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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叙事的巴别塔或语言的乌托邦
来源:北京文艺观察(微信公众号) | 张鑫  2025年09月24日09:19

我非常肯定,陆源完全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尽管他在《文学报》刊发的《瀛波志》创作谈里装傻,说什么“我岂止不知为什么要写它,甚至也不知究竟该怎样写它”,但从小说内部的细枝末节处,我早已看出端倪,陆源就是想做一回上帝,做一回叙事的上帝,这样他才好随心所欲地摆弄语言。陆源深谙叙事的秘密亦痴迷于语言的魔力,正因此,他才在《瀛波志》里转述了巴别塔的故事。巴别塔出自《旧约》:上古时期,人类团结起来试图建造一座巨塔直达天堂,藉此传扬人类的名。上帝知晓此事后,深感人类傲慢,便让世人从此操不同语言,语言的隔阂阻碍了的交流,宏伟的巴别塔计划就此宣告破产。如今提到巴别塔,我们首先想到的一层文化隐喻即是沟通交流的阻隔,由此引申出文化多样性等话题。读完陆源的最新长篇小说《瀛波志》后,我脑中浮现出一座巨大的巴别塔,作为读者的我,绕塔数匝却入不得、登不上,此塔云遮雾绕,外立面雕梁画栋、极致繁复,虽难以窥其内部,但料想也是光怪陆离、精巧异常。此塔唤作瀛波庄园。

严格地说,瀛波庄园其实不算是《瀛波志》的主要空间背景或曰故事发生地,陆源虽以庄园之名为书命名,同时以庄园之地理形胜、物候人风作为故事的引子,但在整个叙事脉络中,瀛波庄园却只是一个游离的、隐现的、充满象征性的准地理空间,如果将其看作实指或试图找寻现实中的对应之所,那么终将陷入惶惑。这就令我不禁想到今年新出的另一部“奇异之书”,那就是澳大利亚作家杰拉尔德·默南创作的长篇小说《平原》,此书全文不过六万余字,却为我们构筑了一个虚实交织、洪旷深邃的平原世界。默南没有嗅觉,却能用奇瑰的叙事之笔探索空间、人性、审美的交叉地带。不得不说,阅读《平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审美旅程,打开《瀛波志》则再一次刷新了我对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创作可能性的认知。如果说默南的嗅觉丧失使《平原》披上一层灵魅空逸的外衣,那么陆源的六感通达和七窍玲珑心则使《瀛波志》呈现出一副四海八荒、上下五千年无所不及的博物志面目。从机械神教派的教义,到卡尔达舍夫的文明分级理论,再到《周易》卦辞卦象的解读,《瀛波志》可以说是博古达今、无所不包,作者将所知所感倾泻而出,搭建了一个致密的知识王国。

《瀛波志》之所以难读,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陆源在反复探索后确立的知识体写作姿态。作者无意于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叙事,而是试图用驳杂绵密的智识、理论及个人化的美学理解,别立一种叙事理论。这一理论的核心是比博物学家还要高许多层级的“全知”。在罗伯特·斯科尔斯等人看来:“全知意味着像神一样可以无处不在。上帝知道一切,因为他存在于每一个地方——而且是同时。但是,一位小说的叙述者却是内嵌于一件受到时间束缚的艺术品当中。他的‘知道’不是同时性的,而是继起性的。他并非同时存在于所有的地方,而是时而在那儿,时而探测这个或那个人物的思想,时而又转移到其他视角。与上帝不一样,他会受到时间和空间的束缚。”为了摆脱时间和空间的双重束缚,陆源将作为视角的全知替换为作为气质的全知。要知道,全知一旦成为一种气质,不论是作家本人还是叙述者,都获得了在文本、知识、审美的“三叠纪”里恣意遨游的奇妙能力。

在小说里,最富有全知气质的人物无疑是澴波庄园的狂作家陆瘐鹌,作者介绍他时称他“大概懂得多一些”,其实,这不过是作者的自谦,盖因在我看来,陆瘐鹌即是陆源本人的化身。作者何出此举?这看似是在重玩1980年代马原等先锋文学干将的“叙事圈套”的烂梗,但实际上是作家本人对创作本身的反思与解构。我们有理由相信,不管其如何公开宣称,任何一个写作者对自己的创作都是自信满满的,对文坛资深观察家兼潜伏者陆源更是如此。曾翻译过《白鲸》作者麦尔维尔不止一部作品的陆源确实有自信的资本,但他在草创一种新的叙事理论时,他不得不将自信藏起来,他必须以自贬的方式在小说中塑造一个影子作者陆瘐鹌。在陆瘐鹌身上,我们能窥见写作者遭遇的身心困境和现实难题,他的某些特质像极了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作家在小说中越是贬低讥讽陆瘐鹌,读者就越能共情写作者的不易,如此,我们也才更加能接近陆源的内心。

既然整体阅读《瀛波志》显得困难重重,那么从局部入手会不会容易一点呢?的确,当读者将这本书的长篇小说标签一把扯掉,转而随性而至地乱翻书,翻到哪页便读哪页,那么你很快会获得另一种痛并快乐着的阅读体验。陆源有零星诗作发表在豆瓣平台上,有些细腻温软,有些大胆直露,他也将丰富的诗才运用到了《瀛波志》的写作之中。在这部小说的许多章节中,作者都匠心独运地安放了一首小诗,这些诗歌往往带有诱人的异邦情调和旷远的历史哲思。对一般意义上的长篇小说而言,这些小诗往往自带“互文”色彩,要么是和情节走向,要么是和人物心理活动形成互文,但《瀛波志》中小诗的内含之意显然不止于互文性。从小说整体呈现出的丰富驳杂的语言风格而言,诗歌本身即是情节的一部分。同作者自撰的各类史书药典选文一样,诗歌在导引故事走向、揭示人物行为和精神本质方面,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譬如“052风”“078风”这两节,分别只有两首题为《拂晓沉雷》和《十一月山水图》的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叙述,但诗歌的意象、氛围却如粘合剂般巧妙地衔接了上下文,并且在叙事的转场间隙搭建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弹性审美空间。

如果说不同文体和语言风格的互嵌并置只能视为简单的形式层面的文本实验的话,那么,陆源在小说中对人文和科技壁垒的戮力打破则彰显出语言的形而上力量。《瀛波志》的扉页上印着这样一句话:纪念黄孝阳。黄孝阳,这位英年早逝的高产作家曾在猝然离世的前两年,提出“量子文学”理论,他试图将量子力学的基本理论引入文学创作领域,重建叙事理论、革新文学表达。显然,在陆源创作《瀛波志》的诸多缘起之中,必定包括对黄孝阳未竟之业的唏嘘慨叹。在小说中,作者直接讨论语言和量子力学的辩证关系,对物理学家沃纳·海森堡、爱因斯坦等人的语言学主张信手拈来。也就是说,一方面,陆源用《瀛波志》小说创作的语言实验拓进量子文学实践;另一方面,在《瀛波志》里,作者直接下场探讨量子文学语言观。尽管在阅读某些段落时,我因理科知识的匮乏而不甚了了,但却能从语言的张力中感知陆源对文学的不变信仰,同时也能无限接近于他的语言乌托邦。

《瀛波志》是一部奇书、怪书,陆源在写作中似乎抛弃了文学创作者最不应或忘的读者意识,而是刻意让人读不懂,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现在的文学阅读,尤其是小说阅读,是否需要这样一部奇异的长篇小说来重建我们对叙事和语言的敏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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