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4期|吴昕孺:人与猫
颜之回能当上处长,是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想象和相信的奇迹。然而,命运吊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猫叫老虎上树,大白公鸡下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按常理,老处长李聃退休之后,即便不从其他处安排人过来,下面还有排第一的副处长刘仲由和排第二的副处长曾西华,虽然他在副处级任上时间最长,但一无过硬背景,二无傲人业绩,本科学历也只能说差强人意,何况一直是排名最后的副处长,几十年来被单位和社会磨得心平气和的他,从无非分之想,早已抱定过好自己小日子的决心。
仕途是有些不顺,可若论过日子,颜之回在整个厅里都是令人羡慕的对象。他和妻子戴小卫是高中同学,读高中时他们没说过一句话。他从矿冶学院毕业分到厅里,那年国庆节,有个朋友要给他介绍对象,说是他女朋友所在学校的同事,一名数学老师,性格大气,长得也不错。他们约了在麓江边上的长相宴见面,他见到她,她见到他,两人同时扑哧一笑,大大方方地握手、寒暄,让那对媒人目瞪口呆,直呼缘分啊缘分。颜之回说:“高中三年,怎么没发现同学堆里还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戴小卫答:“你呀,只知道埋头读书,一心想当学霸,眼睛里哪有别人!”颜之回笑着说:“你也一样,从没正眼瞧过我。”戴小卫嗔怪道:“你又没看过我,怎么知道我没正眼瞧过你……”
瞧这节奏,媒人显然意义不大。遗憾的是,这对媒人后来竟然没能结成夫妻,颜之回的那个朋友几年后在新疆出差时还不幸遇车祸身亡。早年,颜之回时常和妻子念叨起他,毕竟是因为他的牵线,他们这对同学才终成眷属。
颜之回和戴小卫翌年结婚,再过一年就有了儿子颜歆。其实,他们还很想要个女儿,但面对政策的铜墙铁壁,也只是想想而已,两口子尤其是戴小卫,除了教书,全身心相夫教子。相夫,效果一般,颜之回按程序走到副处级,似乎再无上升的动能了,好不容易转为副处长,多年来一直在处里的这个级别垫底;教子,却可以称得上成绩优异,儿子自小懂事,传承了父母的学霸基因,天生是块读书的料,顺风顺水考上清华大学,因为喜欢上海,复旦大学硕博连读后留在了那里。
家有贤妻,还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儿子,颜之回非常满足,他发誓要做个好丈夫、好父亲。他认为自己是前世做了好人,修了阴骘,所以这辈子也要做个好人,为下辈子的安适做铺垫和准备。他不抽烟,不打牌,偶尔喝点酒,顶多微醺打止,朋友们都佩服他的自制力,基本上不会勉强他。要说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去洗脚城洗脚。他自己也不明白是如何喜欢上洗脚的,真讲不出什么理由,或许是享受那份舒坦和闲适吧。他坚决不去那些打着“洗脚城”名号干其他营生的场所,他没有逾越过这个底线。他曾邀请妻子一起去洗脚城,妻子洗过两次再不愿意去了,她说:“我自己在家里泡脚好得多。”他揣测,或许是她脚板心怕痒(的确如此),或许是她怕花多了钱,不然她怎么连这样的享受都要拒绝呢?好在,妻子对他去洗脚城从无二话,可能她也知道,自己的老公除了在家里读点历史书、人物传记,就只有这点小爱好。他们夫妻之间的绝对信任,让双方在别人看来纷繁复杂的日常生活里,轻松又不乏愉快。
“处长”对颜之回来说,就是砸在牛顿身上的那个苹果。刘仲由和曾西华争得不可开交,分管副厅长力推经验丰富、本身又是第一副处长的刘仲由,常务副厅长则认为比刘仲由年轻四岁的曾西华能力更强,更有培养前途。双方展开势均力敌的拉锯战,拖了几个月仍不分上下,竟到了互相举报的地步。一查,两个人都有问题。刘仲由问题较大,如果不是认错态度好,应该是可以关进去的,结果降职到法规处任主任科员;曾西华呢,平调到科技发展处任副处长。老处长李聃向厅长建议,将干了十多年副处级、多年副处长、从不惹是生非的颜之回升上来,至少是比较稳妥的一着棋。厅长一点头,这事就成了。
