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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5年第6期|许鑫峰:盐挑子
来源:《红豆》2025年第6期 | 许鑫峰  2025年10月14日07:12

临海的紫阳街清河坊是台州府城最热闹的市井。南江七个盐挑子跋涉二百里山路,到清河坊贩盐,将扁担、麻袋等捆成一捆,靠在百年老店荣白顺饭店墙上。盐挑子虽是花销的客人,但他们哪里舍得花钱?便搬张八仙桌靠在墙角围坐下来,大伯问:“吃大肉面?”众人齐应。面端上来,有人夹半碗面“哧溜”一声就填满了嘴巴,边嚼边等新面续上,三口两口扫尽面汤,最后捧起巴掌大的卤肉细品。有人先撕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任那肉香冲透天灵盖,待吃尽脂膏方就着残汁吃面。当醇香的肉在齿间化开时,晒黑的皱纹随香飘去,只剩下满足的叹息声在碗的上面盘旋。无论是先吃面还是先吃肉,他们把碗里的汤喝完,菜叶和葱花下了肚,都还有不饱的感觉。大伯看了看大家,挤出笑容来,说:“再吃点什么?”大家相互看了看,脸上都露出笑容。大伯说:“升平,你还想吃什么?”升平的嘴上刚刚长出绒毛,他有些局促地说:“不知道。”大伯就笑起来,说:“你第一次出来,是不知道。吃了大肉面,要不再吃个大肉包子吧?”升平还没开口,一个秃顶的小个子笑嘻嘻地说:“升平,你大伯小气,不让你吃蛋清羊尾。那东西好吃,香得很,还甜。”

这些话把盐挑子们的馋虫勾了出来。大伯说:“那东西吃不饱肚子。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小个子说:“好吃,不好吃咋会卖一文钱一个?”另一个说:“你又没吃过咋知道好吃?”小个子说:“他们做的时候我在旁边看,都闻到香了,他们炸好后还撒糖霜粉。”大伙儿听他这么一说,口水都流了下来。“那就吃吧。”大伯下了决心说。“阿叔,咱们还得多吃些好的。”小个子又说,“分剩的那块银圆,我们就买好吃的吧。”他看了看大家,大家好像都愿意的样子。这些吃糠咽菜的苦力人,这次都有痛快挥霍一场的意思。大伯看出大伙的想法,他自己又何尝不想祭一祭五脏庙?“那就一人再吃一笼屉大肉包子,一盏梅花糕,一个……一个饺饼筒吧。”大伯说完,大伙儿眼里发出光,鼓掌了。

店小二高兴得直夸大气。往年盐挑子到店里一人点一碗猪油咸菜面就算开荤了,今年点了大肉面已经让老板很惊喜,现在吃完大肉面还要吃大肉包子、蛋清羊尾、梅花糕、饺饼筒,真是旱乌龟遇到海王八,难得一见。肚子填饱了,小个子要带升平出去转转。大伯对小个子说:“升平年纪还小,你不要把他带到凤仙桥去。”小个子连忙答应:“我俩肯定不去,我要是去看一眼,阿叔你回去就告诉我老婆,让我老婆割掉我的根。”众人哄笑。

凤仙桥总是让大伯绷紧心弦。往常倒不虞此事,此刻却见他俩渐行渐远,喉结滚动着目送他俩的背影拐入巷子,心想昨天跌外快捡来的银圆会不会惹麻烦。南江人把意外之财称为“跌外快”,这“跌”字里浸着三分侥幸七分凶险。

八月十七,升平跟着大伯、三伯从南江出发去临海挑盐。南江到临海要走二百四十里山路,途经安文、大盘、维新、官路、白水洋等十三个地方。过了大盘就有土匪窝。土匪们聚集在各处山寨,太平年月做山民,种稻收黍;世道乱了,就扛鸟铳别柴刀到官道劫财。南江不产盐,盐挑子走二百四十里山路,过十三个地方,还要遇到劫道土匪,这一担担盐就显得贵重了。

十七岁的升平,肩膀还扛不起家传的柏木扁担。母亲递过青竹扁担,说:“挑八十斤就好了,回来给你纳双新鞋子。”她未满四十岁却已佝偻如老竹,五个孩子把她骨头缝里的油都熬干了。自打他父亲三年前走后,他就像河边的黄荆条,老想往盐道钻。十四岁那年他要去挑盐,娘摸着他的后脑勺说:“再攒攒筋劲。”十五岁那年,母亲摸着他肩膀说:“皮还嫩着呢,经不得磨。”十六岁那年秋收,他和母亲抬一百斤重的稻谷回家,他在后头悄悄将绳子挪到自己这头,走了四里路回到家。母亲这才发现儿子的孝心,知道他已经长大,就说:“明年你就跟去吧。”但母亲不敢把高祖传了五辈子的柏木扁担给他,她说:“竹扁担养人,柏木的要折人腰。”

