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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5年第10期|海飞:一个人四海为家
来源:《上海文学》2025年第10期 | 海飞  2025年10月17日09:06

1

每天午夜,阿普将军都会从十六楼的窗口一跃而下,在微凉的风中,消失在杭州城的夜色里。阿普只是一个木雕的将军,清中期的浙江东阳工艺,手持一杆长枪,披着鱼纹铠甲,二十多公分高的独立件,来自于“闲鱼”上的一位朋友“宝宝纳旧”。阿普将军花去了我七千,超过了我二分之一的月薪。宝宝纳旧说,不能低于七千,因为阿普是一名秦朝的将军。这是他的身价。

宝宝纳旧补了一句,谁都有自尊心的,阿普将军也一样。

我就喜欢这样,坐在办公室的一团漆黑里。事实上在离婚前的无数夜晚,我也这样关掉灯坐在办公室里。我不想回家,但喜欢看窗外的灯火。一万盏灯火就是一万个家,人们在灯火下究竟在做些什么有意思的事?难道是洗碗吗?陪伴我的是书架上许多的木雕吉子、狮子和那些大小不一的佛像,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木头气息,汹涌而绵延,能让人想起这些木雕最初的出处,是在山林。那么多的木雕中,我最爱浙江工。比方讲,温州的麻墩,宁波的十里红妆,金华的牛腿,嵊州的戏曲人物雕板,温州的撒贝母工艺,就连永康的木雕也有自己的特点。这些木雕,又有大木作和小木作之分。大木作主要是指用在古建筑上的构件,小木作是雕刻在千工床、小姐椅上的。这些木雕在比例上很不讲规矩,人和马可以雕得比房屋建筑大,夸张得不得了,将军武士没有脖子,美女连肩膀都没有,老爷的肚皮比孕妇的肚皮还大,武士的胸挺得比美女还高。这些都是一名叫“瑞宇轩”的闲鱼朋友告诉我的,他热烈地爱上了给我科普各种木雕知识。比如他远在东北,却最热爱东阳的木雕,复杂中有华美,就是那种贵气。这里面的工艺,一下子说不清,深雕、透雕、圆雕……工艺很繁琐,但是刀法又深厚细腻,雕出来的人物和狮子,动静相间,再上漆贴金,简直都能活过来。而我收的木雕,总是残缺,比如八仙过海,我只收到了七仙。比如四大天王,我只收到三大天王。比如有些对狮,我只有一只。向我推销的闲鱼朋友总是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这样安慰我,说人生都有那么多的缺憾,缺一件木雕算什么?太圆满的事情终归是不好的。我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所以我的木雕有很多都是不成套的。像我支离破碎的生活。

我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与文物研究和管理有点儿关系。但我是学中文的,从大学毕业以后,生活就一成不变。我在单位里负责宣传工作,就是写新闻报道、拍照片、发公众号,归办公室管。这中间我结婚了,也离婚了,恍惚得没有结过婚一样。离婚前妻子跟我说,你一同进单位的人,要么是处长了,至少也是科长了,你为什么还是个科员?我就问我自己,是啊,我为什么还是个科员?我带着这样的疑问,去问我们单位的一把手,一把手迟疑了一下说,每个岗位上,都能发热发光。我们要像一颗螺丝钉一样,牢牢地钉在自己的岗位上。我觉得他说得对,于是转告了妻子,说,每个岗位上都能发热发光。妻子冷笑了一声说,屁。

大刘来找我,说,现在我们单位要提一名办公室副主任,我觉得你要报名参加竞聘。我说你去聘吧,我不聘。大刘就很生气,说你很有希望的,咱们兄弟俩谁上都一样。你要是这样不思进取,我会痛心疾首。我说疾首就疾首吧,我就是浑身觉得没劲。大刘就说,你只有见到那堆烂木头有劲,将来你是想劈了当柴烧吗?大刘的话令我很生气,我说这些木头都是有灵性的,这是艺术品。你不要亵渎了艺术。大刘说,你真不报了啊。我说报了有什么意思呢?你怎么跟我前妻的论调一模一样。大刘就无奈地说,好吧,还是遵从内心吧。他走的时候,站起身,无言地拍了拍我的肩,表示十分遗憾。

