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5年第10期|何鸟:真的有火车这种东西(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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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又一次问妹妹,你确定我真是大胡子方太远埋葬过的第五十个人吗?姐姐的嘴动了动,那嘴唇又瘪又皱,像一束未来得及展开就被晒蔫的花蕊,往里收缩得很厉害,翕动的方式是颤颤地一伸一缩。妹妹说,我确定,你真的是大胡子方太远埋葬过的第五十个人。顿了顿,姐姐又问道,那你怎么确定我是大胡子方太远埋葬过的第五十个人呢?不等妹妹回答,姐姐就自己已经回答上了:“哦,我是糊涂了,那个草纸册子里登记得明明白白,‘吴云朵,1920年出生,云州镇江边寨人,1942年2月死于滇缅铁路江边寨工段’。”
姐姐喃喃自语:“原来我是死于滇缅铁路江边寨工段。可是,一个人怎么可以死两次呢?”妹妹回答不上来这样的问题,姐姐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自己必将第二次死去。说到死,姐姐何止两次。似乎过了许久,她突然又抬起头,双眼盯着澜沧江对岸,恍然醒悟般地说,我记起来了,那是早晨的事。她又伸手摸摸妹妹的脸,确定距离后,说那天早晨怪得很,已经过了辰时太阳才慢悠悠地出来,而且一出来就掉进澜沧江里去了,乌鸦成片成片地在江面上徘徊翻飞,几乎隐去整条大江,住在江边穿风岩岩洞顶上的老鹰可能想将太阳叼上来,朝大江俯冲而下,结果叼上来一条乌鱼……那是我见过最大的一条乌鱼。
妹妹知道,姐姐是想制造一个必须让自己相信的事实。那条江鱼是鲁用他们扛回来的,怎么可能是鹰叼上来的,而且不是早晨,是下午。当时春天刚刚进门,太阳在天上大幅度地翻滚,澜沧江峡谷就成了一个火炉,姐姐、秀云姑妈和艾叶婶在江边的滇缅铁路民工食堂里做饭,每个人身上的汗从头顶淌到地上,淌得比江水还汹涌。姐姐弓身往灶洞里填柴禾,汗就顺垂落的发丝淌进微微敞露的高山峡谷间,秀云姑妈过去将她的衣领往上扯了扯,姐姐的脸顿时堆满了羞涩和自责。滇缅铁路是国家工程,粮食是马帮和挑夫从外面运来的,但菜就得自己想办法,弄得她们当厨的很头疼。云州镇长兼工段长刘越青因地制宜,给鲁用派了个差事,让他专门下江捕鱼上山找野菜。她们正在为傍晚的菜发愁时,鲁用和另外两个人从江岸过来,扛回一条大鱼,那确实是一条很大的乌鱼,不然怎么会需要三个人扛呢?鱼全身乌黑,像一根柴炭,连眼睛都黑得像阴冷的岩洞。六岁的妹妹很听姐姐的话,姐姐她们忙活的时候,她坐在临时搭建的木头房墙根上,吃火烧苞谷,她有些带玩耍的味道,将苞谷籽隔着距离往嘴里扔,有时扔到鼻子上,有时扔到额头上,苞谷籽落到地上,她又一粒一粒地拾起来,再往张开的嘴里扔,直到准确扔进嘴里,慢慢地咀嚼。她就是用这种玩游戏的方式打发时间,等待姐姐她们做完了事,傍晚带自己回家。遇到有好吃的菜,秀云姑妈会偷偷给她拿一点,对,是偷偷,姐姐和秀云姑妈都担心被段长刘越青发现。那边传来呵呵的笑声,接着就听到一声“今天运气真好”。说话的是秀云姑妈的儿子鲁用。大人对妹妹说过,他很快会成为自己的姐夫,妹妹自然知道,“姐夫”意味着他将成为姐姐的男人,但现在她喊他“鲁用哥哥”。循鲁用的声音一抬头,妹妹就看到那条乌黑的大鱼,还有鲁用抛给姐姐热乎乎的眼神,姐姐捉住了那眼神,柔和的目光迅速掉到脚前的地上。他的眼神同时让他妈和艾叶婶捕捉到了,艾叶婶凑近秀云姑妈的耳朵,悄悄对她说,看看鲁用那猴急样,你再不给他们办喜事,他们就要给你办丑事了。秀云姑妈的脸上升起一轮太阳,说本来打算冬月要办的,可让这滇缅铁路的事耽搁了,等铁路一完工,我就给他们办。姐姐听到她们的悄悄话,脸上翻滚起阵阵幸福的浪涛,不过,谁也看不清那浪涛,因为姐姐的脸已经变成暗灰色,那是秀云姑妈用米汤混芭蕉浆给她涂上的。妹妹是后来才明白秀云姑妈用意,铁路工程上的那些男人大多都揣着坏心眼。姐姐原本的面容其实很好看,脸庞圆溜溜的,比得过锅里的汤圆,脸色酱红,比得过刚刚成熟的山楂。曾经有男人羡慕地对鲁用说,澜沧江边的嫩藕就要插到臭泥塘里了。妹妹的记忆里,鲁用将鱼扔在门外,习惯性地跑过来抱起她,说今晚让姐姐给你做魔芋糕炖鱼汤。秀云姑妈责备儿子,说你不会洗了手再抱花朵吗?别弄得花朵一身鱼腥味。鲁用便憨笑着洗手去了。艾叶婶开鲁用的玩笑说,好好练习练习,以后抱自己的孩子才有经验。鲁用回头看了姐姐一眼,又笑,他的笑还是那么憨厚,姐姐的眼垂得更低,也更迷人。妹妹喜欢鲁用,这个男人实在,喜欢抱她不说,他每天会从江里捞小鱼小虾、上山采各种野果给这个小妹妹。艾叶婶提着刀具过来,准备收拾这条大鱼,突然惊叫一声,这鱼鳞壳怎么黑得像炭一样。秀云姑妈过来,看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说这条鱼吃不得,可能是江神水佛四爷想提示什么。艾叶婶想了想,说不让民工吃鱼就没晚饭菜了,到时候又挨刘段长数落,云朵和鲁用一起收拾吧。收拾那条鱼确实让姐姐和鲁用费了好大劲,都弄得大汗淋漓。不过,妹妹记得,那天她没有吃上魔芋糕炖鱼汤,姐姐用木勺给排队的民工舀完鱼,锅已经见底了。民工们像一群饥饿的狼,将魔芋糕炖鱼汤喝得呼噜呼噜响,都满头大汗满嘴流油,恨不得将澜沧江也吸进去,他们不会想到大鱼的鱼鳞壳是黑色的,更不会想到秀云姑妈说的“江神水佛四爷想提示什么”。妹妹咽着口水,鲁用抱着她围锅转了一圈,说回家哥给你做酸笋鱼汤,我家的石缸里养着好几条红翅膀鱼。妹妹后来回想这个情景时,觉得应该是有点感动的,未来的姐夫鲁用对这个妹妹就是用心。
