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8期|殷飞:旧日水痕
一个女人倒在柏油马路边的血泊之中。旁边还有个男人,满脸是血,模糊的脸看上去很焦急,是他把女人拖到车外,在路边不停地拨打着电话。这是条空旷的四车道马路,没什么人和车。不一会儿交警和救护车就赶到了现场,女人被抬上救护车,疾驰而去。交警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让男人先去医院处理伤口。男人坐着警车去了医院,他的车随即被道路施援车拖走了。
男人叫秦碧山,在急救室里的女人是他的妻子金纤玉。准确地说是他的前妻,半个小时前他们刚从民政局出来,办完离婚手续。金纤玉一直在急救室里抢救,据说危在旦夕。男人不一会儿缝好额头上三寸长蜈蚣一样的伤口,走入医院大厅,交警还在等候。秦碧山看上去精明强干,透露出一股某种职位或者地位给他带来的天然优越感。穿着一身西服,五十岁上下的年纪,头发黑亮微乱。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额角处贴着纱布,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这起交通事故听起来很简单。据秦碧山说驾驶人是他的妻子,他坐在副驾驶位。
巧的是那个路口监控设备不够完善,行车记录仪也似乎被人为关了。处理交通事故的证词证供由当事人、目击者提供的居多。秦碧山说发生车祸的瞬间看到一个不明物体飞向挡风玻璃,当时未看清是什么。然后妻子猛打方向盘,撞上了路边的水泥灯柱。妻子金纤玉为了保护丈夫,自己受伤严重。秦碧山说自己到现在还是晕乎乎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脸不可思议和颓丧,眼神不自觉地向急救室的方向望去。
这场交通事故算是一件常见案件,并没有那么复杂:一不是酒驾,二没有牵扯其他人员的伤亡,出事的也就是车主本人和坐在副驾驶的丈夫秦碧山。
交警又去了现场进一步勘察刹车时轮胎留下的痕迹,最后聚焦的疑点是:秦碧山所说的不明物体是什么?警察在四周找了许久,并未发现能撞击玻璃的物体。难道不翼而飞了?
随后警察查了秦碧山和金纤玉的档案和夫妻关系证明,其中一条引起他们注意:他们俩今早刚离了婚,然后就发生了车祸。
去民政局离婚的前一天晚上,也是发生车祸的前夜,金纤玉独自坐在书房。混沌、迷糊、睡不着,后来干脆坐在书房等天亮。她在思考要不要离婚。思考这些年的付出,为了丈夫秦碧山放弃了自己晋升的机会,为了儿子选择黑白颠倒的编辑工作。她算得上现代社会独立女性了吧?经济独立,体贴丈夫,照顾家庭……最后呢?
金纤玉看着书桌前一个古铜色的铃铛,它和毛笔一起挂在落寞的笔架上,上面落了一层绒毛般的灰尘。金纤玉呆呆地坐在那儿,思绪铺排开来,恍如洪水猛兽般侵袭,又似急风骤雨般离去。脑袋里一阵阵波涛,然而最终归于平静。可想而知,她在做艰难的思想斗争,离还是不离?这一夜金纤玉豁然觉得自己的傲气断了,但傲气的影子却很长很长。她最终给丈夫秦碧山发去短信:离婚,明天9点民政局见。
看着眼前的铃铛,想着它挂在笔架之上快十年了吧!古铃是金纤玉有一年去扬州乡下采访,偶然间获得。自从得来,也没仔细把玩端详过,就一直作为一件可有可无的普通装饰品挂在那儿。然而在这个未眠之夜,金纤玉从笔架上取下它。默默地看着。古铃体积不大,两指甲盖大小,在台灯照耀之下色泽浑暗中散发着幽冷的白光。轻轻一摇,声音清脆古朴。再一摇,声音似跌落在秋水深潭之中。音色清清亮亮,但能听出它的幽深质感来。金纤玉随手把它系在手机上,刚刚好。
翌日,金纤玉和秦碧山前后脚来到民政局门口。秦碧山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油光水亮,精致的外套给他增添了几分威严和气势。但他没有成功人士的啤酒肚,身材保持得很好。再看看金纤玉,打扮朴素又落魄的中年知性妇女,眼镜背后是深深的鱼尾纹和黑眼圈,眼睛里布满一道道红血丝,眼白有点浑浊。办事员按照流程,了解双方的情况,进行了一番苦口婆心的说教,并劝说双方慎重。