南江人去海边,无论走宁波、走台州,或走温州,都须攀爬二三百里山路。宁波道要过孔家寨、沙溪口、北甲三道兵寨。他们过了兵寨,纳了盐税,一担盐还剩五斗,若撞见官爷伸秤杆,麻绳拴人还要拿铜钱赎命。宁波这路是戴顶子的买卖人走的道,泥腿子们宁可走温州的断肠路。出了安文过了壶镇,去时下坡似脱缰马,回程如上磨盘。一百多斤盐挑子压得扁担吃肉,一步一喘似老牛犁田,挑到家要去半条命。自古盐挑子是走台州。过了南江出了安文,只有大盘山一道大岭,大岭高陡,好在去时三十里上坡三十里下坡,回来时也是三十里上坡三十里下坡,不像温州到南江二百里上坡路那么毁人心志。

八月十七,天快亮时,母亲早早起来,做了麻糍烤了玉米薄饼,升平先吃三块麻糍,留七块给还在睡觉的弟弟妹妹。玉米饼吃了四张就不再吃了,空身去海边不用吃太饱,回来才要出大力,要省点粮食,要学老一辈节制的做派。母亲拿出一个两头打结的长布袋,装了五斤炒糯米粉、半斤梅干菜给他带上,这就是他去临海往返九天的干粮了。晨昏寒凉,长布袋斜挂在升平身上,像一件能保暖的半袖背心。吃过早饭,天就亮透了。升平与弟弟妹妹打了招呼,就跟大伯出门了。母亲把升平托付给大伯时没说客气话,升平父亲死了,大伯就代替父亲来关照升平。大伯也不跟升平母亲多说,像带自己儿子一样带着升平。四弟死后,三个伯伯共同照顾四弟一家,物质上给不了太多,只能保证四弟一家不会饿死。母亲常跟升平说,这已经是伯伯们莫大的恩德了。

一起去的还有三伯、年伯、春伯、申叔、升高哥。升高哥一家五口全靠他的扁担,凄凉的光景里,小个子的他后脑勺的荒原只够扎半根辫子。他们看到升平,都友好地笑起来。升高哥的扁担上还有一捆稻草,他过来搂了搂升平的肩膀,说:“这里就俺俩是兄弟,他们都是老一辈。”升平说:“我走在哥的后面,请哥多照应。”

七人过了南江,南江到梅枝岭是三里水路。春夏涨蹚水,秋冬涸踏滩,待蹚过这片河滩便是台口村。三伯靠边停下等升平,说要替升平检查一下他的扁担和担柱。看了一会儿,就和前面五人拉开了半里地,三伯从口袋里掏出油纸包着的一块巴掌大的红糖。他用力掰下拇指大的一块,塞进升平嘴里,说:“走慢一点儿,吃完了再跟上。”升平把红糖含在嘴里,心里暖暖的,眼圈红了。父亲在世时与三伯不是很和睦,两兄弟年纪相当,在都要成家立业的时候,家里太穷置办不起两兄弟的婚庆家资。人的五根手指还长不齐呢,升平爷爷摆不平两兄弟,三哥觉得吃亏,四弟觉得委屈,以至于两人一成家,就变成陌路,十余年两家再没一起做事、一起吃饭、一起话桑麻……

父逝三年间,冬雪啃裂脚踝,春荒咬瘪米缸。四亩薄田八分坡,瘦土养不活六张嘴。升平跟着娘扛着锄头往地里钻,六岁的四弟、四岁的幺妹蜷在灶边数米粒,十一岁的二弟和九岁的三妹起早贪黑去忙活。这天,晨雾未散,母荷锄,升平背锹,二弟拖着三妹,幺妹蜷在四弟肩头打盹。距水田百丈,便看见田里有个人影,五齿耙翻起碎土,升平差点喊一声爹,弟弟妹妹快步冲过去,却在半道停下。那与亡父轮廓重叠的,是他们兄弟姐妹十来年没有叫过一声的三伯。

升平母子到了水田边,三伯已经快把他们家的地翻好了。三伯也不看他娘儿俩一眼,翻好最后一耙,上了田埂就走。母亲哽咽着叫了一声“三哥”,升平嗫嚅着把“三伯”叫进了喉咙里。三伯经过升平母子跟前还是没抬头,只说:“山上的地,老大和老二去翻了。”往后的春种秋收,三个伯伯就把主劳力的活儿给分了。

每年腊月,伯父们都要给侄儿家送三十来斤猪肉,这些肉是他们全家半年的荤腥。那时人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养一头猪从年头养到年尾也就能长八十来斤,煺毛开膛后只剩五十斤净肉。升平一家缺粮少力,伯父们送的肉就成了兄妹五人的活命油水。肥膘熬油,母亲用陪嫁的铜发簪当量具,簪头扁圆如汤匙,在巴掌大的瓦罐里浅浅地划一下便是三天的荤腥。逢年过节或来了亲戚才会舀满两勺,油香能在舌根沁出花。剩下的肉,都用从海边挑回来的盐腌起来。半个月后,挑选一个太阳好的日子,把腌的猪肉放进溪水里冲刷干净,再装进竹匾暴晒。南江人瞧不起异乡那些烟熏火燎的伎俩,他们只信太阳的炼金术。半月暴晒,等猪肉被晒得发红,透出油亮,待北风卷走最后一丝潮气,松木香混着肉脂的醇香便从竹匾里漫出来。在他们看来云南宣威的蜜色、如皋的玫瑰红,都比不上他们自己亲手腌制的猪肉香味浓郁纯正。四弟的离世如晴天霹雳,轰然震碎三位兄长的心防。血脉相连的羁绊,让他们接过抚育五个侄辈的重担,将往昔对幼弟的疼爱,悉数倾注在孩子们身上。