颜之回始终认定,自己是最后一个听到好消息的。他的证据是,当分管副厅长找他谈过话,他一出门,所有人都向他表示祝贺。对这个不期而遇的大喜日子,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下了很大功夫才抑制住兴奋和激动之情。他的从容与低调更让他赢得厅里上下一致好评,连打扫楼道卫生的保洁工碰到他,都要弯腰鞠躬,尊敬地喊他一声“颜处长”。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的语气,也是在回家路上反复琢磨、拿捏好的,不动声色到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事实证明,他这个煞费苦心的操作无比英明,妻子对他的升迁固然高兴,但也不是特别在意,她的态度远没有厅里的同事表现得热烈。她说:“职位升迁又不能提升我们的生活品质。老颜,我只要看到你每天平安健康地回到家里就开心。”他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毕竟是一把手了,工作肯定要忙很多。”妻子手一挥:“没事,你忙吧,心里有这个家就行。”他走过去,情不自禁地抱着妻子:“可惜没碰上我最好的时候,现在连记性都差多了。”妻子轻轻拍着他的背:“既然组织信任,那就好好工作,家里你不要操心,你也没操心过。”
处长这个职位,赋予了颜之回一个始料未及的崭新世界。他发现,当处长和当副处长完全是两码事。当副处长,分管处里一部分工作,签签字、发发通知、解决一些突发事件就行了;当处长,则是万流归海,一声吆喝慑倒众生,一支朱笔号令天下,到分管厅长那里,大体上就走个过场。他所在的处负责矿业权管理,掌握着矿产资源矿业权出让,探矿权、采矿权指导与审批,控制保护性特定矿种和优势矿种开采总量等重要项目。以前,这些项目牢牢抓在处长手里,他这个副处长都摸不到风。现在,那些曾经摸不到的风全部变成了实实在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而且,像舞台上的追光灯,只照着他一个人。
他由一只潜行池沼的鳖,变成了一只翱翔长空的鹰。这让一向谨小慎微的他,有时也忍不住仰天长啸——不过是在心里过过瘾,他悉数接管“处长”的事务和事权之后,一如既往地亲切、随和,不露一点呼风唤雨的气场,不摆一点目中无人的架子。同事和来办事的人都喜欢他,简直到了热爱的程度,他依然心如止水。只是,有些事情真由不得他了。洗脚这个爱好,他估计自己即便成了仙都不会扔掉,但原来大多是一个人去,偶尔有人买单,次数数得清。时下可不同了,几乎所有客户都听说了颜之回处长没有其他爱好,唯独爱好洗脚,请他去洗脚的人络绎不绝,到了洗脚城也是前呼后拥,酷似《鹿鼎记》中天地会帮主陈近南出场时的派头,想低调都不可能。
很快,他就把这座城市有名的洗脚城,逐一进行过实地调研。相比之下,他最爱去的还是“富康”和“国风”两家。“富康”距离单位太近,容易碰到同事,以前无所谓,现在一个大处长时常在洗脚城露脸,还是有点打眼。“国风”离单位较远,而且与单位和家里几乎呈一个等边三角形,还算便利,他也更喜欢“国风”这个名字,好像和诗歌还扯上点什么关系。于是,“国风”就成了颜之回处长的首选。
有的人洗脚总是点他们认为指法好的技师,颜之回不,他顺其自然,碰着谁就是谁,他还有个善意的出发点:尊重每一个人的劳动,尽量让更多的人从这项工作中得到实惠。当处长之后,请他洗脚的各色人等为了示好,对技师的指法及容貌都提出了要求,他也随他们去,反正他没有要求。但有一天晚上,“国风”洗脚城那位为他洗脚的技师引起了他的注意。
首先是她的指法特别。那不像按摩,也不像揉捏,而是将按、搓、揉、推、压和捏巧妙融为一体,她擅用暗力,看上去漫不经心,实则穴位精准,力度适中,仿佛在将一股股元气推进你的体内,不仅让人舒服、惬意,而且能很快从疲惫中恢复过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指法好,所以印象好,他再去看她的时候,就觉得特别清纯顺眼——乌亮的头发可能是刚洗过,用条手帕结成一束,很自然地搭在肩上,衬得她的皮肤像奶汁一样白净;每次蹲下或起身,锁骨恰如小蛇在蓝色制服里滑动,最终隐没于胸部的高山大岭之中。特别是那双眼睛,那么大,那么圆,仿佛会说话,却欲言又止,透出一丝无辜的神色。
他蓦地想起十岁那年春天的一个深夜,一串婴孩的哭声戳破了他的梦境。整个村庄都没有新生儿,他觉得很奇怪,从被子里钻出来,循着声音绕到屋后,看到一只白猫蜷缩在墙角,眼睛又大又圆,望着他,似乎在和他说话。他啥也不懂,恼怒于被它惊醒,捡起半块砖头向它扔去。它像一道白色闪电,倏忽掠入山里,从此再没见过。
他问她:“你是新来的吗?”