“离吧!”金纤玉对工作人员轻轻地说道。坐在一边的秦碧山没有说话,默认了。
于是金纤玉拿起桌上的签字笔,迅速潇洒地签上大名。金纤玉是东北人,来南京读大学,后定居在此,与秦碧山是大学校友。金纤玉学的是新闻传播专业,秦碧山的专业是经济学。婚是秦碧山提出要离的,起初他跟金纤玉说离婚的托词是没有感情了,金纤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金纤玉辗转才知道他外面有人了,是他的女秘书。财产分割很简单,夫妻共同财产一人一半。把房子卖了,金纤玉也没地方住,后来一致同意改成儿子的名字,将来留给儿子。因为儿子目前在国外读书,所以这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车子大约六七年前买的,现在折旧卖掉也不值几个钱。秦碧山自己出行都是公车,他说这车就留给她代步吧,别卖了。存款一人一半,其他的也没有什么了。
金纤玉闺蜜常对她,女人啊,有时就是愚蠢,什么情不情的,爱不爱的,把住家里的钱才是硬道理。你家秦碧山现在可是上市公司的老总,你好像从来就没管过他的钱吧?别太傻了,不要到最后人财两空。
金纤玉每回都是一笑了之,想着与秦碧山这么多年的夫妻,这点信任还是有的。再说自己是独立女性,没有他一样可以活得很好。万万没想到的是闺蜜的话悄无声息地变为现实。钱、人,金纤玉都没了。其实这些她都可以不要,但是这事来得猝不及防,有点晴天霹雳的感觉。也怪她平时太大条,对自己的男人出轨一点察觉都没有。所以刚开始秦碧山提出离婚,她思想上无法接受。
而今天来到民政局,婚离得很爽快,财产分割也很清楚,这有点出乎秦碧山意料。他想就算离婚没有八年抗战那么长,哭闹总要有吧。他秦碧山现在可是所有人眼里的成功人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随着岁月的沉淀,早就褪去当年青涩又朴实的农村小伙子的影子。
金纤玉平时确实是个贤惠的妻子。但既然走到离婚这步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离不成就和妻子形同陌路,不再回家。
金纤玉在一家日报社做编辑,日复一日地去报社上班下班。生活很单一,大部分心思都花在了儿子身上。她大学毕业后就进入这家省级报社工作,历经了实习记者、记者,再到首席记者。在记者岗位上摸爬滚打了十多年,就在单位要晋升她为记者部主任时,她提出了转岗,这让领导们很意外。金纤玉本人推辞的理由是,儿子要升学,丈夫工作繁忙,实在精力有限,转到编辑岗,白天能接送儿子。
单位的同事都知道金纤玉为人低调,不争不抢,家中有个在企业做老总的丈夫。同事们和金纤玉的相处都比较融洽和谐,大伙儿很尊重这样温和的前辈。后来儿子读完高中,考到国外,金纤玉才稍微喘口气。在2000年,她是单位最早一批买私家车的人。大伙儿想,钱她肯定是不缺的,仕途上又没有“雄心壮志”,看起来人淡如菊,这么多年,金纤玉在报社从来没和同事发生过口角,上上下下口碑一致地好。她对待编辑工作兢兢业业,挑不出半分毛病。金纤玉自记者岗转到编辑岗,一干又是十年。如今算得上采编一体经验丰富的老媒体人了,也见证了纸媒行业由辉煌到萧条的过程。一晃眼,没几天就要迎来她五十周岁的生日。
报社编辑一般下午才去单位,工作一直忙到凌晨,等校对完成后下厂印刷,才算完成一天的工作。这天,金纤玉下午到办公室,刚坐到工位上,就被社长叫了去。社长先是一阵寒暄和恭维,又说了日报社这几年的经营状况,效益如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江河日下等等。金纤玉听出了弦外之音,心中不免疑云丛生,难道让我提前下岗?