大刘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叫住了他。我说,我要像一颗螺丝钉一样,牢牢地钉在自己的岗位上。

前妻已经开始了闪闪发光的生活,她是图书馆的一名管理员,新的丈夫是一名正处级的离过婚的小领导,据说是搞音乐的,应该是某个院团的吧。这样的话,她就经常有机会欣赏音乐会。有一次我在湖墅南路上碰到了她,挽着新丈夫的手,说是要去音乐厅听一场国外乐队的交响乐。而我手里拿着一尊从红石板古旧市场淘来的木雕人像,我说这是刘海戏金蟾,一看就是浙江工的,开门老。你看这开脸,神态逼真,那笑容都是从木头的内部渗透出来的。你看这金蟾一共是三只脚的,你说稀奇不稀奇。我们的寒暄最后不欢而散,一路上我都捧着那尊眉开眼笑的刘海说,兄弟,刚才那位是我前妻。

我的收入几乎都买了这些木头。木头当然是不能充饥的,但木头可以陪我说话。有一天清晨,我把所有的狮子都摆放在办公桌上,让阳光从窗口洒进来。这些阳光就纷纷落在了来自湖南的、潮州的、宁波的、东阳的、永康的狮子上,差不多都是床头狮,也有圆雕的独立件;有几十公分高的大狮子,也有两公分见方的黄杨木雕的小狮子。这些狮子各有千秋,比方说轿顶狮子,一般都是单只的。潮州狮子种类多得不得了,不仅有烛台狮子,还有匾托狮子、供狮子、香炉狮子……大的可以是房梁上的蛰伏狮,气势一流,居高临下,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永康狮子在雕刻上比例缩高增宽,脑袋和身体差不多大,像个近亲结婚生的孩子似的。还比如,千工床上的狮子,一般都是公狮子脚踩绣球威风得不可一世;母狮子带小狮子,可能是位全职狮太。因为床头狮本质上就和室外的石头狮子有很大的不同,大多是以呆萌的造型为主,傻瓜一样,不凶,娃娃脸,一副嬉笑的状态。有些狮子脑袋大得出奇,有点像某位专演窝囊废的电影明星。在这芸芸众狮里,五狮就是床头狮里最高的级别了,意思是一家三口的狮子还不够,雕成了一家五口。这样的床头狮配套做起来的千工床,一般人是睡不起的。就像满汉全席,一般人是吃不起的。

我热烈地喜欢着木雕狮子,可能是因为我本身不够热烈,有很多时候我选择一言不发。我在单位不太有存在感,前妻说我活得像一枚影子。她夸张地用美声唱法的音调说,唉呀,即便是当一枚影子,你这影子也是占地面积不大,顶多像一片随遇而安的树叶。

我总是觉得狮子是充满阳气的,我需要被这种阳气照耀。面对摆成一排排的木雕狮子,我仿佛看到办公桌的桌面成了一面向阳的山坡,成群的狮子沐浴在阳光下,阳气茂盛,草木绿得令人发慌。狮子们个个精神抖擞,像是一个即将开拔前线的军团。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一名骄傲的将军,坐在办公桌前,目光巡视着狮子们。

这样的时候,狮子和草木、阳光全部都活了,都有了生命。所以我绝不允许大刘说这些木雕是一堆木头。如果按这样理解的话,那难道房子是一堆砖头?人是一堆肉?钱是一堆纸?