她摇摇头说:“不是,来半年了,我见到过您,只是第一次给您洗脚。”
“你按得这么好,还长得这么好,是‘国风’的宝藏啊。”
“您过奖了。”
“你多少号,我以后每次来都点你好不?”
“27号。那是我的荣幸。”
他本来有点开玩笑的味道,但每次一来“国风”,“27号”就不由自主地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而她,仿佛在专门等着他似的,每次都能应召而来。他们交流渐多,他知道她叫宋南子,河南商丘人,出来打工多年,在深圳、东莞待过,半年前来到这座城市,应聘到“国风”做技师。他还特意征得老板的同意,要了她的手机号码。老板嬉皮笑脸地说:“颜处长,你是我们‘国风’的贵人,也是小宋的贵人。这样吧,您任何时候要小宋到哪里服侍您,我都放她走,绝不为难她,也不收她一分钱。”
颜之回像被人勘破了某个秘密,略带羞赧地摆摆手,闪身走了。此后,颜之回依然时常来这里洗脚,27号依然随叫随到,没有任何其他动向。
入夏的一天,颜之回感觉左脚走路不怎么利索,好像脚板上嵌进了一粒石子,硌得隐隐生疼。回到家,他脱了鞋袜一摸,左脚板前部靠近脚趾的地方有个硬块。他连叫了几声戴小卫。正在阳台洗衣的戴小卫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跑过来,抓过他的脚,瞅了瞅,捏了捏,没好气地说:“鸡眼,大惊小怪干吗!到楼下药店买支五毛钱的软膏就解决问题了。”颜之回买了软膏,一天搽一两次,时而觉得好些,时而觉得更疼,最明显的变化是,硬块上长出了一些丝丝缕缕的纤维,仿佛沙地上的小草。他琢磨着是快好了。直到周五他去“国风”洗脚,宋南子惊叫道:“几天没来,您脚上长疣子啦!”让颜之回最受用的是,她声音里透露出一种深切的心疼,这种声音戴小卫只在儿子颜歆身上使用过。
宋南子说,她老家很多人长这种东西,她知道方法,嘱他明天再来。翌日,宋南子打开一个本来是装牙签的小盒子,用棉签从里面挑出一团黑乎乎的“泥”,小心翼翼地涂在他的患处。一股清凉有如电流迅即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让他放松到几乎有桶底脱落之感。他问,这是什么奇方?宋南子一边仔细涂搽,一边轻启朱唇:“我也说不准,好像是把乌梅肉浸泡在盐水里,再加白醋,捣成泥。反正很有效的。”果然,隔两三天来一次,半个月就痊愈了。他曾想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却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被自己给咽回去了。
9月中旬,颜之回在江湾宾馆负责筹备、组织全省首届“矿业创新发展高峰论坛”。论坛规格很高,分管副省长和部里的矿业权管理司司长均莅临大会并致辞,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最后一天,总算熬完了,把司长送到机场后回宾馆,他准备在房间床上躺几分钟再回去,忽然,“27号”蹦入脑海,并迅速滑到他的唇间。他翻转身,拿起手机,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后,用房间电话第一次拨通他存在手机里的那个号码。响得差不多要挂了,才有人接,是她的声音。
