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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罗伯托・阿库尼亚|诗歌中的个体性与普遍性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墨西哥]罗伯托・阿库尼亚  2025年09月18日23:23

艺术,尤其是诗歌,需要慢下来。文学需要让我们敞开心扉,从而进驻我们内心深处的某些领域——其中许多仍处于沉睡状态;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听见别样的声音,感受那些当下尚未拥有、却终将属于我们的心境——当我们相信文学作品中那堆文字组合亦是自身现实的一部分时,这些心境便会与我们相伴。文学能让我们化身为那些经典角色:无论是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还是《西游记》那位无名作者笔下的人物,我们都能成为他们的 “化身”。比如孙悟空的种种奇遇,我们会成为 “他们被召唤时所依托的载体”。我作为一名墨西哥人,能在灵魂深处感受到李白诗歌的力量——连同诗中的湖泊、美酒与蝉鸣一同感知;这些意象与我心中的 “青蛙”(注:此处 “sapos” 为隐喻,可理解为内心深处的私密情感或记忆符号)、与这份浓重而深沉的孤独产生共鸣。

艺术家创作作品,绝非依赖情感的泛泛而谈,也非借助那些陈词滥调的隐喻。陈词滥调虽能帮助我们快速、有效地传递感受,却只是情感复杂性的粗略轮廓——它能让他人理解我们的表层想法,却绝非艺术,更算不上诗歌。

我们运用通用隐喻,是为了让他人准确理解我们的感受、实现有效沟通;但真正的理解与共情,需要更深入的探索:需像手术刀般直抵核心,找到语言背后的“脏腑”,将那份让喜悦穿透心灵的 “胆汁”(注:此处 “bilis” 为比喻,象征情感中浓烈、深刻的内核)呈现在世人面前。

我们需要恰当的文字与适宜的节奏,好让他人能与我们感同身受,能亲身体会到那撕裂我们心脏的利爪:“六月曾予我无声的歌喉/那是压抑情愫的旋律。/如今六月如风般带走/那最甜蜜、最辽远的希望。” 对我而言,再也没有哪个六月能比得上墨西哥诗人卡洛斯・佩利塞尔(Carlos Pellicer)1937 年在《六月时光中写下的那个六月——当爱情落幕,当再也无从谈论爱情,只因爱已不复存在,或许它从来都只是一声在寂静中破碎的孤独心跳。

于我而言,六月带着孤独与失落的滋味。佩利塞尔的诗让一种我从未拥有过的情感、一段我从未经历过的人生体验得以鲜活;然而,这份情感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诗人的个人体验之所以能变得具有普遍性,并非因为他运用了人人都能理解的通用隐喻;相反,是因为他那无比独特、极具个人色彩的体验,与我们自身经历过的那些体验产生了共鸣。

19 世纪法国伟大的 “颓废派” 作家马塞尔・绍布(Marcel Schwob)曾说:“艺术与普遍观念截然相反,它只描绘个体之物,只追求独一无二的存在。” 个体体验由我们栖居的土地、我们熟知的语言(这些语言依照特定文化及我们成长过程中所接触的意识形态塑造而成)所决定,它将构成我们身份认同的基础,并决定我们与他人建立联结的方式。

相应地,对艺术家而言,所有这些都会赋予其独特的个人视角。因为艺术家的世界观不仅由其所属社群的既有认知与规范构成,其亲身经历还会改变他对社群、对自身,以及对自我世界观的认知。因此,这些因素都会影响他的艺术创作方式,使其创作以一种自然的形态,逐渐与自身存在相适配。

当我读到爱德华多・利萨尔德(Eduardo Lizalde)在长篇诗作《第三特诺奇蒂特兰》中的下述诗句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所生活的城市——因为利萨尔德与我一样,都出生在那座城市。这首诗带着强烈的本土属性:从地理层面来说,他与我都曾行走在“第三特诺奇蒂特兰”的土地上,而这片土地正是墨西哥城。但与此同时,这首诗也可用来描绘任何一座无序扩张、毫无节制与平衡可言的首都——它们的美带着狂暴与怪异,充斥着老鼠与腐朽,遍布着乞丐与疯癫之人:“巨大的母亲 哺育我们的城市/用你致命的胞衣/年迈的郊狼,你既哺育生灵,也散播毒液 / 群鼠嘶鸣……/古老瘟疫孕育的花朵 化作象征 / 地下通道里的石像鬼 / 硕大而多毛,如脱毛的野狼,似僵死的雄狮 / 居于这座无神之城的天使之间”……

每一座大都市都有着相似的面貌,但每一座城市的 “怪异” 又独一无二。而这种 “怪异” 必须被描绘出来——唯有如此,它才能真正 “存在”,才能在我们眼前显形;也唯有如此,我们才能驱散它的威胁,与它共存。神庙与妓院比邻而居,痴傻之人与寻短见者都能找到一扇窗——或是纵身跃下,或是借此逃离心中的 “天使”(注:此处 “ángeles” 为反讽,暗指令人痛苦的执念或困境)。

没有一座城市没有鸽子与老鼠,没有记忆与牺牲;没有失去与失败,没有关于死亡与重生的故事:“它将在黎明时分归来,声势浩大,愈发凶猛,/ 再次席卷我们的房屋与头顶 ——/ 我们这些饱经风霜的本地人,是胆怯而躁动的后裔 / 栖居于那桀骜不驯的巨兽 / 永恒而坚不可摧的腹中”。(爱德华多・利萨尔德,《第三特诺奇蒂特兰》)

空间是一个能感知、会震颤的躯体。正因如此,我们能与书写空间的诗歌产生共鸣 —— 因为在这些诗歌中,凝聚着人类的象征价值、道德价值,偶尔也包含伦理价值。正如墨西哥诗人胡安・卡洛斯・贝塞拉(Juan Carlos Becerra)所写:“这座城市让我心痛,它的‘进步’向我压来 / 如同不可战胜的亡灵,/ 如同沉睡的永恒之剑,悬在我每一个疑问之上”。

贝塞拉笔下空间的普遍性,体现在痛苦的普遍性与 “进步” 令人窒息的现实之中。但纯粹的痛苦本身无法传递更多信息,我们需要具体可感的个体例证——要么借此回想自身经历,要么凭借记忆与人生体验去想象那些未曾亲历的过往。

尽管情感具有普遍性(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会感知),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情感都能在我们心中留下印记。我们需要看见情感中独一无二、具体鲜活的部分,才能让它在我们内心燃烧。因此,诗歌必须依托个体性,才能回归其普遍性。就像我们需要《罗密欧与朱丽叶》,才能真切感受爱情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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