妹妹后来读过军旅作家彭荆风写的《滇缅铁路祭》和关于这段历史的史料,才知道,从昆明到中缅边境上的孟定860多公里的铁路建设工地上,几十万民工,饿死人的事再平常不过了。这样说来,江边寨建设工段的民工们过着多么幸福的生活,常常有大鱼大肉。
姐姐上了年纪后,一脸迷茫地说,自己经常闻到了死人的气味,她还说应该是自己多年前死时候的气味。妹妹问姐姐,当年你死的时候是什么气味。姐姐说没有比那气味更恶心的了,身上的肉、脉管里的血、喘出的气全都是鱼腐烂后的气味,甚至连心跳都带着腐尸味,那气味会将大活人折磨死。妹妹这才理解,秀云姑妈她们为什么那么排斥大胡子方太远。
妹妹回忆起姐姐死的过程,仍然不是那么清晰,像一场噩梦,她只记得那个夜晚和所有的夜晚一样,一团月光从格子窗里溜进来,暖乎乎的。还有姐姐温暖的怀抱,妹妹因此睡得很香,再有大江的涛声作掩护,她自然不会从江边的工棚死人的惊叫声中醒来,她是后来才听说,至少有十多个人染了病,还有人说应该是二十多个人,死了五个人是事实。也许那条大鱼真的有问题,姐姐后来承认,自己尝咸淡时,确实喝了一口汤,也不是一口,魔芋糕炖鱼汤味道太鲜了,她多喝了几口。姐姐还说,当时想在民工下班前,先给妹妹喝一碗鱼汤的,但鲁用带着妹妹到江边玩去。姐姐疼痛是后半夜开始的,她突然推开妹妹,大喊一声“疼死我了”,身体一阵一阵痉挛,一会儿绷直,一会儿扭曲,手伸向半空中,仿佛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双腿猛力四处乱蹬,从床上滚到地上,遍地打滚,妹妹哭喊着要抓姐姐的手,姐姐像江里翻滚的鱼,让妹妹无法抓到,惊恐和无助将她勒得很紧,小小身躯贴在墙角,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要死的不是姐姐,是自己。邻居们闻声过来,秀云姑妈和鲁用捉住姐姐,将她弄回到床上,一松手,她又滚到了地上,吐了一屋子之后,疼痛的喊叫声渐渐变成哼哼,屋里屋外围了不少人,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到门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老八六大爷大声喊:“撬开她的嘴,把药灌进去。”
妹妹的记忆就是从姐姐温暖的怀抱开始的。爹妈让江涛卷走时,姐姐十六岁,妹妹三岁,关于自己的爹妈,她太小,没有任何印象。从养育的恩情来说,姐姐就是爹就是妈。但是,妹妹从来没有想过姐姐会死。老八六大爷在众人的帮助下,连续给姐姐灌了几碗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当他的手从姐姐的鼻子前离开的时候,说已经没有气了。救治姐姐的失败让他很沮丧。老八六大爷在江边寨是神医,据说很多人从他手里起死回生,这一次他的沮丧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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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梦越来越多,妹妹理解,作为一个百岁老人,睡眠或者脑子出了问题再正常不过。有时刚刚盖上被子,她又突然坐起来,双眼紧紧地盯着门口,甚至发出一声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叹息。从她的叹息声里,基本猜不出内容。妹妹记不得已经多少年了,她晚上睡觉时不让关门,她说关了门就是将自己关进了黑洞,阴森可怕。每次姐姐叹息之后,妹妹就得听她讲那些梦里的故事,不仅仅是听她的故事,她还会提出问题,让妹妹帮着她分析。妹妹知道,姐姐其实不是真正让自己分析,她要的是回应和共同分享。而妹妹,也从来都是不打折扣地满足她。这一次,她也是突然从床上坐起来,面朝敞开的门,喃喃地说,我遇见了一个男人,好像是在大江岸边,又像是在江面上的木船上,如果是在江岸上,这个男人应该是从穿风岩岩洞里走来的,如果是在江面上,这个男人一定是踩着浪尖过来的。妹妹可以确定,这个男人就是方太远。