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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程多宝:山月不知心底事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8期 | 程多宝  2025年10月16日08:13

我们家的小院儿,说白了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好一阵子,我都觉着这方小院儿总塞着一股脑儿的心思。如果有哪位打外边进来,他满眼会是簇拥在一起的金银花骨朵,正随意装饰着星不点儿的虚空呢。眼瞅着暮色分披、暗幕围拢,朦胧的夜色总有些不忍心地罩住小院儿,是不是好让外婆少些辛苦,早点儿忙完院内院外的事儿?

倚靠在院边墙头的骨朵们,总爱在微风中窃窃私语,心疼忙碌起来脚不沾地的外婆。它们纷纷扭了扭身子骨,掀过来一水儿的香气,如同看不见却闻得到的一圈圈波浪,推搡着这位勤快的老妪折身进屋。此刻,它们或许瞅见正竖着耳朵聆听母亲话语的我,而我的眼睛却又老往外瞅着花骨朵儿。

那些金银花,是不是有点儿虚虚实实?有月的晚上,不管满月半月,还是眉月牙月,花叶间总会漏下一些圈圈点点的光斑,让人一时猜不透山月的心思。这儿地处皖东南的稻堆山下,平日除了一轮山月与我为伴,鲜有亲朋好友光顾。我总举头仰望——山月呀,你的心情会不会和我一样呢?真的不知道,可又特别想知道。于是,在刚入花甲之年的外婆开个笑脸的缝隙里,我轻声轻气地朝山月问上一声。

我的外婆,哪天不是忙得窸窸窣窣?有时候,她为了第二天能早早进山,恨不得屋里屋外忙到后半夜——

山月,或许只有你能告诉我……要不,咱们做个好朋友,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先自我介绍吧:我是一个刚上三年级的小学生,个头儿小小的,蹦起来也抓不住你的衣角。山月,怎么回回都能看到你?此时的你累了困了所以不走了?是被金银花的藤蔓牵绊住了脚,还是被金银花的花瓣勾住了手?这些问题一直延伸到梦的深处,我多少天也找不到答案。生病卧床多年的母亲好不容易入睡,怎忍心打扰她?

夜里,我总等着外婆回家。外婆早早出屋,轻轻的脚步声一直延伸到稻堆山的心窝窝里。那座稻堆山怕不是一只摇篮?是山摇着外婆,还是外婆推着大山?山风连绵的音调,莫非是外婆哼起的歌谣?

我静静地躺着,不一会儿,梦里真有了外婆回家的脚步——那脚步很柔缓,像轻叩着大山的胸膛,又像哄着金银花们夜深入眠。我在梦里问外婆:山月啊山月,您是不是看见了?山风啊山风,您是不是摸着了?山花啊山花,您是不是也闻到了?

尽管稻堆山少有林木植被,也难种植经济作物,好在这座山总不负山脚下依次排开的几十户人家的生计。一入春夏,漫山遍野的沟沟坎坎间,香气醉人的金银花总一朵不服一朵地绽放——许是山里的土质奇特,或是这儿的环境不同,要么可能就是稻堆山上空的山月洒下的泪滴总泛着清香吧。

小小的我总是不解:方圆百里内外,怎么唯有稻堆山沟里的金银花卓尔不群?它们不仅花香持久、味儿特异,而且每到夏秋季节,大老远的外地药商总虾子吸水似的闻着味儿赶来,却总把收购价格压得很低。

当地金银花的花期好长好长,花儿们从四月初开到九月都不败。此时只要天色放晴,院门前那几只竹篾簸箕,哪一天没有披花戴朵?摊洒的金银花瓣就算被暴晒得蔫了软了,精气神却依旧傲然屹立。

谁能想到,与外婆一个脸模子套出来的母亲,多年前竟一病不起,一直不见好转。曾听村里的老人家说,要不是母亲常常能闻到金银花香气,我这个小孩儿的眼泪,说不定会流到干涸呢。算啦,山月从来没有应答我,我也不想让旁人知道太多。父亲外出务工,可有外婆呵护着我,还奢望啥呢?

村里的长辈看外婆照顾病的还拖个小的,日子难挨,年纪大了一个趔趄闹不好容易折了身子,便旁敲侧击地劝说外婆,考虑让我少上点儿学,多干些农活儿,放个牛采个药啥的,好歹为家里贴补一二。

有天晚上,空中难得升起好大好大的山月,它早早地候在小院儿上空,连往日那些缠绕的云絮都躲到一边。银盆大脸的山月像不放心似的,就这么高悬在小院儿门前不肯滑落,眼瞅着踏碎一地月光的村支书,走进小院儿再劝外婆。

人家是出于好意,不然怎会特意来小院儿苦口婆心地劝说呢?外婆望望山月,又扬扬手里的金银花干,说:“谢谢您的好心。但让孩子干活儿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怕啥呢?这不是还有月吗?这不是还有花吗?这不是还有我吗?”月华映在外婆的脸上,衬得她如一尊光洁的雕像。

在一分钱一块水果糖的年代,一斤晒好的金银花干,以街上药店一毛钱一市斤的收购价格,能换将近半斤盐。

不知什么原因,与大山深处的金银花相比,小院儿里养的金银花也可争艳,只不过稍显逊色。是不是花儿也心系病重的母亲,因此身子骨发育不全?也不能怪药商们,他们收购时眼睛贼尖鼻子贼灵,一过手就能判断哪些是正宗的山里货。外婆从不掺入自家院子里的金银花——因为这些花儿没什么产量也上不了等级,留着或许是为了养眼,也能疗愈母亲的精神。

