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山》:在大叙事中实现创伤的自我救度
《紫山》是孙惠芬继《寻找张展》之后的一部新长篇小说。小说出版后可以说“好评如潮”。我觉得这确实是一部需要认真对待的作品,无论对作家孙惠芬还是对当下文坛都非常重要。原因就在于孙惠芬不仅处理了外在世界的事物,处理了可以看见的事物,更重要的是,她处理了人的内心情感领域,处理了我们“看不见的事物”。文学主要在人的内宇宙展开,处理人的思想、情感、精神、心灵事务。这是文学首先要承担的功能。在乡村题材领域,我们要表达这个时代的“山乡巨变”,但还要表达那些“不变”的事物,比如人的情感世界的丰富、迷茫、复杂和矛盾,对人性的关注等,是作家永远要思考的内容。
《紫山》写农民汤立生因为怀疑堂哥汤犁夫和自己的妻子冷小环情感“出轨”,他难以隐忍而服农药自杀。小说这个核心情节是孙惠芬从生活中搜集到的一个真实事件。在作家此前的作品中曾经出现过,将这个事件整合进小说中,孙惠芬通过想象,集中书写了汤立生肠胃溃烂、临死前三天展开的故事。这三天,汤犁夫、冷小环回顾了他们的人生。观水有术必观其澜,人生亦如是。人生不是你经历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什么。他们虽然不是大人物,但回望来路竟也如此令人震惊。孙惠芬试图还原两人的过去,重要的是要探究和表达他们不曾被了解的隐秘内心,进而探究人性中能够通约的爱、悲悯和体恤有关的善,并由此发现人如何能够和过去的生活和解。这与佛教的“放下”有关,所谓和解就是放下。汤犁夫在非洲参与援建铁路时曾身陷险境:他开车陷进了沼泽,险些毙命。但这个情节显然是为了丰富汤犁夫的人生阅历,并为他后来遭际的幡然醒悟做铺垫;但当他堂弟汤立生带回了弟媳妇冷小环,他竟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他的弟媳妇。这个心理的不伦之恋让堂弟汤立生死于非命。这一核心情节使汤犁夫陷入了绝境,他和冷小环背负的是当代的“罪与罚”。这使我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陀氏写的是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受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认为自己是个超人,可以为所欲为。为生计所迫,他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阿廖娜和她的无辜妹妹丽扎韦塔,制造了一起震惊全俄的凶杀案。经历了一场内心痛苦的忏悔后,他最终在基督徒索尼娅姑娘的规劝下,投案自首,被判流放西伯利亚。作品着重刻画主人公犯罪后的心理变化,揭示俄国下层人民的灵与肉的苦难生活。《紫山》当然与《罪与罚》完全不同。其实汤犁夫和冷小环并没有真的出轨,他们是“情感出轨”。这个情节设置,与孙惠芬的审慎有关,作家的性格也是作品的命运。这一审慎为后来他们的心理解脱做了最重要的铺垫。假如他们是真的出轨,不仅要负有法律责任,而且人物如何走出这个困境,是非常难以想象的。当然,无论汤犁夫还是冷小环,能够走出至暗时刻,还与他们的前辈有关,比如慕云水、三叔。但是,最重要的力量还是当事人自己。
《紫山》有大众文学的元素,这不是说小说写了男女之情,任何文艺作品都不可能不写饮食男女。而且生活中的“三角恋”古已有之。春秋战国时期吕不韦、子楚和赵姬的“三角恋”;刘邦、吕后与戚夫人的“三角恋”;白居易写唐玄宗、寿王李瑁、杨玉环之间纠葛的《长恨歌》;《红楼梦》中的宝黛钗故事;当代著名小说《白鹿原》中黑娃、鹿子霖和田小娥的三人情感;还有《一句顶一万句》中杨百顺的老婆吴香香,趁杨百顺外出采购,和杨百顺的朋友老高私通,等等。西方同类题材小说更是汗牛充栋,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查泰来夫人和他的情人》等。或者说这是一个永恒的题材,被不断书写的原因非常复杂,但我发现这络绎不绝的写作依然没有让读者厌倦。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作家对人类情感理解的丰富性以及这个题材的千姿百态。我们说《紫山》有大众文化元素,但它不是大众文学,它的“三角恋”关系,只是小说故事的外壳,而小说真正要讲述的,还是关于人性的深度、复杂性和丰富性,并对人的终极关怀一直深情注目。
孙惠芬自己说,小说的故事确实来自她的一次访谈。她在《瞬间之谜:长篇小说<紫山>创作谈》中有详细介绍。还有《紫山》的神秘文化元素。紫山的命名是有说法的。紫山是座神山,无论何时只要晴天,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绛紫色。但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紫山的出现要有阳光的照耀,更需要心灵的明亮。她在创作谈中说:“下乡第一站,就来到了那座常年被紫雾笼罩的老黑山,它是《紫山》这个题目的来源,这样的选择自然顺应了天意。十几年前,朋友给矿老板打理矿山,知道春天我常在乡下,一连三四年,他都在农历三月十六这天,喊我到矿山参加祭山活动,所以这一带的地貌、风土人情,我并不陌生,也听了太多故事。然而,十几年过去,除了老黑山上的紫雾被记住,其他都成耳旁风了。”应该说,《紫山》的创作无论核心情节还是关于紫山的神性,都来自于生活给与的灵感,如果没有生活的感召,包括小说中那些神性的元素是不可想象的。在我看来,这是孙惠芬长篇小说创作一次有声有色的超越。当然,这只是《紫山》的一个方面。小说下卷写了冷小环离开小峪沟进城,也离开了汤犁夫。这一处理是化解两人情感困境的一种方式,也是情感困境自我救度的方式。这种方式不是让人物因此销声匿迹烟消云散,而是从另一方面丰富或升华了人物性格,比如冷小环“杰瓦号”开张、缫丝厂做强等,在汤犁夫、冷小环以及乌老道、林广大等村民的努力下,小峪沟重新复兴。虽然小说改变了原来的走向,但我觉得,在当下的语境中,小说能有某些方面的突破和新的元素,就已经不易。《紫山》让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作家孙惠芬。
小说上下两卷结构上似乎有些断裂,上卷是人性、人的情感的纠葛、缠绕和难以逃离的困境,下卷则回到了当下流行的“山乡巨变”主题。这一结构是有难度的。小说不仅要写舒适的“可能性”,更要写出它不那么丝滑的“不可能性”。那些还没有“咬合”好或“断裂”的所在,恰恰是值得我们注意和探究的。因为生活的确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