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长篇小说《龙凤歌》论略
我以为,胡学文的长篇小说《龙凤歌》最突出的成就是塑造了一组群雕般的人物形象,并且通过这些人物形象表达了对生命的某种理解,在今天,这是特别值得称道的。
人物塑造曾经是长篇小说的基本追求。衡量一部长篇小说是否成功,主要看小说是否塑造了尽可能多的具有艺术光彩的人物形象。一部长篇小说,如果仅仅成功地塑造了个别人物,那还不能说很优秀,只有每一个与故事发展有着一定瓜葛的人物都具有独特的魅力,才堪称优秀作品。但这样一种观念,这样一种评说长篇小说的标准,后来在相当程度上被有意无意地忽视和抛弃了。当长篇小说不再致力于人物形象塑造,小说中的人物,即便是那些主要人物,即便是小说中的主人公,哪怕每一页都出现,也始终是面目模糊的。所有的人物,面目有着同样的模糊,人物在性格上,在语言上,没有明确的区别,甚而至于人物形象的区分度接近于零。人物都像影子一般在书中出没。读完了,合上书,所有人物也影子般消失了。但胡学文的长篇小说《龙凤歌》不是这样。小说中的人物,只要与故事发展有一定关联者,胡学文在塑造他们时都没有丝毫马虎,都努力写出人物性格的独特性和丰富性。读完小说,合上书,那些人物,马秋月、朱光明、麻婆子、大姐、二姐、朱红、朱灯、朱丹、霍木匠、朱印、毛莉、罗响,甚至刘长腿、杨疙瘩,都不是像影子般消失,而是仍然在眼前活跃着,仍然在脑海里哭着、笑着、蹦着、跳着。
小说家塑造人物,其实受特定的精神力量的牵引。作家本人的精神兴趣在哪方面,就会偏向于从哪方面描写人物。作家本人的审美兴奋容易被哪些事物激发,就会更多地以叙述这些事物的方式进行人物形象塑造。同样是塑造得很成功的人物,同样是具有艺术光彩的人物,人物的精神气质往往有着或显著或微妙的差别。有的作家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主要是想表达对社会的政治、经济意义上的理解、困惑,小说中的人物就更多地体现为那种政治动物、经济动物,他们的“人性表现”更多地表现为人的政治属性、经济属性。有的作家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主要是想表达对人性的丰富性、幽暗性的理解和困惑,小说中的人物就更多地体现为那种精神动物、灵思动物,他们的“人性表现”就更多地表现为人的动物性、天使性和魔鬼性。《水浒传》中的人物虽然性格各个有异,但整体性地不同于《红楼梦》中的人物。托尔斯泰小说中的人物,也整体性地有别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人物。而胡学文创作《龙凤歌》,我以为主要想表达对“生命”的理解与困惑,所以尽管小说中的人物个性不同,但以不同的个性表达着独特的人生态度、生命意识。
《龙凤歌》中的人物,又往往有着互补性。有时是同质性互补,有时是异质性互补。所谓同质性互补,是两个人物在基本的精神气质上是相近、相同的,他们以共同的人生态度诠释着对生命的理解,以相互认可的方式携手并肩地坚守着他们的生命立场。所谓异质性互补,是两个人物在基本的精神气质上是冲突的,甚至是水火不容的,但他们以表面上尖锐对立的人生态度,显示了在生命意识上的深层的相通。
一
朱光明、马秋月夫妇,无疑是小说中的核心人物。朱光明是乡村能人,是乡土社会罕见的人物,而马秋月则有着更多的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的秉性。这夫妇二人在人生态度上,在生命意识上,构成那种同质性的互补关系。
