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5年第5期|盛可以:冒险家
1
小船如柳叶,船身不过一步宽,首尾微翘。她和他站在船里,他前她后,相距不过一尺来宽。他一出生便在这条河上闯荡。他从容操控。激流中船身轻盈如飞。她看见河流突然消失,褐色峭壁横挡在前,船仍然疾速前冲,眼看就要船毁人翻,船身突然腾空,他像玩滑板那样,双脚带船跃起,瞬间一个急转弯,身体带着船身避开峭壁,铲入河流。一切近乎炫技。
太阳明晃晃的。两侧崖石高耸,足有数丈之高,仿佛是被巨斧劈砍而成,崖顶上的树木茂盛连天。白色大鸟在林中起落。这时水流渐渐平缓,水面闪烁着梦幻般的粼粼波光,船只前行时仿佛驶入了稀泥之中,那摩擦声宛如轻柔的呢喃。
他们还是那样站立着,他前她后,引领着她。她的心开始荡漾。他的白背心已经濡湿粘身,裸露在外的小麦色肌肤冒出点点黄金,汗珠像昆虫,停在他发达的虎头肌上。他是一尊雕塑,两耳金黄薄脆,倾听天地来风。她想他转过头来,看一眼她脸上的人间烟火,她会趁机赞美他刚才人船连体的飞跃是多么迷人。
一个身怀绝技的导游,不必满嘴聒噪,沉默着便能领人进入奇妙的风景。她想在文章中这么开篇,此刻她想象笔管里满吸他肌肤的麦黄汁液,在心灵的纸上淌出了灿烂阳光。
当她把译成土语的行程单交到他的手中,她便是失去了战地与敌人的勇士,此时,怀揣长矛铁戟的语言兵器只是一堆废铁,她只好独自拂拭,保持它们的锋芒。但她在沉默中并未停止和他的交谈。她听见他的声音充满热带雨林的潮湿,夹杂黑夜丛林的神秘忧伤,如亚马孙河绵延不绝。她一向倾倒于言语生辉的男人,没料到沉默竟然更具魅力,使一切的健谈者显得卖弄。他的沉默是姜太公的直钩,她张开嘴咬住了。她感觉他被烈日炙烤得躯体滚烫,热浪扑面。
有一阵她陷入沉思。她并不真的热衷于探索自然,再美的风景在她眼里也是平常寡淡,她喜欢冒险,体验刺激。
他始终没有转过头来看她,但似乎接收到了她的所有信息,表现默契妥帖。他们似乎在沉默中熟悉彼此。系船上岸,进入原始森林。他折下带叶的树枝挥驱蚊虫,在前头披荆斩棘,她踩着他的脚印,用树叶拂扇着热浪与蚊虫。有蒸雾凝成的水珠滴落。她闻到一股腐烂混合着花草新生的气味,古树遮蔽天日,湿气钻进裤腿,皮肤汗津津的。食肉毛毛虫正在啃吃一只蜗牛,她知道它们像变色龙一样,会伪装成落叶上的斑点、青苔,甚至树枝。
他径直带她回了家。她的行程里并没有这一项。但正合她意。
2
这是一栋U形建筑,由木头建造,外墙上长满厚厚的绿苔,红色的蘑菇顶圆润且富有肉感。屋外是一圈圆木铺成的悬空长廊。门窗洞开。一只细腰猫像一枚哑弹从窗户发射出去,落在丛林里。
房间的陈设简约而规整,干净利落,却莫名弥漫着一股荒冷的气息。她踏入屋内,顿感一阵异样的阴凉袭来。她曾经幻想过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和一个男人,过一种原始粗野的生活。这种幻想在她进门的一刻似乎已经实现。她不禁心荡神迷。
墙上挂满了动物骨骼和皮毛,还有标本。风干的半截棕熊仿佛从墙外钻进来的。一个她不认识的动物脸上带着神秘而狰狞的神情。各种藤条制作的工具呈现日常生活的状态。每一扇窗户望出去都是风景,深渊幽谷,河流,被树枝涂抹的天空。丛林生活并不是想象中的茅草屋和裆部一块遮羞布的原始,这里甚至还有咖啡壶等现代生活器皿,看得出主人并不经常使用,受冷落的器具带着郁郁寡欢的神色,没有烟火气。咖啡桌上躺着一块长方形牌匾,刻着“冒险家旅馆”,也是灰蒙蒙的。