升平把红糖含在嘴里,用舌尖慢慢舔舐。三伯把红糖包好塞到升平的布袋里时,升平慌忙后退,心里想这是三伯母带给三伯路上解困的,不能要。三伯见状,笑着收回,舔了舔指尖上残留的糖,说:“我是大人,不吃糖,给你留着回来的路上吃。”升平却执拗道:“三伯,我娘说回来很累人,留着您和大伯吃。”三伯看着眼前的升平,心里热乎乎的,恍惚间就像看见四弟年少时的身影。

下了梅枝岭,安文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卖馄饨、烧饼的摊子的油脂与面皮共舞出的焦香勾人魂魄。尽管腹中尚饱,升平仍然忍不住流着口水凝望。大伯看穿他的心思,温声许诺:“回来若赶得巧,定让你尝尝大肉烧饼配薄皮馄饨。”三伯也笑着说:“我和你大伯在这里吃过两次。出了安文就要上大盘山,下山后风厂的烙饼更是一绝,一定让你吃个够。”这些带着温度的约定,似点点星火,照亮了少年归途,也温暖了两代人的心房。三伯看着大肉烧饼焦黑的炭印,突然想起老辈人说过,风厂大路口的小饭店里常有蒙面客劫道,专挑独行的人。

风厂小寨扼守台州官道,三户人家据说原是茶寮土匪的眼线。茶寮土匪盘踞深山,派人假扮山民安家风厂,实际上是安插在大路上的眼线,也是收买路钱的门面。茶寮土匪本是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厚道,他们不白收买路钱,在风厂大路口摆下小饭店,售三斤重的烙饼牟利,每张索价三十个铜板,其中二十五个铜板为买路钱。行人买饼后获半块劈开的鹅卵石为凭,行人拿了鹅卵石往台州方向再走四十里到长岗头,交验合缝石块方能通行。虽冠以“义”字,实为土匪与官道势力敲诈的把戏。

长岗头属老鸦寨土匪的地盘,这伙人平日守着山脚小饭店收买路钱。客商经风厂、长岗头两处关卡,须持半块劈开的鹅卵石为凭。石块纹路天然且唯一,若非原配则无法严丝合缝,土匪借此建立严密的通关验证。若偷漏买路钱,须花六十个铜板重买三斤烙饼,不服气就遭爆竹示警,土匪就劫人索赎金。土匪自诩“义”“德”立身,茶寮悬“义”字,老鸦寨则挂“德”匾,表面标榜“义”与“德”。行人若绕道逃票,轻则被诬“失义”“无德”遭毒打,重则被逼写下卖身契,土匪再遣手下按家门去勒索。土匪将劫掠美化为替天行道,将暴力塑造成江湖规矩。土匪将被劫人信息送达家属,按拖延天数割耳、鼻、指头等再送到被劫人家,逼迫其家人付赎金。家境尚好的被恐吓后谈判赎金,谈妥后,送信的拿了钱,隔天放人。而交不出钱的被劫人被折磨数月后,该割的割,该剁的剁,然后被抛尸悬崖示众,既杀鸡儆猴又省却麻烦。盘踞茶寮老鸦寨的两股土匪虽多年未劫人,但恶名仍让乡民闻风丧胆。几位叔伯和升高哥谈起这些旧事时,语气里还带着悚然。见升平脸煞白,大伯说:“我们都是在说图话。”年伯也说:“我们是在说图话。”“说图话”在南江就是讲故事的意思。

下到大盘山底抬头看,才知此处险峻,而三座木屋呈犄角之势封住路口。靠山的铁锅正烤着烙饼,临海一边悬空栈道贴着刀削般的崖壁。升平攀上崖边望去,云絮缠绕的峰顶恍若悬在头顶,低头望去,眼前是百丈深渊,惊得他后退半步撞上木屋板壁。食客们喝凉水就焦边烙饼的碎屑无声咀嚼,连挑担脚夫们也敛声屏气。大伯取出三十个铜板,一个十三四岁面带伤疤的黄发小姑娘,像传递军械般利落地将钱筒倾倒,片刻后捧来烙饼:大伯的饼被烙得金黄,三伯的饼焦边卷翘,年伯的饼边焦黑有齿痕,申叔的饼面密布气孔。众人就着山泉掰饼时,升平注意到挑夫们剥饼蘸水的声响都轻如落叶。每张木桌上都摆着同样的烙饼,挑夫们在土匪的眼皮底下吃,连吞咽的声音都凝成白雾。