小说为朱光明与马秋月的结合设置了一种奇缘。马秋月的家离朱光明的豆庄相距颇远,本来二人无缘相识,但枣红马扮演了媒人的角色。朱光明初中没念完便回家务农,显然是因为父亲是一个随时可能被批斗的人。朱光明虽然初中没毕业,但聪明过人,在那时的乡村也算得上才学超群。对木匠活,朱光明无师自通,且成为手艺远超同行的巧匠。小说中特意写了那晚马秋月的父亲马天借住朱家,朱光明为马天演奏胡琴。朱光明拉的那把胡琴,像临时组装起来的东西,但“曲调声起,马天不由喝彩。如流云刮进心里,要把他带飞”[1]。特别让马天感动的,是朱光明拉出的曲调充满了欢乐。马天此前听过的胡琴曲都是乞丐拉的,“比黄连还苦”,“朱光明的曲不但没有仇苦,反欢喜得要蹦跳起来。再瞧朱光明,混杂的神色不见了,纯净如洗。他的眼睛再度放亮,像阳光下的湖水,本就清澈,吸纳了缕缕金丝,又倾力吐出,那亮便有了厚度”[2]。年轻的朱光明,其神情,其气度,其整个的精神状态,与所处的环境,与正遭受的命运,形成强烈的反差。命运是如此悲苦,境遇是如此恶劣,饱受歧视而根本看不到前途,但年轻的朱光明内心自有光明在。是朱光明的天聪地灵和博学多才征服了马天,更是朱光明在如此处境中的乐观、豁达和干净征服了马天,以至于马天主动提出要把女儿马秋月嫁给朱光明。在介绍自己的女儿时,马天特意说明女儿“也读过初中,关键是她会画画。画花画草画树,画蝴蝶画家燕,最会画的是喜鹊,安个魂就可以飞起来。和朱光明一样,她也没正式拜过师,自个儿学的”[3]。朱光明和马秋月夫妇都是读过初中的人,这在那时的乡村要算文化人,算知识分子。更何况,朱光明擅长拉胡琴,马秋月擅长绘画,这就使得朱光明、马秋月把自己与此前那些以乡土社会为叙事背景的小说中的正面人物区别开来。此前的以乡土社会为叙事背景的小说,塑造了众多勤劳、善良、正直、刚勇的农民形象,但大多为文盲,尤其那种慈母式的女性多是不识字的。而《龙凤歌》精心塑造的核心人物朱光明、马秋月不但是乡村知识分子,而且各有艺术禀赋,这是值得特别一提的。
马秋月患有梦游症,小说以马秋月的一次梦游开头。马秋月在睡梦中走到了旷野,朱光明和朱灯父子追寻过来。这样的事情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春天,在秋天,在炎夏,在寒冬,马秋月都曾在深夜里跑到旷野,而朱光明则必然也在深夜里追寻过来。这一次又是如此。深夜里追寻梦游的妻子已是家常便饭,但朱光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厌烦、怨怒,倒是始终不失其平和、幽默的心态。这当然显示了朱光明的善良品性。朱光明与马秋月结婚后,堪称琴瑟和谐,生活再艰难,朱光明的脸上也不会失去微笑。朱灯和朱红是孪生兄妹,俗称“龙凤胎”。而八年后,马秋月又生下儿子朱丹。朱光明和马秋月这对夫妇人生态度、生命意识的同质性互补,在对待朱丹的“身世”上表现得特别典型。朱丹长得不像朱灯、朱红,也丝毫没有父亲朱光明的影子,村人们开始怀疑,开始议论。看着朱丹与朱家人毫无相似之处的相貌,马秋月自己也怀疑起了朱丹的“血缘”。原因是马秋月患有梦游症,梦游时,会把贴身的衣服脱掉、丢弃,赤身裸体地游走在暗夜里。既然自己不止一次地在睡梦中游走于暗夜的旷野,既然马秋月的“裸身梦游便成了公开的秘密”,那就完全可能给某个男人以可乘之机。马秋月开始怀疑朱丹身世后的心态写得很精彩:
一根无形却锋利的针就这样插进马秋月的身体。她暗暗地一次又一次地在朱丹脸上寻找朱光明的印记,脸盘、额头、眉毛、眼睛、睫毛、鼻子、嘴巴、牙齿、下颌、头发,只差用放大镜观照汗毛孔了。也许是心理作祟,越端详越不一样,耳朵倒是像的,都是圆弧形,耳垂均往里折弯,马秋月欣喜若狂。但再次瞅,又觉得有差别,顿时万分沮丧。难道真的发生过什么,而她始终沉于梦境,所以没有任何记忆?她不能肯定,但也难以否定。
臆想的闸门一旦开启,便不再由她控制。莜麦地、豆垄边、沟渠里、树林中,星光黯淡,月色朦胧。神不知鬼不觉。开始结束。结束开始。一幕又一幕。[4]
马秋月多么希望在朱丹身体上发现一点与朱光明相似、相近、相像的地方,似乎发现了一点,始而喜悦,继而更加严格地审视、鉴定,而在更加严格的审视、鉴定后,必定能发现相似中的不似、相近中的不近、相像中的不像,于是喜悦变成失望、变成哀伤、变成加倍的惶恐。
