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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5年第5期|元光:坟边柳树(节选)
来源:《长城》2025年第5期 | 元光  2025年10月15日08:02

元光,00年生于河南信阳,现居北京。有小说发表于《江南》《雨花》《莽原》等,曾获青春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

坟边柳树

□ 元 光

去看姥姥那天,天气很好。七月里蝉在人的头顶乱叫,稻田连缀成网,刘彩云指着稻田中央的岛状物对你说,喏,你姥姥。

其实只能看见一堆乱树,别的什么也看不到。每次来,妈都要说,你姥姥坟前这棵大柳树,是自己长出来的。啊呀,这样大一棵树,你看见没有?你知道妈的意思。坟前有这样一棵大树,证明墓主人生前品质好有功德,以至于在死后得到印证,这是牌坊是匾额是子孙的骄傲,你看,这样大的树,枝繁叶茂,荫庇子孙,堂堂正正立在豫南平原,过路人哪个看见了都要说,这么好的一棵树。

是啊,这么好的一棵树。反反复复的咏叹调里,你试图驱除心中蓄积的无聊情绪。

因为是在姥姥的坟边,所以你没有讲自己的心里话,你担心她听到会不高兴。妈的爸妈你都没印象,他们一个死后十多年,一个死前三年,你才出生。你妈说,你姥姥是个厉害女人。她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刘彩云、刘学文、刘学武、刘小宝,还有你妈刘彩华。老刘家之所以能开枝散叶,全在你姥姥。刘彩华是众兄弟姊妹中最小的那个,轮到你了,既无姊妹,也无兄弟。刘彩华在四十四岁的年纪里沉迷刷抖音视频,有一阵子刘彩华天天看育儿视频,视频里刚出生的婴儿哭声刺耳如警笛,刘彩华把视频递到你面前,新生儿赤裸如红色耗子,蜷缩在屏幕里眼睛紧闭。刘彩华说,真可爱,你小时候可比它丑多了,毛都没有几根。刘彩华最近越来越多次提起你的小时候,说某年你调皮捣蛋,沟边玩水险些淹死,又说夜里你哭声如何难听,赛过夜猫子。刘彩华越说越离谱,好像你那时是个野人,但刘彩华说起来的时候神采奕奕,样子很幸福,你的心照见刘彩华的心,母女之间看得比镜子还清:刘彩华想再生一个,在四十四岁的年纪!还没来到姥姥坟前,你就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得跟姥姥说,叫她管管她女儿,不要再来个弟弟妹妹了,你已经长大成人,过去没有人陪着,以后也不需要人陪。你知道刘彩华肯定会跟你姥姥讨价还价,啊呀,妈,不是我一把年纪非要生,你看圆圆只有一个人,我们以后死了留她一个人在世上该有多孤单,也没个兄弟姊妹照料……你不知道姥姥到底管不管这事,或许她跟她女儿刘彩华站在同一战线也不一定,没有哪个上了年纪的人能拒绝多子多福的诱惑,你姥姥自己的五个孩子就是明证,但现在你火烧眉毛,死马当做活马医,计划已经做好,你烧完纸钱,回去睡一觉,醒了就跟刘彩华说,姥姥昨夜给我托梦了,姥姥说,你有我一个就够了。现在你已经能望见那棵柳树了,确实高大,风一吹满树的枝叶摇动,好像姥姥还魂,对你招手,快来快来。刘彩华说,你姥姥和姥爷合葬的时候,这柳树就已经不小。你原本预备将计划尽数从心里托出好叫姥姥知道,但你一看见这树脑袋里就有别的念头冒出:老坟老树,这柳树如今也二三十岁,长这么大有什么稀奇?除了你们每次经过老家,遥遥看那柳树一眼,哪个过路人会注意到这原上有一棵柳树?你不明白刘彩华她们为何要在一棵树上寄托这样许多。

今天刘彩华没有来。

所以是她姐姐刘彩云带你去买纸钱。店主是个看起来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子,整个人盘在柜台后面,瘦瘦的脑袋像颗巨大的干杏子。杏子,黄的肉附在骨上,皱巴巴堆在一起。“杏子”老是眨巴着眼看你,目光自柜台幽暗处射出,你总感觉背上热气腾腾,结账时他终于问,这是谁家孩子?