“喂,是宋南子吧?”他例行公事式地问了一句。她也马上听出是他的声音,这大大增加了他的底气,让他没有丝毫犹豫地问道:“你能来江湾宾馆吗?”那边迟疑了好一会儿,又让他像只笼中豹那样焦躁不安,幸亏接下来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回复:“我问问老板。”他知道,在一个处长面前,老板是不会形成障碍的。
四十多分钟后,房门被轻轻敲响。宋南子站在他面前,她穿着一条朴素的短袖白色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都镶着黑边,酷似欧洲电影里的修女,手里还提着洗脚的专用包。他怔怔地看着她,感觉今天晚上一定会发生一件大事,而他将是这件大事的缔造者。他决定,无论克服多大的困难、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得把这件大事办成,因为他现在不一样了,是个能办点大事的人啦。
他故意歪着头问她:“这里怎么洗呢?”她悠悠然环视一遭,又到洗浴间转了一圈,说:“确实不好办噢。”
“我觉得好办。”他边说,边走上去,环臂拢着她。她显得拘谨,却出乎意料的柔顺。颜之回立刻把全世界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眼里只有那一道在空中不断旋转、翻滚的白色闪电。
大事真的发生了!以老实、顾家著称的颜之回第一次冲出家庭生活的樊篱,更令颜之回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宋南子的第一个男人。一次追求刺激的逢场作戏变成了无可回避的权力转让,仿佛一位闯入者不期然成了屋子的主人。颜之回在酣畅淋漓之后,决定不推卸自己的责任,尽管宋南子温顺如猫,她几乎是任颜之回摆布,身体的律动与节奏全由那位出色的钢琴家弹奏出来。
把宋南子送到“国风”,颜之回回了自己家里。他借口太累,急急闭眼入睡,其实一晚上都没睡着。一方面,是今天的事唤醒了他身上的每一个器官,包括内脏,它们都处于不可遏制的兴奋状态,压根儿平静不下来。看来,电影里那些男女偷情之后男人沉沉睡去的镜头,是导演拍脑壳想当然的。另一方面,他在思考如何对宋南子负责,他觉得这是一个靠谱的男人必备的担当,尤其对方又是全身心投入伺候你却没提任何要求的好姑娘。但直到早晨他假装从酣睡中醒来,也没想出一个有十足把握的好主意。
几天后,南方稀土矿业公司熊有为董事长在“何记海鲜”请颜之回处长吃饭,他们想增加稀土的开采总量,但这个得部里批,几无可能。熊董事长说,他们的稀土矿全部为铁矿的共伴生矿,如果省厅批了他们增加开采铁矿的申请,那他们就有办法偷梁换柱,颜处长的签字至关重要。熊有为举杯,要敬颜之回一杯酒。颜之回端起杯子碰了一下,笑着说:“我不擅饮,我慢慢喝。”熊有为把杯中酒干了,用热毛巾擦了一把嘴巴,忽然说起另一件事。他外甥在本市最豪华的楼盘“瑞和兰庭”分管销售,他去年买了一套,也不大,精装修,家电一应俱全,他在矿里,根本没时间去住,老婆孩子住的学区房,房子一直空着。董事长想请处长帮个忙,把这个房子接收过去。
“不要您出一分钱,把身份证给我就行。不,我喝了酒,但没醉啊,身份证不要处长和您夫人的,那样您会不踏实,侄子侄女的都行。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会竭诚为领导考虑,为领导服务,保证万无一失!”
