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内瑞拉]因迪拉·卡皮奥·奥利沃|论“多管闲事者”的特质(节选)
诗歌应当能够凝练一个事件、一场幻想、一个人物、一种情感。这些内容或许看似私密、个人化,甚至带有地域色彩,却能突破形式的边界(无论是地理边界还是文化边界)。因为一个意象就足以叙事,而更重要的是,它足以唤起共鸣。
诗歌意象会烙印在人的身体里,让文字在主观的内心世界中流淌。这使得抒情文本(总体而言)与诗歌(具体而言)拥有了普遍性。
委内瑞拉诗人埃利·加林多的诗句片段,便是绝佳例证:
“今日的我,如同一棵被雨水压弯的树,突然被人狠狠摇晃。”
这个意象,在所有语言里、所有文化中,几乎所有年龄段的人都能理解。从这个角度看,诗歌挖掘的是人类共有的“泉源”,构建的是“通用语言”。这种普遍性源于个体的独特体验:它尊重个人感受,传递个人体验,又赋予其新的价值——因为写作者的诗性声音,始终凌驾于“全球化”之上。“全球化”与“普遍性”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指向大规模的相互联结,甚至指向系统性的消费逻辑。
诗歌与语言一样古老。为物质世界中可感知的事物命名,这个过程本身就充满诗意。孩童的世界之所以满是诗意,正因如此。比如,孩子会理解 “杯子” 是这样一种存在:它是中空的器具,能盛水,有杯口、杯身与杯底——我们约定俗成地称它为杯子、器皿、茶杯、酒杯、圣餐杯、碗、容器;但“杯子”也可以指血管、管道、导管。语言构筑的这座迷宫,恰恰指向文化的构建过程。
当然,在文化构建的演进中,也逐渐滋生出一些“陋习”。
诗歌领域同样形成了所谓的“经典范式”,还曾被商品社会、工业化进程,以及它所身处时代的固有运行逻辑所左右。但相应地,诗歌也构建出了与这些“强加范式”相对抗的世界图景。
委内瑞拉诗人莉达·佛朗哥··法里亚斯有这样的诗句:
这群幸福的人,梦着独立运动的英雄
在这座城市里,无人杀戮
然而,更进一步说,诗歌究竟有何用处?若它无法让失踪的孩子回家,无法阻止加沙的种族灭绝,无法修复臭氧层;若它不能用来售卖船只,甚至不足以粘补破鞋——那么,从“经济人”所信奉的实用主义角度来看,我们为何要创作诗歌?诗歌的意义又何在?
诗歌无法像屋顶那样为我们遮风挡雨,不能用来敲棺材上的钉子,也无法铲平泥土中的坑洞。但它能让人学会“放下”,学会“前行”;在生命的循环中,接纳那些注定要在起伏中蜕变的人、事、物。它能为尸骨埋葬的土地,重新铲平新出现的坑洼;它能陪伴人们度过哀悼时光,支撑人们熬过最艰难的时刻,也能见证最辉煌的瞬间。诗歌是为了“生存”而存在:它为生命寻找理由,支撑生命在屋顶之下、棺材之外延续;它印证我们身为“人类”这一物种的存在,而诗歌,正是我们的赞歌。
与惠特曼一同,我张开双唇,如张开双手……
让呐喊穿透这世间所有屋顶。
诗歌曾沦为“自我救赎”思潮的牺牲品——这一思潮堪称新自由主义的“文学臂膀”。有人妄图将诗歌浪漫化,剥夺其政治与意识形态内涵。但如同所有人类表达形式一样,诗歌始终在反抗,挣脱了权力强加的“束缚衣”,这正是它应有的姿态。
诗歌从不依赖认可与出版存活:它能够,也必须,从最细微的表达,到最宏大、最受关注的创作,去打破既定的现状。通常,意识形态凌驾于形式之上——因为诗歌源自一套思想体系,而形式不过是对这一思想表达的回应。
正因如此,所谓“缪斯”,其实就是“大众”——是那股在历史中演进、时而激昂的大众力量。他们渴望发声,而那些以诗歌为业的人,便成为了他们的传声筒。
的确,诗歌源于个体,却需在他人心中得以实现。意象的记录,本质是一场“镜像反应”——当它在读者、听众或观者的心中产生共鸣时,诗歌本身会经历蜕变,同时也会改变这场“诗歌事件”的本质。
超现实主义诗人安德烈·布勒东有这样的诗句:
我的爱人,发如燃木之火,
思若暖煦之光,
腰似沙漏流转,
腰似虎口中的水獭,
……
关于诗歌,莱萨马·利马在《诗歌体系导论》中指出,它必须承载“对想象力提出的、已知最严苛的要求”。因为无论是阅读还是聆听,诗歌意象都会探入身体的“阁楼”(此处喻指深层感知),并由此映射出——借用布勒东的诗句来说——一个女人、一团火、一段腰身、一座沙漏、一只水獭、一排牙齿、一头老虎。于是,创作者笔下的老虎,便成为了接受者心中的老虎;也正是在这一刻,诗歌超越了变形与心灵转化,超越了凝练与决断,进而能够且应当唤醒“引力”——即集体心智的磁性。而依照中国传统医学的观点,我们需明白:心智存于心中。将这些观点一一铺陈,彼此嵌套又相互突破,此刻的写作者仿佛成了个狂乱之人。但这无关紧要。
世间存在一些普遍象征:“母亲”是其一,“神明”是其二。这种普遍性是语言的“超能力”。但究竟是什么让语言具有诗意?又是什么能将一只牛虻变成蜜蜂?答案是:什么都不能!这绝无可能。
奥秘藏在身体之中。我猜想,它与遗传的密码有关——与那种“声响”有关:我们最初在洞穴壁上描绘它,最终将它写在血脉的壁上;而在诗歌里,它让“召唤的鼓声”愈发响亮。
我始终坚持探索,只因我已不自觉地踏入了文字构建的图景——在那些或升或降、或圆润或断裂的线条间,文字的回响萦绕不散。这些线条承载着独特的韵律与规则,如同星辰与星群;其间还藏着一些“隐形的词语”,它们像黑洞一般难以捉摸,却也塑造着我们的认知,执意要跳出文字的具象形态,汇聚到感知与直觉的世界里。而这些感知与直觉,本质上便是一种“物种的记忆”,一种潜藏的本能。正因如此,辨识一首诗的最佳方式,是闭上双眼。
……
诗歌就像套娃:它或许藏在最内层的玩偶里,更确切地说,它其实在最外层——在那枚“种子”里,在为“能量汇聚所产生的、短暂且始终受环境影响的成果”命名的尝试里(而这种尝试往往难以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