2

我经常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我穿着粗布的衣裳,背着一只木箱,站在旷野里。四面八方的风吹过来,吹起我的头发和衣角。我面目模糊,面向着刺眼的阳光直射过来的方向,一步步走着,却总也走不到头。

大家都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是不是精神有问题。我就冷笑一声,我懒得理他们。我不过是喜欢把自己关在漆黑的办公室里,怎么就有病了?再说我回家干什么?回家我也是一个人生活,开亮灯发呆,冒充万家灯火中的其中一灯。

我就是在这样的夜色中,发现阿普将军能纵身跃出窗外。从造型看,他是一名来自秦朝的将军,在从军岁月中,不知道多少鲜血飞溅在他的身上。运气加拼杀,让他侥幸活了下来,成为一名将军。一将功成万骨朽,他一定见惯了许多战友在战场上横死。阿普有时候会选择坐下来,就坐在我的对面,将那杆长枪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喝茶聊天,他会说起自己的从前。他奉命随军南征北战,征战六国,为始皇帝一统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和他一起从村庄出来的七个小伙伴,在历年的征战中,早就阵亡了。和许多的士兵一样,死在战场,最后被漫野的疯狂生长的草所掩盖。

阿普的目光散淡,仿佛望出去的是一片辽阔的长满野草的战场,顺着他的目光我望向了办公室的一堵白墙,好像看到了墙上投影般正在放映的一场电影,风吹得所有的野草都伏低了身子,隐隐约约的战马嘶鸣声传来,接着就是铁器撞响时的喊杀声。阿普年轻而蓬勃的身影一跃而起,出现在镜头中。他闪亮的刀光像一处由远而近的海水,夹带着他的臂力汹涌而来。开战前和战友们曾经呼喊的口号,再一次在阿普的耳畔响起:斩获敌国甲士一首级,获公士,田一顷,宅一处,仆一人。斩,斩,斩!

阿普就这样每一次征战,都能在腰间挂着敌人或多或少的首级,摇摇晃晃地回营。接着他从公士升职为上造,又从上造升职为簪袅……每升一级,他都在战争结束后的黄昏,对着一大片比海还辽阔的夕阳,想念着阿朵。他想,我要尽快地带着财富和官衔,外加疲惫的笑容,一起回到阿朵的身边。

那天墙上投影的镜头,好像被墙体本身慢慢吸走,所有关于军人和战场、马匹、兵器、战车的一切,都淡淡地洇进了墙体里。我闭了一下眼睛,又缓慢地睁开,刚才恍然进入了一场梦境。阿普似笑未笑,或者说是一脸的坏笑,他十分娴熟地喝着一杯我给他煮的咖啡,说,他妈的你们喝的水怎么比人生还苦。

他后来这样告诉我,在清朝的某一年,或许是康熙年间,也或许是乾隆年间,总之也算是一个盛世吧,一位来自东阳的木雕工匠二呆,在一个清晨出现在主人面前。主人住在杭州城的十五奎巷,不仅想要召集一批工匠联手做一张千工床,他还想要请二呆为他雕一个威风八面的将军。于是二呆在主人家的屋角,挑选了一块阴干了一年、身材良好的楠木。选这样的木头,可以保证雕好的将军不开裂、不变形。二呆花了几天的时间研究如何雕出一个形神兼备的将军,再用雕花刀先粗雕出了阿普,然后修光、打磨、上朱漆、贴金、上泥银、上彩……二呆雕得非常认真,终于有一天,连绵几天的阴雨后,天刚放晴,阿普将军虎虎生威地立在了主人家的案几上。

阿普还这样说,我很想念这位和我隔了很多个朝代的清朝木雕匠人,他喜欢吃辣,五短身材,手指却很纤巧。当他为案几上的我上完最后一次彩,我看到了二呆眼里闪烁的光。我知道二呆把我当成了亲人、朋友,他一定深深地爱着我。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的心意却已经相通了。这个二呆,右眼下面有一颗滴泪痣,微微发红,像一粒星星。二呆是一年后离开主人家的,他和后来陆续到来的工匠们一起,完成了千工床。千工床上的所有“吉子”和“小插人”,都是他雕的。最后二呆带上了他的工具,撑着一把半新半旧的油纸伞,离开了杭州城。据说有一户住在富阳龙门镇的大户人家,想请他去雕一组“文臣武将”的牛腿。

