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4期|舒洁:寻找白马的骑手(中篇小说 节选)
布日古德从呼和浩特回锡林郭勒的目的,是寻找出现在梦中的骑手。由他编剧的歌舞剧《马魂》即将搬上B城顶级的大剧院,导演是近些年来执导过很多叫座电影和大型情景剧的导演蒋亦侔。《马魂》是布日古德发表在一家大型文学刊物上的同名中篇小说,蒋亦侔读后,让助理楠嫣尽快与布日古德取得联系,商议购买版权事宜。他的原话是,楠嫣,你找到这个作家,尽量拿到版权。楠嫣首先和杂志社的一个编辑通了电话,她先亮出身份,把声名赫赫的蒋亦侔通过电波推给对方,然后说了诉求。楠嫣声音甜美、语言得体,她特别自信手机里那个声音青涩的小男人看见了她浅浅的微笑。毫不费力,对方向她提供了布日古德的手机号码。谢谢,她说。对方挂了电话。
楠嫣没有迟疑,旋即打通了布日古德的手机。哪位?布日古德问。楠嫣再一次亮出自己的身份,没等楠嫣说下去,布日古德就摁了手机。骗子!他自语了一句,随手屏蔽了楠嫣的来电号码。楠嫣愣了愣神儿,哑然失笑。她拿出另一部手机,再次拨通布日古德的电话。哪位?布日古德问。这一次,楠嫣张口就说出了杂志名称和编辑的姓名,接着说,我不是骗子,蒋导让我和您联系,他要购买您小说《马魂》的版权。他听着,没有回应。您在听吗?楠嫣问道。布日古德说,你让他联系我,就又摁了电话。
布日古德没有看见骑手的正面,准确地说,是没有看见骑手的面部。他骑着白马自西向东,白马四蹄腾空,马头前伸,鬃毛飞扬,马尾舒展,拖着风和尘埃。骑手右手挥动着牧鞭,臀部与马鞍若即若离,身体微微前倾,从布日古德身边一掠而过。布日古德醒了。是凌晨时分,室内昏暗,一切都静着。他伸手打开床头灯,看了一眼手机,睡意全消。
在《马魂》发表前,他感觉这个中篇小说中缺少让他安魂定魄的力量。他想不出那是什么,稿子放了半个月,他一个字也没改动,就用微信发给了编辑。不久,小说就在那个大刊的头条位置上发表了。拿到样刊,他重读《马魂》,还是没有获得启悟,他似乎丢失了什么。
最初在西乌珠穆沁写作时,他住在布特戈奇舅舅家,天天跟着舅舅和他的马群去牧场,近距离观察马的习性神态,听某一匹饮水的马仰天嘶鸣。布日古德发现,他今日看到的,与他少年时代记忆中的马群没什么不同。他回来,是需要一种心境,在乌珠穆沁广大的安宁里,他在小说里放牧马群。那是一些星光熠熠的日子,他先用蒙古语书写,每写完一段,他就翻译成汉语,这个转换的过程就如马群转场,他能够更好地识别每一匹马的神态和姿态。他写作顺利,眼看就到小说的结尾了。他看了看,这个小说大约是三万五千字,就如跟随马群走了三万五千里,他居然没有感觉疲惫。他是在一匹蒙古马走下一道青草高坡贴近主人身体时戛然而止的。蒙古马卧下,牧人坐下,抚摸着马头。
已是午夜,他把布特戈奇舅舅喊醒,说饿了,想吃肉喝酒。布特戈奇从炕上起来,点燃灶膛里的火。很快,布特戈奇就把加热的手把肉端到布日古德面前。小说完成了,他喝得酩酊大醉。