暮色漫过山脊时,升平的草鞋蹍碎了最后一片竹影。他倚在松木栈道上四顾,这里的木屋与他老家的不同。这里的木屋仿佛是从山腹中长出的巨兽骨骼,原木截面裸露着漂亮的木纹。匠人们将整根原木劈作两半,如同剖开巨蟒的筋骨,再用铁锥沿墨线凿出榫眼,木榫穿过处严丝合缝。这般墙体纵使虫蚁蛀空,怕是也要等百年后的雷火才能摧折。七个汉子散落在三座木屋前,他们确实显得几分拙朴。两个青年汉子正将劈好的柴火垒成金字塔,斧刃起落间,火星迸溅;两个中年汉子倚着廊柱吞吐旱烟,烟锅里的星火明灭如萤;两个妇人揉面的手掌沾满面,指节粗粝如老树根,却将面团搓得柔若春水;唯有那个十三四岁的黄发女孩蹲在檐下,面色如经年的陈皮,正将晒干的藤草编成草履。他们眉眼间看不出任何土匪的戾气,就连那少女凌乱的辫梢,都透着山泉淘洗过的洁净。

斜对面的那桌忽起喧哗。五个山民划拳喝酒,其中一人朝着升平嘿嘿笑道:“中意吗?”升平吓了一跳,面饼噎在喉间。那五人都哈哈笑了起来,有一人说:“中意她就娶她当老婆。”两个伯父用手轻戳升平的腰,笑意中带着故作的轻松。好在那五人说的是婺州官话,升平这边的人能听懂,小饭店的人说的是台州话,他们听不懂。

升平这才注意到对方相貌凶悍。先说话的那人比春伯高出一个半头,精壮如豹;第二个说话的横眉阔面似野猪;余下几人也如豺狼般狰狞。七人中最高的春伯,此刻却显矮小。此前,升平没有细看这帮食客,此刻才惊觉这伙人皆如恶兽,方明白伯父们强作镇定的苦笑缘由。五人吃完烙饼,来到食客桌前。叼烟的汉子进木屋取了五块劈开的鹅卵石,五人便往悬崖小路去了。大伯这才松口气,三伯他们也跟着放松。升高哥走过来说:“刚才那伙人看着就不善。”大伯压低声音:“他们不是挑担的,是山里的恶霸。专挑远路的商贩讹诈,你挑一百斤他们逼你扛二百斤,还让你替他们背货,自己空手下山。”申叔插话道:“前年我哥去临海挑盐就遭了殃。他们抢了盐,硬让我哥挑他们的二百多斤货,爬完三十里大盘山,吐血,躺了俩月才缓过来。村里现在没人敢独自去临海。”升平想起这事,果然村里这些年再没年轻人敢走这条道。正说着,隔壁桌那个长脸汉子凑过来招呼:“兄弟们也去台州府?”大伯点头笑笑。长脸拍胸脯说:“巧了!我们是四路口的,顺路!一起走互相照应!”他身后两个汉子直愣愣地盯着升平一行,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他们装盐的麻袋。

这话不好拒绝,出门求财,不能轻易得罪人。大伯点头说道:“四路口离我们村不远。”四路口离南江约有四十里地,已经是同语不同音了。“那我们走吧?”长脸旁边的瘦脸说。大伯说:“还要等等,我刚刚下岭,腿肚子抽筋,多歇一会儿。”大伯这话一出口,升平几个都警惕起来。瘦脸旁边是个青胡子,他眯眼扫了升平等人,起身去拿鹅卵石。长脸哈哈一笑,说:“那你们坐一会儿,我们先走一步,在前面等你们。”大伯看他们走远了才说:“他们不是四路口人,是新渥那头的人,我听得出来。”年伯说:“我看他们是新渥那头的大皿人。”话一出口,大家都震惊了——大皿有几股土匪。大伯点点头说:“应该是了,我就是怕这三人与前头那五人是同伙。”

大皿山土匪渊薮,至今匪患未靖。众人担心前后两拨人有勾结,更兼大皿与老鸦寨两股土匪素来纠缠不清。众人目光打量他人,除升平外,其余皆非首度至此,却难辨他人蛛丝马迹。大伯斟酌道:“也许是虚惊,好汉讲究个‘义’字,断不会失信于道上。”众人忖度有理,土匪若失信誉,这盐路便废了。为避风险,众人多挨两个时辰,待太阳快落山再赶路。盐挑子还要穿越七里崖壁到小拐滩的崖洞,那崖洞半人高五丈深,是来往行人过夜的地方。