颜之回百感交集。他知道应该断然拒绝,绝不能因为一套房子坏了自己的名节。他也知道,当下一些干部在此事上有诸多问题,所谓“庭院深深,彩旗飘飘”,可他从来就不认同他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但是,自己已经是个大处长了,如果一个婚外佳人也没有,一处法外房产也不得,是不是太不相匹配了?现在,婚外佳人总算有了,有为董事长赠送的房产不是正好可以金屋藏娇吗?简直是天意啊!颜之回内心的波澜没有溅出一滴到他的脸上,他淡定得就像一尊菩萨,宠辱不惊,连见过无数世面的熊有为董事长都看不出端倪,心里忐忑不安。
起身的时候,董事长满怀诚意地握着处长的手不放,顺便把身子凑过去,悄悄在处长耳边说:“那房子的事呢?”处长温和地看着他,看来盛情难却了,轻轻回了一句:“就用我侄女的吧。”说完,处长稍稍扭转身子,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得到了董事长的响应。他觉得这样才得体,既用自己的诚意回报了对方的诚意,又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我们是一体的,你尽可放心。
等到他们下次一起吃饭,就迎来了一个十分欢喜的场面。熊有为董事长将一本印着宋南子名字的大红房产证递给颜之回处长,颜之回处长则将省厅的红头批文交给熊有为董事长。他们心照不宣地咧嘴一笑,都谦逊地坐了下去,谈论些国际国内最近发生的事情,为对方的卓越见解拍手叫好。
宋南子从“国风”辞职,住进了“瑞和兰庭”5栋的一套复式公寓。房产证上写着:146平方米。她很开心,但没有忘形,眼里依然透出无辜的神色,似乎她得到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颜之回特意把楼下一间房改造成“洗脚房”,好似把“国风”洗脚城的一个单人间和一名技师搬到了这里。对于几乎是从天而降的佳人和房子,颜之回当然喜出望外,但谨慎而清高的天性封住了他贪欲的闸门,他深谙知足常乐的道理,且有足够的毅力与智慧落实在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果然,除了一些企业过年过节时送的小红包,他此后再没收受过贿赂;除了宋南子,他再没沾染过妻子之外的其他女人。即便有了宋南子和“瑞和兰庭”的房子,颜之回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和作息时间,该上班时上班,该回家时回家,他和宋南子泡在“瑞和兰庭”的时间,在戴小卫那里,都是颜之回的应酬和洗脚时间。
洗完脚,他们会接着干点其他快意之事。颜之回只能以出差和开会的名义在“瑞和兰庭”留宿,亦颇节制,每月四五次,且精心谋划,不留丝毫破绽。
颜之回深感庆幸的是,一个戴小卫大大咧咧,对他绝对信任;一个宋南子,乖乖巧巧,对他绝对服从。不晓得要花几辈子才能修来这样的福分。颜之回怕宋南子独处时太寂寞,想给她买条宠物狗。宋南子说:“我怕狗。”颜之回说:“那养只猫。”宋南子捏着颜之回的脸:“不要咯,我不就是一只灵猫吗?”说罢,她故意扭臀摆胯,眼里放射出两束迷离而又娇嗔的光。
获得如此丰厚的福报,颜之回在工作中愈加勤奋诚恳、克己奉公。他在厅里厅外都有着极好的口碑,某领导甚至说:“颜之回是改革开放以来我厅最好的处长,没有之一,要早点提拔就好了。”有同事转告给他,他淡然一笑,摆摆手,一副消受不起的样子,生怕他们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初冬的一个周末晚上,颜之回和戴小卫看电影回来,一路下着大雨。在这座城市的冬天这是很少见的。他们下了车,两个人打着一把只有井盖大的太阳伞,急匆匆往宿舍门口跑。刚要进大门,忽地传来一声轻细悠缓的“喵呜”,让颜之回浑身打了个激灵—— 一只身材修长的猫蜷缩在墙角,冷得像筛糠一样瑟瑟发抖。
“这只猫好可爱,也好可怜,我得把它抱上去。”戴小卫说着,躬下了身子。
“可能是别人家的呢,带回去不好吧?”颜之回说。