姐姐说他的胡子应该是多年没有剃,已经拖到地上,风一吹,便纷纷从大江里飘到天上,将太阳缠住之后,迅速塞进自己的怀里。那个太阳,像一只羔羊,一到她怀里就变得柔软了。姐姐还不停地在黑暗中抱怨,说这个大胡子男人不地道,不但不告诉她自己是谁,而且梦好像是他自己的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妹妹开了灯,从旁边的床上起身过来,摸摸她的额头,除了脑门上有汗在流淌,没有什么异样,心稍稍平稳下来。妹妹明白,姐姐不仅仅是做梦或者幻觉,她是真的与大胡子方太远相遇了。妹妹有时候还怀疑,这个男人或许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姐姐,不然,提到大胡子男人,她的脸色怎么会突然闪现活力,脸色竟然升起一片红晕,这是这么多年来很难得一见的,平时,她的脸色要么灰暗无光,要么像被烤焦的肉皮,没有了任何内容。从姐姐脸上闪现的活力判断,她应该隐瞒了更让人激动的内容,于是试探性地问,大胡子男人就没对你做点什么吗?姐姐的脸更红了,像江里红壳鱼的肚皮,伸手捂住妹妹的嘴,说你怎么越老越不正经,我老得骨头都腐朽到骨髓里了,能让他对我做什么。姐姐闭上眼睛,陷入到那场幸福的相遇之中,久久舍不得将自己拔出来。
妹妹记得,老八六大爷宣布姐姐死亡的时候,最伤心的人不是妹妹,是鲁用,因为妹妹还不知道姐姐的死亡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山已经从夜色里钻出来,大江撞开黎明,狂躁劲又上来,还好是在春天,它不得不稍稍收敛了一点。在老八六大爷的指挥下,众人开始处理姐姐的后事。鲁用像一头发狂的公牛,扒开处理后事的人,扯掉老八六大爷给姐姐铺上的盖脸布,将姐姐紧紧拥在怀里,大声喊,云朵没有死,告诉我你没有死。妹妹清楚地看到,他眼里淌出一条泛滥的大江。秀云姑妈和艾叶婶将他拉到门外,他又冲回去抱住姐姐,举起巴掌,欲朝姐姐的脸上拍,最终一次一次拍到自己的脸上,脸上的血混合着泪水,将刚刚升起来的阳光染红了。除了老八六大爷,所有的人眼里都汪着泪。鲁用再次要冲进去时,老八六大爷给了他一个耳光,鲁用从响亮的耳光里醒悟过来,定定地看着躺在竹毯巴上的姐姐,突然发疯似的往江边跑。
妹妹经过多次和姐姐一起梳理记忆,才想起来,那天没有吃到魔芋糕炖鱼汤的,还有大胡子方太远,因为他从来没有在民工临时食堂里出现过。开始的时候,妹妹和所有人一样不喜欢这个大胡子,大人们不喜欢他是嫌他身上阴气重,用秀云姑妈的话说,大胡子身上全是死人的气味,让人吃饭想吐睡觉做噩梦。妹妹不知道,后来姐姐一直在说的死人的气味,是不是秀云姑妈说的那种气味。妹妹不喜欢大胡子,是因为他那一脸的络腮胡,从他脸上看不出人和猴子的区别。他是滇缅铁路江边寨工段送亲队的人。那时候,滇缅铁路工程在这里上马已经两年了,民工像一群羊,被从四面八方一拨一拨赶进来,小小的江边寨像一锅被烧开的水,沸腾得大江也不敢出声。大胡子方太远也是一只羊,他被赶进来的当天,就遇上工地土方坍塌,死了六个人,云州镇长兼工段段长刘越青意识到,工地上必须有人专门负责掩埋尸体。送亲队就这样成立了,名称也是镇长兼工段段长刘越青起的,他说滇缅铁路是为国家抗日而修,死在工程上的人都是亲人,就叫送亲队了。送亲队一共四个人,大胡子方太远、老八六大爷、一个算不得劳动力的中年男人、另一个同样使不上力气的瘦小男人。刘越青段长当时抽调这四个人组成送亲队,更多是从劳动力方面考虑,北方抗日战场吃紧,往抗日战场运送外援物资更加迫切,滇缅铁路工程进度比鬼还催得紧,不敢抽调更多出得了劳力的人加入到送亲队,再说除了老八六大爷和另外那个中年男人之外,没有人愿意应这个活,刘越青出了个主意,让老八六大爷自己挑选人。那天下午,大胡子方太远来到这个工段,当时他戳在那队从江边过来的民工队伍中间,衣着褴褛,头垂得很低,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还是一眼就让老八六大爷看上了。老八大六爷将他从队伍中拽出来,有些兴奋地说,凭那一脸毛胡子,那副身板,就是他了。大胡子方太远也不挑肥拣瘦,也不问送亲队是干什么的,跟了老八六大爷,至于那个瘦小男人是怎么进这个团队的,就只有段长刘越青和他自己知道了。不过这四个人组成送亲队,算是人尽其才了,老八六大爷多年来从事的就是专门给亡者指路的活,算是干老本行,大胡子方太远有力气,专门负责扛尸体、刨墓穴填土,另外那个中年男人只是打下手,负责处理死者的遗物之类的活,瘦小男人是个识字人,并不直接参与送亲的活,刘越青给他安排的活是负责登记死者的信息,刘段长不无感慨地说,滇缅铁路工地上的每个死者,都是为国家而死的,哪怕就留下一个名字,也得给他的亲人和后世一个交代。于是,每次有送亲任务,瘦小男人就向旁人询问死者的情况,往草纸小册子里登记,并且在所登记的信息前面编排了个序号,比如姐姐是五十号。后来,那个草纸小册子一直被姐姐存放在她的箱子底,而且在她的生命里,那是最珍贵的物品,除了妹妹,谁都不知道有这个草纸小册子的存在。
