上了电子摄像头,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口角却日渐增多。
炊烟在风中走散,人们寻着炊烟的方向望去。那处滑坡正在以古老而庞大的静寂对抗着内部的撕扯。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它们会泄洪般倾泻而下,也许再过一千年,它始终都在那里,屹立不倒。你能做的就是面对自己的内心,忠于自我,平静而充满警惕地面对这个世界。
蔡淼,作品见于《诗刊》《当代》《作家》《青年文学》等,偶有作品获奖或被转载,著有《南疆木器》《山河云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