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从何处来?——梁鸿《要有光》阅读笔记
梁鸿非虚构新作《要有光》,关注中国青少年的心理创伤与重建。这注定不是一次轻松、惬意的阅读旅程。仿佛置身于漫长的黑暗隧道,祈求着光亮渗透、划破黑幕,可是隧道的尽头在哪里?光自何处来?更特殊的是,我已经无法与往常那样,与文艺作品保持一段置身事外的距离以获得鉴赏的余裕,那黑黢黢的暗幕,不时陡转为寒光四射的透镜,我分明照见自己的嘴脸。
在下班、放学高峰的地铁上,我曾见过一个中学生,男孩,脚边放着沉重的书包,头无力地斜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双眼没有任何的光,拆开一包零食充饥,那往嘴里投食的动作,如同机械臂一般……我们身边有无数这样的孩子,如梁鸿所言,“他的精神如此痛苦,找不到通道,他四面都是墙壁,无处可去。他好像被什么困住了”。每次脑海中浮现地铁上中学男孩的身影,就心如刀绞,就祈求我的孩子千万不要变成这样,同时也想起朋友圈所见滕威教授的那期播客:把孩子生在竞争如此残酷的时代我很抱歉。去年期末的时候,我儿子所在小学四年级的班级里,有部分家长联合草拟了一份呈递给校方的提案,征求其他家长签名同意,内容是:学生课间可以到操场活动,不挤占体育锻炼时间,减少每天的课后作业,不要过早分班……我内心纠结了好久,没有在这份提案上签字;但又时不时为此而后悔。事后有位家长提醒我:那些支持提案的家长早就为孩子准备好了其他赛道,所以要求“快乐童年”。咱们都是普通家庭普通娃,只能挤常规赛道,可别瞎掺和!我也是“中国式家长”中的一员,所以读到梁鸿笔下这些文字,实在不免汗颜:“家长给孩子制造的焦虑远远比孩子自身产生的多得多”,“他们浑身上下的姿势和表情都在告诉孩子: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刷题,参加竞赛,考上北大清华”,“往往是家长看起来比孩子更焦虑,想的就是赶快把孩子治好,回学校上学,这实际上还是实用主义的观念。家长很少真正考虑孩子在想什么,需要什么,更少考虑孩子心理健康问题”……我们不能再用“青春期叛逆”这样的标签去打发青少年的心理疾病,“是不是我们,这些成人以及由成人构筑的系统,在哪里忽略了,甚至是残酷镇压了孩子,孩子的身体健康,孩子的创造力,尤其是孩子的精神健康?”
这么说来,这是一部直面现实的社会问题剧。然而梁鸿却提醒,“这本书并非人类学或社会学等科学著作,它仍然是一部文学作品”。书中的对话与写作材料,如果置于人类学或社会学著作中,那就是田野和田野上采集到的素材,等待着被提纯为具有学术含金量的结论。可是在梁鸿这里,它们不是舞台上的道具与背景,而就是舞台本身。甚至,与文学界的一般非虚构作品相比照,梁鸿新作依然具备卓尔不群的品质。邱华栋曾回忆《人民文学》非虚构专栏的策划缘起:“中国当代的社会现实是特别丰富的,每天我们看社会新闻,发生的好多事情都是我们所想象不到的”,但中国作家“没有行动能力”故而无法将“中国社会的丰富复杂现实呈现出来”(邱华栋:《非虚构写作和时代》)。近年来获得关注的非虚构作品,确实践行了上述导向,作者们走入生活深处,置身社会现场,发现中国问题。我曾在短文《近十年来非虚构写作的四个问题》中尝试剖析这股蔚为大观的写作潮流的洞见与限制:“社会问题”已然成为非虚构写作稳定的取景器,慕容雪村《中国,少了一味药》涉及传销、郑小琼《女工记》涉及打工、梁鸿《中国在梁庄》涉及乡村治理、乔叶《盖楼记》《拆楼记》涉及拆迁与上访、袁凌《寂静的孩子》涉及留守与流动儿童……然而社会问题的满溢也会带来限制。詹姆斯·伍德批评一种乏味、无趣的现实主义写作策略:“走出去,填满你的笔记本,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所有这些现实塞进小说。”非虚构写作也会面临类似危险,满足于在社会生活的表面惯性滑行,满足于将来自社会问题的素材加工成引人入胜的故事,实则支付了巨大代价,比如牺牲了人物,“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可算是个体。他们全都是从社会的目录表中选出来的”(詹姆斯·伍德:《汤姆·沃尔夫的肤浅和信息问题》),牺牲了社会问题中鲜活的个体,以及与此个体相联系的深广的社会背景。而梁鸿新作的关怀就是个体生命,“是那一个个孩子,是孩子们‘生病’背后的复杂性和冲突性,以及这复杂和冲突所通向的多维度性”。
