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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巴勃罗·卡查季安|要踩扁这只小老鼠吗?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阿根廷]巴勃罗·卡查季安  2025年09月18日22:07

庄子有两句话让我深受触动:“不得已而后动,这才是真正的力量”与“试图让某物变得美好的所有努力,本身已是制造丑恶的工具”。

我想,如果有人从中国邀请我谈谈 “本土诗歌传统与全球诗歌文化如何滋养我的创作历程”,我能做出的最偏离常理的事,就是去谈论中国作家。更甚者,去谈论我与道家思想的联结。我甚至觉得,我口中的“道家思想”,在中国或许是另一番模样。也可能我所说的一切,要么显得荒诞可笑,要么令人汗颜。

就像此刻,一边是震耳欲聋的鼓声,我却仍在继续弹奏钢琴。不过说到底,那鼓声也很可怜,它被置于本不属于它的负面境地。因为低音钢琴的力量,恰恰源于它与震耳欲聋的鼓声之间形成的张力。而这正是我想在此处提及的最后一点:我始终相信 “张力” 的存在。倘若我试图写一篇 “聪明” 的文章,其背后潜藏的愚蠢便会暴露无遗;正因我刻意让这篇文字显得有些 “笨拙”——至少是结构松散、自由随性——我便期望,在这份 “笨拙”的另一面,能浮现出某种内在结构、某种思想脉络,或者至少是一幅自我画像,让大家得以窥见“本土诗歌传统与全球诗歌文化如何滋养我的创作旅程”。

首先我想说的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道家思想中的伦理主张,是我所能找到的与自身最契合的理念。这话或许有些夸张,但也未必全然如此。这份顿悟,一如往常,来得猝不及防。三十五岁那年,在二十年未曾有过任何刻意、系统的身体锻炼之后,我开始学习当代舞,并且一直坚持到现在。但其间有三年,我暂停了当代舞课程,转而投入另一件事:练习咏春拳。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走上这条路,或许只是因为我家附近一个街区新开了家咏春拳馆。然而,就在学习招式、与同伴对练拆解的过程中,我意外地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共鸣。我的师父说我在咏春拳上很有天赋,我因此备受鼓舞,开始研究咏春拳的历史,与师父深入交流,还找来道家典籍阅读。这时我才明白,我之所以能学好咏春拳,其实是因为我早已与道家思想的精髓有着深深的契合。

因为故事或许在更早之前就已埋下伏笔。我曾有一位最爱的爵士音乐家——米沙・门格尔贝格,一位荷兰钢琴家。在我经历前面所讲的咏春拳顿悟之后不久,我看了一部关于米沙的纪录片,意外得知了一件此前一无所知的事:米沙有位朋友是《老子》荷兰语译本的译者,这位译者将译本专门献给了米沙。他说,米沙是一位真正的道家追随者,尤其是因为米沙自己对此毫无察觉,也毫不在意。若要解释米沙・门格尔贝格何以称得上 “道家追随者”,我可以举个例子:纪录片里,米沙提到,曾与他搭档四十载的鼓手汉・本宁克风格格外喧闹,即兴演奏时常会先疯狂敲击鼓组半小时。那噪音实在太大,米沙觉得,若想靠钢琴的音量和他比拼,根本毫无意义。于是他选择的做法是:极低音量地弹奏,直到本宁克敲鼓敲得累了为止。这时,米沙才真正进入演奏状态。据米沙回忆,本宁克当时会很惊讶,心里大概在想:“我该怎么办?难道连这只‘小老鼠’也要‘碾压’吗?”这既不是一种技巧、一个花招,也不是某种知识,而是一种伦理准则——换句话说,是面对事物时的一种行事方式:要么放下对事物的主观意志,要么全然顺应事物本身。

但事情其实更复杂。因为后来我才明白,这绝非简单的“顺应” 或 “放下意志”,而是人可以处在一种张力之中:既有明确方向,同时又保持开放与接纳的姿态,就像练习咏春拳时那样。

我一直努力以这样的状态写作,如今也仍在坚持。那是一种矛盾的融合:既要主动向前探索,又要对当下发生的一切、对创作过程本身自然浮现的可能性保持高度敏感;更要学会将阻碍视作另一种“可能性的提示”。

那么,就回到这两句话上来。“不得已而后动,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我写作时,从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而当我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时,就会刻意做些调整,让这种 “明确感”消失。因为在我看来,唯有那些我们始终无法完全理解的事物,才能给予我们某种力量,推动我们不断前行。

比如这篇文字。我不想写一篇单纯阐述“我如何看待事物” 的文章——我对“自己如何看”其实没那么感兴趣,反而更在意那些 “我没看到的东西”。正如另一句话所说:“试图让某物变得美好的所有努力,本身已是制造丑恶的工具。”同理,所有试图让一篇文字 “显得有意思” 的努力,本身就成了“没意思”的一部分;所有试图“把自己说明白”的尝试,本身就成了“困惑”的一部分。

若是遵循我自己的原则,我本该给大脑“制造点混乱”才对。此刻我正听着一首亚美尼亚音乐,歌名是《别让我们沦为复制品的复制品》。显然,这带着柏拉图式的意味——若从字面意思理解,我们不得不承认,其实根本别无选择。但无论如何,这份努力或许已然值得……说到柏拉图,倒有另一件事可以在此提及,就是他那著名的“将诗人逐出理想国”的主张。这算不上新鲜话题,却是我此前没料到会写进来的内容。我想说的是,柏拉图驱逐诗人,并非源于轻视;事实上,他很看重诗人的才能,就像他在书中写道的:“倘若有一位能模仿万物、化身万物的人来到我们的城邦,吟诵他的诗作,我们会把他当作神明来敬奉……然后送他去别的城邦。”不过,尽管柏拉图认可诗人的才能,却认为这种才能具有危害性:一来,诗人的创作围绕非理性、非道德的事物与情感展开,他们所传授的内容,本身既难以理解,其传递方式也让人捉摸不透,最终只会造成混乱与动荡;二来,在他看来,诗人本质上是模仿者,换言之,是现实的伪造者——而现实本身也不过是理念世界的倒影。诗人执着于表象,而非事物的本质,终究只是制造幻象的人。更糟的是,诗人还拥有蛊惑人心、混淆是非的力量。

不过,驱逐诗人最核心的原因,或许可以归结为我们所说的“诗人偏爱谱写新歌的倾向”。柏拉图曾言:“当人们说‘世人最偏爱歌者吟唱的最新曲调’时,往往可作此推测——诗人所指的并非‘新的歌曲’,而是‘新的歌唱形式’……引入新的歌唱形式会让一切陷入危险,因为……音乐的准则一旦改变,城邦的根本法律也必将随之动摇。”若要为柏拉图辩护,我们或许可以说,他的担忧源于对艺术影响力的高度重视;而若要理解这份担忧,也可这样认为:倘若由艺术家来改变城邦的根本法律,这些艺术家自身其实并不清楚,他们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究竟在倡导什么——这就如同将理想国的命运托付给一群孩童。

我刚才关于柏拉图所说的这些话,同样算不上新鲜:不过是在重复我自己以往的观点。但事实上,“诗人吟唱新歌,在无人知晓方向的情况下改变着社会”这一理念,在我看来既美妙,又承载着希望——一种兼具危险与希望的可能。这份责任固然重大,却唯有彻底抛开“责任”的束缚才可能实现目标。或许连“抛开束缚”都不必:只要“茫然未知”便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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