刘彩云说,是小妹的孩子。

哦呦呦,都长这样大了,走路上遇见真是认不出来。又问,“小锯子”呢?

刘彩云说,她在外面,回不来。

走出店门你问刘彩云,“小锯子”是谁?刘彩云说,是你妈。

你从来不知道你妈叫“小锯子”。这是外号还是小名?刘彩云说,你妈小时候性格辣得很,牙尖嘴利,那群婆婆娘就叫她“小锯子”。有一年你姥爷买来一把小锯本来是要锯木头做板凳的,后面让她给得了,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小锯子”,这名字很威风。你想象着妈东锯锯西锯锯,家里所有桌椅板凳都因此短了一截,“小锯子”妈对“小锯子”说,别整天在我眼前晃悠来晃悠去,我看了心烦,去去去,出门耍去。于是“小锯子”神气地走出家门去,一户人家挨一户人家,村里家家户户桌椅板凳都因此短了一截,于是一个两个找上门来跟你姥姥算账,结果你妈小刘彩华不知从哪里跳出来,露出她伶俐闪亮的“钢牙”,非要给前排告状的人做截肢手术。截肢手术还没做完,刘彩云问你笑啥,你说没啥。你想着,现在妈的性格也不辣啊,可见“女大十八变”这话说来不假。

正是七月天气,田埂被野草占领,没有一条路通往姥姥的坟。路是要自己开的。下到田里,越往里走,离人居住的地方就越远,野草也就越猖狂,进草窠好像进到河里,绿色逐渐没过头顶,抬眼只见青黄的穗子在招摇,你动它也动,盯久了让人发晕。刘彩云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根树的断枝,粗黑潮湿,左打右打,野草倒伏,花亮子(赤链蛇)细长的身形从视网膜上一晃而过,你安慰自己那是错觉。草叶吃人,还没走到一半,身上让刺得又痛又痒,心里正不耐烦,刘彩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幸好现在田里没有马鳖,不然还有苦吃。马鳖,就是水蛭,就是蚂蟥,不声不响地钻进肉里,吸血,等觉到痛就已经迟了。想到这里你又觉得草叶刺挠得也还可以忍受。总之在七月里,你来看姥姥,草密得让你怀疑秋天这些稻田能有几多收成,你和刘彩云忍受着多刺而锋利的草叶的袭击,在心底默默计算余下的路程。

来看姥姥,其实是受刘彩华所托。刘彩华在北京,做梦。梦中姥姥姥爷来找,刘彩华说,我看你姥姥姥爷穿着破衣烂衫在垃圾堆里捡吃的。老两口一看见小女儿就哭,小豆子般黑的眼,眼泪汩汩冒出,不像是活人样子。刘彩华就问啊,大哥大姐清明、中元给你老两口烧的纸钱不够花吗?怎么过得这样苦。老两口支支吾吾说些什么刘彩华也听不清楚,刘彩华急起来,大发雷霆,你们只生了你一个小女吗?为什么不托梦给哥哥们说去?你们明知道我身体不好。老两口哭声哀切,刘彩华的心又软下来,如果我死后房子住得好,就接你们老两口同我一块住,我到阴间接着给你们养老。刘彩华醒来后给你打视频,你姥姥姥爷活着的时候苦,怎么死了也这么苦?也不知道我死了是不是也这样苦?刘彩华给刘彩云打电话,说,大姐,妈给我托梦。屋又漏了?可能吧。刘彩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电话。上次爹妈给小妹托梦,说床脚那块漏水,夜里睡觉脚总是湿湿的捂不热乎。虽然是鬼话但刘彩云还是去看了,果然西北角有一块土塌到人家田里去,从此她对小妹的话深信不疑,当然埋怨也是有的,这些妈直接跟我讲不就行了,隔那么老远托梦,千里迢迢到北京找你,也不怕麻烦。刘彩华说,可能死人和活人算路远路近不一个算法,可能我身子弱,他们托梦容易,说不定没几年我就要去见妈了。刘彩云听后忙劝她勿要东想西想,可能只是想你,妈在世时,多疼你。

