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25年第5期|陈春成:南朝的嗡鸣(节选)
导语
古典文学教授偶得一枚南朝残瓦,沉溺于累世积于其中的雨声,逐渐背离了原有的理性自我,生发了种种任诞之举。小说语言典美,意象纷奇,笔力凝致,始终以轻巧的力量控制着主人公的“变形记”。于亦真亦幻中,淬炼出人到中年渴求变化的自在之道。
南朝的嗡鸣
陈春成
一
会开到傍晚,众人的意识都涣散了,学术素养接管了他们的身体,也就是说,能自行点头,偶发微笑,目光炯炯地发呆,让未成形的呵欠溶化在面部肌肉的波动中。然而肩与背都松垮下去,一室之中,只有杨铿的坐姿仍是屹然。倒不是他听得专注,只是习惯如此。轮到一个青年学者宣读论文,探讨齐梁宫体诗的现代性,杨铿克制着不露出冷笑。他的下颌方正有力,薄唇一抿,表情木然时看着也像肃然,而他一肃然就生出一种悲慨的神色,好像听的不是论文而是追悼词。五点一刻,研讨会出了一点风波,邻座的庾教授带翻了茶杯,半杯残茶顺着桌面横向奔袭,弄湿了杨铿教授的裤子。会场稍稍乱了一下,杨铿起身去洗手间。
他来南京开过几次会,这次地点有些异样,选在六朝博物馆的学术报告厅。听介绍说,这博物馆是在建康宫的宫墙遗址上建起来的。这一天南京大雪,馆里游客寥寥,他走在淡金色石板铺就的长廊里,想着南朝一百七十年间,宋、齐、梁、陈都以建康宫为皇宫,自己这趟是钻进了南朝的神经中枢了。那些荒淫无度的夜宴,吟风弄月的君臣,那些笙歌与香雾,什么玉体横陈,什么玉树流光,似乎仍残留在这空间内,在长廊暗处往来飘荡。他昂然不顾,迈开大步径直穿过去,惊散那些绮罗般的幻影。杨铿一向反感南朝文学,乃至南朝的美学,或许正因如此,他一踏进这博物馆就感到隐隐的敌意。上楼梯时绊了一下;一落座,转椅的升降杆闷哼一声,他在众人注视下徐徐变矮,下巴几乎磕到桌面;现在又弄湿了裤子。
上午,主办方领他们参观了展厅。他抱着双臂,冷眼看那只号称青瓷之王的青瓷莲花尊。他觉得它毫无王者气,不过个头大罢了。遍体的繁饰,重重叠叠的莲瓣与忍冬纹,像一只垂敛着羽翼的蔫头蔫脑的大鸟,正符合他对南朝文风的印象:绮丽、颓靡。他信奉简洁、刚健才是大道。他研究的是先秦两汉文学与经学,课上每讲到汉乐府或《古诗十九首》,总要拈出题材相似的南朝诗,让学生体会前者的浑朴与骨力,后者又是何其浮艳。这些年来,时有学者为南朝文学作翻案文章,重估其价值。颓废说成是现代性;雕琢辞藻和对精美细节的沉溺,说是遥通巴洛克艺术;轻薄倒成了无说教气;连宫体诗的情色描写也是感官的觉醒,凝视的不是肉体而是纯粹的美!陈子昂今天若在场,一定会拍案而起,或拔剑而起。韩愈听了要捶胸顿足。重估来重估去,他觉得文学史就像从他家去学校的公路,今天修排水,明天挖燃气,永远有一段在翻新。任他们说得天花乱坠,他心底对南朝文学有一个直观的、但不适用于学术场合的定评:矫情。治学之外,闲书他偶尔也读,他喜欢海明威、杰克·伦敦那样的好汉,快刀一样的句子,不耐烦花哨又啰嗦的,如普鲁斯特、纳博科夫之流,那是洋人的南朝病。他今年五十五岁,每天做两百个俯卧撑,每周饿自己半天。
在洗手间,他很快烘干了裤子,想着不妨多耗些时间再回去,就做了一组拉伸。如今他清早醒来,肩颈都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就起床慢慢拉伸,忍耐着,从混沌中一点一点夺回自己。他扭过头,正对着镜子旁的瓷砖,忽然看见瓷砖上的花纹似在流淌。定睛再看时,又纹丝不动,如冻结的波澜。他走上前,下意识用指节轻敲了两下。笃,笃。洗手间静得像石窟一样。声音刚落,那块瓷砖竟然就松动了,自己往外翻倒下来。他扶住瓷砖,先放在洗手台上,这时令他诧异的不是工程质量问题,而是瓷砖的里面,里面是一方泥土,土中夹杂着枯草茎,散落着一些碎骨屑,还露出半枚锈蚀的铁箭镞,正当中,镶着一片残瓦。像是微缩的古战场。土腥味浓烈,一股蛮性未除的气息,他直觉地感到,这一方土绝不属于花园或绿化带,它背后接通的是莽莽苍苍的荒野。怎么回事?他知道这博物馆是在遗址上建造的,难不成整个的博物馆只是一层光洁的、文明的薄壳,剥开一角,就露出里面荒野的肌骨?他小心地把那片残瓦抠下来,大小如火柴盒,如灰色的玉佩,他稍加冲洗,拿在手里端详。