平时,每遇烦难,马秋月总向朱光明讨主意,而朱光明也总能以他的睿智、豁达和乐观,化解这烦难。但这一次情形不同,这是与朱光明关系最密切的事情。马秋月难以开口。既然村中人早就对朱丹的身世有了怀疑,早就在窃窃私语,以朱光明的聪明、敏锐,又怎么会不早察觉出朱丹的长相与自己、与朱家人毫无相似之处?马秋月肯定无数次偷偷观察过朱光明的神情,看朱光明是否对朱丹的身世有了疑虑,但朱光明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察觉。终于有一天,马秋月向朱光明把事情挑明,而“朱光明突然笑了,我以为什么事呢,你这是自寻烦恼”,马秋月放心不下,追问朱光明:“如果真像别人说的那样呢?你不计较?不嫌弃……我和朱丹?”[5]马秋月得到的回应是:
朱光明没有任何犹豫,不嫌弃,不生育的人家还抱养呢,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爹亲娘爱,视如亲生。就算有你说的那种可能,也是你的骨血。你的,就是我的。这比抱养的可亲近多了。
马秋月想象过很多可能,绝没想到朱光明是这样的态度。于她而言,可谓惊天泣地。她眼睛潮湿,但仍然惴惴,你说的可是心里话?
朱光明掷地有声,我对天起誓![6]
在乡土社会,能够以这种态度对待儿子的身世的人,是极其罕见的。毫无疑问,朱光明早就对朱丹身世有过疑问。以他的身份,以他的敏锐,他应该是第一个怀疑朱丹血缘的人。疑虑很可能只存在了一根烟的工夫,然后朱光明便像踩灭一颗烟头一样,在心里把这疑虑踩灭。
朱光明对待此事的态度,没有丝毫的虚伪。这是因为朱光明有着这样的生命意识:生命的价值远高于血缘的价值。
二
如果说朱光明、马秋月这两个人物在基本的精神气质上是同质性互补关系,那麻婆子和朱红这两个人物在基本的精神气质上则构成异质性互补。麻婆子是《龙凤歌》中着墨颇多的人物,是一个有着极其独特性格的人物。朱红无疑也是作者用心塑造的人物形象。麻婆子与朱红,这一老一少两位女性,性格上差别极大。在小说中,别的人尤其是朱红的母亲马秋月,对麻婆子十分尊敬,甚至奉若神明,朱红却对麻婆子有着明显的鄙视。当别人对麻婆子恭恭敬敬时,朱红则刻意表现出不恭不敬。麻婆子历尽沧桑,宠辱不惊,永远气定神闲;朱红性情火爆,刚烈勇猛,随时准备“战斗”。麻婆子与朱红在性格上,在人生态度上,处于两个端点,似乎尖锐对立,但世间事,往往端点与端点的距离最近。尖锐对立的两种东西,往往有着深层的相通。
麻婆子这个人物塑造起来难度很大,比塑造其他人物难度都大。麻婆子的经历,麻婆子的处世风格,很容易让读者产生反感、厌恶,但这显然不是作者想要的艺术效果。既要写明她的人生经历,否则难以解释她的处世风格,却又要让读者非但不反感她、厌恶她,还要产生崇敬,这很不容易,胡学文做到了。
麻婆子并不姓麻,脸上也没有麻坑,只因爱嗑并善嗑麻籽,就被人叫成麻婆子。这当然不算一个好称呼,但麻婆子并不在意。在麻婆子的观念里,名字就像衣服,穿在身上是自己的,脱下来就与自己无关。麻婆子解释为何不在乎别人如何称呼自己,因为她曾经有过许多名字,雅一点的有牡丹、宝钗、玉仙、桂花、小红等,俗一点的有白肉、长舌,每个名字背后,都有着长长的故事。麻婆子为何有如此多的名字和故事呢?据麻婆子自己讲,她十五岁被迫成为妓女,过了二十年,新政权建立,在被政府教育改造半年后,嫁给了在城里拉车的孟响,婚后随孟响回到了豆庄。麻婆子自己没有生育,也没有抱养孩子,只和孟响一起生活。麻婆子活得极其坦然,甚至不妨说,坦然是麻婆子基本的人生态度。麻婆子坦然地叙说着曾经的经历,没有丝毫忸怩,这反让别人无法歧视她、轻蔑她。坦然地、没有丝毫羞愧地面对自己二十年的妓女生涯,这无疑也是一种人生态度,也显示着一种对生命的理解。如果妓女生涯是肮脏的,那么,麻婆子对这段人生历程的态度,让人感到肮脏的只是皮肉,麻婆子的心灵是干净的。