我不太愿意听阿普跟我说这些,很多时候我发现他在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差一点就要睡着了。我每天都会看社会新闻。我从社会新闻或朋友圈里看到,杭州城又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比如一个欺侮姑娘的流氓,被人从拱宸桥上扔进了运河里。比如一个在公司里欺侮下属的总监,最后被人在楼梯转角毒打了一顿,头肿得有原来的两个那么大。比如,一件被大家都认定的纵火案的真凶,因为没有证据一直逍遥法外,最后却被人锁死在一辆车里点着了火,如果不是最后打开了车门,估计也会被烧死。看到这些新闻时,我总是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阿普,阿普于是用古典的笑容回应了一下。后来的他已经学会了泡茶,他觉得我正在喝的那种来自哀牢山的高山红茶味道真不错。所以阿普说,其实你挺幸福的。

我就愣了一下说,我当然很幸福啊。我有人发工资。我连台风来了都不怕。更何况,我有那么多的木雕吉子和狮子,我还有佛像,还有将军,还有穆桂英挂帅、三娘教子、吕布战三英、关云长护嫂……我甚至还拥有了造型不同的四只硝筒,有一只嵌了贝母,有一只还是黄杨木雕的。阿普将军就在书架边上举起那几只硝筒看,他可能明白,这些硝筒其实是猎人打猎时挂在腰间,用来装火药的。

我说,阿普将军,那些事是不是你干的?还没有等他回答,我就说,你这是私刑。你这是犯法的。

阿普将军喝了一口茶说,有很多事情,规则管不了的,由我来管吧。

3

我相信阿普比我更热爱杭州的夜晚。终于有一天,我从办公室离开,去附近武林路上一家叫阿朵炒饭的夜排档吃夜宵。那是因为我觉得饿了。我在办公室的黑暗中坐了将近三个小时,主要是回想了一下我和前妻短暂的生活经历。我认为她及时离开暮气沉沉的我是对的。她现在穿着高档的连衣裙,听音乐会,喝咖啡,在杭州大厦的品牌柜台买包和项链,和高尚人士交谈,笑容盛开。她简直是换了一个人,我真为崭新的她感到高兴。我一边高兴,一边就觉得被这样的回忆高兴饿了。我是头一次发现,高兴也会让人饿。于是我去了武林路和体育场路交叉口的阿朵炒饭,那是一个香气四溢的排档。我的月薪已经高达一万二,我觉得吃一份十五块钱的扬州炒饭对我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我不仅要吃炒饭,我必须再喝一瓶啤酒。

我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中发现阿普将军的。他竟然脱掉了时代感鲜明的鱼纹铠甲,把长枪横放在一张桌子上,当起了“阿朵炒饭”的服务员。大家都亲切地和他谈话,向他打听横店剧组里的事。大家都错误地认为,阿普将军只是一名剧组里的群众演员。阿朵是个动人的姑娘,她穿着一件白衬衣,袖子卷了起来,很精干的样子。她还穿了一条青色的牛仔裤,头上扎着一只马尾。随着炒菜时马尾的一耸一耸,她看上去青春勃发,像雨后山林一棵疯狂生长的椿树。我特意走到了她的面前,猛拍了一下胸脯大声地说,我不仅要一份扬州炒饭,我还要一瓶青岛纯生。

我在一张空桌子边上坐了下来,手中竟然带着一对宁波象山工的木雕,一个是童子,一个是龙女。这应该是观音面前的标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他俩带了出来。夜晚的风有些凉,偶尔有车子在夜排档边上游手好闲地经过。我说尊敬的阿普将军,我想采访你一下,你是什么时候热爱上服务员这个职业的?

阿普说,闲着也是闲着,端个炒饭递个汤,对于我这样的公乘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我说,公乘是什么?