天黑前众人抵达小拐滩,却见崖洞里已躺三人,正是在小饭店遇见的那三个。长脸三人早铺好稻草。盐挑子规矩,每趟必带稻草赠宿,往复便垫出半尺厚褥,所谓“投桃报李”便是这黑灯瞎火里的生存之道。原指望错开两个时辰远离三人,岂料三人竟宿在此处?长脸觉出升平他们的戒备,只淡淡道声“借光”,便和同伴鼾声渐起。洞外七里崖风声呜咽,盐挑子们蜷在异乡的草堆里,听石缝间老鼠窸窣,竟分不清今夜是宿于家里还是匪巢。升平醒来,发现长脸三人不见了。大伯说这三人天还没亮就走了。年伯他们也说昨天晚上不敢睡,天不亮看着三人离开才放心。

夜宿崖洞,醒来众人均以炒粉充饥。

七人吃完炒粉,绑紧粮袋离开崖洞。行至六七里处,大伯忽然驻足,年伯踉跄跟上,升平随三伯、升高哥赶去,见七八丈深的崖底躺着几具缺手断脚的尸体,其中穿长袍者肩头微动。“还活着!”升平喊道。众人下崖施救,长袍者抽搐片刻便断了气。年伯、申叔探其鼻息,发现后背刀伤露骨。正欲离去,申叔脚钩到尸身,那人长袍袖口滑落一把银圆,叮当滚地。七人饿红眼盯着银圆,三伯、春伯往山谷张望,升高哥低语:“没人。”一数,共拾得二十二块银圆,每人分三块,剩一块银圆留到临海吃顿好的。临行前,升高哥瞥见尸体边有一根红花棘木扁担,油光发亮,比他的青木扁担轻便许多,他觉得银圆都拿了也不在乎多拿一根扁担。众人裹着羞愧与庆幸,快步离开。太阳西斜到了长岗头。茶寮土匪烤烙饼的摊子前,大伯掏出昨日剩饼,众人也忙着将劈半的鹅卵石递过去。烤烙饼的人在筐里翻找对应的另外半块鹅卵石,石块严丝合缝如钥匙,验证过关。

众人星夜赶路,无人敢提那些横死之人的蹊跷,到天亮抵达官路镇时,大伯才喘着气说:“到官路了,到官路了。”升高哥嘀咕:“到了官府的地盘总归太平。”升平盯着青石板道上零星脚夫的影子,紧绷的神经才松下来。他在想,在崖底拿死人银圆,要是被官府逮着,不过挨顿板子再吐出银圆,可要是被土匪逮到,这银圆就是催命符。

官路镇属仙居县,街市繁华,南北杂货俱全。这天傍晚,他们到了一家老客栈,付了三个铜板,夜宿客栈后院草料间。后院僻静,南江与台州方言迥异,语速一快便难辨识,众人压低声量,悄悄地说白天的遭遇,无须担心旁人窃听报官。七个人说到半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各自睡着。第二天早起继续赶路,到临海的紫阳街清河坊荣白顺饭店,七个人吃了七碗大肉面、七笼屉大肉包、七个饺皮筒、七盏梅花糕、七份蛋清羊尾。多出来的那个银圆还有七个铜板富余。

众人吃个饱,睡个安稳觉,清晨起床,一人买一担盐,回南江。

临海到官路,挑担要走三天,他们却足足走了三天半。到官路时,刚过晌午,本来要到小拐滩的崖洞过夜,不知是谁提议或许是大伙儿都有意,几个人就把剩下的七个铜板拿出三个在官路那家老客栈住了一夜。剩下四个铜板,一人叫了一碗薄皮馄饨,还剩点钱就买了一把落花生剥着吃。

大伯抖落花生壳,望着夜色轻声道:“都睡吧。”众人熬到天亮,壮着胆子来到长岗头,每人照例花了三十个铜板买了烙饼。七人刚坐下,便有人围着他们转。烙饼未熟时,木屋里抬出门板,上面趴着一个背负刀伤的人。七人顿时汗毛倒竖。那人抬头环视,目光定在红花棘木扁担上,哑声道:“是了。”霎时屋内大乱,揉面的、烤饼的、验鹅卵石的以及闲杂人等十几号,手持家伙把他们团团围住。未及分辨,一个土匪对着山上放铁炮。门板上的人气息微弱,说:“杀人的就是这七个。”升平等人一看,认出这正是崖壁下那个袖口滚出银圆的人,原来他是故意装死。土匪暴怒,大伯与年伯刚要申辩,就被土匪拿面杖捅破嘴唇。七人被反剪双手按跪在地,被棕麻绳捆成粽子。此时仙居方向陆续来了挑担脚夫,土匪越发亢奋。白胡子老土匪上前,七人被他全部踹倒在地。然后过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土匪挨个搜身,最后小土匪扬声道:“搜到一百七十个铜板、三十五个角子,二十一块银圆。”门板上的人听到二十一块银圆,连咳带喘地说:“是了是了,我不记得是二十一块还是二十二块了,看看可有四个龙洋?”小土匪把银圆翻了一遍,说:“有四块龙洋、十七块大头。”土匪们顿时确认,他们抓对了人。白胡子手拿剁刀,抵住春伯咽喉问:“枪呢?”春伯惨叫,右耳已被割掉。刀刃随即贴上申叔脸颊,又问:“药呢?”申叔尚未开口耳朵也被割下来。升平看着他俩头颅染血,惊恐欲逃,却被人拽得蛇行三尺。按顺序,割了申叔就要轮到升高哥,再轮到大伯,最后轮到升平,升平一拱出去,白胡子越过升高哥,跨步踩在升平的后背上,说:“你不老实,要割两只耳朵。说,枪和药藏哪儿了?”大伯连忙说:“好汉,我们不知道啊!他还是个小孩,想知道啥问我,我一定说实话!”白胡子嘿嘿笑道:“先割了他的耳朵再问你话。”三伯大喊:“好汉,要割割我的,他还是个小孩……”白胡子走到三伯面前,刀一挥,三伯也惨叫一声,看着耳朵落地。白胡子反手一刀剁在升平肩膀上,升平还没觉得痛,大伯却滚出眼泪来,三伯哀号一声:“升平哎——”