看布日古德喝成这样,布特戈奇很好奇地凑近电脑,他动一下鼠标,屏幕上的文字显现出来。他坐下,看了再看,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他的表情里有欣慰,有凝重,也有疑虑。
布特戈奇七十岁了,他中年丧妻,无儿无女。在乌珠穆沁草原上,他曾是最有名的套马手,被他征服的烈马不计其数。五十年前的一个夏天,他赶着马群回来,天空突降暴雨,在一声霹雳中,他不远处的一匹白马似乎受惊了,它前蹄高高扬起,然后落地疾飞。骑手坠马,一只脚别在马镫里,被拖在草地上。布特戈奇毫不犹豫,他打马冲去,在贴近惊飞的马匹时,从自己的坐骑上飞身跃起骑到白马背上。他的口中发出一种似语似歌的声音,勒住辔头,白马长嘶一声,瞬间停住。布特戈奇轻拍马首翻身下马,把坠马者的左脚从马镫里轻轻抽托出来,放在草地上。他半蹲着,转头看向坠马者。他吃了一惊,坠马者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子,长相甜美,她欠身,脸上毫无惧色,在对他微笑。女子发出短促的口技声,白马就地卧下,抖一抖长鬃,看着女子。
你干啥?她问。
我在救你啊!布特戈奇说,你的马惊了。他表情困惑,站起身来,他的坐骑和马群聚拢在他们身旁。雨停了,但黑云低垂,像一波一波浪涌悬在空中,一直垂落到遥鲁海日罕山,在他们不远处,流淌着巴拉嘎尔河。女子也站起身来,她身材高挑,五官精致,肤色健康美丽,睫毛浓黑卷翘,眉开眼笑。我在驯马,她说,我在练马术,我的马,它怎么会听你的呢?布特戈奇恍然大悟,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如花似玉的蒙古族少女是在自由驰骋,嬉马雨中。听到她的问话后,他有些忸怩不安。
他说,是我爷爷教的。
我也是,她说,在乌珠穆沁,懂马语的人不多了。这是我爷爷说的。
布特戈奇就是这样与达西娜相识的。他们出生在两个毗邻的苏木,在距今久远的时代里,他们属于同一个部族。
一年后,达西娜成为布特戈奇的妻子,他们的婚礼在草原上举行。她的白马是最珍贵的陪嫁。
达西娜是纵马抢先到布特戈奇家的,她感觉布特戈奇有意让她的白马跑在前面。在一种古老的婚俗里,她疾驰如飞,完成了从娘家到婆家的路途,这象征着她有了自己的家。她的新婚丈夫与她的距离只差一个马身。他们先后下马,迎送亲的马队也就先后到了。
在门前,达西娜遇见一个扎着一条辫子的少女,看上去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她拦住了达西娜。
你是谁?
我是你的嫂子,你是呼伦?达西娜多次听布特戈奇说起这个妹妹。
我知道了,你是达西娜嫂子。呼伦让开路,侧身含着笑容说,你可别抢走我的哥哥。
布特戈奇说,我这个妹妹,和我最亲了,也是被我给宠坏了。
达西娜牵住呼伦的手,一起向屋里走去。不会的,达西娜说,你看嘛,是你的哥哥把我给抢回来啦。
我不想叫你嫂子。
那你想叫啥?
叫姐。
达西娜高兴地说,呼伦,姐就随你叫啊!