“金编辑,你也算单位元老级别的同志了。如今纸媒日薄西山,广告收入再也比不了从前。我们那个时候刚到报社工作,一份报纸才两毛钱,把报纸当废品卖了也有个两毛钱。为什么?报纸厚啊!现在呢?薄得很,也就意味着广告少了。你也知道,我们社最好的时候广告年收入上亿啊!而现在呢?唉!”社长叹气连连,一脸无奈。社长要比金纤玉小上好几岁,看起来温温和和,其实还是挺有魄力和能力的,听说他从省里调来就是为了报社的转型和改革。
“杜社长,您今天找我什么事啊?直说吧。”金纤玉说话如她的笔锋一样单刀直入,直切主题。“金编辑,跟您交个底吧,最近社里打算转型。我们不得不做战略转移与部署,互联网日益蓬勃发展,再不转型恐怕以后连口饭都没得吃了。”
社长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一脸的为难和诚恳。金纤玉作为一个老传媒人,她是赞同报纸转型的。很早之前她就已经意识到,纸媒将被日益发展的时代和洪流所淘汰,报社需要转型。只不过她不是领导,她只能想不能做。但她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
金纤玉默默地低着头,若有所思。对于转型,她兴奋又为难,内心激动又担忧。
“杜社长,我赞同转型。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是大势所趋。”金纤玉缓缓地说道。
“我们社下一步的重点工作会做全体总动员,五十岁以上的同志愿意留下的可以,转做新媒体,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也是极具挑战性的工作。如果不愿意,可以退居二线。你是有正式编制的老同志,自己可以再就业,退休也行,或者去广告部,看你的意愿。今天我只找了你一个人谈话,说明社里重视你,其他人员都是由分管领导谈话。”社长张弛有度地说,好像又容不得别人提出异议。
金纤玉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淡定又落寞地说:“杜社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容我考虑考虑,可以吗?”
社长的脸上再一次绽放出迷人的职业微笑并客套地说道:“金编辑,希望理解啊,大家都不容易。你的情况,社里很重视。我会尽一切力量做得让你满意。”
其实社长为什么第一个找金纤玉谈话,很显然是有目的的。金纤玉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其他人员也就好办了。虽说金纤玉没有领导职务,但资历和工作态度在社里是首屈一指的,也是毋庸置疑的。
金纤玉离开杜社长的办公室,来到她的工位上。她有点蒙,此时她也意识到自己老了,马上五十周岁了,即将成为社里第一批被“处理”的人。
但作为老媒体人,抗压能力还是有的,她迅速地投入到当天的工作中去了……
第欧根尼说过:婚姻往往是战争之后的结盟。金纤玉和秦碧山的婚姻是在校园里萌芽、开花、结果的,谈不上战争之后。相识于微时,那时秦碧山没车没房,穷小子一枚,甚至连办一个像样婚礼的钱都没有,两人就在南京扎根落户了。先住单位集体房,后搬出来租房,在儿子八岁那年,贷款买了人生第一套房,六十平米大小。为了儿子能读个好学校,两人很是努力。
他们是晚育,儿子来得迟。一是两人工作确实忙,二是没有积蓄,迟迟不敢要孩子。这也是大多数年轻人面临的困境。随着日子一天天好转,他俩才考虑要孩子。儿子也是金纤玉一手拉扯大的,家里老人年纪都大了,指望不上。金纤玉既要工作,又要带儿子。而秦碧山这些年官运亨通,四十多岁就做到集团副总,自然无暇顾及家庭。重担只能落在金纤玉一个人身上。
今年过完年,秦碧山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回来也是不咸不淡说两句,拿点换洗衣服就走。可金纤玉不曾想过秦碧山外面有人了,还是非常信任他,以为他如今升上集团一把手,出差更多了。直到有一天秦碧山脸色灰沉地回来,坐在沙发上与金纤玉摊牌离婚的事,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已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