升高哥结结巴巴交代当日见财起意之事,婺台口音差异加结巴,土匪听得云里雾里。白胡子用刀背砸他脖颈儿,说:“说慢点,老子听不清楚。”升高哥抽着气再说时,山外听到铁炮声的十余个土匪蜂拥而入,领头的贵哥提着一杆猎铳跨进门槛,白胡子一伙躬身禀报。贵哥先向门板上的人打个招呼,然后指着后面来的一伙挑夫问白胡子:“这些人和他们七个人是一伙的吗?”白胡子说与这七个人不是一伙的。贵哥说:“枪、药在哪里等回山上慢慢问,先割耳朵送他们家讨一百块银圆的赎金。”刀光闪过,大伯、年伯、升高一只耳朵落地。轮到升平时,大伯与三伯嘶喊:“好汉抬手!我们是一家的,割我俩够数。”刀刃悬停,升高哥已瘫软在地,满嘴是血,哀求道:“我不该拿银圆,我有罪!我家里穷,这担盐留给你们,再割我一只耳朵放了我吧。”白胡子过来,抬手又割了升高哥一只耳朵,说:“砍过那小孩一刀,再割怕割死了,就拿你的耳朵凑数吧。”这下升高也只敢喊痛,不敢再求饶。

“贩私盐的随身带刀枪,官府拦杀官府,土匪拦杀土匪,现在怎么都兔子一样跪着让人割耳朵了?”看热闹的挑夫中,忽然一人讥笑道。土匪们还没反应过来,这山豹子一样壮的男人抡起铁头扁担横扫,五六个土匪闷声倒地。山豹子身旁的野猪脸抡起獠牙匕首横冲直撞,刀刀捅到土匪。一起来的几个豺狼模样的凶汉动作麻利,不到片刻近三十个土匪全被他们撂倒,地上只剩滚动的兵器。

“拦住他,别让他去放铁炮!”长脸大喊,他旁边的瘦脸和青胡子把跑到屋里拿铁炮的土匪打死甩了出来。这里的土匪,通风报信全靠放铁炮,放一炮山上就下来小股人马,放两炮就出动一半人马,连着放三炮是遇到大敌,山上的土匪就一窝蜂出来。山豹子模样的人说:“我们走的时候连放三炮,吓他们一吓!”说完八个人都笑了起来。

升平他们七个人吓得傻傻地坐在地上,动不得也不敢动,心里说,那八个人真是一伙的。长脸走到大伯和三伯面前,说:“你们讲义气。”说完把大伯、三伯的绳子割断,其他几人也帮升平等人解开绳索。

大伯忍痛带着大伙儿谢过对方。野猪脸用匕首指着几个奄奄一息的土匪喊:“你们的命是我们给的,去捅他们几刀。”升平他们不敢动手,别说杀人,就是亲眼看见杀人也是出娘胎头一回。长脸突然道:“杀土匪是替天行道!他们割你们耳朵时怎么不手软?再说你们劫了枪和药,还杀了人抢了银圆,就算家里把一百块银圆送过来,也只好领个尸首回去。杀死他们,那些铜板、银圆还是你们的。”长脸的音调充满煽动力。升高哥咬牙抄起野猪脸的匕首,照着白胡子的肚子捅下去。山豹子的铁头扁担早把人脑袋砸得稀烂,白胡子早断了气。长脸喊道:“换人!”八个人擦着带血的兵器跟着起哄。升平肩膀虽然疼痛难忍,但还是捡起地上的刀猛砍垂死的土匪。血溅到他脸上时,听见野猪脸吹嘘:“刚才那刀才叫解气!”盐挑子们把染血的铜板、银圆拢作一堆,山豹子对他们说:“这趟买卖比你们贩私盐还有赚头。”

大伯将染血的银圆捧在掌心,哆哆嗦嗦地说:“这些银圆该孝敬各位救命恩人。”长脸说:“留着吧,这烫手钱差点让你们成了土匪的刀下鬼。”众人默然,残缺的耳朵刺痛钻心,盐担散落在血地之中,贩盐的路已断。三伯哽咽着说:“人不是我们杀的,我们连枪、药影子都没见着……”升高哥捂着耳朵哭号:“都怪我捡人家扁担!”长脸突然大笑,甩着刀指向七个同伴,说:“要怪就怪我们搜身太急,没有看到还有活口,要不你们也不会有麻烦。”他们听了大吃一惊,原来这几个才是杀人越货的正主。