“不行啊,如果今晚没人照顾,它会冻死的。哪怕是别人家的,也先救了它的命再说,人家找过来,还给他便是。”
戴小卫的手刚伸出去,那只猫就像蛇一样爬到她的掌心,又发出一声丝弦般震颤的“喵呜”,大约在表达谢意。颜之回不好再说什么,便随了妻子。一进门,戴小卫开空调,烧热水,给猫洗澡。在外面灯光昏暗,加上一身脏污泥水,看不清楚,把澡一洗,它露出天生丽质。原来是一只纯白色的猫,唯颈背有一溜黑毛,两只前腿接近爪子的地方各有一块黑斑;大而圆的眼睛泛着淡蓝的底色,望着你的时候,透出一种无辜的神情,真是我见犹怜。
“老颜,叫它小白,怎么样?”戴小卫一边抹它的身子,一边对颜之回说。
和戴小卫像抱回来一个宝贝似的充满喜悦截然不同,颜之回对这个不速之客并不感兴趣,他希望明天会有人来找它,或者能看到外面贴着一张“寻猫启事”,他们赶紧把它还给它的主人。然而,一直没有人来,也一直没看到那样的启事。戴小卫老师人缘好,逢人就说她捡了一只超漂亮、超可爱的猫,也没听谁说哪里遗失了一只这样的猫。更麻烦的是,戴小卫越养越喜欢小白,小白也像女儿一样,把她跟得紧紧的。
“老颜,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女儿吗?小白可比一般的女儿乖多啦。”戴小卫一边给小白喂食,一边跟颜之回打趣。
颜之回叹了口气:“毕竟是一只猫,不可能替代女儿。再说啦,歆儿那么棒,他在上海成家立业,我们以后退休了就带孙子,还做什么‘女儿梦’。我建议呀,小卫,你还是早点把小白送个好人家,不然的话,越带越亲,越带越断不了舍离。一只猫的寿命也就十来年,等到你给它送终的时候,那跟一个亲人去世有什么区别,我们平平静静、实实在在过得安生好,何苦再添些生离死别……”
这段话倒是打动了戴小卫。她红着眼睛说:“现在送我就舍不得了,要养个十来年它一走,那我会肝肠寸断,还是你理性些。行,我帮小白访访人家吧。”
以小白的姿容,不愁找不到好人家,但戴小卫不想将小白送给她不了解的人。小区里面有位当律师的朋友,很有爱心,家里有只狗,还想养只猫,戴小卫就把小白送了过去。她想,同在一个小区,既不用自己养,又可以随时过去看它,多美呀!自己都不禁笑出声来。可是,她想简单了。她离开朋友家还没进屋,小白就已经先她回到家里了。搞了几次都是这样子,朋友就说:“看来这猫跟我没有缘分,还是你带着吧。”
颜之回纳闷的是,家里锁了门,他家住在三楼,小白跑回来是如何进屋的。所以,他最开始怀疑妻子不想把小白送出去,故意那么讲,但最后一次,是他和妻子一起送小白去的律师家,等他们回来,小白已经在门后恭候了。他检查各个房间的窗子,纱窗都关得好好的,看不出哪里有漏洞。人有人的厉害,猫有猫的厉害,颜之回算是领教了。
不久,戴小卫听说学校英语组有个老师养的猫丢了,几天都没找到,急得直哭,她又把小白送了过去。英语老师住的小区比较远,她看到小白就像看到亲人一样,这回应该没问题了吧。下班后,戴小卫回到家,小心翼翼打开门,没见到猫,清早吃食的盆子还在厨房门口的墙脚下,她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眼泪簌簌而下。第二天,她一到学校就去了英语组办公室。英语老师站起来抱着她说:“小白‘so clever and pretty’,我太爱它啦!”仿佛她是小白似的。戴小卫不怎么喜欢这位英语老师的做派,但一点也不怀疑她对小白的感情,心里更加踏实了。她问自己办公室一位刚毕业的硕士,才知道从英语老师口里说出的那个词语翻成汉语,是“好乖巧、好漂亮”的意思。“这还要你说!”她嘟囔了一句,弄得那个硕士以为自己翻错了,她连忙赔上笑脸说:“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傍晚,戴小卫哼着小调打开家门,一道白色闪电从房间射过来,直扑到她身上。十来分钟后,她接到英语老师打来的电话,说小白不见啦。戴小卫告诉英语老师:“我回来才知道,小白回家啦,明天我再给你送过来吧。”英语老师在那边哑着嗓子说:“算了,他们都说白猫近于狐,太有灵性了,不是我们这等人家能养的。”说罢就挂了。待颜之回回来,戴小卫迫不及待地跟他讲起小白的事:“老颜,反正送不出去了,我们自己养着吧,我们不饿也有它一口饭吃。”
