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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5年第3期|崔沁峰:家庭农场喜洋洋
来源:《时代文学》2025年第3期 | 崔沁峰  2025年09月29日08:05

 因在高原上,十月的冶力关,就已有极其冷冽萧肃的冬日迹象了。

   地如其名,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在这里相交,喀喇昆仑山和秦岭在此相汇,形成看不见的天然大关,地理意义非凡,自然景观独特,备受旅行者青睐。但因气候高寒,资源禀赋不佳,冶力关区域旅游开发缓慢,历来深度贫困。随着脱贫攻坚战取得全面胜利,乡村振兴战略不断推进实施,一系列好政策的扶持让冶力关文旅迎来大发展,不少群众靠开农家乐吃上了“旅游饭”,以前不得不外出打工的群众在家门口也能就业了。

我是在十月的一天来到冶力关的,目的是看望一位在此挂职“第一书记”的同事。我们是一起来的,我在临潭县城挂职,他在冶力关镇的村里,两地直线距离80公里,走起来却要绕很远的路。好在本地人知道一条近道,但路途颠簸,行来头晕目眩。不过一到冶力关,看着秀丽的风光,我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同事所在的池沟村是中国作协定点帮扶村,在好政策的带动下,村容村貌焕然一新。

和同事寒暄过后,我提出想“入户”看看。同事在村工作短短两个月,对各家情况了如指掌。我们走访了几户困难群众,心里很不是滋味。走访的几户各有各的难处,幸好有政策兜底保障,也有同事这样热心奉献的驻村干部。每到一户,群众都亲切地打招呼:“王书记来了!”看来他与大家早已熟络了。“发展是硬道理,是长久之计,我们助困之余,应该更多地探寻发展之道。”我如此感叹道,王书记也同意。他把我带到村党群服务中心,那里的二楼上有一面“攒劲人”照片墙。“攒劲”是一句方言,是“优秀、能干”的意思,照片里都是大家热烈劳作的场面。他一一介绍,如数家珍,还能够对比分析各家的特点。他指着一位脸色黝黑、牙齿洁白、眼睛清亮的男青年说:“要不我们去和先社的卢玉屏家吧,他家今年新开了家庭农场,羊养得还不错。”家庭农场这个概念挺令人好奇的,事不宜迟,说走就走。

池沟村包括六个社,这些社大部分在池沟河边平坦的川地两侧,和先社在山腰上,海拔2500米,是草山地貌,从事畜牧业的群众多。村支书、村主任“一肩挑”的年轻书记小岳开车带路,我们沿着冶力关美丽的“彩虹路”盘旋而上,再拐入一条小道,就到了卢玉屏家。两位书记边叩门边喊:“有人吗?”也不停步,直接推门而入,我感觉有些局促。后来我才知道,在村里,院子大门一般不关,熟人进门,都是这样很直接的方式。后来我也慢慢适应了,也以这样的方式进门,感到十分亲切。

院子中央堆满了正在晾晒的玉米棒子,阳光下一片黄澄澄。面对这样的乡村景象,我竟生出几分感动。王书记说人没在,我乍一听有点失落,岳书记又说可能在地里。他似乎很了解群众的生活节奏,我心中又燃起希望。说话间,一个头裹蓝头巾的大娘走了进来,她身材清瘦,穿着老式印花棉服,满脸通红,说话时嘴里冒着白汽,她掸着身上的灰,的确是干活的模样。这是卢家老母亲,她招呼我们进屋坐下喝茶,虽然说不出什么周到客套的话,但足够热情。王书记问:“卢玉屏在家吗?”大娘操着浓厚的方言回答,大意是在外打工,还没回来。两位书记热情地帮我“翻译”,但我早就听懂了。同为北方人,临潭方言对我来说很好理解。

没见到主角,我觉得有点遗憾。透过家里的照片,我得知卢家有六口人,老父老母,夫妻俩,俩孩子。王书记在村里实施了“督苗助学”计划,得意又谦虚地介绍说,这俩孩子正是他教育帮扶的学生,夫妻俩平时外出打工,农忙时回来,冬季在家,家里在山上有个牧场养羊,生活还不错。说到这里王书记也有点自豪地露出了笑脸。

过了一个月,冶力关更加寒冷清寂了。我又想起那个戴着头巾、满脸冻得通红的乡村老太太,以及上次没见到的卢玉屏。我发微信问王书记,卢玉屏回来了吗?能上山看牧场吗?一听说可以,我便立即动身,并嘱托王书记帮忙预约一下。这次卢玉屏早早在家门口迎候我们,他穿着一身有点旧的贴身棉袄,人稍微有点拘束,脸依然如照片上黝黑锃亮,露着笑容,和他母亲很像。一问才知,卢玉屏只比我大两岁,但看起来像大十岁。高原紫外线强,干活的人都是这般模样。

我们进屋坐下,他爱人和其中一个孩子也在炕上坐着和我们聊天。屋里生了炉子,很暖和。卢玉屏热情地倒茶招呼,端来了一盘黄馍馍和一盘香喷喷的年猪肉,我知道这是村里的待客礼仪。他不善言辞,我不问他不语,于是我主动打开话匣子。经过攀谈我得知他十六岁就应征入伍离开家乡,比同期的兵年龄要小,参加过抗洪抢险,并在部队光荣入党,复员后返乡。他是个优秀踏实的青年,我心想。参加了镇上组织的瓦工学习班后,他便开始外出打工,零零碎碎在大西北各处跑,这是西北乡村常见的打工路子。过了几年,见镇上推出精准扶贫政策,自家又有草山优势,一家人商议决定养羊,老父亲年轻时的“老手艺”也用了起来。