当秦碧山提出离婚的时候,金纤玉感觉上空的空气瞬间凝固,周围一片寂静。秦碧山放在茶几上的诺基亚手机有“滴滴”的信息声传来,金纤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茶几上拿起手机,打开一看:老公,跟她说了吗?发信人是X。金纤玉苦笑一声,心慢慢沉入湖底,把手机向秦碧山身上重重地砸了过去。
金纤玉被送到医院急救门诊,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迅速给她做了全身CT,然后就推进了手术室。她的意识迷糊,时而听到外部清晰的声音,时而能感受身处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暗黑,缺氧。不一会儿,在密闭空间里她又能感知到自己是完全清醒的,周遭一片黑暗,她反反复复敲打一个木制的板面。试图让外面的人听到,她拼命地拍打。手累了,酸了,悬在半空僵硬了一会儿,又继续拍打……
拍得实在累了,她就摸索身边小得可怜的地方。这黑暗的空间像一个匣子,只容得一个身子平躺着,不能侧身,更不能翻转。这匣子就好像给她量身定做的,大小正好。突然,她摸到了自己的手机。她如获至宝,欣喜若狂。泪水一瞬间干涸了,手有点颤抖,她迅速打开手机,正要拨打电话,发现没有信号。失望和沉重感袭来,无助的泪水沿着眼角吧嗒吧嗒流淌。她第一次尝试在黑暗里拼命地求救,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跟她对抗。
借助手机微弱的光线,再看看自己身处在何地,这才发现自己仿佛躺在棺材里。金纤玉定了定神,用力地甩了甩手机,希望这样能把信号甩出来。但是她听到了一声清脆悦耳的铃声……
她想起办完手续之后,秦碧山主动说:让他最后开一次车,吃一顿散伙饭吧。然后金纤玉就坐在了副驾驶位上。半路上秦碧山没有缘由、鬼使神差地往路边的柱子上撞了去。不是签了离婚手续吗?为什么他还要这样?她的意识渐渐地模糊……
眼前闪过一道强光。她又想起在回来的路上,她们两人不知为何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大概就是金纤玉要把他的丑事曝光,这就意味着秦碧山职位不保,身败名裂,进而造成公司股价大跌。
不一会儿,有一股股冰凉的液体缓缓地进入身体。恍惚间她又记起那年从东北考到南京上大学,在新生接待处,学长秦碧山正忙前忙后。秦碧山热情地从金纤玉手中接过行李,帮她铺床、打水、介绍学校。他们就这样认识了,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再往后自然而然地恋爱,大学毕业后又水到渠成地结婚。秦碧山来自农村,能干,肯吃苦,有想法,毕业后,工作很快进入正轨。金纤玉比他晚一年毕业,应聘到报社。那个时候,日子虽苦,但有滋有味,心中有彼此。那种模糊的记忆,让她感到春心荡漾,被甜蜜的果浆包裹着一般。此时躺在无尽的黑暗中,心中遥远的幸福被敲醒了。
车祸的第二天,交警把秦碧山传唤到交警大队核查事故。
“你说说交通事故的过程。”一个中年交警戴着大盖帽坐在交警大队事故处理中心的会议桌前盘问着秦碧山。
秦碧山的神色比昨天要好很多,依然西装革履,皮鞋锃亮,一副成功人士不容侵犯的模样。
秦碧山不慌不忙地回答着交警提出的关于事故的问题。
“我们查看了你们行车时的轨迹以及刹车情况,按常规来看,如果有不明物体飞过来,第一反应是刹车,但是路上并没有刹车的痕迹。这是昨天拍下来的照片,你看看。”
秦碧山动了动眼珠子,并没有接过照片。身子靠在椅背上,向后倾斜,双手合掌放在大腿中间。
“车是我前妻开的,当时就看到一个不明物体飞过来,躲避不及,才发生了车祸。”
“那你再说说,不明飞行物究竟是什么?”交警紧接着又抛出一个问题来。
“我也没有看清楚。”
“是白色的?还是什么颜色的?”交警继续问。
“什么颜色我已经记不清了。”
“根据事故鉴定中心的鉴定,前车玻璃并没有硬物击打后留下的痕迹。”交警说道。
“我说过是硬物吗?”秦碧山反问道。
“既然你排除了硬物,那就是软的不明物体,是吗?”这是位常年处理交通事故的老交警。
“不能确定。”秦碧山巧妙地回避了他的问题。
一时间交警对秦碧山没有太多办法。
“事故鉴定何时能出来?”秦碧山问道。
“这还要进一步调查核实。”
“这事故我是要承担责任的。”秦碧山此时眼神黯淡了下来,微微低下头,看着合起的双手。
交警听到这句话有点疑惑,问:“为什么你要承担责任?”
