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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国味道,都在这里了
来源:解放日报 | 胡学文  2025年10月19日09:59

临汾的阳光刚猛,但没有闷胀感,热却通畅。人若躲于树荫,立马凉爽许多。即便一小块荫翳,间有光束筛漏,也是清爽的。而尧庙的树浓荫覆笼,置身其间,有进了空调房的感觉,比如我面前的这棵。

准确地说,是两棵,它们因为拥抱太紧,似乎长在了一起。“柏抱槐”,柏在外,枝干沧桑,有千年树龄了吧;槐在里,枝条壮硕,仍在向着天空生长。槐怎么会从柏树的身体里生长出来,这是个谜。也许鸟衔槐种掉落柏树间,也许风携槐种飘荡柏树间,也许什么人故意栽种……答案已不可考,总之两棵树长在了一起。尧庙有一口井,曰尧井,传说井开凿于尧时代。尧井东南西北皆有古树,除了“柏抱槐”,还有“柏抱楸”“鸣鹿柏”“夜笑柏”。同为不解之谜,却有不同传说。这些传说为古树注入了神秘色彩。就尧的功德和光彩而言,古树及传说不过是零星注解。

临汾地名为隋炀帝更改,在此之前更长的时日里,它叫平阳。我更喜欢平阳这个名字,古色古香,有跳跃感。

平阳曾为尧都。关于尧都的所在,史上有不同说法,记载也有差异,而襄汾陶寺的发掘为平阳提供了部分佐证。立于尧庙古树下,我想象着曾经的尧都状貌,想象着尧都的袅袅炊烟,想象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尧民,想象着炽燃的篝火和婉转的歌声,生出些许向往。

尧之都城,已湮没在岁月的尘烟里。据说尧活了118岁,即便在今日也是福寿。自然法则,天地同理。尧去了,尧庙建起来,且执着地在大地上生长着。

最早修建的尧庙,其一在山东曹州济阴县,两汉碑为证,有记载说济阴有尧的坟墓;其二便是山西临汾的尧庙。《魏土地记》曰:“平阳城东十里汾水东原上有小台,台上有尧神屋石碑。”就此可知,晋元康之前,尧庙已经存在。在平阳修尧庙,自因尧都之故吧。

我无意作尧庙的地理考证,引述只为证实其历史之久远。唐高宗李治显庆三年(658年),临汾尧庙由府城西南再迁至府城南2.5公里左右,即今天的尧庙所在,距今已有1300余年历史。唐是个雄浑大气的朝代,尧庙宏伟壮观、楹室甚多,可惜没有被完整保存下来。后代所建也未能完全续存,因为战乱、地震、风霜、雨蚀,尧庙屡遭毁坏,但魂魄仍在。可以说,尧庙比那些古树的生命力更为顽强。

广运殿是尧庙的中心建筑,大殿里帝尧端坐中央,两侧立像是他的四大重臣:四岳、后稷、羲和、皋陶。四岳手持祭祀占卜用的蓍草,掌管祭祀占卜。蓍草又名一枝蒿、锯齿草、蜈蚣蒿,菊科植物,可入药;后稷手执嘉禾,司管种植稼穑;羲和拿的是璇衡,他掌管天文星相、制定农历;皋陶则提着绳索,因掌管司法、制定法律,所以他的相貌较其他三臣威严。《史书》还记载,帝尧时宫廷台阶缝隙里生长着一种瑞草,名字叫蓂荚,农历每月十五日前,日生一叶,十五日之后,日落一叶,遇到小月,一叶蔫而不落。观察蓂荚长长落落,便可知道是晦是朔,因而也称历草。蓂荚仅生于文献和传说中,其状只能凭想象了。

尧的身边定然不止这四大臣,更多的人站在唯有他看得见的地方。

去往陶寺遗址,很有些迫不及待。

襄汾在临汾南,傍汾水中下游,两地相距超过30公里。襄汾也为古地,由汾城和襄陵合并而来,战国时均为魏国城邑,襄陵因晋襄公陵墓在境内而得名。晋襄公没有其父声望大,但也算得上明君了。陶寺遗址在襄汾的陶寺乡,距今4300至3900年,属龙山文化晚期。陶寺遗址的发现、发掘可谓漫长,1958年,山西考古人员在陶寺村周边田野调查时发现了大量灰色陶片,次年,中国科学院考古专家进行了4次大规模调查,确立了其作为龙山文化超大型聚落的地位。1978年正式开始考古发掘,2025年,陶寺遗址被列入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发掘的不过是部分,但就这部分亦足够震撼。

我看到了最早的都城遗址。依今天的标准,黄土夯就,青沙铺地,算不得真正的都城,但就面积之广阔、规模之宏伟、布局之周密,后世许多城池怕亦难以望其项背。都城有生活场所,有墓葬场所,有教化场所,有娱乐场所,东西南北,规划齐整。一个人如果不为生计奔波,一辈子可以生活在这座大城内。

尧的时代,对时令的认识已有了相当的经验和深度,陶寺遗址可以证明这一点。二十四节气被誉为“中国第五大发明”,天文、农事、物候、民俗、文化,精确而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清明前后,栽瓜种豆;秋分收稻,寒露烧草。关于节气的谚语很多,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靠谚语的指导就可做到春种秋收。二十四节气怎么来的?我想其形成必是相对漫长的过程。《尚书·尧典》曰:“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同时,尧派遣官员分赴四方观测特定星象,羲仲驻东方嵎夷,观测鸟星,确定春分。羲叔驻南方交趾,观测火星,确定夏至。和仲驻西方昧谷,观测虚星,确定秋分。和叔驻北方幽都,观测昴星,确定冬至。

