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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住在边境的人
来源:解放日报 | 陈思呈  2025年10月19日10:00

9年前,我在茫然中开始了家乡的乡村漫游。那时我需要一些系列化的写作,我选择吾乡作为写作对象。语言上的便利,使我的行走极有收获。但我多数时间还需要留在广州陪家人,且我在广州还有一份松散的教职。于是,我又把足迹引入广州的大街小巷,并延伸到可以当天来回的珠三角地区。不知不觉中,我的工作模式变成了“城乡漫游+写作+教书”。

那些年的漫游中有很多珍贵的瞬间。有一次,一个老船工跟我讲到几十年前在韩江上“放竹排”的细节。他用谚语来描述“行船人”和“种田人”的区别。后者是“日双夜也双”,前者是“半夜如托梦”,把行船人的孤独漂泊表达得又心酸又喜感。还有,“种田白一圈,行船全身乌”——这要说到岭南四季烈日暴晒。种田白的那一圈,是因为穿了大裤衩。行船的人为何全身黑呢?说是江上常常空茫无人,衣裤又常被江水打湿,干脆都不穿了。

这可以称为吾乡船家诗经。它们都正在消失中。随着最后的行船人离世,我们将没机会得知,在江上连续漂流几天的放排人曾以什么心情站立在水面。

有一次,我在村里认识了一个多年前从越南过来的女性。那段时间,我住在她家,非常真切地体验到一个女性以什么样的时间统筹能力和力量,支撑起一个家庭的运转,而这种运转,是在以体力为重的乡村社会,主体还是一个“孤鸟入丛林”的外乡女性。她讲她如何3个月学会听本地话,如何半夜到山上放鞭炮吓退偷袭柑园的野猪,如何像男人那样去砍树、搬水泥。

从2020年开始,我很少回家乡,而是把足迹更多地转移到珠三角地区。当时我接到一项工作,参与一部和顺德相关的纪录片拍摄。后来我参与的程度很浅,但对顺德的介入很深。

顺德乡村有很多河涌和池塘,有天我在杏坛镇龙潭村的池塘边拍照,手机掉进了池塘。池塘的主人、养鱼的大哥纵身跳进水里并飞快地潜进塘底,久久没有动静。他好一会儿才浮上来,对惊惶的我说一声“没事”。随后他又潜下,如是三次,方把我的手机摸上来,他说摸个手机比摸河蚌难多了。

路涌村也有很多河道,奇怪的是该村河道上方结了一张网,系在河两岸的栏杆上,网上落着零星的鸡蛋花。原来是村民接住这些落花,回家煲汤或煮茶。而河渠旁边的石长凳上,偶有一些男人光着膀子躺卧,岭南乡间常有类似的场景。李白的“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也差不多如此吧?不对,李白的青林中怎么可能有一张用来接落花的网呢?这难以复制的诗意,若非亲自到场,我怎能遇见。

2021年,我开始在广州开设写作课程,后来又到广州市老年大学开了阅读和写作课,学员中有很多本地人。当他们带着我回到他们的童年现场,我认识了以前从未认识过的广州。

我们确实总是通过人来认识一个地方的。70多岁的学员阿富带我到东湖边,看那棵从他童年就伫立在那里的鸡蛋花树。当年,他爬到这棵树上坐着的时候,才七八岁;另一棵鸡蛋花树伫立在学员阿冬的童年。那是在高第街许地的一个小杂院里,阿冬在这里从7岁住到20岁。现在这个小杂院,如果把里面的结构摊开,就是一部天然的长篇小说。

海珠区前进路的深夜街头,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我与研究生物学的好友在路边摊吃夜宵。路边的黄葛榕展开了它恢宏的落叶计划,这是独属于广州的春天的奇观,好友说,这种落叶叫“细胞程序性死亡”,也叫编程死亡。跟病理性死亡所不同的是,时序一到,新叶的基因表达就启动,老叶的细胞凋亡也开始表达。

这个说法让我想到,每个人的生命史,也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死亡及重生。如同苏珊·桑塔格说的“我们与自己的关系,不是认同的关系,而是变异的、创造的、革新的”,我觉得正是这种“不认同”驱使我不断行走。

我生命中的那个阶段,因为经常在城市的边界线徒步而成了“住在边境的人”。我“盗用”了《美食祈祷恋爱》中的名词。作者认为每个人都会有一个“代名词”,而女主角的代名词就是“住在边境的人”。虽然小说并不是很对我胃口,但这个代名词太打动我了。

我想成为一个住在边境的人。也许我已经是住在边境的人了。在我看来,“边境”的意思是保持边缘、保持变化。住在广州,也如同住在“边境”,我在这座城市所待的时间远超过我待在故乡的时间,而即便在故乡,我们也都是异乡人。我们都在这个星球上短暂地流浪,却对经过的地方永恒地爱着。我经常记录我待过的地方的一些东西,记下如“雪狮子向火”般快速消失的时光。这就是我的爱,以及我为这份爱所做的一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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