“我和前妻刚离婚,她开车也许分神了。”
交警一时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总觉得他有点不打自招。
不得不承认,负责这起交通事故的警员是很负责的。在交通事故现场和当事人口述中没有获取更多有价值信息的时候,没有对这起交通事故草草定责、收尾了事。交警再一次通过周边的摄像头,了解了当时可能路过这条马路的车辆和人员,并进行了进一步的跟踪调查。
在搜集各方面情况时,其中一个被询问人员的话,引起了交警的注意。这个人是负责马路保洁的清洁工。交警再次去了现场,让清洁工还原当时车祸发生的场景。
清洁工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性,样貌老实憨厚,厚嘴唇,说话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穿着一身橙色工作服。他详细描述了当时的情况:“当时是上午10点左右,我和往常一样,在这一带打扫马路。我约莫站在这个位置,就我脚下的这个位置。忽然听到一声巨响,抬头看去,是一辆小轿车撞到了柱子上。四周没有人,也没有车辆,当时我的第一想法是,不可能是两车相撞,感觉像是自己撞上去的。”
“你再回忆回忆,当时有没有可能是不明物体飞过去,导致车祸的发生呢?”
“这我不太清楚,我抬头的时候,车已经撞到柱子上了。”
“那请你说说,当时谁先从车里下来的?”
“这我记得,是一个男的,从左侧的车门下来的。我很确定。”
“左侧?驾驶座这边下来的吗?”交警对清洁工的证词产生明显的疑问。
“我非常确定。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男人从车上下来。”清洁工还用手指着不远处发生车祸的地方。
交警也进行了实地观摩和情景再现,然后又走向车祸现场进行模拟。确实如清洁工所说,如果有人下车,第一眼就能看到,而且不会错。
那为什么秦碧山说是他妻子开的车呢?