有一瞬间,她本能地手痒,差点动手收拾屋子,像个女主人那样按自己的想法调整布局,将沙发与咖啡桌挪到窗前,那里有一窗肥硕的绿叶,摇动阳光,弄得波光粼粼的。但她很快意识到这么做为时过早,自己初来乍到,还未和他建立任何关系,随便动人家的东西会留下没有修养的印象。
她循着他的手指推开了一扇房门,迎面一抹花草的清香。室内经过精心布置,但并不舒适。桌子上的花瓶里插着粗大的野花,很难想象他还有这种闲情逸致。她仰面倒在床上,开始幻想他倒下来的样子。柜门外的一角衣裙吸引了她,爬起来打开衣柜,吃了一惊,柜子里满是女人的衣服,有时髦的,有性感的,也有传统的,风格迥异,款式多样,不过清一色都是绿色。
冒险与刺激升级。
作为一个自我放逐者,她并不介意路途的风景,更不担心任何未知的危险。
柜子里唯一的红色,是一双红色的高跟舞鞋,明艳娇媚,妖冶不羁,鞋面的褶皱证明鞋子曾经有过主人。她看着红鞋子,一股神秘的力量怂恿着她,伸脚穿上鞋子,大小合适,脚底忽然仿佛触电般一阵发麻,她感觉整个灵魂被什么东西攫住了,说不清是惶恐还是快慰。
忽然间,人声喧哗,骤急的鼓点敲打着耳膜,音乐像野兽奔出丛林,禽鸟尖叫,群鱼蹦跃出平静的亚马孙河面。她循声而去,经过悬空长廊到U字尽头,从手指宽的门缝中窥见里面篝火闪烁。婚礼舞会刚刚开始,一群游客与土著一起狂欢,他们互相牵着手像野蛮人那样嗷嗷唱叫。几个头发卷曲蓬松的男人,全身赤裸,腰间仅一片小布条;穿草裙的赤脚女人疯狂地抖动身上的肉,贝壳坠饰与双乳一起晃动。
导游的背影出现在她的视野,他很快转过身,朝她这边走来。只见他穿着白衬衣,领口打着黑色蝴蝶结,带着被太阳暴晒过的微笑。她心惊肉跳。他判若两人。他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从她的视野外牵出一个穿黑色吊带裙的姑娘拥吻。
姑娘的黑发在他怀里倾泻,脸被遮蔽,她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两腿瓷白。他将姑娘抵在门背。
他们的身体撞击着房子。
她听见一地泥泞,喘息如雷声滚滚,碾过她荒芜的身心。
她骚动,燥热,想离开,腿却长在地上。
在偷窥带来的刺激中醒来,她发现自己和衣在床,脚上穿一只红舞鞋,另一只落在地上,身体处在某种亢奋状态。
她脱下鞋子放回原处。睡前看见什么,就会梦见什么,她总是这样。她感觉空气中有一丝异样,似乎有人进来过,自己的脸上像是蒙着陌生人的目光。
她闻到了烤肉的香味,意识到自己睡了一阵子,匆忙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向香味散发的地方。
桌上摆了食物。导游正用木质餐具拌沙拉。她像个受宠的妻子坐下来,用刀叉分解烤得焦黄的兔子。
3
第二天早上,他仍穿着白背心和宽松长裤,坐在门廊编织什么。做手工活时,他像知识分子伏案研读般严肃迷人。她猜他是编网捕捉野猪,也许还适用于棕熊、鬣狗。她期待他带她去打猎,想看看传说中的食人鱼、扁斑奎蛇、凯门鳄、角雕……她厌倦了写那些庸俗无趣的游记,她需要各种冒险。夜晚她期待门被敲响。只听见黑暗中传来各种声响,她能听见蟒蛇在草丛中穿行,老树根正在吸取地底下的水分,水蛭紧紧地附在树皮上。
放逐者坐在台阶上,听背后的他手中窸窸窣窣,心里产生某种家庭与日常的温馨。他仿佛是个冷面侠客,带一个女人回家,对她照顾周到,却不正眼瞧她一下。他平静从容,她却渐渐凌乱,他似乎已经俘获了她的心。她的幻想多了起来,甚至想到要在这里天荒地老地过下去。不过好奇心浮了上来,她想聊聊那双红舞鞋。她曾经想象过那个女人,虽然无法从一柜风格杂乱的衣物中归纳她,但红舞鞋说明她有着性情放纵的一面。那么,她是谁?她在哪里?他为什么安排她住在她的房间里?