阿普冷笑一声说,连公乘也不懂吗?你可能历史成绩不太好。公乘是秦二十等爵制的第八级,不容易啊。

我确实不知道公乘,称阿普为将军,也是我自己胡乱地给他加了个名号。我很乐意叫他将军,也乐意看到他持矛的样子。当然我也更愿意把矛称之为长枪。在这炒饭的清香中,我已经渐渐地清晰,阿普靠着收割敌人的人头,已经很不容易地当上了公乘。

此时阿朵一边挥动勺子炒着饭,一边大声说,阿普,你们认识啊。

阿普就说,对,他是我目前的主人。

阿朵就大笑起来。她的脖子很长,被煤气灶的火光映得一闪一闪的白亮。我突然明白了,原来脖子长是挺重要的一件事。至少脖子长适合围围巾。阿朵说,阿普你真会开玩笑,你怎么会有主人。你又不是仆人。

阿普就很正式地说,他就是我的主人。他是事业编制的。

我也很生气,我大声说,阿朵你不要门缝里瞧人,把我瞧得像硬币一样扁。我不是主人,谁是主人?我不仅是主人,我还知道阿普价值七千。

阿普的脸就有些挂不住,压低声音说,这种身价的事情,不要随便讲。现在大部分人,都是自己往脸上贴金,自抬身份的。我也要面子的呀。

于是我也压低声音说,有数了,下次我说你价值四万怎么样?

我们充满了友谊的窃窃私语,让阿朵姑娘很纳闷。但是她没有时间去细究,她必须不停地挥勺和颠锅,这让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颠锅的那只左手的胳膊,会不会因此而变得格外粗壮。

后来阿普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学着现代人的样子,他抽起了一支不知道从哪位客人那儿顺来的利群牌香烟。面对一团烟雾,他说他想起了一个牧女,那个牧女就叫阿朵,和这个会炒饭的阿朵长得其实挺像的。在那个遥远的秦朝,他爱上了牧女阿朵,所以很多时候,他都会从营房里出来,赶到一大片草地上,看着成群的羊吃草。所以阿普就希望战争早些结束,这样的话,他可以挥舞着一支皮鞭,帮着阿朵姑娘放牧大片的羊群。

在他稀薄如烟的记忆里,他分明能记得吹响的号角中,秦军驾着战车和敌人纠缠在一起,鲜血滚烫,热辣辣地飞溅在半空,像一片片红色的热粥。阿普不仅当过战车上的弓箭手,也当过戈手,还当过驭手,最后他指挥的战车越来越多,他希望自己率领的战车,像一群蝗虫一样能长驱直入地抵达任何地方。

而没想到有一天,阿普战死在疆场上。那是一次重大的战役,他率领的军队在三天三夜的激战中全军覆灭。在他飘忽不定的目光中,战旗斜斜地插在坡地上,到处都是断手残足以及开裂的身体,像是一只只被剥开的栗子。他被一支箭射中心脏而死,那支箭和风声一起抵达他的胸膛,荡开一条狭小细长的血路。那时候他跪倒在地,先是看了一会儿胸前的箭,以为那是心脏上长出来的一株新鲜的植物。接着他努力地抬起眼睛,望着无边的夕阳,然后他才觉得那疼痛的心脏,心里头最后想着的就是那个叫阿朵的牧女。所以他的灵魂飘荡到了阿朵家附近。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阿朵姑娘嫁人了。嫁人那天下了一场酣畅的雨,她是在雨声中走上一辆牛车的。上车之前,她对着天空说,阿普,我等不到你了。我得嫁人。

阿普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有些被感动。于是我认真地问他,你在说的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爱情?