我提议可否去山上的牧场看一看,得到同意后一行人立即出发。车子依然是沿着“彩虹路”向上走,仿佛永远到不了头,海拔在不断升高。沿路景色愈加秀美,植被从林木变为完全的草地,偶见溪流蜿蜒而下,藏族同胞的玛尼堆边经幡飘荡,零零散散有牛羊安然伫立,景色已和山下大不相同了。路边不时有简易却不失韵味的木屋,围有一圈栅栏,几只牛羊在其中悠闲踱步,青烟从烟囱里悠悠升腾,飘向湛蓝的天空。这就是牧场的样貌,充满生机。在路上,我的眼睛时常被这美丽的画面锁住,直到它们从视野中消失。

目的地到了,是一处颜色暗沉的木结构院落,围有柳木篱笆,院门口停着一辆红色摩托车,听说这是牧民最实用的“高原之舟”,是卢家人往返山上山下的交通工具。院子约莫百十平方米,有马槽、草棚等,整洁干净。牛羊虽然都是放养,但晚上要回圈,所以需要牧场,人也要住在里面。往里走,有一处低矮些的木屋,这是卢家老父亲的休息室,屋子非常狭小,一盏吊着的灯泡发着微弱的光。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牧场。起初我以为这个小屋子只是临时休息室,后来才知道卢老汉长期住在牧场,山上海拔高,天气多变,冬季极冷,羊群需要密切看护,出现意外好及时干预,日常还要对牧场进行打理。卢玉屏打工回来期间,才能和父亲换换班。这颠覆了我的认知:散养,并不是不管不顾,没有什么事不需要付出心血。这个牧场看着整洁,显然是卢老汉精心打理的结果。

“有时还有狼!”不知谁的一句话让我一惊。卢老汉60多岁,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衣,他的皮肤比卢玉屏更黑,脸上布满岁月的沟壑。卢老汉说半夜会有狼翻篱笆进来,需要马上把它们“吓”出去。老人平静地说着这些,面上未露难色。人们脑海中诗和远方的代名词,蓝天碧草间美丽的牧场,却也暗含艰辛,甚至危险。临走的时候,卢玉屏抱起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羊羔凑到我身前,我没敢接,但我们和小羊羔、牧场,以及卢家父子喜悦地合了影。

临潭的冬天很漫长,其间我再没有来卢家,一直到来年四月,天稍微转暖,我约了县里两位作家和镇上干部,还有村里的岳书记、王书记,一起去卢玉屏家。车还没到院子门口,我远远就看到路边熟悉的背影,是卢老太弯着腰在打麦场里干活儿,场里有一头黄牛,场里还有碌碡、犁耙等农具和晾晒的麦垛,好一派乡村图景,我立即抓拍下来。

在人群中,我定睛找到卢玉屏,大步迎上去打招呼。这次他显得放松多了,热情地把我们带到旁边一处老房子。家里修新房后,他们把老房子改成了羊圈,里面的十几只小羊羔活蹦乱跳,不怕人,可爱极了。镇上分管帮扶工作的夏书记介绍说卢家养的羊在村里有口皆碑,销路不愁。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散养,肉质好,去年成立家庭农场后,更加规范,养得更好了。我扭头问卢玉屏家庭农场叫什么,他羞涩地说叫“喜洋洋”。我说这名字一语双关,起得好,他听了又是一笑。说话间,小羊羔不断往他怀里跑,这种亲近是无法掩盖的。我知道家庭农场是一个基于自家土地、自己家庭成员的乡村经营单元,没有合作社规模大,但比单打独斗要强,是近年非常有前途的新发展模式,但要管理运营好也不易,有一点资金补贴,但依然要付出心血,最重要的是,全家要形成合力。

“喜洋洋”,这名字像极了卢家人呈现给我的感觉,他们脸上总是洋溢着喜气,他们质朴、乐观、勤劳、安心劳作。背后有没有苦和泪呢?我固执地想搞清楚别人家“成功背后的故事”,以便找到一些共通的乡村发展之道。在我的反复追问之下,像个“闷葫芦”的卢玉屏渐渐吐露心声。他说:“养羊七八年了,坎坷辛酸也有!羊少时伤亡少,但收益不高,通过各方扶持扩大规模后,技术管理跟不上,羊羔死亡率高,所以我们在山下建了羊圈,羊长大了再送到山上牧场。最难的是产羔期遇上雪天,全家人得把羊羔一个个抱到炕上取暖过冬。”就和保育孩子一样,我心想。成功都是有原因的,勤奋、努力、团结、梦想……一个都不能少。这勤劳、智慧的一家人真是令人敬佩。当然,喜洋洋家庭农场还有它的提升之路要走,比如卢玉屏说的技术和管理经验不足,这是农民的短板,也是家庭农场最欠缺的。

最后一次见卢玉屏,是第二年的七月,冶力关最美的季节,也是我即将挂职期满离开之时。在景区新游客中心工地偶然撞见他,我们热情地打了招呼。看到他在干活儿,我没有多说话。他依然是那个勤劳、忙碌的样子。冶力关创建5A级景区,他在家门口找到活儿了,这可是个大实惠。听说他的孩子在王书记的帮扶下学习成绩进步很大,顺利考上了高中,我由衷地为他们一家人高兴。

 再一次聊起卢玉屏,是又一年的冬季。我们另一位接替王书记去池沟驻村帮扶的同事张书记来电,探讨助销村里牛羊之策。我问喜洋洋家庭农场的羊咋样,张书记说他家羊好,销路不愁。我说他们挺努力的,能够做到把羊羔当孩子养呢!但还需要很多帮助。“我们也想帮他把家庭农场发展壮大,还能带动更多困难群众哩!”张书记说道。是的,要把村里的一家家都动员起来,“攒劲”群众带动困难群众一起干,乡村的未来会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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