后来他搁下手里的活,拿着把铁锹走进丛林。她开始写文章。她完成工作想起吃午餐时,桌上已经摆好食物,依然是一只烤好的兔子,眼珠子突起,好像盯着她看。她好像和他已经过起了日子,却又不知道他忙什么,吃什么,睡在什么地方。
夜晚,她拨亮松油灯,红舞鞋幽光闪烁,她站在那儿,仿佛悬崖边上犹豫的人。她又穿上它,昏昏欲睡,体内有股激流直冲耳膜,发出一阵巨浪卷洗沙滩的声响。
一片辽阔的水域,在月光下平静安详,粗壮的椰树在地面投下阴影。她第一次看见夜空里飘浮着暗白的云朵,景色如油画般朦胧。她听见礁石后边有人说话,从他们所使用的语言能够判断出,他们并非本地人。
“其实你才是真正的探险家。”男人说。
“我只是个没头脑的傻瓜。”
“必须带你离开这儿。”
“他不会放手。”
“我在想办法。”
“这是他的丛林,我们转不出去。”
他们突然停止了交谈,仿佛在摸索对方的身体。她听见他们的缠绵搏斗。紧接着男人的嗓子里发出一个沉闷的音节,女人也哼了一声,很快恢复安静。
一个人倒拽着一具尸体走向丛林,几分钟后返回来拖另一具。
月光下导游的身影清晰,他平静从容,像猎人处理猎物一般。一双高跟鞋遗落在沙滩边,玻璃或铁质的鞋跟泛着银光。导游捡起鞋子,坐下来慢慢擦拭鞋上的泥灰,直到它们在月色中幽红冷艳,这才抱在怀里消失在丛林中。
4
切拼出来的水果盘证明导游心思细腻,手指灵巧,这和他的外表反差很大。一只烤好的兔子趴在碟子上,刀叉分摆两边。兔子面目狰狞,嘴张牙露,眼睛鲜亮。她原本饿了,看见兔子这副模样胸口一堵,差点没吐出来。她一口没吃,端杯咖啡靠着门外廊柱醒神。天空涤净无渣,没有鸟飞过。他仍然在专心编网,用力扯紧绳结时身体后仰,虎头肌凸显。那是一张紧密坚实的网,连犀牛也顶不穿它。她不再猜想它的用途了,她的兴趣完全集中在他的身体,她窥见他体内隐而未发的热带风暴,她愿意在他的肆虐下披头散发,东倒西歪,或被连根拔起卷向九霄云外。她不想否认心里潜藏的幻想,每个出游的人心里惦着的未必是风景,风景是灰色的幌子,当她随他回家,风景便成了背景。
但他无暇顾及。他像丛林一样神秘,身体流线勾出的版图遥远而陌生。没有导游,她不知如何踏入这片领土。过去她也曾骑马征战,赢得过臣民与土地,但得而复失,一次屠城后她的他化为尘土,从此她心扉紧闭。
晚饭仍是烤兔子,但多了一钵黏稠猩红的汤,她尝出了鱼肉、番茄和辣椒以及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她喝下一小碗,浑身毛孔张开。她想起昨夜梦里所见,不禁用舌尖搜索可能的可怕的味道。没有腥味。她暗责自己神经质。自打住进这儿,总像没有睡够,红舞鞋诡异诱人,梦消耗她,她贪恋梦的新鲜刺激。她甚至将梦写进文章,冒充旅途见闻。
他穿着白衬衣,领口打着黑蝴蝶结。她一怔,恍如梦境。只见他把黑色吊带背心裙搭上椅背,红舞鞋放在膝头,用毛巾小心地擦拭它们,仿佛给婴儿洗面。她心里颤动,顺从地穿上了红舞鞋和黑裙子,一切合适得体,修裹出她的身材,两条瓷白的长腿笋一样从裙子底下长出来,红舞鞋闪亮如新。
她的体内涌起一股骚动与燥热。
他带她参加了一个舞会,一到那儿他就扔下她忙于应酬。场面熟悉,她仿佛来过。后来明白这种仪式只是展示当地的婚俗,专门做给游客看的。然后不同肤色的人和土著一起狂欢,烤兔子、鳄鱼、蟒蛇、蚂蚁。她不时搜索他的身影。他判若两人。他脸上带着被太阳烤晒过的微笑,举止绅士,像一盏台灯,散发的暖光吸引了阅读者。看上去他们聊得挺愉快。
音乐声很吵。她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发现门已封死,而去前门需要穿越整个大厅和人群。她只好站在偏僻的角落,看那些半裸的舞者,内心用词语描述一切,即便处于惊愕状态,亦未停止:他的笑如麦浪荡开,他是身披灿烂阳光的牡马。
过于突然,她反倒不知所措。没有任何过渡,他径直拿起她的手,将她扯到怀中吻她。他将她抵在门边,她感到自己陷入金黄的泥沼中。
她正在经历她曾经看到过的那一幕。
5