和秀云姑妈一样,寨子里的人担心大胡子身上的死尸味传染,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寨子,民工们则说只要见到大胡子,就感觉自己离死亡不远了,也不让他住进工棚,他便独自住到寨子右侧岭岗背后江边的穿风岩岩洞里。岩洞临着江面,一条碎石小路沿江边连着寨子,但寨子里的人忌讳进这个岩洞,传说曾经从江上漂来的两具年轻男女尸体,不知道怎么就让大鹰叼进岩洞里,后来变成了妖精,夜夜哭泣。还传说,澜沧江里的庞大怪物犀子有时也会藏到里面,犀子这种怪物全身都是嘴,能同时吞几头大象,在江里翻的船,基本上都是犀子在作怪。寨子小孩哭的时候,大人常常恐吓他,再哭就把你送进穿风岩岩洞里,小孩的哭声便戛然而止,妹妹小时候也不例外,有一次大概因为睡不好而哭,妈妈就是这样恐吓她的。大胡子方太远住进岩洞之后,大人吓唬孩子就不再是“把你送进穿风岩岩洞里”,变成了“再哭就让大胡子来抓你”。当时,很少有人知道大胡子的名字,也很少有人想知道他的名字,包括妹妹也是多年后才知道大胡子叫方太远。
姐姐一直跟妹妹强调,那次死她自己是有预感的,但她没有想到会死而复生,或者说是假死。她后来告诉妹妹,大概到了后半夜,她先是闻到死尸的陈腐味了,之后,疼痛就一阵一阵从骨头里袭上来,生命的最后时刻,只听到妹妹的一声喊叫。关于姐姐的这些讲述,妹妹无法考究,因为当时妹妹还那么小。但是,妹妹不会忘记,当时姐姐被视为尚未成人,只能埋到大汪塘。这是老八六大爷定的。埋到大汪塘,就只能交给大胡子方太远。大汪塘在大江的拐弯处,离寨子较远,滇缅铁路江边寨工地上死的人,全都埋进那里。大胡子方太远进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了,妹妹这时才慢慢醒悟过来,姐姐死了,姐姐真的死了,意味着自己失去最后一位亲人。送亲队那个瘦小男人也来了,木然地站在院子边,看上去有些不耐烦,说这个女人不是滇缅铁路工程上死的啊,为什么要登记。妹妹后来确实很感激大胡子方太远,如果没有他,姐姐人生最清晰的那一笔可能变成糊涂账。当时,她和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大胡子那一脸的胡须像夏天江上的浪涛,从江面翻滚起来飞到天上,再落下来时,盖住了大江。他一个箭步跨到瘦小男人面前,鹰鹫捉到小鸡一样,将瘦小男人拎到半空,厉声喝道,你们不是每天吃她做的饭菜吗?我说她死在滇缅铁路工地上就是死在滇缅铁路工地上,今天你敢不把吴云朵登记上,我马上把你扔进江里喂犀子。妹妹记得,说话的时候,他唇边的胡子变成了刺猬身上的毛针,刺得瘦小男人瑟瑟发抖,眼珠快要蹦出来了。
瘦小男人脸色顿时脱了水,颤颤地握着毛笔和草纸册子,似乎很勉强地往册子里登记:吴云朵,1920年出生,云州江边寨人,1942年2月死于滇缅铁路江边寨工段。序号是五十。这个序号足以证实,姐姐是大胡子方太远埋葬的第五十个人。
妹妹后来多次翻看那个册子,唯有登记姐姐信息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朵”字上面还狠狠地涂了墨汁,如果不是妹妹,谁也辨认不出那是个“朵”字。但姐姐用一生来珍视这个登记,她很自豪地说,至少我当过一次公家的人。
妹妹记得很清楚,大胡子方太远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竟然有泪珠顺胡须挂落下来,一直明晃晃地坠在胡须尖上,久久落不下来,就像挂在天空湿漉漉的星星。据老八六大爷说,大胡子在工地上埋葬了那么多人,那是唯一一次看到他落泪。姐姐的尸体已经裹了麻布,摆放在竹毯笆上面,大胡子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猛地一弯腰,顺势卷起地上的竹毯笆,将姐姐裹进去,像扛一根木头一般扛走了。天地变得逼仄,仅仅给他留下一条通道。鲁用再次发疯了,大声哭喊着,追到院子外面,拽住裹姐姐的竹毯笆使劲往后拉扯,大胡子方太远一抬脚就将他踢到路下面。秀云姑妈红着眼睛,久久盯着姐姐被扛出去的方向,突然仰起头,对着天空大声地喊:“这算什么事?有哪个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澜沧江的怒吼让整个江边寨不寒而栗。