阿普就点了点头说,爱情总是这样,最美好的时候,一定是还没有得到的时候。

看到我没有说话,阿普又追了一句,我只想过大杀四方,用腰间挂着的敌人人头建功立业,我没有想过不能让姑娘永远生活在等待中,因为我们在这人间的时间毕竟是有限的。

阿普的话仿佛很有哲理,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渺,也有些伤感。他后来说起了二呆,就是那个游方讨生活的木雕工匠。曾经在那个叫清的朝代,阿普在一天夜里找到了二呆商量,阿普说二呆师傅,你能不能给个面子,再雕一个阿朵。

那是一个冬天的清晨,应该是霜降节气时分。二呆从被窝里坐起了身子,他感受到木窗的缝隙传进来丝丝缕缕的凉意。主人家的那个傻瓜儿子,大概已经长到了十岁,在梦中突然惊叫了一声,好像是想要唤醒冬天。在这样的清晨,阿普对二呆说,阿朵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是放牧的,她有一大片羊群,多得跟天上的白云一样。我战死在疆场了,她也嫁人了,她不可能再嫁给我,这就是命。但是,帮我雕一个木头的阿朵你总可以,至少她能陪伴我,让我不至于像在秦朝的时候那样孤单。

阿普将军沉浸在他的故事里,原来他在人间游荡,一直要寻找的就是牧女阿朵。炒饭阿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一边挥勺一边好奇地说,阿普你们在说什么好玩的事,难道是在讨论最近上热搜的那对失踪的驴友吗?阿普没有理她,他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了一支利群牌香烟点上,在那升腾的烟雾里,他的思绪顺理成章地回到了那个落满了霜的清晨。

阿普说那会儿二呆打开了窗,他穿着贴身的粗布衣衫,站在窗口,让带霜的冷风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二呆身边的一口柜子上,一溜地排满了平凿、坦凿、园凿、三角凿、斜凿、剔地凿、蝴蝶凿……这些坚硬的铁器,是二呆的亲人,也是他的武器。二呆的手指头落在一把三角凿上,仔细地抚摸,他说我在东阳的木雕工匠里,手艺算是上乘,所以我相信我差一点是能进皇家造办处的。也就是说,我本来也能和我的东阳兄弟们一起,可以吃皇粮。但是我最后为了一个姑娘,停止了向北的脚步。她是我们隔壁县诸暨的岭北乡人,她绣的绣品好看得不得了,她所有的青春几乎是在绣楼上度过的。有一天我背着我心爱的工具,出现在她楼下,而她恰好推开了楼上的窗,从此我不愿再离开她。即便是老家东阳传来了消息,和我一起学木雕手艺的师兄师弟,还有我们县里好多赫赫有名的工匠,都报名参加了木雕工匠的甄选。据说皇家这次一次性征召五百人,要去皇城造一座殿堂,至少三年不能回家。

二呆没有去皇城。他在诸暨各个乡镇不停地给人雕各种木头,是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娶到心爱的姑娘。那姑娘的家人最终答应了二呆的请求,但姑娘最后没有嫁给二呆是因为她死于伤寒。二呆竹篮打水一场空,守了三个月的坟。一直守到坟上长出了青草,一直守到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姑娘的父亲对二呆说,你离开岭北吧,你不离开岭北,就忘不掉我家姑娘。二呆这样对阿普说,阿普,我后来离开了岭北,但我照样忘不掉绣娘。二呆又说,阿普我同你说,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绣娘来跟我告别,说她转世了,投胎在台州府的紫阳街,一户开餐馆的小老板家里,现在是一名男孩,让我不要再对她存念。

二呆想去找这户人家,又不想去找,因为找到了也是徒劳。于是在这样的纠结中,他四处找活干,一直到和一群工匠一起雕了一张千工床,一直到雕完了将军,上完了彩,就要离开杭州城的十五奎巷。冷风一阵阵吹进来,白霜覆盖下的院子显得有些萧条,阿普将军听完二呆说的往事,拍了拍二呆的肩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求不到的无须再强求。

二呆笑了,说,所以我劝你不要让我为你再雕一个阿朵姑娘,阿朵有阿朵的命,也有阿朵的路。

二呆接着又说,我还想要告诉你另外一层意思,每个人只能陪另一个人走一段,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分开,人生中最后真正能陪伴你的,一定是你自己。道理都懂,但真正能放下的没几个人。你看我脸上有一颗滴泪痣,我老家东阳法华寺的和尚慧能说,那是我前世死去的时候,爱我的人抱着我哭,眼泪滴落在我脸上形成的印记,以便来生相认。但是我一直以为,绣娘应该是和我此生相认的那个人,没想到绣娘却不是。