经历前两次被送走事件,小白更加黏人。它黏人的方式也很特别,赖在戴小卫身上,却总是看着颜之回。那无辜的眼神里,似有委屈,又似有责怪,似有依恋,又似有决绝,看得颜之回心里发紧。最让颜之回忍无可忍的,是那天晚上,他和戴小卫在床上“嘿咻”,因为刚从宋南子那里回来,恢复没那么快,而戴小卫意愿比较强烈,他拼了老命才让她满足,随后自己一头趴在床上。良久,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侧过脸一看,小白像人一样坐在他和戴小卫边上,极为认真地看着他俩。他吓得滚到了地上,戴小卫则笑得差点岔了气。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颜之回下决心要让小白在家里消失。他私下里琢磨过很多办法,甚至起过将它毒死的念头,但颜之回终究是个心地良善的老实人,不可能下那个手。
机会总是会留给有准备的人。过了两周,颜之回接到厅里通知,要去一个边地城市,参加省矿业安全与环保工作会议,为期三天。他灵机一动,何不把小白也带过去呢!他没敢把这个主意说给戴小卫听,她要是不同意,那就再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
出差前一天下午,他去了一趟“瑞和兰庭”,宋南子在给他洗脚的时候,他很想把这事说给宋南子听。这么好的主意,总得有人分享吧。但他从没和宋南子提起过小白,有几次也很想说,又觉得不说为妙,讲不出什么理由。既然猫的事没让她知道,那这件事说出来就太突兀了。颜之回最为自得的,即自己天性中的这种谨慎。
洗完脚,两人照例要缠绵一番。天性谨慎亦磨炼出了颜之回敏锐的感觉。他第一次觉得宋南子有些心不在焉,柔顺中隐隐透出些敷衍,眼神里无端闪烁着幽怨。她似乎没有像平日那般,把他供奉为“王”,而是仿佛服务于一个非法占有她的男人。颜之回离开“瑞和兰庭”时颇为落寞,竟不记得是如何和宋南子告别的了。
第二天上午,等戴小卫去了学校,颜之回从阳台上找出一个纸箱,在箱盖和四周凿了些洞眼。他将小白放进去,同时放进去足够的食物,还有戴小卫为它买的所有衣被。他把纸箱用晨光透明胶封好,用纤维绳系好,提着下楼,放进了轿车的后备厢。临走时,他给妻子留了一张字条。
一路上,后备厢没有任何动静。颜之回担心小白会不会有个三长两短。他在“桃源”服务区停了车,特意捧起纸箱,将耳朵贴在箱盖上,能听到里面均匀的呼吸声,才放了心。下午三点,颜之回驶入开会所在的市区时,他看到名牌上有个仙子湖公园,就直接开了过去。不是双休日,公园里人不多,他提着纸箱信步走到遇仙亭,先是将纸箱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显得太扎眼,把它挪到向湖一面的美人靠底下,又似乎太隐蔽。最终,他选择了放在入亭门口右边的红色圆木柱下面。这里的好处是,亭外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到,但只要进了亭子,必然会注意到这个不同寻常的纸箱。
坐在亭子里欣赏了几分钟湖光山色,也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他最后一次将耳朵贴在箱盖上,听到里面均匀的呼吸声,仿佛亭外一湖碧水那曼妙的涟漪。
还在酒店和其他与会嘉宾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颜之回就接到了妻子打来的电话。妻子的情绪倒是没有想象中激烈,只是批评他事先不打商量,弄得她都没好好和小白告个别。
会议平淡乏味,与会代表轮流发言,讲述各自的成绩和经验,其实每个人手上都发了一大本,看看不就行了。他借口厅里有事,提前一天离会。那天一大早,他赶到仙人湖公园。公园还没开门。等了十多分钟,一个瘸了腿的老头才一摇一摆过来,狐疑地看着他,但还是把门打开了。他直奔遇仙亭,纸箱没在那里了。他仔细查看了亭外的垃圾桶,还有周围的湖边山脚,都没有那只纸箱的半点痕迹。他忽然心神不宁,眼皮跳动如弹簧,右额角的青筋直往外突,腹部一阵胀痛,他不得不弯腰按住肚子,半天起不了身。