他不懂古玩,看不出所以然来,无端觉得这就是建康宫的瓦。把玩了一会,似乎听见什么声息,绵绵不绝。窗外雪早停了,半街斜阳照着残雪,橘红与金与白,都是明快的颜色,这时望去却是一派的哀艳。尤其从博物馆的窗口,隔着那层玻璃,楼厦、车流都带了一种末世感,仿佛已成了玻璃柜里的展品,那枚斜阳就是冷冷的射灯,指引后人来凭吊。他不知哪来的这念头,晃晃头甩掉它,接冷水洗了把脸。该回去了,他把瓷砖安回去。本想勉强搭住就行,没想到瓷砖一离手,便牢牢吸附住了,再也拿不下来。简直荒唐。好像世界方才出了一点故障,掉了一块像素,露出屏幕那侧的黑暗,片刻间又修复好了,若无其事地运行。说不清什么动机,或许为留个证据,他把瓦片放进了口袋。
他感觉离开了很久,回到会场,那个讲宫体诗的竟还没讲完。桌面的茶水擦过了,水渍未干。熟悉的沉闷让他渐渐找回了现实感,他在桌底下摸着瓦片,思绪纷飞。
二
1990年,杨铿有了一台收音机,日产“迎春”牌,手掌大小,银灰色,比这瓦片的灰稍浅,花去一个月饭钱。打开时会亮起小灯,那一粒绿光焊在他大学时代的长夜里,如同枕边的灯塔。大三时他用功过度,患上失眠症,跌出年级前五,每夜在上铺翻覆到天亮,偶尔入睡,白天读的书又在脑壳里轰响,梦中他躲避着汉大赋铺天盖地的轰炸,滚进史传文学的壕沟……后来他发现将收音机的沙沙声调到最低,有催眠的奇效。一个频道是一座岛屿,岛上有野蛮的或文明的吵闹,而岛和岛之间是空旷的水域,让旋钮停留在两个频道当中,那均匀、平整的沙沙声里有千顷万顷的烟涛微茫。他一整夜航行在那声音里,睡得物我两忘。这秘诀他一直用到博士毕业。
2025年的早春,他听着瓦片里的沙沙声,想起那台“迎春”来。它到哪里去了?竟一点也记不得。三十多年就这么驰去了。刚发现瓦片的异样时,他想过拿它代替那收音机,每夜睡前听一会,带他回上世纪九十年代,回那张摇晃的上铺。他想错了。那声音领他航入了任何地图都未标明的海域。
从南京回来后,他随手把残瓦放在书架上,挨着一册《河岳英灵集》。春节前扫除,擦拭书架时也擦洗了它。那一天夜里看书,他总疑心听见雨声,去客厅关窗,两次都挠着头回来。窗外朗月在天。最后才确定雨声只在书房里,那沙沙沙已极轻微,但分明从残瓦里传来。午夜前停住了。他不愧是古典文学的教授,完全没想过把瓦片送去做科学鉴定,却搜肠刮肚地思索这事见于什么典故,查了几天也无结果。一次淋浴时的灵光乍现让他推测出一种可能:这瓦片里积贮了南朝的雨声,如同瓦的记忆。一点水就足以唤醒并释放出那记忆,于是满室潇潇,虚幻的潇潇。瓦干燥时雨声就止歇。他对南朝的反感并不波及当时的风霜雨露,而对神秘事物的警惕也远远敌不过聆听古代雨声的诱惑。他想,这雨曾经落在建康宫连绵起伏的殿顶上,敲遍宫瓦,激起濛濛的白烟,宋齐梁陈数不清的帝王、妃嫔和宫女都听过这声音,也许在饮宴半酣时听,也许在锦帐梦回时听,但这并不妨碍自己,一个来自农村的新时代学者,如今拿这声音来当读书治学的背景音乐。这未尝不是雨声的弃暗投明、循环再利用,他这么说服了自己。
他每次往瓦上滴一滴水,心情好时两滴,换得一会的享受。不敢冲洗或浸泡它,怕雨声消耗得太快。他发觉在这声音中工作,思路似乎格外活泛,收效喜人。有时却绮念丛生,令他莫名焦躁。但后来,更多时候,他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喝一点酒,静静地听,无所事事地听。拿雨声下酒,不觉间越喝越多,他把玩着残瓦,醺然中觉得它就是一台袖珍收音机,以陶土制成,他收听的不是千余年前雨水的录音,而是南朝微弱而持久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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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刊载于2025-5《收获》)
【陈春成 1990年生,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人,2020年出版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