山豹子带人搜刮完,扛着七百个铜板、一百枚角子和两杆火铳出屋,长脸挥手喝令:“撤。”八个人列队看着七个人,他们七个人盯着被血染红的盐粒,大伯捧着染血的银圆道谢。长脸瞥了一眼同伴,说:“早十年遇见,你们连牙都不剩。如今我们要干大事,这钱你们分。”山豹子踢开地上的半截耳朵,八双草鞋蹍过盐粒,扬长而去。他们七个人分了银圆,放弃挑不起来的盐担,收了扁担、绳索、油布,跟在长脸他们后边。山豹子连放三响铁炮,两队人马疾行渐远,扁担、油布在风里飘出盐末。

众人打仗似的狂奔出三十里,个个脸色发灰。山泉边,长脸叫他们洗去血污,说:“到风厂还要干一票大的,得干得漂亮一点。”南江口音掺着怪腔,但七人听出又要杀人的弦外之音。长脸打量升平他们,说:“你们猫在这儿,等我们放了铁炮再跟上。”这话吓得升平他们腿肚子打战,哪还敢歇脚?升平盯着长脸不算沧桑的脸,硬着头皮开口:“阿叔,让我跟着你们干吧?”说着他比画着砍人动作,想替大伯三伯做点什么。长脸看看升平耳朵完好,嘿嘿笑起来,说:“那好,但其他人得扮成人质。”他让青胡子用活扣捆住大伯他们六人。野猪脸把一匕首塞进升平的腰带里,说:“别手软,手软死的就是你!”升平攥紧油布包着的受伤的手臂,对野猪脸咧嘴一笑。

八个人押着他们去风厂,升平牵着绑在大伯他们手上的活扣绳头,只要一扯就能解开。离风厂还有三里地时,长脸突然叫停:“歇歇力,长岗头和风厂都有土匪,你们说对不对?”这话逼着升平接茬。升平硬着头皮说:“我们只会挑盐。”升高哥却接话:“你们到底是哪里英雄?干过啥大事?”长脸突然甩出一杆枪,说:“干革命的!”枪管上的红绸子在风中飘起来,六个“俘虏”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原来,长脸八人本是大皿山土匪,去年投奔东磐革命支队。农历八月十七接到密令:盘踞在老鸦寨的土匪勾结日军,抢了革命军十盒盘尼西林、五把盒子炮和二百发子弹,还杀害三名革命同志。他们奉命剿匪,那日侥幸活下来的那个土匪见升高哥的红花棘木扁担,错把升平他们当成杀人越货黑吃黑的主了。完成任务后,长脸他们在白水洋休整三天,本想绕道天台避开追查,却收到绍兴线报:月底日军要突袭东阳。八人火速返回,到长岗头撞见升平一行,于是出手相助。

十五人闯进风厂,关口上站着十四五号人。升平数了数,除了土匪,还有二三十个脚夫商贩在吃烙饼。长脸一屁股坐下,其他几人有的要水喝,有的撒尿,有的到屋檐下靠着。抽旱烟的土匪问长脸:“怎么回事?”“我们办案抓的人。”长脸说。土匪说:“办案抓人?咋还打活扣?”长脸怒吼:“老子是官差办案,你敢管闲事?”土匪闻声而动,把长脸围个密不透风。混在人群里的山豹子等人突然拔刀,朝着最近的五个土匪胸口连捅五刀。土匪这才发现长脸这伙人后腰全别着短枪,油布包里还露出火铳把儿。

山豹子他们把在长岗头的绝活重演一遍。升平解开活扣,大伯他们抡起扁担乱砸。长脸突出重围,踹开木屋,拖出土匪,野猪脸堵在门口,两个土匪正要放铁炮报信,被他的匕首放倒。长脸与土匪扭打,野猪脸眼疾手快,从后面捅进致命一刀,升平趁机补上一刀,长脸脱险。二人杀出木屋时,山豹子正用铁头扁担砸碎最后一个土匪的脑袋。片刻间地上横陈十几具尸首,脚夫商贩吓得目瞪口呆。长脸横刀喝道:“朝西走留命,往东走杀绝!”茶寮土匪窝在风厂东边的山脚下,杀往东走的是防商贩报信。众人惊兔似的往西跑去。

青胡子揪着一个黄毛丫头出来,问:“这黄毛丫头怎么办?她说她是前年被人卖到这里的。”这个黄毛丫头正是曾被野猪脸调笑说要配给升平的姑娘。长脸和山豹子几人低语几句,然后走到女孩面前问:“哪儿的人?”“兰溪马涧的,前年被卖到这里,我不是土匪。”长脸问:“前年你多大?”“十岁。”“你说几句老家的话我听听,说不出来只好当作土匪杀了。”小女孩连忙说起兰溪话,长脸听小女孩说话的腔调与土匪完全不同,想来应该没有撒谎。长脸决定不杀黄毛丫头,让青胡子用死结绑住她,带在队伍里。“带回山寨里去?”野猪脸问。瘦脸和其他几人哈哈笑起来,说:“你想留她暖床?”长脸正色说:“革命者不虐待俘虏,带她去安文再处置。”