特殊的人生经历,让麻婆子对人生的许多方面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麻婆子从不生气,似乎人世间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她生气,没有什么人值得她与之计较。别人对她尊敬,她坦然接受;有人对她冷眼相待,她也毫不在意。麻婆子自己不干活,丈夫孟响活着时,靠孟响养着;孟响死了,麻婆子仍然不干活,但活得很好。麻婆子有一肚子故事。村中一些人喜欢夜晚到麻婆子家听她讲故事。麻婆子讲三国水浒、隋唐五代、岳家军、杨家将等历史故事,也讲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神怪故事。麻婆子也讲自己当妓女时经历的事情、耳闻目睹的事情。在麻婆子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坦然地对人叙说的。但有一件事,麻婆子从来不讲,那就是她的家庭身世。“有人问,她只说记不得了。平平静静,没有丝毫悲伤哀怨,成了豆庄一个谜。”[7]从未有家人到豆庄看望麻婆子,麻婆子也从不到豆庄以外的地方去。麻婆子无疑早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丈夫孟响在豆庄也是孤户,没有任何亲人。孟响活着,孟响算是麻婆子的唯一的亲人,孟响一死,麻婆子便成了“彻底的光杆”。麻婆子十五岁离家,不可能不记得自己的家庭出身。她之所以从不提及,一定有着特别的甚至骇人听闻的故事。可以说,身世是麻婆子内心的隐痛。麻婆子也是有着自己的隐痛的。身世方面的隐痛,加上二十年的不幸生涯,才使得麻婆子有了那种特别的从容、淡定,特别的坦然、宽容。
麻婆子见多识广,站得高看得远,又有一肚子故事,因此得到了豆庄许多人的崇敬。马秋月就是特别崇敬麻婆子的人。但朱红从小就对母亲的崇敬麻婆子不以为然。朱红的处世方式、人生态度,看起来与麻婆子形同水火。朱红敢于战斗,也特别善于战斗。朱红与各种各样的人战斗。当人们对朱丹的身世议论纷纷时,朱红表现得特别勇敢。“朱红的战斗老早就开始了。和二姨,和武三女人,和所有给母亲泼污水的男女。”[8]“她生在和平年代,但始终在战斗,生来如此,命中注定。”[9]
小说写了朱红与他人的许多次战斗,大的战斗有好几次,小的战斗就更多。小说开篇不久,麻婆子到朱红家蹭早饭,马秋月对麻婆子恭敬有加,朱丹也被麻婆子简短的故事逗得笑喷,以至于把碗里的丸子全部倒给麻婆子。只有朱红对麻婆子冷脸相向,反唇相讥。这算是一次小小的战斗。面对人们对朱丹身世的怀疑,朱红的表现是:“她常牵着朱丹的手,故意往人多的地方去,从来不躲。彼时她就知道,躲是没用的,也是无能的。母亲拦不住她,退而劝她别当着朱丹的面。她偏不,绝不避讳。朱丹听见又如何?那些闲言终究会钻进耳朵,听得多对他才好。而且,朱丹在身边,她更有底气和斗志。朱丹就是她的武器。似乎不妥,可事实如此。”[10]朱红十二三岁时,就因为武三女人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而与武三女人大战一场。朱红牵着朱丹走在街上,武三女人热情地与姐弟二人打招呼,并随口说了句姐弟二人“长得可不像”。这“纯属没话找话”,并无恶意,却让朱红勃然大怒,立即对武三女人破口大骂。连最恶最脏的话都骂出来了。武三女人“气昏了”,朱红则“大获全胜”。丈夫刘长腿是朱红自己选择的,为此也曾与母亲战斗。但婚后的刘长腿总是与别的女人鬼混,朱红决定离婚。离婚是一场战斗。为了两个孩子不被刘长腿带走,朱红采取了隐忍式的战斗方式。是自己要离婚,刘长腿不同意,如果采取强硬的方式,两个孩子就不可能都归自己,朱红决定进行一场长期的战斗,目的是逼迫刘长腿放弃两个孩子的抚养权。