呼伦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这一年,布特戈奇二十二岁,达西娜二十一岁,呼伦十二岁。他们一生放牧的父母,都已年过半百了。
婚后一个月后,在乌珠穆沁灿烂的星河下,达西娜手指着北斗七星,说,布特戈奇,你看那里,我们将来会不会到那里去?在草原上,只要跑起来,我的白马总是向北飞奔。没等他回答,她又说,你说我们会不会是活在一个梦里?没有你,没有我,也没有白马。可能啊,我们就是从那里来的呢。
布特戈奇拥着温润如玉的妻子,看着夏夜里的草原。在铺着银辉的视野中,草尖上的光泽连缀成大湖一般的浪涌,那种起伏始自北斗七星之下,一波一波推动着向南,在天际划出一道弧线。乌珠穆沁的星光夏夜恢胎旷荡,一丝虫鸣都可穿透微风之幕。偶尔会有一声马嘶,是悠长的,尾音飘浮向上。若你细听,声音就会回返,如此循环不息,那是只有草原儿女才能听懂的牧歌。旋律中有夜晚休憩的牧途,先人和梦都在其中。
多好啊,我们的乌珠穆沁,还有你,达西娜,我们都好好活着吧!他说,声音有些哽咽。
布日古德出生在青城呼和浩特,他的父亲苏德是一位造诣颇深、享誉中外的画家,母亲呼伦是一所艺术学院的舞蹈教授。苏德一生画马,呼伦一生教授的舞蹈课程都与马有关。作为这个艺术之家的独子,布日古德在高考后选择了地处华中的一所大学,填报了哲学专业。毕业后,布日古德返回青城,成为自由职业者。他兴趣广泛,写作绘画、作词作曲、赛马射箭、徒步草原。从他少年时代起,他的父母就遵从他的天性,用他们的话说,儿子布日古德是一匹自由的马,不能拴住他,要任他驰骋。对于慈悲有加的父母,布日古德从未表露过隐于血脉中的心迹。他要在马的意象中找到被人忽视的东西,在父亲的画作和母亲的编舞中,他看见了一条道路,一端是过去,另一端是未知,而他是现实。他的理想是在两位老人的理想中,延续这条充满梦幻色彩的路途。因此,他放弃了直升读研的机会,也没有考虑生存之路,就毅然决然地返回了故乡。他的决定,深深影响了一个南方女孩的心。他们是大学同班同学,从大二到大四,他们如火焰燃烧般热烈地相爱。她叫曹苒,广西桂林人,她支持布日古德重返北地,他支持她继续读研。他们分开,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承诺,也无伤感。曹苒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奔布日古德而去,她名字中苒的含义,已经暗喻了此生的归属地,是草木茂盛的蒙古高原。布日古德也坚信,他透着清澈慧光的女孩,不会离他而去。吻别那天,他们没有说这些心语,但唇语的表达已经足够了。还有目光,他们在那一刻无言意会的,是一条洒落着星光也飘落着雨雪的北地之路,通向蒙古马的眼睛和高原之河沿岸的静处。
布日古德出生后几年,他的舅妈达西娜就病故了。他能体会得到,母亲对这位早逝者怀有极深的情感和怀念。对他的布特戈奇舅舅,那个之于母亲亦兄亦父的牧马人,母亲分心挂腹,殷殷垂念。
大学毕业,回到呼和浩特的布日古德自己住在家里的一套一居室房子里,是在老城,他喜爱那里的烟火气息,他想竭尽所能,留住少年的记忆。父母都由着他,对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平安健康。因为从记事起他就常跟父母回乌珠穆沁牧区,他与布特戈奇情感甚笃。在他的心中,舅舅是一个传奇,深居于草原腹地,与马为伴,与天地对语,与星空对视。布日古德崇拜舅舅,就如崇拜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是,舅舅毕竟年逾古稀了,若他突然生病了怎么办?若他突然摔倒了怎么办?若他突然坠马摔伤了筋骨怎么办?……
布日古德回到父母的家,对父母说,舅舅老了,把他接到呼市来吧。呼伦说,你舅舅不会同意的。苏德停下手中的画笔,说,我和你妈对他提过多次了,在你没毕业时,我们几次回乌珠穆沁,想着把你舅舅接回来,他都拒绝了。要么,改日你回牧区试试?呼伦说,还是别再说了,我的哥哥啊,你让他离开乌珠穆沁和马群,他的魂儿就没了。
有一个疑问,布日古德早就想问父母了,他曾问过布特戈奇舅舅,后者轻描淡写地回了他一句,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布日古德问,舅妈是怎么死的?为何你们都讳莫如深?
