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吉赛尔·露西亚·纳瓦罗|诗歌:当代社会的体温计
我们正身处一个剧烈变革的时代浪潮之中。尽管每个时代都不乏变革,但这一次,我们正站在一个挑战想象力的未来之前夜。有些事物既抽象又私密,比如偶尔感到无聊时的放空需求,或是推开窗、凝望大海、聆听鸟鸣而无需思考任何问题的本能——只是沉浸在当下的惊喜中,与这一刻对话,并在这个过程中重新认识自己。若说这样的事物也能被替代,未免令人难以置信。无论在21世纪,驱动人们提笔写诗的动力是什么,它都具有正当性;而诗歌的力量,也恰恰完全与它的“真实性”紧密相连——这种真实性,即便超越了人工智能生成的刻板文字(那些脱离我们自身影子所创造的产物),依然清晰可辨。
在所有文学表达形式中,诗歌或许是最贴近“击中靶心”的那一个触发点。诗歌也是文学中最纯粹又最具交融性的形态:它承载着每种文化的核心,在语言之上呼吸,携带着每个历史时代赋予它的全部象征意义前行。正如加斯东·巴什拉所言,诗歌中蕴含着一种不经过知识体系过滤的力量。或许,正是这种力量,能将我们从浮于表面的生活、信息过载的困境,以及人们口中常说的“技术替代”危机中拯救出来。
我出生成长于这个世纪之交的时代,从年代划分上属于Z世代。如今,我们必须关注新型互动方式,不妨也审视一下“人文主义”这一概念的新内涵。我们需要回归诗歌表达在多重维度下的核心意义。诗歌是人类物种进化历程的一部分,至今仍陪伴我们探索那些本能的追问:我们是谁?我们为何在此?我们将去往何方?它是我们与自我展开突破性对话的工具。
诗歌亦是一种象征,映射着身份认同的价值,承载着归属感、社群联结、语言特性、独特韵律与鲜活传统,且与每个国家的文化血脉相连。每位诗人的声音,都在诉说其民族所面临的困境,包括那些构成所谓“流散群体”的人们。诗歌传承并融合着先辈的遗产,地方性元素由此成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例如,美洲许多国家的原住民语言诗歌便是如此——这些语言的使用者中,不少人甚至不会书写,只因它们是通过代际口头相传留存下来的。然而,在全球化纽带日益紧密、轻点鼠标便能产生影响、我们的村镇都化作同一蜂巢中不同巢穴的世界里,我们真的还能将“地方性”与“全球性”视作同一话语体系下两个相互割裂的领域吗?有人开始用“全球在地化”(glocal)一词描述当下新语境,但我认为,或许更有益的做法是抛开这些术语,深入诗歌的本能维度——将其视作人类表达的固有属性,关注吟游诗人、诗歌读者、传播者、管理者,以及所有构成诗歌体系版图的参与者。未来的文学评论,必须以一种全新的普遍性视角去理解诗歌。
当下的语境充斥着争议与对立。移民现象与文化交融,是文学研究的核心支柱,在数字化世界中更是如此——全球化与地方传统的保护,在此如同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诗歌中的空间悖论,或是“地方性元素全球化”现象,都向我们表明:诗歌这一文体,是捍卫那些因同质化文化扩张而被排挤、濒临消失的语言与文化的工具。在全球受众眼中,诗歌已成为文化多样性的代言人,既能引发人们对他人困境的共情,也无疑是政治、社会与思想斗争中揭露真相的旗帜。然而,在许多文学评论家——尤其是所谓的出版市场“专家”——看来,诗歌是一种正在走向消亡的文体。他们经过细致研究得出了这一结论。对于那些试图用数字与价格衡量时代精神的人而言,诗集已不再是、也不可能再是 “经典之作”。但如果不先深入探究当下诗歌创作与传播的新模式,便盲目加入这场讨论,显然有失公允。忽视如此多新兴声音的崛起,无疑是一种短视。这些新兴创作者从不同立场投身诗歌领域,将所推崇的文化遗产与自身所处的现实相结合,让诗歌走出纸面,使文字成为具有生命力的工具。
互联网的普及为我们搭建了传播平台,让在线国际诗歌节成为可能,也为我们创造了无数机会去了解偏远城市诗人的作品,构建全球性的诗歌社群。显然,这些交流既带来了更频繁的相互影响,也导致了文化的碎片化。由此,大众传播的诗歌作品(尤其是社交媒体上所谓“即时诗人”创作的内容)在质量与深度上引发了广泛争议——这类作品往往摒弃复杂性,只为博取点赞和追求即时满足的受众。为产出内容而展开的竞争,容易导致作品流于表面、过度曝光,人工智能写诗的现象也应运而生。因此,我们有必要追问:诗歌创作能力的完全全球化发展,长期来看会带来哪些风险?从更客观的角度审视这些问题,又会得出怎样的结论?各民族的文学价值,在全球化的泥沼中能否继续保持独特性,还是面临被更主流文化同化的风险?文本的过度生产,是否会改变我们对当下文学作品质量的判断标准?诗歌仅仅是用于娱乐的文字吗?它是否只能展现创作者的内心世界?机器能否胜任诗人的角色?我并非想说科技对当代诗歌构成威胁,而是认为它为我们未来的语言表达带来了挑战。因此,找到恰当的平衡,才是最佳选择。
在我看来,诗歌这一文体并非在走向消亡,而是在不断重塑自我,经历着与社会同步的蜕变。无论自觉与否,诗人们始终在履行自己的社会角色,只是他们承载着这个时代的 “症候”——一种在表达方式上略显迟缓的 “症候”。
我始终坚信,诗歌是一个时代灵魂的体温计。对那些掌控世界的人而言,宣称 “能将我们从沉默中拯救的事物(指诗歌)正在消亡”,或许对他们更为有利。让那些 “聚焦美好、侧重沉思” 的诗歌获得更广泛的传播,对他们而言同样有利;但当我们点燃那些承载着“揭露真相”之力的诗歌火种——那些控诉文化毁灭、声援在混乱与困境中挣扎的族群的诗歌——情况便截然不同了。这样的诗歌,对推崇“精英写作模式”的市场而言,毫无吸引力。诗歌或许无法签署任何战争的和平协议,但它始终保有暗示的力量、如匕首般尖锐的力量,以及如种子般孕育希望的力量。唯有当我们停止想象时,诗歌才算真正失败——因为我们生存的秘密,正藏在这份想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