放逐者差不多被晒成了导游那样的肤色,头发枯草一样披散蓬松,宽大的布灰裙外裸露很多肉。她跟他到河里捕鱼,去丛林打猎,静默时只听竹箭嗖嗖,猎物因疼痛而尖叫,或者一阵窸窣逃遁。打猎的过程紧张严肃,他会在任意地方把她放倒,阳光直射,她微闭着眼睛,他的身影像着了火。她听见大地上动物世界的声音,闻到阳光灼烧的滋味,最后她长成了一株植物,被他狠狠摇曳,发出簌簌的声音。起先,这是愉快的,打猎结束,她拎滴血的小尸体,他扛大件的,归途中,她感觉自己就是万兽之王。然后接二连三的梦扰乱了她,她为此惶恐,直到她遇到梦见过的那个男人,她记得他的声音,他说“我必须带你离开这儿”的那种腔调。
男人戴着牛仔帽,背一个古怪的行囊,里面装有数不清的工具。放逐者好久不曾跟人说话,差一点忘了还有语言这回事。当她用词渐渐流利,她倾泻了一大筐话语,它们像活鱼一样蹦跳,像水果一样四处滚动。他尽力去捉它们,为这个野女人会说相同的语言感到惊奇。
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她告诉他,她来自哪里,她是自我放逐,可现在她想回去,回到原来的地方。
放逐者梳了头,换了自己的装束,男人看清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都市女子,裸露的皮肤像涂了金黄的油,眼里还有些杂草荒芜的颜色。
男人说他是探险家,喜欢这份冒险的职业。半年前,他在“欢乐旅馆”住过两宿,他描述那时旅馆的兴盛,经常爆满,有的艳遇变成了婚姻,有的暧昧留下了遗憾,他属于后者,他在舞会上认识一个姑娘,他们欢快跳舞,那姑娘像柳条摇摆,他们彼此生情,可那姑娘不辞而别,突然消失。回城后他去姑娘的家里找她,她的父母却把他带到警察局录口供——姑娘没有回家,她失踪了。冒险家说,后来陆续有女客从“欢乐旅馆”失踪,消息传出去,这里便萧条了,没有人敢拿生命冒险,如果是食人鳄干的,也许能找到一些尸体残骸,这是他再次来到这里的原因。
导游像动物那样盯着她和探险家,人类无法从动物的眼睛里读懂它的思想,也许他什么也没想。他只是那么盯了两秒,转身走了,背影是友善的,不久便拎回一只滴血的袋鼠,挂在树上剥皮。
导游总在那棵树上杀动物,树干浸了血,变成暗红色。
探险家从导游剥袋鼠皮的动作中感觉他在表达某种意思,他明白,导游也没有放他走的意思。
“我们会有点小麻烦。”探险家对放逐者说。
6
探险家来了之后,放逐者彻底失眠,一整天穿着红舞鞋,等着做梦,但连盹儿都不打。
探险家看着她穿的红高跟鞋,说他认识这双鞋,他曾在鞋子的绊带上靠里面打了一个扣眼。她脱下来看鞋子,果然和他说的那样打了新孔。他说有天晚上那姑娘觉得跳舞时鞋子太松不跟脚,影响她的舞姿,他便临时想出这个办法。
放逐者愣了一阵,连续的失眠使她脑海一片混乱,她无法把零碎的细节组合起来,甚至都忘了探险家是谁,他们怎么相识的。探险家暗自搜查这栋建筑,到附近转悠,有一次还跟踪导游,但一无所获。探险家越来越倾向于食人鳄是凶手,可是放逐者讲述的梦境干扰了他,她说到舞会,导游和一个穿红高跟鞋的姑娘亲吻,她始终没看清舞者的脸,但她描述的长发与白皙的双腿,是探险家熟悉的,属于那个失踪的姑娘。
夜色降临,月光洒下来。湖水辽阔平静。椰树和礁石的影子弄出一些不规则的图形。
探险家和放逐者在湖边寻找什么。过了一会,他们背靠礁石休息。
“其实你才是真正的冒险家。”探险家说。
“我只是个没头脑的傻瓜。”
“必须带你离开这儿。”
“他不会放手。”
“我一定能带你走。”
这熟悉的对话让放逐者瞪大眼睛。
她来不及说话,梦境已再次发生。
【作者简介:盛可以,20世纪70年代出生于湖南益阳,后移居深圳。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北妹》《死亡赋格》《野蛮生长》《息壤》《建筑伦理学》等。曾获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入围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等20种语言在海外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