呼伦的手边放着一本《蒙古族舞蹈基本训练教程》,退休后,远离了教学舞台,但她的心从未告别那个婆娑起舞的世界。她长叹一声说,你舅妈的白马活了三十五岁,老死了,就在同年,你舅妈走了。你舅舅说,在你舅妈五岁那年,她的父亲把这匹白马送给她,此后就一直陪着她。你舅妈去世那年,你还不满三周岁。
蒋亦侔给布日古德打来电话,他很客气,邀请布日古德来B城面谈,被其婉拒。听蒋亦侔略带沙哑的声音,布日古德的眼前出现了一张消瘦的长脸,宽脑门下还算浓密的眉毛,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松弛的眼袋,眼角纹,塌鼻梁,蒜头鼻子,塌腮,八字形嘴角纹,有些外翘的下巴。他不认识蒋亦侔,可他熟悉这张脸。蒋亦侔声名远扬,布日古德没有看过他的任何作品,对多数人说好的东西,布日古德都心怀警惕。布日古德说,谈《马魂》,您最好来呼和浩特。他没有对蒋亦侔说明原因,其实很简单,在布日古德的观念中,谈论与蒙古马有关的艺术,最初都应该来被马蹄不断敲击的蒙古高原。远离了马的气息,就会失去对马的感觉。布日古德还想提示蒋亦侔,你在B城吃羊肉和在北地草原吃羊肉,不会是同一种感觉。布日古德本来是想拒绝将《马魂》的版权签给蒋亦侔的,他不相信一个总在追风的导演能把握准《马魂》的精髓。无奈,蒋亦侔的话语太诚恳了,他甚至对布日古德说,他有十足的自信将《马魂》搞成最牛的歌舞剧。布日古德非常反感从对方嘴里冒出来的“搞”这个动词。有一瞬间,他想挂了蒋亦侔的电话,他嗯嗯两声,强忍住了。令布日古德感到意外的是,蒋亦侔居然回应了他的建议,连说我来呼和浩特,我来呼和浩特。布日古德答应在呼和浩特等蒋亦侔,他想近距离接触一下这位名气与绯闻齐名的导演,看看他能否接得住《马魂》。
作为乌珠穆沁部的后人,布特戈奇承袭了世世代代先人的血脉基因,甘愿做一个养马人和牧马人。传说中的那八十一匹白色战马,就是这个部族养育的。……时间久了,布特戈奇能够从马的眼神、表情、站立或奔跑的身姿、嘶鸣、前蹄刨地的动作、甩尾的力量中准确判断出一匹马的状态。他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一匹马的岁口。他可以用挥动的手臂、短促的口哨声和悠扬的长调掌控马群,就如一位杰出的音乐指挥大师掌控庞大的交响乐队一样。他是北地草原上遐迩闻名的马语者,具有崇高的威望。说牧人们尊重他,莫不如说是尊重蒙古马和它们的天性。
相遇前,布特戈奇和达西娜似乎都在等待着命定中的那场暴雨,是那匹精灵一样的白马将她送到了布特戈奇眼前。她是一个具有高超骑术的牧人之女。那一天,她是任由白马驰骋的,她已经在暴雨中熟练完成了策马屈身摘花、马脊直立、马腹藏身、马身侧隐、马鞍旋转、倒立骑行等高难动作。她原本是想被白马在柔软的草地上拖行一段就用口技令马停住的,她闭着眼睛,布特戈奇就出现在白马背上了。当得知眼前这个头发卷曲、肌肉发达、体魄健美、面容英武、目光温情的小子就是被乌珠穆沁牧人们津津乐道的布特戈奇时,她轻拍白马额头,温都根查干,她说,你真是不错!温都根查干翻译成汉语,就是白马。就那一刻,达西娜准确认定,眼前的这个人,她在梦里见过,后在暴雨中失散,是白马的引领,让她又在夏天的暴雨中找到了他。