关于吴家和鲁家之前的关系,在妹妹的幼小记忆里没有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她知道的,更多是后来来自姐姐和鲁用的事,鲁用呆头呆脑的,但他就是黏姐姐,姐姐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像个扯不掉的影子,有人开涮他,说连姐姐上茅厕他也想跟去。这些妹妹不知道,她只记得他时常拉着姐妹俩到江里捕鱼,他让姐妹俩坐在岸边,自己光着上身跃进江里,也变成了一条鱼,游得比江里任何一条鱼都快,再次上岸时,他手里的鱼笼满当当的,笑容敦厚而灿烂。那些日子,只要有鲁用在,姐妹俩有吃不完的鱼。经老八六大爷一撮合,俩人的事年前算是商定下来了。姐姐已经被大胡子方太远扛向大汪塘,妹妹追出去,她也想像鲁用一样说,姐姐不可能死。老八六大爷潮湿着眼睛,吩咐秀云姑妈和艾叶婶:“不要让花朵再去看姐姐,我实在不忍心。”就是老八六大爷的这句吩咐,妹妹的记忆在这里出现了一段空白。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姐姐模糊不清的回忆里,这里同样是一段空白。姐姐还相对年轻时说:“我曾经几次问过大胡子方太远这一段的事,但他就是只字不提,所以每次说到这里,我都感觉自己的生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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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在九十九大寿那天晚上,对自己死而复生这段空白作了一个补充。开始,姐姐说什么也不同意过寿,她说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况且自己出生的日子当年妈只是随意提及,好像是申猴年冬月初一,不一定准确,再说,我老得只剩下一副躯壳了,只要看到热闹场合,我就会觉得那是我死的场合。儿子方顺江也像哄孩子一般笑着劝她:“你现在是整个云州镇最年长的老人,我们想顺你的意,可是镇里的领导不同意,要求我们必须给你办寿宴。”说到是镇领导的安排,姐姐就不再坚持了。这么多年来,她最听领导的话。不过,她也提了个条件,要吃魔芋糕炖鱼汤。方顺江高兴地说,镇领导发话了,你提的条件都要满足,况且不就是魔芋糕炖鱼汤吗?之后,姐姐悄悄对妹妹说,魔芋糕炖鱼汤是给你做的,我一直都记得,那天你和大胡子方太远没有吃上魔芋糕炖鱼汤。她的神色严肃而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个夙愿。妹妹听明白姐姐话里的话,魔芋糕炖鱼汤应该是给大胡子方太远做的,而不是给妹妹一个人做。的确,吃饭之前,她让儿子给自己往房间里端了一碗魔芋糕炖鱼汤,那一碗鱼汤不是给自己喝,而是浇在床前的火盆里,给大胡子方太远喝。
方顺江的大儿子确实请来了镇上一个领导,场合很热闹,镇领导给姐姐送了一个红包和一大束花,给足了面子。但是,姐姐似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领导将红包和花送到她手里,那灰色的眼珠僵直了,脸颊上薄如绵纸的肉皮往下垂,似乎马上就会脱落下来。只有妹妹知道,她正在穿越漫长的岁月。晚上,妹妹搀扶着老寿星躺到床上,给她抻好被褥,慢慢躺到旁边自己的床上,躺下的过程中,全身的骨头都发出了一阵脱臼的声音,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已经老了。打开电话,打算和儿子视频一下,又听到那边姐姐高一声低一声的叹息,她不得不又起来,坐到姐姐的床边,接过姐姐的手,习惯性地摩挲起来,说现在日子这么好,子孙后辈那么孝顺你,连镇领导都那么重视你,还叹什么气。姐姐不屑地撇嘴的样子很逗人,说这房子的四壁透冷气,冻得我从骨头都发凉。妹妹知道,姐姐还在为房子的事生气。脱贫攻坚期间,为了搞澜沧江旅游文化开发,政府统一规划了江边寨,得拆除破旧的老房子,重新盖统一样式的房子。当时,姐姐一听说要拆老房子,赌气连续两天不吃饭。后来,方顺江搬出救兵,将小姨请回来,一起说服他妈。当时,妹妹对姐姐耍起小脾气,说你要不同意盖新房,我就不回来陪你了,我怕老房子里有鬼。姐姐显然是大吃了一惊,说我以为只有我知道老房子里有鬼,你怎么也会知道,这老房子里确实有鬼,而且很多,有的倒悬在中梁上,有的蹲在灶台上,还有的贴在墙上,有的我认识,比如秀云姑妈、大胡子方太远和鲁用,有的我不认识,但他们都是当年滇缅铁路工地上死的人,都是来陪伴我的。妹妹搓揉着姐姐的手,说可是这些鬼想吃了我,我一回到这里,每天晚上都心惊胆战,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姐姐不再说话,也就算默许了。可是搬进新家以来,姐姐一直在说新房子冷,冷得很多时候甚至不敢睡觉。方顺江又只能求妹妹,说小姨,我妈现在只认你,你得回来替我陪她,这么大年纪不容易啊!妹妹知道,现在的姐姐不能没有她这个妹妹,就像当时她这个妹妹不能没有姐姐一样,从搬进新家那天开始,陪伴姐姐成为她的主要任务。后来的一天傍晚,姐姐悄悄告诉妹妹,搬进新房子后,她担心大胡子方太远找不到回家的路。