众人翻过小盘岭时,正好撞见从风厂逃来的脚夫商贩。一群人正缩在坡下,见长脸等人持枪带刀,以为是土匪追兵,吓得连滚带爬往林子里钻,却不知这支队伍刚在风厂剿灭了整窝土匪。野猪脸大骂:“蠢货!老子们是剿匪的!”

长脸脸色一黑,这伙人要是在前面跑了,乱喊乱叫,只怕会出事。山豹子腿长步阔,得了长脸指示,噌噌噌冲上山岭拦住这伙人,说:“再乱喊就送你们去风厂陪土匪!我们是东磐革命支队的,在执行剿匪任务,要杀你们的话刚才就杀了,还容你们往活路上去?”一伙人一听,想想也是。长脸带领队伍也上了山岭,对眼前这十几个人说:“十天半个月内这条路就别走了,谁走谁送死,等我们把土匪都剿了,就太平了。”

脚夫商贩们本想去大盘县衙避难,却被长脸等人强拽着改道安文。蜿蜒的队伍远望似商队,子夜时分踏入安文,长脸松了一口气,说:“到安文地界了,这里不是土匪们轻易作乱的地方,你们各人自便吧。”

升平解开黄毛丫头捆绑的手腕时,发现她手指已僵直发紫。她虽然疼得发抖,但一路硬是咬着牙没吭声。长脸盯着她肿胀的手腕,心里为难:是把黄毛丫头送回兰溪老家,还是继续留在队伍里?现在面对升平这七人,他回想起在风厂和他们初遇时,本想拿这七人作掩护,必要时当替罪羊,直到长岗头突袭,见他们被土匪割耳,仍不屈服,才改了主意,把他们七人当成革命的发展对象。此刻他暗忖:若真把这丫头留在队伍里,岂不玷污了革命队伍的名声?山道尽头看见安文县城的灯火,长脸突然下令:“给那丫头找药敷手。过两天我再托人送她回兰溪。”转身对升平挑眉,又说,“明天起,你教她认字。”

升平摸着受伤的手臂,想起家中尚有老母唤儿归,又有三个伯伯疼,相比之下这黄毛丫头多可怜。长脸盯着可怜的黄毛丫头,心想安文虽太平,但土匪寻仇却是悬顶利剑。大伯忽然起身抱拳说道:“各位好汉,让这孩子跟我们回南江吧,粗茶淡饭还能供得起。等她大一点,她愿意留在南江就留在南江,愿意回兰溪找亲人就回兰溪找亲人。”

长脸想了想,点了点头,掏出五块银圆拍在桌上,脸上刀疤在烛光下泛着青紫,他说:“这五块银圆抵她成人前的饭钱。要敢让她吃糠咽菜,老子翻过山岭也要剥了你们的皮!”话音未落,山道忽起夜风,卷着咸味扑在众人脸上。大伯粗糙的手掌摸着女孩的头,说:“要是让她受罪,我拿这条老命赔你三斤肉!”

月光像一条无声的河,淌过女孩脖颈儿的瘀青,她忽然伸手轻轻地抹了一把升平脸上的血。这动作让大伯心里猛地一颤,仿佛看见多年前被土匪杀害的妹妹又活了过来。

山风卷着火药味灌进屋里,长脸起身时,大伯突然挺直脊梁,说:“各位好汉,你们放心,俺们盐挑子没别的,就是骨头硬。”

【补记】

岁月像晒蔫的艾草,记忆的脉络渐渐模糊。多年后,升平有了儿子韦金,有了孙子吉能。吉能刚读书那年,他爷爷升平已经不在了。一天,韦金抱着吉能问:“还记得你爷爷吗?”吉能说:“不记得。”韦金说:“爷爷抱了你四年,都不记得了,你奶奶你就更不记得了。”

说起奶奶,吉能就来兴趣了。村里人都说他奶奶是爷爷从外地捡回来的,样子可好看了,就是脖子上常年系一块头巾。吉能问:“为什么奶奶脖子上要系头巾?”韦金说:“你奶奶可怜,土匪拿棍子把你奶奶下巴骨砸一个大疤瘌。”吉能又问:“为什么爷爷的胳膊一条粗一条细?”韦金说:“也是山里的土匪打的。”吉能还问:“土匪真坏!他们后来怎么样了?”韦金说:“土匪被陈心发带领的赤卫队灭掉了。”吉能追着问:“陈心发是谁?”韦金说:“陈心发是当年剿匪的英雄好汉。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以后给你讲。”

【许鑫峰,浙江东阳人,《盐挑子》系作者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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