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都拉斯] 卡洛斯・奥多涅斯|本土之诗,风之诗
我不知道诗歌是否始于语言。它或许源于一种先于认知的体验,一处无名之地,一片未被言说的领域——它可能诞生于身体的某个角落:那里,记忆带着指甲缝里干泥般的肌理,而未来则散发着暴雨来临前臭氧的气息。我从洪都拉斯落笔,但这片地理疆域并非一个冰冷的坐标:它是一种栖居时光的方式,一道随着孟买季风的节奏、或是能压弯白桦树的西伯利亚寒风而搏动的伤疤。本土不是舞台布景,而是血脉;世界不是受众群体,而是我们所有人共有的一道敞开的伤口。这组悖论,便是诗人唯一真正的国度。
儿时,在如今已成记忆唇齿间灰烬的南部故土,我曾目睹一个男孩从奥罗奎纳的岩石崖上坠落。他像个醉酒的天使般落下,双臂张开,却没有能托住他的翅膀。那个瞬间——躯体悬停在虚妄的天空与无情的大地之间——成了我学会的唯一一种“无尺度”的尺度。那并非一场局限于一地的事件;它让我顿悟:所有痛苦都拥有相同的、普世的重力。多年后,当我写下“孩子们像没有锚的天使般从岩石上坠落”时,我并非在描述某件事:我是在为那道“原始的坠落”命名——它早已刻在我们每个人灵魂的骨头上。本土的事物无法被原样输出,却能得到蜕变重生。这既是它的“背叛”,亦是它的力量所在。
有人认为,本土是集市的色彩、街道的名称、雨水中的民俗风情。这是极大的误解。本土是“语言之下的语言”——当你在某个村庄说出“雾”这个词时,包裹着它的那份沉默才是本土:在那个村庄里,所谓的“雾”实则是吞噬道路、抹去先祖面容的沙尘。在我某些文字的记忆里,“雾”从来不是一种气象现象,而是一种心灵状态:“吞咽雾霭、黑暗与难熬的日子。称水为光,称寒冷为火,称沙尘为‘雾’这个词本身。” 我在此并非要对自己的诗歌做文字考据,而是想讲述我生命里那些未被载入宏大历史的私人经历。该如何向一位奥斯陆的读者解释,那种“雾”、那种弥漫周身的状态,同样也笼罩着他那浸润着忧郁的峡湾?无需解释。只需将它像一颗朦胧的种子般播撒在诗里,它自会在读者心中那片薄雾缭绕的花园里生根发芽。
诗歌的全球化并非互联网产物。它发生在语言深处的隐秘空间里。当保罗・策兰写下“虚无之雪,伤口之光”时,他所雕琢的雪,与曾覆盖集中营田野的雪别无二致,而如今,这雪也覆盖着一位加里富纳诗人的诗句——诗人正为自己被侵占的故土而落泪。所谓“全球”,是意象的低沉共鸣:这些意象如同在同一簇远古火焰中淬炼过的利刃,穿透时空。无需对此过多解释,诗歌本身就是直接感知的器官,无需任何论述为其辩护。
人们最大的误解,是将“普遍”等同于“通用”。事实恰恰相反:极致的独特,方能抵达普遍。川端康成笔下的并非“日本”这个笼统概念,而是京都庭院石块上的一抹青苔——可那青苔里,却容纳了整个宇宙。当我写下“我被光所伤,鲜血与晨光之水交织”时,我并非在刻意打造华丽的隐喻,而是在记录科马亚瓜山谷某个黎明的真实体感:那里的光线锋利如玻璃,唇齿间的血味混杂着铜锈与熟 “红酸枣” (或 “黄酸枣”)的气息。若这意象无法在北京或 达喀尔引发共鸣,那只能说明,我未能将诗句深深扎根于自己的亲身经历之中。“普遍性”从不需刻意追寻,它是对“不可复制的细节”保持忠诚后,自然留下的伤痕。
在我一首题为《终结》的诗中,有一声破碎的呐喊——“我开口,却寻不到恰当的词语 / 我失了声,可怜地失了声”——这并非自白,而是宣言。真正的本土诗歌始终难以被翻译,因为它诞生于语言形成之前的领域。然而——奥秘正在于此——它恰恰是唯一能被真正传递的事物。因为那含糊的低语、那无法言说的愤怒、那 “雾霭般的沙尘”,是人类这一物种共有的 “母语”。译者的工作并非依赖词典,而是捕捉那些潜藏在语言表象之下、能与人类共通骨骼频率产生共鸣的声息。
我并不认同 “全球诗歌” 是一种美学范畴。我所相信的,是那些深深扎根于自己故土的诗人——他们的挖掘如此之深,以至于穿透了世界的基底。切斯瓦夫・米沃什书写立陶宛的涅曼河时,突然间,地球上所有的河流都在他的诗句中认出了自己的河道。当我描述我的故土“阴影在燃烧,甘蔗地里的边界也在燃烧”时,我并非在描绘洪都拉斯的某一个黄昏;我是在释放“燃烧”这个动词最本真的状态——那团火焰,在塞内加尔的阴影里与在西伯利亚的暮色中,燃烧得同样炽烈。诗人并非“世界公民”,而是我们所有人共有的深渊的“地形测绘者”。当我看到自己的诗被译成陌生的语言时,我并不觉得是别人在阅读我:我感受到的是,有人正以我的文字为镜,寻找属于他们自己的 “废铁十字架”,寻找属于他们自己的 “吞噬一切的雾霭”。这才是唯一有意义的对话。
最后,我想坦白一件事。多年来,“祖国”这个词在我听来始终空洞无物,直到我明白:祖国并非一片领土,而是一种“目光的朝向”。我的目光,始终定格在那个精准的瞬间——一只蜂鸟(那抹祖母绿的飞矢)悬停在空中,有那么一秒,时间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那道连接着苏拉山谷与蒙古草原的无形缝线。在那道裂缝之中,存在着唯一真正的祖国:那是我们共有的“惊叹”。本土诗歌,是凝视那只蜂鸟直到其翅膀化作“所有可能的飞行路线图”的修行;全球诗歌,则是这张路线图在持有者掌心引发的震颤——无论这持有者身处此地,还是在世界尽头的秋千上。
书写不是复刻。书写是“让故土流淌鲜血,直到这鲜血成为全人类的共鸣”。每一次落笔,我都在做两件事:将自己的骨骼埋进故土的泥土,同时向宇宙之海投出一只玻璃瓶。瓶中没有讯息,只有我“废铁十字架”的一块碎片、我“雾霭”的一滴水珠、我“坠落天使”的一枚指纹,以及一滴穿行在宇宙旷野中的酸液——它在寻找一颗星星,以躲避风雨。若有人寻得这只瓶子,并在那锈迹中认出自己的锈迹,在那雾霭中认出自己的雾霭,在那坠落中认出自己的坠落,那么,这个循环便得以闭合。本土完成了它的使命:不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而成为风的一次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