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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衷赤壁仰景苏 ——王琳祥老先生的东坡赤壁文化研究及其情怀有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旭红  2025年10月11日09:08

与王琳祥老先生初见于2010年元旦节后,我到赤壁管理处报到上班的第一天,过了个简单的入职流程,办公室工作人员领我去文史研究室王琳祥老先生那里领活儿干,模糊知道我被安排在文史研究室,春节前的工作任务是清校《东坡赤壁文化丛书》。

其时,老先生正盘腿端坐在书桌前写文章,办公桌和边几上堆码着各种与研究领域相关的书籍。经介绍后,他欣然起座,欢迎我加入所在团队,且概略地讲了一下五册丛书的侧重点。虽是初见寒喧,老先生的长者风范与真诚使得初来乍到的我感到稍许心安,料想来日与他共事必不会被作难。

诚然如是。《东坡赤壁文化丛书》老先生推荐从他所撰写的《苏东坡谪居黄州》入手,对我来说这是进入东坡赤壁文化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工作任务领到手,心下却惶惶然,以我所知的那点太过稀疏太过零散的文史知识怎能担当校稿大任,只是被委以此任,惟多向老先生请教,暂以校正错别字来镇定自己。

黄冈市赤壁管理处的办公处所是一座粉墙黛瓦的仿古建筑,在赤壁公园的西南侧,坐北朝南,左前侧是赤壁公园广场,与公园大门近乎并排。公园广场左上是月坡楼并一段城墙,那一带有高低杂树与公园内的竹木蔚为疏林,寒冬天气里有的树棵依然凛青,有的则叶落枝索。而这天一大早即风雪弥漫,冷寒使得人几无出户,公园内外不见一个游人,周遭同样地冷寒凄清,而所校之稿第一章即是《凄凉赴谪地》,应景般入了苏轼之诗文“半随风雪度关山”,没有比在这般天气中读苏子的谪行诗、感受王琳祥老先生体切苏子之怜怀更为深刻的读记了。苏子在《梅花二首》中固然有“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的比拟之句,但紧跟其后的“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终不致太过哀颓,可在满心爱莫能助的王老先生的笔触中一面尽可能地体味苏子精神,一面又亲领亲受般感受着苏子那沉沉哀心与息息脉动,情近犹诗圣杜甫致诗仙李白“遇我宿心亲”之谓。

彼时的赤壁管理处冷得像冰窖,数次走出办公室到公园周边转悠,遥想苏子当年凄然就道,历经整一月来到黄州,一待四年有余,留迹有痕,诗文札章所寄意的早成为了黄州城的文化精神之坐标,从王琳祥老先生的十数本研究著作可见一斑,优秀的传统文化我知之多少?有何领会?可有自己的思考?我不只是门外汉,实是墙外人。这天下午,写了一首五言八句的所谓感喟诗呈与王老先生指正,得到了他的鼓励。老先生论文谈学少虚词,凡事有理凡理有源凡论有据,即使我的粗浅陋句他亦能依意启思,能与这样一位严谨学问且人事物理通达的长者共事是我之有幸!

此后,每有疑问即向老先生请教,而他从未表示过半点不耐,且为有人从学而欣慰,他不只是解答了我的所问,还会联翩相关的人文掌故,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惭愧我没能做到专致向学,浮心若柳絮随风为外境所附累,以致与他共事近七年所学甚少,浪掷了光阴不说,更错失了积学良机。“失其守者其辞屈”,时不时我会扯游辞自辩以掩愧。老先生未言及如何做学问而是劝勉我,大意是不可妄自菲薄,从事创作的人重在思想感知力、表达能力和写作功底,不必强意要求自己要有治学的谨严,至于知识储备须得慢慢积累,一个人应该做到的是珍惜且发挥自己的长处,余间有兴趣治学当然也是有补益的。自入职以来一直处于走不得留不是的尴尬境地,惟与老先生交流间能获得一份宽厚、中肯的劝勉,使我松懈不少。

一度我也撰写过东坡赤壁文化方面的文章,动手之前粗粗翻了一遍《苏东坡全集》,除了早先熟知的极少部分,做不到查究苏子诗文的典义实无新的所得,惟读到表状文时,作为时下有些许公民意识的现代人犹是戚戚然——帝制朝代的层级隶属关系着实令人触目惊心,也正是读过了这类文字我对苏子当年的境遇才有所实味,来到黄州的苏子形同退出了逼窄朝庙,渐以佛境与道法来安顿身心,而这番转向一个人须得历经怎样的心路不是亲历者难以晓明,我没有碰触这些个的心力,也就有意避而不写,着意于数处留记且挑出一则来写,那是苏子凡心欲动的酒后之举,并醒酒后的思愧,这段记述颇生动活泼。稿子写成,呈与老先生寓目,只恐一向景仰苏子的他不接受我写到苏子的平常心迹。实是我见小,老先生只道我的理解不错,苏子与人之别在于事过之后的坦诚反思。终忍不住提及表状文,也就聊到了数千年来的帝制朝代中人的真实生活情状,且更进一步探问过往王朝中女子们的可能境遇。老先生读的古籍多,且多持中正之说,由此联翩展开的多向善端,自然而然也就聊到影响苏子一生的几位女性,由此看来作为个体,女子的幸与不幸关乎的是生命中遇见了谁,固然世道为大因,可人心古来就是倡善的!后来更多地读到老先生有关苏学的文章,疑惑或欣悦处有机会便向他请教、交流,才发现他并不是一味地留记苏子的卓颖处,任是浅浅一笔他也会细线穿珠般解读成册,而着重于苏子的卓颖处只为传达其间深远的意义——从人格精神上引领人、从才学上启思人、从情志上丰富人,意会到这些,方知自己所学是何等地浮皮潦草,平常所问也多是一时兴趣,少有深究追达,居然就敢冒然动笔,由此自知当潜心向学,偏七年来五心不定,惶然不得安落,以致诸多拟想被坏废,当然,责在己。