蒙古马会循着马粪的气息找到曾经的牧途和各自的领地,这是另一种天性。雄性蒙古马有排他性,如果在自己的领地里发现其他雄性马的粪便,就会将粪便踢踏起来,或用自己的粪便盖住,以防其再次侵入。对待主人,它们表达亲昵的举动是以头面贴附主人的身体,轻轻蹭着,马的双眼中似乎总是噙着泪水。蒙古马很敏感,如果不是极度疲乏,它们都是站着睡眠。在夜晚,隔着一段距离,它们就能嗅到正在接近马圈的主人。它们会打一声响鼻,也可能会发出咝咝声。这些只能以鼻孔呼吸的生灵,非常留恋出生和长大的故地。对养马的牧人而言,蒙古马不是牲畜,而如家人,骑上骏马过草原,就是移动的家。
每天夜晚,当布特戈奇和达西娜在家门前看星空的时候,他们都能听到马嚼夜草的声音。夜幕中,马的毛皮闪着光。他们的生活不是刚刚开始的,在光的深处还有更加闪耀的地方,几乎所有的先人都走在那里,无数离开人间草原的马也活在那里。
布特戈奇说,我们的马,连着天地间的路。终有一天,我们也会到那里去。他指着星空。他们面朝北方,七颗北斗星挂在天幕,不时眨动着眼睛,像在与他们对话。
研究生毕业后,曹苒回到桂林的家。她是来向父母辞行的,她要去北地,到布日古德一再描述的星空下去,和他开始她向往的生活。曹苒在学校几乎扔掉了所有的东西,包括她最喜爱的裙子。她穿牛仔装,鲜明地展现出她匀称优雅的身材,一头黑亮的长发随意束一个马尾,背个肩包,素面而归,楚楚动人。曹苒的父母是想把独生女儿留在桂林他们身旁的,尤其是曹苒的父亲曹一平。这个在出版社做了大半辈子文学图书编辑的人,他的全部寄托都在女儿身上,她也是他此生最得意的作品。曹苒的母亲陆瑶是妇产科医生,她迎接了无数新生儿,最大的愿望是自己的女儿成为妈妈。在女儿分娩时,她要以外婆的身份,为女儿的孩子接生。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被他们娇生惯养了二十四年的女儿要去遥远的塞外北地,更让他们感到吃惊的是,女儿早就恋爱了,恋爱对象是蒙古族人,在本科毕业后就回到呼和浩特了。
曹苒了解自己的父母,她在到家前就已经想到他们的反应了。她非常爱父母,就如父母爱她一样。她相信父母,更相信时间,从小到大,她就没有感觉到父母是她成长后自主选择的障碍。但这一次,她想错了。
听曹苒说完,曹一平看女儿的眼神儿就像看一个外星人,他双手比画着,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神伤,再到愤怒。他扶着餐桌边沿吃力地站起来,身体抖动不止。
你在胡闹!他大吼一声,然后颓然地坐下。曹苒蒙了,父亲一向温文尔雅,从未呵斥过她一句。她挪动着椅子,靠近曹一平,握住他的双手。
爸爸,您这是怎么了?
陆瑶说,老曹,好好和女儿说话,别动怒啊!
苒苒,你这是不要我和你妈妈了吗?曹一平语气沮丧,强忍着眼泪。在他面前,那个美丽的乖乖女不见了。
曹苒抓住父亲颤抖的手,轻轻地晃动着,她未曾料到父亲的反应如此激烈。而母亲坐在一旁,显得很无助,她的眼神里有千言万语,却护着女儿。该怎么对父母说呢?曹苒小心斟酌,她要让父母认同自己的观念,也就是认同自己对遥远北地和爱的选择;她要对父母直言不讳,我爱你们,非常爱你们,这与我的选择不矛盾。
曹苒说,爸爸,爸爸,您听我说,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是想了很久的,我清楚我要什么,我该怎样生活,与谁一起生活到老。我和布日古德是无法分开的,他离不开草原,我离不开他,我更离不开你和妈妈。是这样,爸爸,您和妈妈都快退休了,难道你们不愿意离开桂林到更远的地方去吗?我会在那里等你们的,我们生活在一起,您和妈妈去我和布日古德创造的生活里,看看女儿的选择和能力,这不好吗?