从坟头回到岸上。野草先前被你们压倒的痕迹还在,好似一条巨蟒曾从此地穿身而过。回去的时候总是跌跤,你疑心姥姥不高兴你在她的坟头胡思乱想,打扰她和姥爷的清净,所以在暗地里推你。但你又想姥姥不至于这样小气,毕竟你是他们阳间少见面的外孙女,而且你今天来给他们送财物,他们应当高兴。虽然财物是托刘彩云的手转交的,因为你不晓得烧元宝纸钱的规矩。你也不愿意在他们的坟前磕三记响头,这太老套,每次看叔伯们腰缠白布去上新坟的时候你总有这样的感觉,好像在看电视剧,人群聚拢坟前,许多双眼睛在看,目光晶亮,如同摄像机闪烁的指示灯,一切运转正常,演员们摆好姿势,五体投地好像在练蛤蟆功什么的,总之不太好看。于是你只是站着,望树,望云,望坟上青烟飘远。刘彩云半跪半坐在姥姥的坟前,屁股和脚后跟叠在一起,时不时直起上身,你知道她肯定是腿被压得发麻。刘彩云在劝姥姥说,你小女腿脚不好,来上一趟不容易,我替她把纸钱烧去,你老两口在地下省着些花。

驱蛇的棍子现在变作拨火棍。纸钱在潮湿的腐叶上不能充分燃烧,刘彩云将纸钱在火中翻过来折过去,灰白的纸花上扬,火光在刘彩云的脸上跳来跳去,好像姥姥他们在扮鬼脸。刘彩云说,我现在人也穷了,空有一个老大的名头,谁听我的呀?你几个儿子混得都不错,有事你老两口找他们去吧。你小女,胆子小,身体又弱,有事你别吓她。你看,你外孙女今天来看你,她是替她妈来的,你们也知道,你小女在外面,忙。

刘彩云每次上坟都要哭一哭,你已经习惯了。娘啊,爹死的时候你同我讲,讲我们家小门小户,教我们姊妹兄弟几个齐心协力,莫要让人家欺负。娘啊,事到如今我没脸见你,如果不是你小女来托我,我今天是不会来的。你看,明明你大儿子二儿子都在家……

是的,刘彩云不能想起自己是家里老大,更不能提起自己的几个兄弟。因为三年前她和自己最小的弟弟也就是刘彩华最小的哥哥刘小宝大吵一架。刘小宝说,好啊,反正爸妈早就死了,大不了就当我们从没认识,以后再不来往。这话是很重的,嗐!说出来多伤人心!刘彩华听闻风声,火速加入战场,结果就是你妈最小最亲近的哥哥,你最小的舅舅,宣布和她也断绝关系。刘彩华每每想起此事就要大哭一场,把胸口擂得响如重鼓,然后再卧床几天,从此家里形成双峰并峙的格局。帮派划分相当清明,姊妹是姊妹,兄弟是兄弟,此情此景,一如姥姥葬礼上的热闹场面。但说到姥姥死,这个话就远了。这件事本来你也不该知道的,姥姥死的时候你实在太小,说你印象中姥姥是个怎么怎么样的人其实是骗妈的,让她心里高兴:你看,我妈死了这么多年,我女儿还记得她是一个没什么头发的小老太太。但其实你什么都记不得了。包括刘彩华说,葬礼上她忙得不可开交你又吵着要她抱,她因此敲你的头,你不依不饶哭了一天一夜,把来吊丧的亲戚都烦得要死。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只记得有一年回老家,路过一座破房子,刘彩华突然说,这是我的房子。

真的?