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让刘长腿主动提出离婚。朱红不动声色地实施着自己的战斗计划,最终如愿以偿。朱丹开货车时因超载而被追赶,一头扎进了冰河。追赶的人本身就没有执法权,见朱丹扎进冰河,没有施救,任由朱丹死在冰河中。朱灯倾向于私了,如果赔偿令人满意,这事就算了,因为打官司会十分麻烦。而朱红坚决不同意私了:“短暂沉默后,朱红极冷静地,哥,你说得都对,但这官司必须打!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哪怕十年呢,我不信十年打不完一场官司,躺就躺呗,在哪儿不是躺?人没了,要钱干什么?不要这笔赔偿,毛莉和儿女也饿不死。挣钱的路多的是,有胳膊有腿的,怕什么?”[11]
敢于战斗,善于战斗,不在乎战斗中的受伤,甚至也不害怕最终的战败,这是朱红的性格特征,也可以说是朱红的人生态度。这似乎与麻婆子是两个极端。但是,麻婆子也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平和,如此超然。年轻时的麻婆子也一定是敢于战斗并善于战斗的。麻婆子十五岁离开家乡,很可能像朱红一样,十来岁时即在家乡与人战斗过。二十年的特殊生涯应该也是一部战斗的历史。麻婆子曾讲述过一次收拾嫖客的事,这就是一次与嫖客的战斗。正因为年轻时有过几十年的战斗历史,才有后来的与世无争;正因为年轻时有过几十年的刚烈勇猛,才有后来的平和宽容。有了几十年的战斗历史打底,有过几十年的刚烈勇猛,后来的与世无争、平和宽容,才是绵里藏针,才是有本之木、有源之水。年轻的朱红在人生态度上,在人格风范上,与年老的麻婆子构成异质性互补关系。这两种人生态度,两种人格风范,虽然尖锐对立,但难分高低,都具有正面意义,都放射着精神的光辉。而朱红在敢于战斗、善于战斗几十年后,很可能也会向平和宽容转变,很可能在人生态度、人格风范方面,也变成麻婆子式的与世无争。朱红离开豆庄,先在小镇五台开裁缝铺,后来把裁缝店开到了县城。步入老境后,朱红可能会回到豆庄,很可能扮演麻婆子在豆庄的角色,成为麻婆子在豆庄的接班人。
三
《龙凤歌》中,次要一点的人物,也各有个性。大姐、二姐、霍木匠、刘长腿、杨疙瘩等,都形象鲜活而丰满,这里就不一一分析。我以为,胡学文《龙凤歌》的叙述语言也是值得一说的。在刻画人物时,对细节的捕捉往往十分传神,而一些地方性俗语的运用也为作品增色。
马秋月是小说中的第一号人物,是作者特别精心塑造的形象。或许也因为作者对马秋月这个人物分外有感情,在叙述马秋月的言行举止时,总是特别有意味。小说上卷第五章,这样写马秋月发现几株巧瓜瓜后的表现:
八月初的一天下午,收工早了些,马秋月想去草野上揪些野韭菜。转了一遭,没瞅见半根,往回走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几株巧瓜瓜。巧瓜瓜是一种野瓜,拇指大小,中间粗两端细,脆而甜。常长在地头路边,往往等不到成熟就被摘了。这几株巧瓜瓜与苍耳混在一起,没被发现,个个长得滚圆饱满。马秋月因为激动,摘的时候手竟然有些抖,似乎担心它们长了翅膀突然间飞走。又担心有人抢夺,回了好几次头。摘完,马秋月没有马上离开,感激而又怜惜地看着仍盈盈蓬勃的瓜秧。巧瓜瓜和蘑菇一样,今年长在哪儿,明年还在哪儿,不挪窝的。它们藏在苍耳中间,似乎就是在等待马秋月。马秋月暗记在心,若没人发现,就永远是她的。[12]
这是在改革开放前的困难时期,几颗脆而甜的野果对于孩子来说都是难得的美食,既然如此,它就不是轻易能见到的。这几株巧瓜瓜因为被苍耳掩护着,一直逃过了路人的眼睛。马秋月寻找野韭菜,却意外地看见了巧瓜瓜,惊喜异常,伸手去摘,手竟然因为激动而有些抖,又怕正好有人路过,而来抢夺这野果,边摘边频频回头。摘完了,马秋月没有马上离开,是下意识地驻足,也是有意识地停留。巧瓜瓜都摘下了,马秋月对这长出了巧瓜瓜的秧禾怀着感激。驻足一会,向这秧禾行注目礼,这是下意识的行为;明年这里还会长出巧瓜瓜,必须仔细观察一番以便记住这地方,这是有意识的行为。这一番叙述,细致而准确地表现了马秋月此时此地的内心活动。