那天中午,太阳照暖了院子,主人家的傻儿子坐在屋檐下吃一碗油光光的红烧肉。二呆就是在这样的肉香中,离开了十五奎巷。走的时候二呆很深地看了案几上的阿普一眼,笑了一下。

我没有想到,阿普能在这炒饭排档上给我讲一通那么遥远的往事,突然之间我对阿普口中的二呆产生了好奇。那天晚上,我本来想的是喝一瓶啤酒,但没想到我竟然喝了三瓶。我对炒饭阿朵说,阿朵,我今天有可能要一次性消费五瓶啤酒。那天晚上,是很晚了的晚上,应该是凌晨两点多了,炒饭阿朵的男朋友来接她,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来的。这让阿普惊呆了,他以为炒饭阿朵是没有男朋友的,没想到人家男朋友从天而降,而且男朋友开电动三轮车的技术也是一流的。

那天男朋友问阿朵,那个穿得像一名演员的人是谁,看上去鬼里鬼气的。阿朵压低声音说,我也不知道,每天晚上都来帮忙。经过我的观察与推理,我觉得他的脑子可能有病。

听了这话,阿普就很难过。秦朝战场上的风吹草动,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打过无数场的仗,有许多场是伏击战,伏击战的要求就是安静再安静。在这样的安静里,他经常能听到风吹起一片草的声音。现在阿朵说他脑子有病,他就想,我的脑子是木头雕的,也许是真有病吧。

4

那天晚上,我是带着善财童子和龙女离开阿朵炒饭的排档的。夜色很凉,我走在武林路上觉得很畅快。我知道阿普自己会回去,会从办公室的窗口跃进屋内,安静地缩回成二十多厘米的样子,站在书架上。

但是第二天的清晨,我并没有见到阿普。

大刘又来我的办公室,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后说:我报了名参加副主任的竞聘,谢谢你把这个机会留给了我。你是我的好兄弟,以后我是副主任,就等于你是副主任。

我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我说你是副主任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就变成了我也是副主任。难道你是你儿子的爹,就等于我也是你儿子的爹?

大刘就笑笑,讪讪地不说话。我想了想说,大刘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上次你劝我竞聘,是来探我的口风啊。大刘说不是不是,我那是真诚地希望你当。我冷笑一声说,鬼才信呢。我又冷笑了一声说,不过,我现在要研究木雕了,我日理万机,开心得不得了。你要是出去的话,请帮我把门带上。

大刘走了。我把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狮子,重新铺排在了桌面上,然后拉开窗帘,好让阳光射进来,照耀这些狮子军团。木头陈年的气息在弥漫着,阳光却迟迟不愿进来。于是我一抬眼,看到的却是一帘的雨。暮春的雨下得稀里哗啦的,好像一场即兴的表演。那些雨雾在窗口飘进来,很快让狮子们蒙上了一层雾水。

这时候我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新闻,说是昨天晚上,凌晨四点,一位游荡在杭州街头的扮将军的剧组群演,见义勇为在之江路上救下了大货车下的一个女人。女人骑电瓶车,因为视线死角的关系,差点被大货车压在身下。那名演员用长枪横扫,拍开了女人,自己却被大货车卷在轮下。演员可能是受伤了,被就近送到了医院。但是在抢救和住院期间,竟然不见了。

这个消息令我沉默。我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面对着一群狮子发呆。我是这样想的,阿普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的七千块也就泡了汤。一直到这天夜里,我继续坐在一堆黑暗里,甚至还点了一支烟。我不太抽烟,所以黑暗之中的一粒火星亮起来的时候,我分明觉得窗口有个人影一闪。我说你回来了。阿普有气无力的声音响了起来,说,回来了。