姐姐问妹妹,过完九十九大寿,我是不是会很快死掉。妹妹说,怎么可能呢?你得替大胡子他们活几年,至少能活一百一十岁。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姐姐摸索着拉住她的手,悄声说,我想起来了,我死的那天,被一个白胡须老人带进江里一个黑暗的漩涡后,与犀子进行了一场搏杀,你是知道的,犀子身上的嘴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数也数不清,那些嘴纷纷朝我张开,我很快就将被吞下去了。我拼命挣扎,可是那么多的嘴要吞我,我能逃得过吗?不可能。说来也是命不该绝,就在我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一道闪电落下来,击碎了犀子的嘴,接着江神水佛四爷揪住我的头发,将我从江底的漩涡里拎起来,就是那一刻,我看到了太阳,那是我见过最大最亮的太阳,大江和两岸的山都被照得透明发亮。姐姐讲得有点小激动,握妹妹的手越来越紧,而妹妹只相信一个事实,将姐姐拎出来的人不是江神水佛四爷,是大胡子方太远,而且不是从江底的漩涡里将她拎出来,是从那片裹她的竹毯笆里。
妹妹不会和姐姐争辩,她必须让姐姐相信自己的故事,但她也很固执地坚信,是自己将姐姐唤回来的。那天姐姐被送上山后,秀云姑妈安顿好儿子,替姐姐担起了照顾妹妹的责任,她依然带着妹妹来到江边民工的临时食堂上班,她们不能因为姐姐的死就不到江边食堂做饭,工段段长刘越青每天都吼叫不止:“北方抗日战场越打越紧,早一天修好滇缅铁路,就能早一天将物资运送到抗日战场,我们修路就是直接支援抗日战争,不管你是在工地上挖路架桥的民工,还是在江边做饭的女人,都是为国家出力,既然是为国家出力,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旷工。”妹妹后来知道,刘段长的话里,包括每天在江里捕鱼的鲁用和送亲队的大胡子方太远。当时,所有人都只知道拼命干,干完了可以早点回家与家人团聚,秀云姑妈之前的想法是尽快完工后,好给儿子鲁用和云朵办喜事,现在,这个梦破灭了。他们当然不清楚,滇缅铁路并不是江边寨这段完工就建成了,860多公里翻山越岭,凿山架桥,是多么巨大的工程,况且还有缅甸那边的工程。妹妹后来从抗战历史里知道,滇缅铁路于当时的紧张局势来说,多么重要。秀云姑妈和艾叶婶不一样,她们不需要知道这是多大的事,但是她们知道自己必须给民工们做饭。那也是妹妹第一次在民工食堂里吃了一顿饱饭,民工们收工之前,秀云姑妈先给妹妹盛了一碗饭,艾叶婶给她碗里加了一块腊肉,那是那天大锅里唯一的一块腊肉,鲁用那天没有到江里捕鱼,大锅里就缺少油光。秀云姑妈怕刘段长发现,将妹妹藏到灶坎角里吃,她觉得多少有点偷偷摸摸的嫌疑。艾叶婶天不怕地不怕,说,大胡子不是说了吗,云朵也是为国家而死的,照顾她的妹妹有什么错,谁不让她吃,我就让澜沧江吞了他全家。妹妹缩在灶坎角,往嘴里扒饭时,又想起姐姐真的死了,就抬起头问秀云姑妈和艾叶婶,姐姐还能活回来吗?秀云姑妈将妹妹紧紧搂进怀里,俩人的眼睛都红了,但谁也说不出话来。妹妹从秀云姑妈的怀里挣脱出来,对着大江喊,姐姐,你不要妹妹了吗?你请江神水佛四爷把你送回来吧。
大江掀起的浪涛与天上滚过的乌云重合在一起,太阳找不到出口,长年隐藏的悬崖上的大鹰竟然也会失魂落魄。秀云姑妈对艾叶婶说,妹妹那一声喊叫,不仅让人撕心裂肺,应该真的把江神水佛四爷的心都扯碎了。
妹妹的记忆在这里打了一个很大的皱褶,姐姐再次出现的时候,吓得魂飞魄散的不仅仅是秀云姑妈,把所有人的胆汁都吓出来了。当时已经是傍晚,秀云姑妈和艾叶婶终于忙完了江边食堂的活,带着妹妹往家走时,太阳刚刚收拢散落山洼里的阳光,还难得有一阵凉风吹过。艾叶婶家在寨子脚,秀云姑妈家在寨子中间,路在寨子脚分岔,艾叶婶拐进了家,秀云姑妈和妹妹还得往上走一段,而这一段路是沿寨子外的小坡上去的。秀云姑妈和妹妹从岔路口往上走了两步,便撞见了姐姐。当时,姐姐的头发披散下来,在晚风里飘飘扬扬,衣冠不整,纽扣应该是凌晨疼痛挣扎里就扯落了,外衣半敞开,红色的内衣大面积露出来,凌乱的头发隐不住脏兮兮的脸,和头发一起挂落在脸上的污渍,像夏天江涛推来的杂物,一堵一堵地缓缓蠕动。姐姐后来的解释说,原本也想先到江边洗一洗,将衣服整理一下的,但自己太担心妹妹了,才会出现当时的样子,但她确实没有想到会吓到别人,她只想尽快见到妹妹。姐姐后来坚信,自己从大胡子方太远住的穿风岩岩洞里醒来的,但记不得是躺着醒来,还是依在石壁上醒来,短暂地怀疑了一下自己是人还是鬼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妹妹,担心她见不到姐姐而恐慌,于是不顾一切地往家赶。秀云姑妈拉着妹妹往家走时很焦急,早晨将姐姐送走后,鲁用就疯得不成样子了,遇到墙撞墙,遇到树撞树,遇到石头也撞,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直到躺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虽然秀云姑妈专门嘱咐一个侄子帮着看护,还是放心不下。秀云姑妈牵着妹妹从斜坡大路上来,姐姐从右侧岭岗背后的杂草小路上过来,交叉点在树林边,风吹得树影晃出鬼魅气息。