以下内容是民政局工作人员的回忆。警察同志,你们问的是秦碧山和金纤玉这对夫妇吗?是的。我记得那天早上他们来的时候大概是九点十分。男人的样貌我记得,器宇轩昂,高瘦身材,穿着一身名牌西服,一看就是位领导。女人呢,有点内向,不善言辞,眼睛通红,穿着也很普通。是男人铁了心要离婚。女人犹犹豫豫,好像不是很情愿。男人很爽快,给了女人所有的家产,房子、车子,还有存款,他自己净身出户。就在签字之前,两人出去了五分钟。在门外女人好像还哭了,哀求他不要离婚。这个我听得倒不是十分清楚,断断续续的,好像男人说了,不离不行,不离的话……说了很多狠话。他们再次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两人就签了字。之后我不知道了。
交警从民政局工作人员口中得到的是,男人强迫女人离了婚。
金纤玉还在昏迷中,手术只是让她暂时脱离危险。手术过后,医院还是下达了病危通知。病人的情况不容乐观,要靠她自己的意志挺过来。医生也无法确定她能不能苏醒。
秦碧山找了一个护工。从婚姻上来看,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但秦碧山不会不管金纤玉的。再说交通事故还没有处理完。
金纤玉像是平躺在黑色的匣子里,感到无比恐惧和害怕。有时候她的呼吸会变得急促,需要张大嘴巴拼了命地呼吸,也有一口气上不来的时候,很是难受。不一会儿又趋于平缓,感到舒畅不少。
金纤玉对她的诺基亚手机简直失望透顶,用右手使劲地拍打左手,似乎这样能把信号拍出来。那古铃又发出清脆的铃声,让她瞬间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看到了儿子。儿子穿着一件水蓝色的T恤,和他父亲一样,文质彬彬、瘦瘦高高地站在她面前。金纤玉自从有了儿子之后,把全部的重心放在了他身上。每个礼拜的作文班、象棋班、篮球班……都需要她接送。金纤玉忙着家里家外,丈夫和儿子的日常起居。秦碧山相反,他从来没有管过儿子。
儿子哭着叫喊:“妈妈,妈妈……”金纤玉就像真的听到了儿子的呼喊声,真真切切的。
金纤玉连忙让儿子不要哭,喃喃说道:“妈妈在,妈妈在,不要哭。”金纤玉眼泪决堤般涌出,这一刻心中的苦全部倾泻而出,她多么想憋住眼泪,然而看到儿子的那一刻终于没忍住。哪怕在前夫秦碧山面前,她也从来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伤和流出眼泪。那一点一滴的苦被她深藏。
“妈,你还恨爸爸吗?”儿子哭着问。
“恨?我也不知道。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的父亲,你对他还和从前那样,可以吗?”金纤玉还是那么善良。
“我知道。我们一家人还能在一起吗?”儿子哭腔沙哑。
“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你收好这个铃铛,以后想我了就拿出来。”金纤玉从手机上把铃铛取下来交给了儿子。
金纤玉在第五天的夜里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她先是听到仪器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眼睛睁开稍许有些费力,睫毛根部就像被胶水粘住了般。随后她感到全身疼痛,特别是肋骨的地方,传来钻心的刺痛感。两条腿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头部也缝了针。脑袋总是感觉晃来晃去的,应该是脑震荡。她还接着呼吸机,四肢不能动弹。
室内灯光微暗,静谧的ICU病房里只听到仪器发出的声响,安静得可怕。金纤玉微微地抬了抬眼皮,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回想起在她昏迷的几天里所产生的各种意识和感觉,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有时眼前有一阵亮光,是医生用手电筒照着她的眼睛在检查;有时呼吸困难,是她正在被抢救;当呼吸顺畅的时候,是她和死神赛跑,接上了氧气,又被救了回来。
此时意识逐渐恢复,她记起了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她与前夫秦碧山离婚了。是她自己驾车,宽阔的马路上,她并没有看见不明物体。她开了六七年的车,那天早上刹车失灵了。这应该是一场意外。那天早上,金纤玉离婚后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甚至精神上觉得是一种解脱,轻松了许多。自从秦碧山提出离婚,杜社长通知工作调整的这些天,她思考过,纠结过。五十岁的年纪,一切可以重来?也想过转岗之后,可以做新媒体,还可以大干一场。
可是这个夜晚,夜凉如水,心如死灰。她经历过一次死亡,觉得就这样静静地死去并不可怕。她想起家乡院子里的那颗樱桃树,正寂寥地绽放着花朵。不知何时能再一次回到东北?
【作者简介:殷飞,供职于南京某高校。江苏省作协第十届签约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桑枯》、小说集《一世界的清明》《迷夜》《无边夜色》。曾获金陵文学奖(长篇小说)、江苏教育教学与科学研究成果奖、全国教师文学艺术奖等奖项。作品见于《钟山》《大家》《青年文学》《延河》《朔方》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