没有望远镜,怎么观测?陶寺遗址在一定程度上给出了答案。

观象台该是陶寺遗址最震撼世界的发现之一。它是半圆形的夯土建筑,上有13道缝隙状的夯土柱。人站在观测点,透过缝隙观测远处塔山的日出,可以确定冬至、夏至、春分、秋分等20多个节令。这和《尧典》的记述惊人地契合,至少4000年前,先民们已懂得如何识天了。

陶寺遗址独有的还有许多,如陶制扁壶,其上有朱砂写的两个字符,笔锋清晰。壶不大,是盛水工具,造型朴拙。其更大的意义在于那两个穿越时光仍然夺目的字。其中一字被专家认定是“文”,另一字有“尧”“易”“命”等多种解释,可能是比甲骨文更早的汉字,据说早于甲骨文400年。

再如彩绘陶盘。陶胎灰褐色,通体磨光,口径约40cm,高7cm至11cm,盘内壁以朱砂绘制蟠龙纹,给人的第一感觉很像蛇。细观,其身蛇状、鳞如鳄、耳如虎,该是先民想象出来的龙样,它口中含一植物,有说是禾苗,有说是祭祀的神草。与鼍鼓、石磬等礼器组合放置,陶盘该是有相同的作用。迄今仅出土4件,想来也只有王者拥有。

那么,陶寺遗址是不是曾经的尧都所在?说法也不一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是都城,且是与尧同时期的都城。

襄汾再往南就是曲沃了,其境内的沃水蜿蜒回转,且土地肥沃,故而得名。曲沃始于西周初期,3000多年,这个名字没被任何皇帝包括王莽这样的命名大王改过,我想除了形似神合,也因它是晋国的龙兴之地。

晋国的始封者唐叔虞是武王之子、成王之弟,传说年幼的唐叔虞跟周成王玩耍时,将一片桐树叶剪成玉珪形状而被封诸侯国“唐”,其地在“河汾之东,方百里”。周王室前后封了50多个姬姓封国,唐叔虞封地土地肥沃,和成王的关系应该近于其他兄弟。叔虞的都城叫鄂,据推测就在临汾盆地,具体位置已不可考。其子燮父把都城迁到明确的晋地,并用作国名。文献记载,“康王九年,唐迁于晋”“燮父徙居晋水旁”。青铜器的铭文也说“王令唐侯伯于晋”。

晋国博物馆在曲沃县曲村镇,依托曲村——天马遗址的晋侯墓地而建。从叔虞封于唐,其子燮父改唐称晋,至公元前376年韩、赵、魏三家分晋,晋立国660年。春秋,晋为五霸之一,战国,韩、赵、魏仍并于七雄之列。其史何以久?其风何以盛?博物馆虽没有全部答案,但给予了指引。鸟尊、猪尊、兔尊、晋侯苏钟、鸟盖人足盉、格公方鼎等青铜器具,玉串、玉蚕、玉蝉、玉人、人龙复合玉佩等玉石器,还有彩陶钵、肩耳罐等陶瓷器,无一不是造型奇特,制作精美。三晋的能工巧匠们不只技艺精湛,还有着浪漫的气质和丰富的想象力,一定程度上把生活艺术化了。

晋国定然视凤鸟为吉祥之鸟,多件青铜器物上有凤鸟纹饰。那件青铜鸟尊,则是一只青铜“彩”鸟,其实是鸟和象的复合体。鸟尊高39cm,算得上大鸟了,一只伫立回首的大凤鸟。其头高冠,凤尾下弯,恰如象鼻象头,而象鼻内卷,与双足正好形成三点支撑。器皿上有纹片,有的如羽,有的如云。象头有眼,年代久远,略模糊了些,似乎犯困,显得更为淡定沉稳。更奇的是鸟背上立了一只雏鸟,凤鸟回首与雏鸟凝望,很有些母子情深的意味。

鸟尊出土于晋侯燮父墓葬,是晋侯燮父的宗庙祭祀礼器。其内可盛酒,背上的雏鸟其实是盖钮,盖内及腹底铸有铭文“晋侯作向太室宝尊彝”。史学家看重这行文字,我更着迷于鸟尊的设计,这是我迄今见过的最具艺术性、最富有寓意的酒器。

动物形状的青铜器,栩栩如生的当数猪尊和兔尊。猪尊四脚扎地,腰身细长,其嘴前拱,其尾上翘,看上去有些蛮。盖钮碗状,倒扣于背上。兔尊一为爬状,前肢点地,后腿弯曲,正欲起跳的样子。另一为匍匐状,双目炯炯,两耳向后并拢,四腿蜷曲,像是躲避天敌,时刻准备逃离。

玉石器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人龙复合式玉佩。整体看上去是屈膝蹲踞的人形,是侧着坐的,脸扁圆,目有神,似乎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在等待心上人。其脑后和头顶有龙饰,龙尾上卷。胸腹间也饰有龙纹,张口吐舌,尾卷成钩状,既为龙爪,又兼作人的身躯和手足。这件器物似人似龙,亦人亦龙。人与龙奇巧在成为一体。玉佩,自然要佩戴的,在靠近人头的龙尾端有一圆孔,该可系佩。不由想起诗人大解,他一向随身携带紫光电筒,辨玉是他的嗜好。我不怎么懂玉,但也看得出此玉密实而细腻。王者的玉,自然不凡。

另一件人龙复合式玉佩,人形也是屈膝蹲踞状,不过是仰视,其目深情,如一母亲,目光落在道路尽头,等待儿女的身影闪现。她脑后匍匐一龙,胸前则雕琢着卷曲的龙纹,龙仍是张口吐舌,卷鼻上翘,似乎亦在祈盼着什么。亦为奶色,被时光长久浸泡,越发纯净细腻。

慢慢地走,慢慢地看,600多年晋国味道,都在这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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