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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利]哈维尔·贝洛|安第斯的这一侧,那一侧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智利]哈维尔·贝洛  2025年09月18日23:10

一切都写在书里。于是我读懂了安第斯的倒影——它总在窗边、抽屉里、镜子中、眼镜上,藏在耳后。我在其中看见自己:我的眼眸与逝者的眼眸重叠,雪花的气息落在眼睑,那些仍留在那里的人的脚印,像系在树上的手帕。被抹去的痕迹,虚假的纯白。遭受酷刑的躯体、失踪的人们,如今栖身于一个被平庸化的画框里——正如汉娜·阿伦特所观察到的,亦如苏珊·桑塔格所预言的:在奥斯维辛的照片之后,我们与历史的联结将体现为对图像的崇拜,而这些图像如今正充斥着我们的视野,让我们在流动的屏幕前麻木。或许没人曾预想过这个“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包裹层”会有如此规模。我凑近,再次凝望,却闻不到、触不到。那份控诉也失去了实体,消失在幽灵般创作者所营造的场景中,而这场景背后,或许根本不存在任何可知的对象。唯有那如魔术师般的安第斯山脉,矗立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目光里,贯穿从岩壁到海洋的陡峭土地——一如佩德罗·普拉多或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的诗中所写。这列执着而迫切的山脉,这片纯白,光芒却日渐黯淡。一切都写在书里。

在这些想象的新边界上,逝者的目光不再从智利艺术家罗塞`布鲁的版画与画作中向我们发问。这位流亡西班牙的艺术家曾设定边界与防御机制来操控图像,让第三帝国与西班牙内战的受害者在沉默中发声——而这些受害者的遭遇,不正是我们在独裁统治时期所亲历的吗?我转过身,不再凝望,可安第斯的目光却无处不在,如同母亲的注视。贯穿诗歌想象的,并非冈萨洛·罗哈斯《为管风琴而作》中、或后独裁时代大卫·普雷斯《作为题跋的序言》中那种手写与印刷之间的距离,而是一种隐秘的亲近——有时带着伪装,能被当作一片幽灵般的领域栖居。这里有隐秘的化身、虚假的自我、消逝的身影,是间歇性狂喜的怪相或面具。当对“抹去”的狂热褪去后,谁还倚着玻璃呼吸?是那“巨大的玻璃”吗?手没有搁在书上,几只没有触感的手指悄悄潜入。这是手的游戏,是恶人的游戏。一只举起的手掩盖了新的精神训练,那些千篇一律的呼吸练习。难道是那永不疲倦的权力之手?孤独在缺席的棱角处碎裂,如光之晶体,诗人们不再齐声歌唱。在层层叠加的海量信息中,什么都无法被听见:持续的喧嚣模糊了深思,盲目的亲近感、放大的回声、花蕊间的白噪音、美洲狮的脚掌踏在被全球化进程重新加热的液态水泥上——这一切都让声音淹没。存在主义的垃圾漩涡阻碍了我们聆听这场“音乐会”,也就是说,阻碍我们分辨那一束束声音、编纂诗集。

广阔而混乱的数字广场,连同人工智能(并非真正的智能,而是被滥用的权力)的飞速发展,在巴别塔般的语言深渊上架起了桥梁,铺就了无形的细丝。所有诗歌都被分享、被剥离语境;解读被主观化到极致;写作沦为 “为自我而写自我” 的忏悔式堆砌。我们的文体——无论抒情与否、流动或漂泊——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扩张与民主化。但要补充的是:这是一种没有公民的民主化,是一种为漂浮的疾病而存在的、毫无灵性的膨胀。人人只顾自身,无人顾及集体。我想起那碎裂的水银:我们的诗歌曾热烈歌颂语言如躯体、躯体如意象之源、空间如舞台布景、土地如不可能的旅程。现代主义诗人以一次时代的飞跃迈入世界主义:也就是说,在独立运动之后,为对抗仍在作祟的漫长殖民时代,他们的目光从本土转向了艺术的自主性。岛屿石墙上的裂缝,让人们得以体验继“发现美洲”与东方航线开辟之后的又一次全球化,并创造出别样的世界。在倒影中,对异国情调(包括东方主义与猎奇主义)的凝视变得陌生,对自身的审视亦是如此。是的,镜子是所有面具、所有伪装的衡量标准:它映照出复制、变形、身份与位移。镜前舞动着天鹅、雕像、夜莺、蘑菇、木偶、公主、骷髅与怪诞形象。一面金与灰的镜子,一面泥土的镜子。

在先锋派的浪潮中,棱镜分解之后,一切要么爆发,要么消散于空中——这既影响着主观意识,也影响着客观事物,正如格特鲁德·斯泰因、马克斯·雅各布,以及我们伟大的实验派诗人比森特·维多夫罗与巴勃罗·德·罗哈斯的作品所展现的那样。世界主义被国际主义取代;无意识的洪流与同时主义策略取代了自然主义背景;现实主义被非现实化与非理性主义掩盖;世界秩序被压缩进加速的时间里:“没有时间可浪费 / 单调的燕子已然飞来 / 带来遥远彼岸的口音,正不断靠近”,维多夫罗在《阿尔塔索尔》中如是写道。

我不知道我们如今所处的这个“即时性时代”将有怎样的新坐标——在这个时代,存在通过界面得以显现。在我们所熟知的气候走向终结的背景下,试图通过新技术与社交媒体的非实体延伸来歌颂“未来性”,至少是一种矛盾,或是一种盲目的悖逆。算法操控着涌向它的信息,塑造着新的事态。诗人可以通过甚至融入自身编程代码的技巧来生成文本——这不过是些新的技法、新的调制方式,或许与我们诗歌的奠基者及新先锋派的技巧同样诱人。然而,由此引发的追问迫使我们思考:艺术家是谁?在何种领域得以彰显?这个问题最终指向诗人是否有能力(或无能力)进行反抗、展现本土或全球的差异、为“非场所”赋予身份、跨越那些因体系(而非主体性)的缺失或过剩而永不安定的 “新” 边界。

界面已用“在场却不在场”取代了存在与沟通——在那里,想象看似真实,真实却被驱逐,而主体性可以在不断扩散的迷失中伪装自己。我追寻着光线穿过书本、穿过安第斯山脉的轨迹,屏幕上的倒影直面着我。这是一场目光的朝圣,永不折返;是躯体为凝视而经历的流亡。等待归期与等待回应,已然不同。更不必说,早已预知无人会回应。但它确实存在;书知道一切。或许,我就是那个将自己去地域化的界面?是那个分解着自我坍塌的时间的棱镜?还是那片凝视着我的碎裂水银?三种尺度,同一场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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