走出公园,他开车上了高速,一路上很顺利。在西郊的加油站加满油之后,他去了“瑞和兰庭”。宋南子不在,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可能是外出买菜或逛街去了,手机忘了开,虽然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况,但并非没有可能。傍晚时,他在小区里转了一圈,碰到两个遛狗的中年妇女,一个陌生,一个面熟,似乎都没有说话的兴致,不约而同地尬笑一下,他匆匆返回公寓。
夜渐渐加深,还是不见宋南子的踪影和音信。颜之回在复式公寓里上蹿下跳,他看到每个房间都清理得异常整洁,全然一副主人出了远门的样子。当无望像夜幕般将他一层层裹得越来越紧时,他瘫坐在沙发上,犹如决堤之水,号啕大哭。
接下来第二天、第三天……“瑞和兰庭”5栋的那套复式公寓皆寂然无人。颜之回每去一次,这个公寓就陌生几分,直到那天,他像闯进了别人家里,而宋南子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就再没来了。
颜之回跑遍这座城市的所有洗脚城,都没能找到宋南子。他渐渐神思恍惚,干什么事都不上心、不来劲。有一天,他在办公室把电话机当打印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硬说里面卡了纸。同事打电话给他妻子戴小卫,告知情况。戴小卫说:“老颜这一阵是不对劲,天天回来讲,去了这个洗脚城那个洗脚城,其实我跟了他的梢,他按时上下班,哪儿都没去,我以为他是故意显摆,也没在意。如果这样,那我得带他去医院做个检查。”
检查的结果,是阿尔茨海默病早期。戴小卫不得不替颜之回办理提前退休手续。从领导到同事,都深感惋惜,深表同情。厅党委特意开会决定,让这位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在副处级职位待了十七年的好同志,按二级调研员退休。戴小卫感激涕零。
颜之回病情发展很快。他越来越沉默寡言,但眼里一刻都不能没有妻子。妻子一旦有什么事情,移出他的视线,他就会像老虎一样弹起,不顾一切地往门外冲,直到重新看到妻子,才有如洪水退潮,迅速安静下来。戴小卫只好像拎着一件笨重的玩具那样,时刻陪着他,隔三岔五和他聊些往事,其实都是自说自话。
两年后的一个黄昏,几只乌鸫在窗外啁啾,大约是找窝呗。小区的樟树顶上藏着好几个鸟窝。戴小卫和足不出户、几天说不出一句话的颜之回聊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颜之回像一记闷雷,突然插话说:“对不起小卫,我在‘瑞和兰庭’养过一个女人,她是27号……”戴小卫愣了愣,没弄明白,大声问他:“你说什么呀,再说一遍!”她把耳朵支过去。颜之回低下头,好像认罪似的,一字一顿清晰地说:
“我在‘瑞和兰庭’养过一个女人,她是27号……”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我当处长的时候。”
“你怎么不说当厅长的时候呢。”
戴小卫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直甩,笑得喘不过气来,吓得蹲在她椅子底下的那只白猫一溜烟跑出去了。
良久,她起身,抱住自己的老公抽泣道:“颜之回啊,你做了一辈子老实人,今天总算吹了一回牛皮。行,算个男子汉!”
【作者简介:吴昕孺,本名吴新宇,湖南长沙人,1967年生。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千年之痒》、中篇小说《牛本纪》、短篇小说集《天堂的纳税人》、长诗《原野》等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