那天我开亮灯,在书架上发现了断成两截的木雕将军。在漫长的午夜,我主要是用胶水在十分认真地粘合阿普将军。就在我完成粘合工作的时候,我听到阿普轻声说,我还是很想念阿朵。

我说哪一个阿朵。

阿普说,我想念牧女阿朵,也想念炒饭阿朵。但是想念归想念,她们都与我无关。

我冷笑了一声说,无关不是很好吗?有关的话累死你。

5

阿普后来又不见了。我想,他应该是去流浪了。他流浪的样子,一定很像电影《大话西游》里的周星驰,肩上扛着金箍棒,嘴里还塞着一只香蕉。那时候《一生所爱》的歌声就响了起来,周星驰大摇大摆,转身离去。阿普应该也是这样离去的。

我的日子,重归平静。大刘如愿当上了副主任,他头一件事情就是来我的办公室,神秘兮兮地合上门说:这次竞争很激烈,一把手说是他力挺的,不然一定被吴有德那小子抢走了。二把手说,他也投了我的票,自己人终归是要拉一把的。三把手还刻意地说,她为我拉票了,她至少游说了三个人,具体是谁,还是保密的好。我冷笑一声说,不要跟我说这些,老子对这些没有一点点兴趣。这让他愣了一下,他有些生气了,他说你不要假清高,你是不是没有当上副主任,就心里发酸。我老实同你讲,我这个人上去,主要靠的是才华。

那天下午,我也没有请假,直接就从办公室出了门。我打了一辆车,司机说,去哪儿。我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老子月薪高达一万二,有的是钞票。司机没说话,他大概拉过这样疑似脑子有病的客人。他把我拉到了北高峰的山脚下,花去了我五十八元钱,是个吉祥数。我坐着北高峰的索道,直接抵达了山顶。我摇摇晃晃,来到山顶的时候,看到一块石头上,站着手持长枪的阿普。他依然穿着鱼纹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说阿普,他妈的,人生真是何处不相逢。

阿普说,早就猜你要来北高峰,我就在这儿等你。我要离开杭州了,我想去看看大海。我没有见过大海。

阿普又说,你知道大海是什么样的吗?

我本来想说,大海都是水,是无边无际的水。或者说大海像天空一样辽阔。但是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够准确,这会令我这个学中文的很没面子。我就这样站在风中,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时候,阿普突然惊讶地说,你的右眼下,怎么长出了一粒痣。风一阵一阵吹着,北高峰气息独特的风中,我打开了手机摄像头,果然看到我的右眼以下,新长出一粒生机勃勃的痣来。

很久以后,不远处灵隐寺的钟声传了过来,一声一声,飘飘荡荡,丝丝缕缕,钻进了我的心房。所有的往事,在我眼前像快镜头一样,疾速地掠过。我看到了我像蚂蚁一样忙碌又无用的人生,看到了向山下窥探的眼神,看到了一群杭州人物,比如白娘子和许仙,比如苏小小,比如苏东坡,比如白居易,比如李泌,比如法海和尚,比如济公和李叔同……他们行走在苏堤上,他们经过了断桥,他们在无边的春色中,在西湖潋滟的波光中,一路向前走着。也就在这时候,我的眼泪滚滚而下,我很清楚,我长出了一粒滴泪痣,是需要用泪水来浸泡和浇灌的。这让我想到了从未谋面的二呆,他同我一样,也有一粒滴泪痣。这时候的山顶上,一个背着工具箱子的清朝男子,一步步微笑着向我走来。我猜测,他的工具箱里,装满了各种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雕刀。我看到了他右眼下,形状清晰的一粒滴泪痣,于是就问,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会雕木头的清朝东阳人二呆。男人点了点头说,我就是你,你也是我。

阿普将军就是在这个时候下山的,大概走出有几十米的时候,我突然叫住了他。我说阿普。

阿普将军站住了。我说阿普,大海是响彻云霄的钟声。

阿普将军继续往前走去。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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