仨人就是在这个交叉口撞上了,很突兀。秀云姑妈只顾低头急急走路,是妹妹先看到姐姐的,她大声地喊,姐姐,你真的没死,我就说水佛四爷会送你回来的。姐姐应该先喊了秀云姑妈,但秀云姑妈不可能听到,妹妹只听到秀云姑妈大叫一声“鬼呀”,身子僵直成一棵干树,就连头发也僵硬了,她的身体像一堵墙轰然倒塌,倒在地后,又从顺坡滚下去两丈多远,头磕到石头、树木或者土坎,妹妹听到了碰撞发出的裂碎的声音,血不知道从哪个部位淌出来,已经染红了她的脸和上衣。姐姐惊叫一声,一路跟着滑下去,抱起秀云姑妈,又哭又喊,血也同样染红了姐姐的脸和衣服。妹妹还记得,这个傍晚,姐姐的眼泪是唯一的光亮;姐姐的哭喊声是唯一的响声。后来姐姐回忆说,秀云姑妈睁开了一次眼睛,当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血淋淋的云朵时,又惊叫一声,不省人事。妹妹从坡上滑到姐姐和秀云姑妈身旁的时候,秀云姑妈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像两个硕大的鹅卵石,已经不能动了。她急忙帮着姐姐抱秀云姑妈,她碰到的秀云姑妈,身上的热量散尽,身子比岩石还硬,像她早晨最后一次碰到的姐姐的身体一样。
妹妹记得很清楚,秀云姑妈是被姐姐背进家的。俩人都被秀云姑妈的血染透了,看上去确实有些像吃人的鬼魂。当时,鲁用刚刚从江边跑回家,头发乱成一蓬刺,妹妹先看到他眉眼间那颗痣在闪光,像冬夜天上孤单的那颗星星。他显然也是被姐姐的出现吓住了,但他被吓到的感觉和他妈不一样,他的吃惊是惊喜和激动,也顾不上他妈,抓住姐姐的手,抓得很紧很紧,当心一放手她就会飞走了似的,泪水再次飞扬起来,腾出左手,抚摸着姐姐的脸,颤抖得有点难以支撑住身体。他是那么激动,说,我就说了,你不会死的,还真的让我说中了。姐姐说,快帮忙啊!鲁用这才发现姑妈还在云朵的背上,一起将秀云姑妈放到床上。姐姐打来一盆水,小心地替秀云姑妈擦脸上的血,大声呵斥鲁用,还不去请老八六大爷过来看看。鲁用这才彻底醒悟过来,妈受伤了。妹妹看到,秀云姑妈的身子一直在床上很大幅度地抽搐,眼睛睁开了,又惊叫一声“鬼啊”,马上又僵硬了,最后只剩下嘴里吐出的那一团一团白沫。妹妹无法准确地记得,秀云姑妈是过了多久才缓过来,但缓过来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惊叫。
这个夜晚,因姐姐的复活而得不到一刻安宁。
妹妹不会忘记,老八六大爷几乎是冲进屋,身上那股杀气给在场的人壮了胆,几个人在他身后,伸直脖子往里看。他大概也忘了,鲁用请他来是为秀云姑妈看病的,不是关心姐姐是不是鬼。他拿出一面小镜子照向姐姐,姐姐红肿的脸让暗黄的松明火光挤进镜子。他这才对那几个藏在自己身后的人说,如果是鬼的话,照进镜子的影子就会显妖形,不可能还是人影了,不过还是小心为好,这世界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之后,才想起躺在床上的秀云姑妈,又是把脉又是下药,忙活了半个晚上,他也累了,说外伤倒没什么大碍,只是感觉她气血不稳定,像中了邪,只能看天亮后的反应再下药。
听说姐姐变成鬼回来,家家户户都顶死了门,有的人直接不敢睡觉,由于姐姐守护着秀云姑妈,老八六大爷一走,跟在他身后来的人又跟在他身后走了,家里只剩下鲁用和云朵、花朵姐妹俩,但妹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姐姐的怀里睡着了。姐姐后来告诉妹妹,老八六大爷他们一干人走后,自己给秀云姑妈洗了身子,换了一身衣服,秀云姑妈睡得很安稳,妹妹先是趴在姐姐的腿上,一会儿就睡着了,姐姐将熟睡的妹妹抱在怀里,鲁用就对姐姐说,妈应该没事了,你先抱花朵回家吧,我看你也支撑不住了。姐姐很深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那我先抱花朵回家,等会儿再过来。回到家,姐姐将妹妹放到床上后,自己竟然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姐姐太累了。
据说秀云姑妈是凌晨醒来,她醒来的时候,鲁用依在床边也睡得很香,她没有惊动睡梦中的儿子,蹑手蹑脚出了门。妹妹后来听别人讲,那晚上的月光若有若无,像幽灵在山林里四处游荡,澜沧江不再聒噪,难得安静一会儿,江边的工棚呼噜此起彼伏。妹妹躺在姐姐温暖的怀里,幸福地在梦里游,突然被熊熊燃烧的大火惊醒,姐姐在妹妹之前醒来,她先是将妹妹紧紧搂住,马上意识到应该往外冲,可是,当她抱着妹妹去拉木门时才发现,木门从外面拴死了。妹妹后来对应当时的情景,明白了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姐姐多次呓语般说过,当时,她知道有人要置姐妹俩于死地,也绝望, 也愤怒,但她不怕,因为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唯一的念头就是得让妹妹活着。