曹一平和陆瑶对视,陆瑶轻轻点头,他摇头叹息。曹苒看着父亲,从他的目光里,她发现愤怒消失了,转变为无奈。她知道父亲心动了,不是被她说动的,那是一个充满了大爱的父亲在女儿这座山前的必然停留。接下来,就是对他们说生活细节了,她还没有去过北地,若父母问起,她只能以想象应对,重要的是,这说明他们妥协了。
曹一平说,布日古德,布日古德,怎么听都像是个外国人!
陆瑶和曹苒都笑了。陆瑶如释重负,女儿刚刚回来,这个哲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对待生活也如研究学问,云里雾里的,怎么突然就推给他们一个虚无缥缈的女婿呢?陆瑶一时还看不懂女儿,但她被女儿的话语打动了,自己在桂林出生,在南宁读大学回到桂林工作、结婚、生女儿,倏忽之间已过半生,她还真想到陌异之地走走看看。她不说,是因为曹一平正在气头上。她转而望向女儿,她仿佛突然进入了女儿的内心,在日复一日庸常生活和工作的重复中,她很久没有注意到女儿的目光了,在那里,她依稀看见了充满了魅力的北地。她暗自决定,自己要跟随女儿去那里,去一个全新的地方,换一种心境和方式度过后半生。她了解也相信自己的丈夫,为了女儿,他连刀山火海都会奔赴。
陆瑶说,什么外国人?咱们的女儿能选错吗?苒苒,妈妈支持你!
曹一平用手指一指陆瑶,也笑了。
周日清晨,曹苒悄悄起床,洗漱好进入厨房,她要给父母做一次早餐。她先熬上大米粥,开锅后调成文火。敞开橱柜取适量面粉放入一个大瓷碗中,加少许食盐和碎葱花,倒入凉水搅拌均匀成糨糊状,然后用炒锅烙成一张一张两面嫩黄的薄饼。最后,她煎了三个鸡蛋。她听布日古德讲过这种薄饼,他说抹上黄豆酱卷上大葱非常好吃,就像吃烤鸭那样。布日古德也说了烙饼的配料和做法,她凭感觉烙出薄饼,但冰箱里没有他说的大酱,也没有大葱。她不习惯于那种吃法,她估计她的父母也不会吃饼卷大葱。曹苒是想过的,布日古德对她说过的北地美食,她都要吃上,包括手把肉、风干牛肉、草原沙葱、煎血肠、烤全羊、奶茶、对夹、奶酪、烧卖、酸奶,还有薄饼抹大酱卷大葱。唯有如此,她才能够真正融入北地的生活,才算得上与布日古德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曹苒给父母做早餐的用意是,自己可以面对自己的生活了,她以这种方式告诉父母,她的身心状态,已经贴近神奇的北地了。
曹一平和陆瑶起床洗漱,走出卧室时,看见他们的女儿系着围裙,微笑着站在他们对面。曹一平双眼湿润,他伸出双臂,曹苒拥抱住他。
爸!
苒苒,你真是长大了啊!曹一平将双手放在曹苒的肩上,看着她,你怎么就长大了呢?
陆瑶说,老曹,我在苒苒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做妈妈了。
曹苒请父母坐在餐桌前,她把早餐端上来,一样一样放在父母面前,然后顽皮地说,父母大人,请享用北地早餐。
曹一平动箸,夹起一张薄饼咬了一口,说,好吃,好吃。
曹苒说,如果配上大酱和大葱,会更好吃的。说完就笑。
陆瑶说,那是什么吃法呢?