梁鸿还原的是携带着“多维度性”、一个个具体而鲜活的生命,所以能冲破同类题材中习见的性别、阶级、地域、职业等身份政治的标签,甚至冲破“病人”的标签。西方医学史的研究已说明现代医学的出现,伴随着医生和病人之间权力关系的重构。“十九世纪之前,病人对己身病情与治疗方式,有相当大的自主空间”,而当“实验室医学”建立起来之后,“即便对一个充满爱心的医生而言,他/她的专业训练也将迫迫使他/她将注意力集中在人以外的病症、数据与检验报告上。而医师日益专门化的术语更完全脱离了病人日常生活的世界。这些结构性的因素,使得现代医院中虽然病人摩肩擦踵,但自主的、完整的人却消失在这个医学宇宙之中”。医生在试管里、在显微镜下、在现代检测设备中,关注的是血液、尿液、分子等形态性质的东西,作为整体的、活的人的形象几乎消失,“一个全新的、被动的现代‘病患’(patient)诞生了:他/她对自己的病情完全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等待与忍耐”(雷祥麟:《负责任的医生与有信仰的病人》)。而梁鸿要争取的,就是“整体的、活的人的形象”,即便他们已被视作病人,也不放弃其主体性与能动性。被心理疾病困扰的敏敏来到阿叔的补习班求助,在这儿遇到其他来咨询的孩子,听得多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像一静妈,她总是关注自己的焦虑,她根本不了解一静在想什么。我和一静聊过,她对自己的人生没有规划,对自己喜欢什么也没规划。我自己观察到,一静妈根本没有理智地思考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和情感。”多么反讽,这是一位病患对病友的观察,这同情的理解、周到的关注,到底是病是医?如果生命有这样的相互理解与体恤,我们难道不对走出病痛葆有信心?
这份信心还来自雅雅,我想完整地引出这段她在申请香港几所大学时的自述:
我接触心理学是因为自己身处情绪的困境。最初,我依靠治疗师来帮助我识别和调整有问题的思维模式,但现在,我能够独立识别和纠正自动思维中的问题,并采取积极的行动。此外,在康复过程中,我对探索认知行为疗法如何在临床环境之外应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应对社会挑战,尤其是中国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危机……中国青少年心理健康处于极大的困境之中,但大多数家长对孩子心理问题的认识存在偏差,甚至加剧了这种困境。我希望成为一名将西方心理学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心理学家,让更多人受益于先进的心理学理论。我知道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需要几代人的持续努力,但我可以迈出第一步。
如梁鸿所言,这不是为了申请求学而写的套话,其中的诚恳与庄严清晰可见,这是在写给未来的自己。
果戈理说:“需要思索的不是别人的黑暗,不是天下的黑暗,而是自己心中的黑暗。”辩证地说,审视自己心中的黑暗,是审视他人和天下的黑暗的起点。这也是梁鸿在书中的呼吁,“让我们警醒并看到自己作为社会一分子所应该具备的谨慎和反思”。作为家长,阅读这本书恍若揽镜自照:“只要你的孩子没有考上北大、清华,你就一定是失败的”,失败是被成功反向定义的,而关于成功的标准又如此单一和偏狭,舍此独木桥,再无法想象其他路径;给孩子营造健康的空间,“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难道不应该从家长自身走出上面这个“巨大的骗局”开始吗?梁鸿提供的是一部寻找光的书,那么光源在哪里呢?我不禁联想起牛汉的短诗《夜》:
关死门窗
觉得黑暗不会再进来
我点起了灯
但黑暗是一群狼
还伏在我的门口
听见有千万只爪子
不停地撕裂着我的窗户
灯在颤抖
我在不安的灯光下写诗。
《夜》的绝大部分篇幅渲染出阴霾不散的恐怖,“黑暗”如“群狼”环伺。但出人意料的是收束的一句“我在不安的灯光下写诗”,坚定而从容不迫。正在写作的诗人形象越是安然沉稳、不为所动,那看似强大的“黑暗”就越显得色厉内荏,而原本弱小、被动的诗人则越发禀有高贵的尊严。这里还有一种饱经沧桑后的了悟:在与“黑暗”搏战的过程中,任何外在的光亮已不足恃(连“灯”也“颤抖”、“不安”),希望就收归在诗和诗人自己身上。同样,当理想的环境无法一蹴而就时,我们应该从内部开掘光明,光明来自我们的自省与自信:就“自省”而言,诚如梁鸿所说,“让我们警醒并看到自己作为社会一分子所应该具备的谨慎和反思。我希望的是它能够对我们的思维结构、情感方式产生一些影响,进而对我们的生活和结构,对生活中与我们相关联的人能有新的理解”。就“自信”而言,当敏敏和雅雅们摸索着从黑暗隧道中艰难走出,又决意化身明灯,为依然困于黑暗中的人们提供光亮,我们怎不会受其鼓舞;当我们每个人对上述觉悟反身而诚、身体力行,当它们点点滴滴地渗透进“我们的生活和结构”,难道我们不能从创伤的废墟上直起身来,迎接漫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