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5年5卷|阿信:可能存在的图书馆(组诗)
[落日下的大海]
当你点燃手指,感觉不到疼痛。
当你吞咽时间灰烬,更多的灰烬淹没你。
吹奏是艰难的,但不得不
继续向着苍茫吹奏。
拥有一座森林,不意味着同时拥有
森林的黑暗。
光的狮群越过栅栏
你的眼睛被刺瞎。
[从山中回来]
当我从山中回来,我还在想
山塘中那些被钓到水桶又被放生的
艳丽的罗非鱼——
一收一放之间,它们
经历了怎样的一个下午?
[在棕榈树下]
——蛙声激越。
——星空沸腾。
在厚厚的棕榈腐叶和象鼻状壁管褶皱深处,
没有什么是不能遗忘的
包括飞行、迁徙,创伤与爱。
在浓密的遮蔽中——时间停止
——一对雨燕栖息。
[可能存在的图书馆]
圆形。内置十万经书——
在星空下旋转,在
流经天际的大河边,旋转。
高耸的书架,蒙尘的典籍,
黑暗、弯曲、迷宫一样的
过道和走廊,等待着
它的读者——
星象般凸起的神秘字符,
被皲裂的指腹,一排排擦亮。
[摇滚时代的一次远足]
卸下羊毛。卡车
在沙土路上颠簸,驶向落日。
你反复提到那个卧轨自杀的诗人,而我
一遍遍在唱:一无所有。
青春短促、灼热,像途中经过的
一座暑期学校:门窗紧闭,荒草包围。
多年后在电话里说起那次远行,
诸多细节,俱已模糊。我们住过的
桑曲河边的那顶帐篷,
它的颜色——深黑,还是褐中带灰?
——已无从确认。只记得
在它之上:星空熣燦,平生仅见。
[山 行]
沿河谷一侧山道徐行。
树木投下浓荫,虫鸣
来自目力不及的石罅、草丛。
闪烁、跳动的光斑:腐叶和苔藓之间
一条暗溪,一把提琴,溅鸣音符;
内心有一只斑鸠,一只俊鸟
应和着,伴随自由、舒畅的呼吸。
当我抬头,群峰匍匐脚下
夏天带着炫目的湖泊,收集云朵。
[玛曲之忆]
大风吹——
星辰熄灭。群山的
灰烬散落。河流的
腰带飘远……
牛羊,一堆堆
混淆黑白的石头
天边滚动。
我放弃多余的想法,紧抱马头。
[隐秘的秩序]
我见到一匹倒毙于路旁沟渠的马,
在碌曲至玛曲中途。
蝇群。黑血。围观者。混乱的交通。
我们被迫滞留。人群聚集在路基上,
惊恐地看着
一群秃鹫分食一匹马:
掏空的腹腔,散落在草丛间的内脏……
三只秃鹫在那里撕扯,五只在围观,
七、八只,站在后面的缓坡,
用尖喙梳理羽翎。坡顶
一面平缓的草地
几百只秃鹫在那里静静起降、踱步、蹲伏,
仿佛不远处发生的死亡事件
与正在进行的一场饕餮,与它们无关。
死亡从不稀缺。面对死亡
它们有一种令人侧目的从容,
或许还遵从着某种隐秘的秩序。
[工 地]
雪呼吸。天地静默。世界
一个刚刚冷却下来的工地。
最后一个从现场撤离的
是那个拖着沉重黑胶软管的浇注工。
[落 叶]
无风而坠,这深秋的隐喻。
在我们说着话,行经湖畔
一片因经霜而色素沉着的草坪。
脆薄的黄叶,边缘微微卷起。
它们卷起的边缘暴露着凸起的筋脉
和布满啮痕的虫洞。
在我们脚边有火苗跳动。在我们
低头捡拾时,灰烬般熄灭。
[山中叙事]
雄狮蹲守山门,诸神环列两厢。
万山之宗,白云和雪线的冠冕下面
昆仑神的眼眸似睁实闭——
这么多人啊,少有的
热闹场面!
等他们离开,山中
又会重归寂静。
[飞 行]
马达轰鸣,机翼振动,
飞行器摆脱地心引力,向空中攀升。
如果取消预设的目的地,如果
持续攀升——
茫茫宇际间,就会多出一块自由、
回不了家的陨石。
【阿信,生于1964年,甘肃临洮人。著有《草地诗篇》《那些年,在桑多河边》《惊喜记》《裸原》等诗集。曾获徐志摩诗歌奖、昌耀诗歌奖、《诗刊》陈子昂年度诗人奖、屈原诗歌奖、陆游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