马秋月带着巧瓜瓜往家走:
马秋月一路想着朱灯朱红争吃巧瓜瓜的样子,悄悄笑了几次。看见家门时,大有女人忽然闪进脑子。不知怎么就想起大有女人,没有防备,好像猛被绊了一下,她趔了趔,放慢脚步。大有女人抱着万金串门,万金要么含着糖,要么抓着苹果、枣子、柿饼,朱灯朱红都蹭吃过,特别是朱灯。万金手也松,有时没等大有女人说话,他就给了。至今马秋月没给过万金什么。这么想着,马秋月越发惭愧,咋就忘了这个呢?万金未必欢喜,可这份心是不该少的。马秋月责备着自己,拐往大有家。[13]
马秋月为偶然发现了巧瓜瓜而欣喜,而激动,是因为这巧瓜瓜可让两个孩子大大高兴一番。走到自家门口,突然想起了大有女人,脚步便放慢。“好像猛被绊了一下”,这比喻十分新颖贴切。这表现的仍然是马秋月的心理活动。这样的心理活动,让读者感受到马秋月心地的善良。马秋月的慈爱,心思的细腻,替他人着想与知恩图报,便是通过这样一些细节的叙述得以表现。
当然不仅仅在塑造马秋月时才有精彩的语言表达。朱红带着朱丹走在街上,武三女人主动与姐弟二人打招呼,并无恶意地说了句朱丹“长得可不像”,却引来朱红的破口大骂,武三女人一时不明白朱红为何反应如此激烈,但即刻便明白了。小说这样叙述了武三女人瞬间的神情变化:
武三女人说,我不过——忽地顿住,瞧瞧朱丹,再瞅瞅朱红,眼神有了变化。一绺极淡的笑从嘴角飘起,随即被她咬住,吞咽回去。[14]
武三女人本来是无心地说了句“长得可不像”,朱红的过激反应,反倒让她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明白“真相”后,她想笑,但嘴角的笑意一闪而逝。说这笑“随即被她咬住,吞咽回去”是很妥当的表达。“咬住”“吞咽”,两个寻常的词,在这里用得很新鲜。武三女人之所以想笑又不敢笑,是怕这笑招致朱红更激烈的骂,但她虽然迅捷地把嘴角的笑意“咬住”并“吞咽”了,还是被敏锐的朱红及时察觉了。朱红当然懂得这一闪即逝的笑表达的意思:
武三女人的神情略显怪异,朱红当然读懂了,这令她更加气愤,如风中的芦苇,不受控制地颤抖。[15]
于是,敢于战斗也善于战斗的朱红,对武三女人发起了更加猛烈的攻击。
《龙凤歌》中,不少地域性的俗语,也让人一读而难忘。马秋月决定克服各种困难自家打月饼,困难之一是没有麻油,要借。但“马秋月不打算向母亲张口,至于二姐,也不可能,两口子宁可露腚也不苦嘴”[16],而大姐则是“过日子没比的,如果能把脚印捡起,她也会拾回当柴烧了”[17]。“宁可露腚也不苦嘴”和“如果能把脚印捡起,她也会拾回当柴烧了”,这是两种生活方式,也是两种人生态度。上卷第六章里,大姐又这样评价二姐,“若是你二姐,我万不会答应,房檐头能吃,也得让她掰下来煮了”[18]。这与“宁可露腚也不苦嘴”表达的是同一种意思,但又有着别样的意味。上卷第八章里,马秋月因对朱丹的身世产生怀疑而焦虑,而惶恐,去向麻婆子求助,麻婆子“目光变得尖锐”,说:“你这性子怎么不改?随便捡一团破绳,就给自己捆个疙瘩?”[19]也是虽有些粗俗却极其具有表现力的说法。
《龙凤歌》耐人寻味之处很多,这里只是很简略的谈论。
注释:
[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胡学文:《龙凤歌》,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第37页、37页、38页、266页、272页、272页、12页、377页、406页、377页、473页、119-120页、120-121页、263页、263页、128页、131页、182页、282页。
作者单位:王彬彬 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