刘彩华说,真的。

刘彩华的语气笃定,但你并不十分信。你的半信半疑让刘彩华不太高兴,她说,不信算了,爱信不信。这种态度让刘彩华在她老家有房子这事有点真了:刘彩华在许多事上都争强好胜,如果有什么她不争了,那这事十有八九是板上钉钉的。

前因后果是刘彩华在和舅舅决裂之后才展开的。刘彩华一反常态,对着你数落舅舅们的种种罪状,你毫不怀疑等到死后,在阎罗殿前,她也会这样语气激昂、情绪饱满,如果死后世界有这样的道德法庭的话。

你姥姥不是死在九八年,就是九九年,那是个夏天,其实可以算出来的。那年你三岁,我和你爸本来打算提前给你送去幼儿园。刘彩华总是要这样开场。

总而言之,姥姥死后,你舅妈(不知道是哪一个)从姥姥臭不可闻、脓血斑斑的铺盖底下搜出几千块钱,你妈刘彩华也就是长大后的“小锯子”站出来说,那是她的钱。十四岁起,冒用大姊的身份证,去深圳做女工挣来的,舍不得花,都带回来给了妈。路上怕被人劫,将票子缝进夹袄胸口处,坐绿皮火车,两天两夜,中途总不放心,看哪个过路人都像看贼,心里总觉得他们都知道自己身上揣着大把的钱。于是总睡不踏实,惊醒后下意识要摸摸右胸,探到那笔钱硬硬地梗在胸口才肯放心。刘彩华是有仔细考量的,左胸有心在跳,所以感觉不敏锐,万一钱掉了呢?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没有觉察直直地下了火车,哪里还能找得着?行李铺盖又这样多,刘彩华是打定了不再回南方的主意。前些日子娘托人捎来口信,你年纪不小,不能一个人老在外面飘着,叫人说闲话。回来寻个好婆家,是第一要紧的事。总之是提心吊胆,直到望见田间爹坟头那棵大柳树才觉心安,疲乏的劲头追上来。二哥来接时,问她一路上怎样,南方情形如何,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哥回来夹枪带棒,小妹出去一趟到底是不一样,人也洋气了心也高了,对我是爱搭不理。刘彩华心里埋怨二哥小气,所以埋头吃饭并不理他,等了一会大家都不说话了,屋里只有碗筷敲击的声音,刘彩华心里发酸,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夜里在灯下看娘将钞票细细点数,说我们小女真是能干,这钱你放心我不会动,给你攒着置办嫁妆。刘彩华将这一幕刻印心中,她记得那时娘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像谁会在门外偷听,看娘这样神秘,刘彩华也警惕起来,听娘讲话时总是心不在焉,有人破门而入必不至于,但一想到隔墙有耳总让人不舒服。从娘的房间走出,院子、堂屋都空荡荡的,小侄子也不见踪影,好像世间的一切都在和她娘俩玩躲猫猫的游戏。

想起晚饭时见到哥嫂们,彼此脸上都挂着生分的亲热。刘彩华心如明镜,知道自己走了太久,现在要重新融入哥嫂的家庭。

这笔钱刘彩华再也没见过,一直到你姥姥死。

其实姥姥是拖了很久才死的。她瘫了几年,死于褥疮感染。

本来得了这样的病,死了也就是解脱,值得高兴。可惜,姥姥死的时候没有儿女在身旁。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大家都忘了她还活着的时候才肯死。刘彩华说,你姥姥年轻时在生产队是台柱子,小调唱得最好,十里八乡到处演呢。给她算工分,比种地轻松得多,多少人眼红着呢!按刘彩华的说法,你姥姥张扬了一辈子,死的时候静悄悄的,其实很不应当。

