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勇|在相同或不同的星空下
2020年春天,我在珠穆朗玛峰脚下仰望星空,寂静中那耀眼的星光仿佛在演奏着音乐,我试图听清那旋律,却只听到时间的回响——一片更深的寂静。只身一人面对整个宇宙,在我心中响起的第一个诗句竟然来自异域文明,译自另一种语言:“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里尔克胸口的震荡此刻震荡在我的胸膛。为什么?因为在写下这句诗时,他心跳的频率,比唐诗中的星夜更接近那一瞬间我的心跳?而在另一个夜晚,在绒布冰川连绵不绝的冰塔林上方,当我稍稍平复内心的激动与惊恐,“外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被我不经意间喃喃地念出。韦应物曾经的发现被我重新发现。
古希腊智者与古中国先贤在星光下思考过相似的问题,我不过是又将那终极的追问再追问一遍。远隔大洋,巴西和澳大利亚的人类先祖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形象画在岩壁上,将自己的手掌印在岩石上,如今我们也不过是将同样的行为以不同的方式重现。是的,身为一种叫做人类的生物,我们用眼耳鼻舌身意去感受这世界的色声香味触法,拥有相似的欲望和恩怨情仇,反反复复获得悲欢离合各种体验,不可避免地经历生老病死各个阶段。同样是人,位于地球每个角落的人们都有可能同情、同理,接受普遍的价值,实现文化的互认与交融。同样是人,一个人可能向着千年甚至万年前举起酒杯。能够跨越时空寻找知音,是诗歌乃至一切艺术的天性。我甚至相信,“旅行者”号寄往外太空的金唱片,也能够在异星人中找到共鸣。
同样是人,人与人之间却千差万别。佩索阿忍不住说:“我从未见过人类或人性/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彼此的不同令人吃惊/被无人的空间分隔”。如今,当同化成为一种值得警惕的潮流,当同化变成对人的异化,我们尤其需要强调不同。人工智能加持着电子屏幕里的海量、碎片信息,让我们越来越像大数据、大模型训练出的同质产品。哪怕是在看似可以自由支配的休闲时间里,我们也迫不及待地模仿他人:在社交媒体分享以同样的姿势在同一个地点拍摄的照片,挤破头也要坐在网红餐厅同样位置上点一份热门菜肴。更可悲的是,我们张开口就表达出他人的观点,重复着他人的感慨,当我们想要发出自己声音时,却发现已经丧失这种能力。我们在虚幻的狂欢中走进了创造力的荒漠。在同质化的群体中,个体的独特之处是其最可贵之处。艺术的生命也在于独特——独特的感受,独特的发现,独特的表达。每个人的生命感受的微妙差别,为艺术和创造提供了可能性。我时常想起恩师任洪渊先生的叮嘱:“你只此一身,只此一生,穷尽它,去探索不同的可能。”“最重要的是你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想法。”
回到星空下,回到古老的追问。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不是看见这星光并给予它独特的回应,赋予它新的意义?除此之外,我的到来是为了什么?当我感受到里尔克曾经感受过的震颤时,如果仅仅满足于那醉心的共鸣,就此蒙蔽我的感官,停止我的思索,便辜负了我这双眼睛、这颗心灵,辜负了我的存在。而当我以经历了21世纪风雨的肉体和精神,获得了和韦应物相似的感悟时,我必须以一个现代人的声音与他应和,向这世界宣布。世界无时无刻不在演说着真理,诗人或者艺术家不过是听见它并一次又一次用新的方式重新表达。“总要有什么是新的,没有创造的事情,宁可不做。”这也是任先生的叮嘱。
2023年冬天,我乘船跨越赤道来到南半球的夏夜,第一次看到南十字星。面对这样的星空,我仿佛是在阅读一本用另一种语言写下的书。父亲从小就教我认识北斗七星,教我如何辨认北方。而生活在南半球的人们,靠南十字星指引他们的航向。这么多年,在北半球,我似乎懂得了北方的全部含义,对南方却如此陌生。当我看到那些岛屿上原住民的艺术,我发现星空对我们的影响是多么深远,在不同的星空下,我们的创作不同得弥足珍贵、可歌可泣。与此同时,我也发现了我们的共同之处——都信任星空,在自然与艺术面前,都是那么虔诚,那么真诚。真诚是独特的前提,离开真诚的独特,只会导致拙劣和丑陋。诗歌本质上是对内心情感的真诚表达,心里有颗种子萌发,然后自然地生长,长成什么样不仅取决于种子,还取决于心里的土壤、阳光和风。而一颗心,难免会受一方地理气候、风土人情的影响。我们谈论诗的本土性,无疑是在这个意义上谈论。再往南,越过西风带进入南极圈。黄昏时,冰冻的大海和零星漂浮的冰山,令我恍惚回到冬天鲁西南平原,那座夕光下的村庄。我漂泊到哪里,就把故乡带到了哪里,我怎么可能离开我诗的本土?
2024年春天,我从南极的夏末归来,从一片没有人类定居的陆地,向着人类文明驶去。站在船头,这世界古往今来所有的诗人都在我的前方,与我面对面。我起伏于荷马诗中的浪涛,吹着雪莱笔下的西风,我看见杜甫在瞿塘峡口怅然远眺,也看见佛罗斯特面对林中的两条小路短暂地犹豫。我们是各自生命时间里的同龄人,在这世间走一遭,遭受不同的命运,留下不同的欢笑和泪水,却幸运地拥有同一种魔法——写诗。“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庄子似乎发现了保存事物的秘诀。而在面对全天下诗人们的时候,我似乎顿悟了保存生命的秘诀——藏时间于时间。写诗就是把时间保存在时间中。时间像星空一样辽远而神秘,我们终究会面对同样的星空,问出相同的问题,作出不同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