2016年秋我调到市群艺馆编办文学期刊《赤壁》,重新改版的《赤壁》特别增设了《赤壁漫谈》栏目。办刊七年间,先后向老先生约稿十一篇,每每读到他的文章,就能感受到他的实落且庄重的仰古之情,一样地言人及事,可他的笔触指意坚定明确,崇尚真义与直善,明达高情志趣,读来犹觉清明,精神复归。不再共事,但凡载有老先生文章的期刊我会送到他手中,以期听君一席话。后来他退休在家,精神状态比在职见好,文章写得少了,重拾书法,每每前去多能欣赏到他的近作,甚乎或获赠一幅,实则早已获赠不少。

那时期每前去老先生家多选在下午下班后,蹭饭一顿是顺当,犹是饭后时间充裕,尽可兴聊。老先生的夫人杨女士我们早熟识,每到她家必展颜温笑,边倒茶水边问候家人家事。其时饭菜尚在煮在炒,他们家的饭多是老先生和夫人共同操弄。那时夫人陪坐闲聊,老先生掌勺炒菜,不时夫人会去厨房查看一下。饭毕,就沙发围坐,茶水点心搁在茶几上,时间富足话题尽可,聊苏学聊时世聊各自人生诸般或有趣或困顿,其间即使言及曾有过的困辱终因俱往矣而烟消云散,甚乎自嘲当初,以致哈哈大笑起来。而我已然深味,此间的大笑是选择了安贫守道以作自胜,在当前一个从事人文学科类工作且有所持守的人境遇多不平,只缘于价值取向多与人相悖,言行亦是大相径庭,被人恃势欺凌也就不足为怪。老先生时常赞叹苏子为人旷达,自劝也劝导我辈当从学苏子在人生幽塞困顿之际仍要看得见河山的壮丽、星辰的寥落。

言及苏子老先生就停不下来,但凡出自苏子笔下的人文事迹他无不谙熟,有如他的宝藏多年的不尽家珍,言说中始终带着不尽的喜悦之情,还是那样地意气风发。老先生自1988年调到赤壁管理处,从事东坡赤壁文化研究三十余年,早年治学不易,可内心的那份热爱从不曾浇灭过,早年里每到苏子游赤壁的七月既望夜,他必携箫上月波楼对着广远的西南方而奏,将人生的种种思绪与期翼一并托化于清风明月。

而论及《赤壁战地考》老先生则时显忿急,赤壁之战战地争论若许年,黄州赤壁蒲圻赤壁是非耶?而蒲圻早于1998年更名为赤壁市,且后建有赤壁大战陈列馆,以插旗为标实锤“三国赤壁之战”之战所在地,这显然得不到诸多相关史学研究者的认可。王琳祥老先生所著《赤壁之战战地研究史》我细读过,文中以自有此战以来的历代人文对战迹何处的诸多留记为论据,再以战事回还现场论证了战地当在黄冈境内的观点,我深以为然。然赤壁之战战地争纷至今,老先生一直以治学精神抱持尊重客观事实每每与人争辩战地在黄冈,为此夫人劝他退休在家了,当以好生养息自己为重,可但凡与学术相关的论述争辩他必当仁不让,老先生常赞性情耿介之人多是秉直无私的有志之士,说的何尝不是他自己!

近两年不再编刊,见面少了,多从网路上互致问候。今年暮春,得知老先生病重,恰我也在小疾中,一周后方前去医院看望他,已然消瘦到近至跟前也没能认出来,叫我错愕不已,这才知道他已病数月,先后两次手术,所幸这次有所好转。看得出老先生在努力保持好的状态,聊了一会病情,更多地则是感念后学们对他的关心,恐言多伤气,夫人劝他闭目静养。面对衰病只觉无以为力,关心也罢安慰也罢不过是一份心情,不忍多看此间情形,脑子里尽是昔日老先生工作时的情状。

赤壁管理处王琳祥老先生的那间堆满了文史资料的办公室,纸墨香中兼有轻微的书霉味儿——那是一种带有历史厚重感的沉静气味。老先生秉承君子礼义风,到他办公室小坐的也多是他的同道,究学问兼闲话古今时世,不时慢啜清茗。室外清凉气自适中的格棂窗漫泻进来,几株紫薇挑着明艳的花簇犹在隔窗探听,紫薇后头是泛风的荷塘,荷塘外侧有一拱桥、一丛斑竹,继尔延展开来向上是二赋堂、景苏园帖展馆并各各楼阁亭台,彼时阳光弥洒,轻阴慢转,笑谈间老先生神清志明,余者则和面温声,这般光景犹可入画长存!

数月来,王琳祥老先生一直在休养中,虽少有前去探望,却常抱祈愿,想早年里老先生常以温善言辞开导我,于我如师亦如友,相待后学如朋辈,坦然倾学,不隐觉识,十多年来有幸多次听教,虽不才少学,仍有所习染,虽浅微如人经一窗而瞥其屋栋,却见得了其间性灵蹁跹,高彰生命之不可抑,精神之于人的永恒而宏远的力量。此念信见之于老先生,此间老先生亦当持在,且泰然养息,早日康健起来,复归清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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