外婆上山一趟,好不容易采撷了些金银花,遇见想要讨口香气的村人,她总大大方方地赠予,一掏一大捧。好多次,我都恼了,忍不住埋怨外婆。还没等外婆开口,卧床的母亲便说:“送谁不是送?再怎么说,香气还不是都弥漫在稻堆山下?”母亲久病多年,心里可敞亮着呢。她悄悄和我说,外婆私底下不止一次劝过父亲:“你走吧,这么些年你叫了我一声妈,妈不会怪你。我女儿命里没福,拖累你这么些年。你还年轻,时间拖长了,也不成个事儿……孩子放在妈这里你还不放心?要是牵挂了,就进山看我们一眼,不要紧的……”

母亲说这番话外婆憋在心里好久了,好几次让她在稻堆山里采花时走了神,差点儿滑落山崖。那天,正值山月身子正满的当儿,对着即将出山讨生活的父亲,外婆将心里话和盘托出,说着说着,话语便不禁疙疙瘩瘩、颠三倒四。此刻母亲眼里噙满泪花,院墙头上的花儿也点着头,像要传话给远方的父亲。母亲还说,那时候父亲摇了摇头,一扭身去了遥远的城里打工。他每回打来电话,也总问个没完。

我怎会不记得呢?我的身子骨可是赛着金银花似的越来越见风长啊。每次我都不想挂电话,因为电话回回一断,父亲就成了渐行渐远的山月。我……是不是成了山月旁边的那一绺孤云?我好想跟着、跑着、喊着山月,可我的岁数还小,力气还没长够,一会儿就累了困了。

渐渐丰富的记忆里,父亲每年总要回山几次,带回几卷或多或少的票子——票子红红的,好似浸透全部的血汗。

当地的金银花逢上年成不顺,外地的药商便来得稀了,这时各家各户只好挑着担子沿街去卖。街上有些人家喜欢喝金银花茶,也有药店里的老中医们擅长以金银花干入药入酒。后来,日子往前走了好长一截,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家引入大棚技术,在稻堆山下成亩成片地承包土地种植金银花。这些花儿与自由生长的相比,也许少了些天然的韵味儿,可成批生长更宜于药商来收购。

如此,稻堆山深处的野生金银花便被许多人渐渐遗忘了,而它们总能等到外婆时不时进山采撷它们的身影,只不过她的脚步越来越蹒跚了。

情绪时好时坏的还是那轮山月。夏天的山月一旦有脾气,稻堆山一带便时常出现一手拽一手的大雨。雨停了,山月重新浮出,那月色如瀑,不是一般的清冽啊。山路泥泞湿滑,外婆一时不便进山,在几个月辉清洒的夜晚,我看到腿脚渐不利索的她念念有词双手作揖,祈求夜来风雨声弱些再弱些,不然雨打花落一地,真不知有多少残缺。零落的残花若是被人不当心踩烂掉,岂不是糟蹋了这物华天宝地杰人灵滋生的日精月华?

“阿婆,您还没睡啊?”蚊帐上虚幻重叠的那个浮动的人影,是远处那盏小功率灯泡投射而来的。多少个日子流逝不归,即便那只打着瞌睡的灯泡悄然换成明亮好几倍的LED灯,即便精神焕发的山月给外婆披一头银发,即便母亲已经离开人世,即便日渐苍老的父亲再也不能出山打工,这位担心金银花遭受风寒雨欺的老人,也一如既往地倚窗望月。

山月如旧,可沧海桑田,多年后我离开这里外出求学,成为稻堆山外一所学校的老师。一个月华如水的夜里,年迈的外婆颤颤巍巍地找上门来。

任几朵金银花栖在一头华发之上的外婆,慢腾腾地揭开了一只古色古香的紫砂壶,扑鼻的香气弥漫开来,这正是我多年来梦里常闻到的清香:“阿婆,大老远的,您怎么……什么这么香?”

“你猜——”

月亮许是被哪里的枝枝丫丫勾住了脚,此刻明晃晃地泊在那里,越发明亮的银辉纷纷跳到我家的窗台上。

“金——银——花!”

“可不是吗,别看山野的花儿们不怎么经事,倒也满身金啊银啊的,那是它们打娘胎带来的雍容华贵和珠光宝气,让人想到‘吉祥一生’这个词。稻堆山的金银花,谁不是打心眼儿里喜欢?”

夜深批改作业,当这段学生作文映入眼帘,我悄悄流下一串眼泪。泪珠一颗颗落在桌案上,碎成一朵朵夺目的金银花,映衬着云层缝隙之间的月色。

此时窗外,一牙瘦月,地上几无光影,一时脑海中再次浮现外婆离开的身影。

她这一生,吃的苦齐腰深,可依然一身清香地来往于稻堆山与我在城市里的小家之间。日子啊,你怎么就那么经不起过,能不能慢些走啊?多年前,母亲熬成了稻堆山里一株永不凋谢的金银花,多年后,父亲也枯坐成院子里仰望山月的老人,而我那渐行渐老的外婆依如弥散清辉的一轮山月,裹挟着一身金银花香,默默与我深情注视这流水一般的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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