曹一平说,北地吃法。
曹苒说,对啦,爸爸,就像吃烤鸭一样。
陆瑶说,你看咱们的苒苒啊,这还没结婚到北地呢,就开始改变咱们的饮食习惯了。
曹苒说,不是改变,是品尝。
蒋亦侔和布日古德联系,他在手机里说,自己决定了,可以随时带团队来呼和浩特。布日古德说,我刚刚到锡林浩特,你们可否来锡林浩特?蒋亦侔说,当然可以,您在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布日古德说,我在牧区等你们了。
布日古德对布特戈奇说,舅舅,有一些客人从B城来,我想在家里接待他们。
是来玩儿吗?
不是,是一个导演和他的团队,他们来和我谈购买《马魂》的版权。
马魂啊,别人怎么能买走呢?
舅舅,他们说,要拍一部歌舞剧。
我不懂这个。可是,谁能在台子上看见马魂呢?你能吗?
布日古德瞠目结舌,布特戈奇寥寥数语,顿时使他茅塞顿开。关于《马魂》,他在小说发表后常常思考的缺失,被舅舅一语点破。他走过去搀扶着布特戈奇坐在门前的一架红马鞍上,他坐在地上,在舅舅膝下,就如少年时代缠着舅舅讲草原往事一样。布日古德如梦方醒,他在《马魂》中无力揭示出的那最为珍贵的存在,原来在舅舅这里。
布日古德老实承认说,我不能。
在你喝醉那天,我看过你写的东西。布特戈奇突然停住话语,目光怅然地凝望着草原。这是草原最宜人的8月,乌珠穆沁一望无际,天边遥远。该去看看你的舅妈了!布特戈奇又说。
从舅舅的话里,布日古德极力寻找着某种玄机。他打小就崇拜神色自若的舅舅,舅舅如一本秘史,随便翻开哪一页都有新意。那是不会出现雷同的文字,就深藏在舅舅不易流露的目光中。
去看舅妈?布日古德想,是啊,对那个早逝的人,他知之甚少,可是,若他发问,会不会在无意间触到舅舅的伤痛?他有一种特别的预感,关于舅妈,舅舅隐藏着一个触物伤情的秘密。他看着舅舅身下的红马鞍,似有所悟,每一个夜晚到来时,舅舅都会将旧马鞍搬进屋里,在睡前精心擦拭一遍。难道这是达西娜舅妈留下的信物?
布日古德用试探的语气问,舅舅,改日我陪您去看舅妈?
不,你忙你的吧,还是我自己去。
舅舅的回答证实了布日古德的预感。他已经非常接近那个秘密的边缘了,那一定是个特别凄美的故事。在他幼年时,离开了人间的达西娜舅妈,除了那架红马鞍,还留下了什么?为何舅舅在长达数十年里拒绝再娶,茕茕孑立?在舅舅的内心深处,舅妈占据着怎样的位置?是不是无人可以替代?布日古德感到,布特戈奇舅舅根本就不在他的《马魂》中!对这位养马牧马老人,他居然如此不了解,他感受到无以复加的愧意。必须让蒋亦侔和舅舅好好聊一聊,布日古德想,在揭示美好秘密的途中有一扇门,而他的布特戈奇舅舅握着开启门扉的密钥。布日古德还想,舅舅看过小说《马魂》,可他打住了话,他在对我暗示什么呢?
那个夜晚,布特戈奇擦拭好红马鞍,就回自己的房间了。布日古德在房间的昏暗里独坐了很久。他突然发现,不仅对舅舅,即使是对自己的父母,自己也了解甚少。他们对自己如此放纵,让自己如一匹野马一样自由生长,一定依托着箴言般的族训。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布日古德拿起手机,拨通了曹苒的号码。布日,曹苒柔声说。这是她对布日古德的昵称。布日古德说,苒苒,我想你了。曹苒说,我也是。
【作者简介:舒洁,蒙古族,蒙名特尼贡,中国当代抒情诗人代表,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现代诗歌研究院执行院长。出版有《母亲》《帝国的情史》等诗歌集21部。曾获中国当代杰出民族诗人诗歌奖、首届朱自清文学诗歌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