大嫂说院子里的狗后半夜叫了几声,人或许就是那个时候咽气的。于是一句话也没有,老太太就死了。或许是有的,可没人听到,二者没有差别。

钱刘彩华要拿回,哥哥们要她拿出凭证,钱上并没有写你的名字。刘彩华哑口无言。吵来吵去,大姐发话,老人家尸骨未寒,你们兄弟姊妹几个就闹成这样,不怕人笑话吗?最后的结果是,这钱由三个兄弟平分,他们板着面孔,此时此刻才让人觉得兄弟之间面孔如此相似,不像爹也不像妈,但一眼让人辨出是兄弟三个。众口一声,语气不容置疑如同判决,大姐嫁了,你也嫁了,你怎么好意思来争?你瞧瞧大姐多明事理。

二哥拿分得的钱盖了间新房子。刘彩华直到二十多年后还要提:那房子是我建的。

你见过那房子,早就荒了、塌了,只剩一堆生了绿苔的乱砖,鸡在砖缝里四处寻摸,偶尔仰头咽下一只肥白的蠕虫。不甚美观的画面,可刘彩华要站在那里看,刘彩华要说,这房子是我盖的,我没有住过一天。看来这口气她直到死了才能咽下去。刘彩华整整五年的青春,唯一的遗存,就是眼前这座破砖的“乱葬岗”。再有几年,乱树就会彻底把它吞掉,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一栋房子。但在刘彩华的记忆深处,它稳固如纪念碑,不可动摇。她可以随时将前因后果尽数翻出,像放幻灯片一样细细检查,细节分毫不差,只要她愿意。但这些事刘彩华对谁都没说,如果不是和小舅决裂,刘彩华会把这些愤恨埋在自己心底埋到死。

刘彩华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小锯子”是这样的,你每次听完刘彩华的话都觉得自己也被削短了一截。刘彩华说,天底下没有比你舅舅们更没良心的人。你姥姥为什么老给我托梦,当时我就说要给妈买口好棺材,你几个舅舅都训我。你大姨当时家里穷,孩子又多,掏不出什么钱,所以在棺材这事上,她觉得自己没资格发话。所以你舅舅他们胡乱就去买了口棺材,天杀的,我一看那棺材就知道那是假冒伪劣,不结实。钱我也出了,你舅舅连你姥姥的棺材钱都要贪污。死人死了就死了,死了知道什么,不还是给活人看的?你舅舅当时这样呛我。现在好了,老两口现在天天跟我哭叫屋破,天地良心,她儿子们造的孽,怎么还要我来修修补补?

棺材是舅舅们买的现成的。漆好后放在院里让太阳晒久了,颜色脱落,看上去雾蒙蒙的,像是积了一层很厚的灰。妈说,看起来太旧。哪晓得伸手去摸,漆得还很不均匀,有些地方的木头茬子还在,扎肉。你二舅刘学武赶上来拦你妈,他怕你妈把棺材上那层薄漆给抠掉了。刘学武说,反正三天一过,就要埋到地底下,漆得再漂亮有什么用,不还是要烂?有能耐你去给妈打个水晶棺、黄金棺,让妈躺进去睡个千年万年,也好叫我们这群做哥哥的看你的本事。埋的时候,刘彩华看见坟头柳树,半死不活地垂下叶子,心里又怪难受的,刘彩华想,这柳树大概是有先见之明,比人更早知道人的运数。埋棺的人说,柳树的根抱住了爹的老棺材又占了原先给娘留出的空位,不好合葬,叫拿锯子来将碍事的树根通通截断,众姊妹兄弟都不答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柳树属阴,这坟边柳或许真有灵性,老一辈子人的说法总是不假。所以那天把棺材摆正很是费了大家一番功夫,你姥姥就是这样被潦草埋掉的,到最后他老两口也没并排挨着,柳树根盘踞交错,像有蛇类蛰伏其中。蛇在墓中也是宝物,动不得,众姊妹兄弟意见不一,总之是调来调去,最后抬棺的年轻后生说什么也不干了,说要加钱,刘彩云他们当然不愿意,于是就争起来,年轻后生把红漆棺材往地上一放,刘彩华眼见棺材盖晃动几下,好像妈要从里面坐起来。那后生黑着脸说,那你们自己埋吧!所以怪不得刘彩云要扶着娘的棺木大哭,鼻涕眼泪一把,眉间开始发红。刘彩云说,娘啊,我究竟哪里欠了你们的?你死后还要给我难堪。娘啊,你到底有什么心愿没完?刘彩云的嗓子亮堂,哭得比唱得好听,一咏三叹的,出尽风头,把前来发丧的人都看呆了。之前你买纸钱遇到的那个老头,当时他就是老头了,也在现场,他想,自己死了要是也能有人这样哭就好了。几里地外都知道我死了,热热闹闹,风光。于是他开始仔细比较自己的四个儿女,谁能担此大任。他老婆当时也在现场,他老婆的想法就和他不太一样,她想,刘家老大真是随她妈随神了,一样的风风火火一样的嗓子。可惜老大没赶上好时候,现在没有宣传队了,白白浪费了这样的好嗓子。僵持着的只有刘家儿女和急着埋棺的年轻后生,大家都是一个村里的,论起来都沾亲带故,何必,所以彼此都在等着对方递个台阶下。刘小宝冷眼旁观,说,姐,差不多就行了。刘彩云骂刘小宝没良心,刘彩云哭了一阵子就不再哭了,她唱到那埋棺人都开始意乱心烦,好好好,你们看怎么合适就怎么埋。于是刘彩云的泪就止住了。不哭的刘彩云用她红肿的眼瞪着刘小宝,刘小宝皱着眉头瞪回去,他们的梁子或许就是这样结下的,也可能早就结下了,也可能压根没有什么梁子在。刘彩云其实没把这事放心上,后来刘小宝去浙江打工,日子过得紧张,刘彩云给他寄去了自己的全部私房,还去打了二百多斤当年的新稻,想尽办法四处求人给弟弟捎带去。那时候妈已经死了一年了,留在家里的兄弟姊妹来给妈上坟,看那柳树仍半死不活地立在水田中央,看见它就想起大家曾为葬礼吵过的架,于是也都恨它,不愿再瞧。

刘彩云把纸钱烧得很细,好像担心纸钱少烧了一角在阴间就花不掉,拨火棍动来动去。西边天空有乌云积聚,远处雷声阵阵,像要下雨。柳树的叶子掉落肩上,猛地被刺一下你还以为是毛毛虫在咬你,于是怪叫起来,你说,有虫!刘彩云抬头看树,给刘学武打电话。自那场大战之后,你二舅刘学武成了交战双方唯一的官方指定联络人。刘彩云说,爹娘坟头的柳树看样子是要死了,你有空来看看。刘学武说,知道了,周末回去看看。

为柳树治病真是一件笑话。但在你们家显然不是。

人在很顺的时候,是不会在意细枝末节的,祖宗、坟墓、风水之类,都是纯度百分百的封建迷信。问题的关键在于你姥姥的子女们好像都在倒霉。除了小舅刘小宝,这个爹疼娘爱的可恶家伙,新近在温州买房,从此做稳了浙江人。可见,爹娘确实偏心,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柳树枝繁叶茂,只为荫蔽老四一家。现在柳树发病,半死不活,却是大家一起倒霉。这实在是太不公平。是的,你的小舅,你姥姥姥爷生前最爱的儿子,轮到他时,只剩一个字,宝。不用学文也不用学武,只做小宝。这个令我小舅嫌弃不已的名字令他的哥哥姐姐们嫉妒到险些发狂。他是不一样的。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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