姐姐说,就是这个念头,让姐妹俩活了下来,一活就活了这么多年。妹妹不知道什么是绝望,她当时除了害怕,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妹妹听说,那时候只有一个人拼命想要往里冲,他就是鲁用,但让他妈一扁担打昏了。大火在屋顶上疯狂舞蹈,又往屋里蹿,姐妹俩被包围住了。妹妹一生很敬佩姐姐的机智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个生死攸关时刻,姐姐突然难得地镇静下来,在屋里寻了一圈,将唯一的那口大铁锅倒扣起来罩住灶洞,敲掉灶门的一侧,先将妹妹塞进灶洞,自己随后钻进去,用一片浸了水的麻布蒙住妹妹的嘴和鼻子,另一片蒙住自己,紧紧搂住妹妹,说,妹,喘气的时候要吸布上的水,把眼睛闭紧,一会儿我们就能出去。姐姐一直在说话,但是屋顶不停地有燃烧的木料落下来,砸在倒扣的大铁锅上面,还有天地间哔哔剥剥的燃烧,妹妹紧紧捂住鼻子和嘴,感觉自己的魂已经离开身体,消失在远方。妹妹后来对姐姐说,如果说到死,其实自己在那场大火中也死过一次。
妹妹不知道燃烧是怎么落幕的,当她再次从噩梦中惊叫一声,浑浑噩噩之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惊悚还在蔓延,她全身浸泡在汗水里,有一种在浪涛上飞的感觉。姐姐依然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许久许久,妹妹战战兢兢地问,姐,我们死了吗?姐姐满脸欢喜,泪雨纷纷,抚摸着妹妹的脸,说,妹,我们没有死,我们活得好好的,是送亲队的大胡子哥哥救了我们。这里就是寨子右侧岭岗背后江边的穿风岩岩洞,岩洞确实有几间房子那么高那么大,洞底却十分平整,大胡子坐在不远处的火塘边,不看这边。姐姐确定妹妹没事后,拉着妹妹在大胡子面前跪下,大胡子将姐妹俩扯起来,指指刚才妹妹躺的地方,妹妹才看清楚,那是一张竹笆搭成的床。姐姐抱着妹妹坐在床沿上,她明白大胡子的意思,但她不愿意再占他的位置,说大胡子哥哥,你睡你的床吧,我和妹妹烤火眠一会儿就行。大胡子不说话,自己靠在石壁上,一会儿就起了呼噜声。那是妹妹听到过最响的呼噜,震得天地抖动。
关于姐妹俩怎么从燃烧的大火中来到穿风岩岩洞,又是妹妹生命中的一段空白。妹妹多次问姐姐,姐姐说自己当时也懵懵懂懂,她只知道有一个人冲进来,甩起燃烧的竹笆当火把,先将姐姐从灶洞里拉出来,然后一把抱起妹妹,扯上姐姐往已经坍塌的后墙洞冲,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穿风岩岩洞里了。姐姐还说,起初她以为是鲁用救了自己和妹妹,到了穿风岩岩洞才明白,不是鲁用,是大胡子方太远。
姐妹俩心跳恢复平静之后,很快又睡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探进岩洞来,妹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再次惊叫或者做噩梦,但是,一睁开眼,她就看到那一片阳光太亲切了,多么想抓过来搂在怀里,就像姐姐搂着自己一样。姐姐挣扎着坐起来,大胡子方太远在火塘边喝茶,看过来一眼,眼神不明不暗,看不出任何的意味。姐姐谢过他后,拉起妹妹要往外走,大胡子说,你们没有家了,再说寨子里的人也不会让你们回去,还能到哪里去,就先住在这里吧。他的话让姐姐收住了脚。
关于那场火灾,秀云姑妈从黎明开始就奔走相告,见人就大声宣扬,“昨晚我刚刚到门外,就听到鬼嚼骨头的声音,花朵肯定让姐姐吃了,我那一把火就是要将鬼烧死,怎么会有烧不死的鬼呢?”有人好奇地问她,烧鬼的时候,你看到什么东西了?秀云姑妈很得意,说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明明听到屋里有大鹰的尖叫声,接着就看到一只大鹰随滚滚烟雾飞到天上,消失了。按理说云朵的鬼魂应该烧成灰再变成大鹰影子,可是怎么也想不到,烧鬼魂会那么难。之后的许多个黄昏,秀云姑妈举着松明火把,一边跑一边大喊着:“烧妖怪,大家一起来烧妖怪。”这个时候,鲁用在她身后一路追逐,江边寨的夜晚从此似乎变成了一个游戏场。
姐妹俩从此与寨子里的人之间筑起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鸿沟,偶尔在路上相遇,人们都避得远远的。穿风岩岩洞是大胡子为她们提供的唯一栖息地,妹妹一直惦记着那种温暖。直到解放后,工作队说服了寨子里的人,在原来的老宅地基上给她们盖了一间房子,她们才得以有机会再次成为寨子里的一员。那时候,方顺江已经七岁了。搬回家的那天,姐姐带着妹妹和儿子跪在澜沧江边,感激涕零地大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只有妹妹能理解,姐姐的那声呼喊是发自肺腑的。
4
妹妹多么希望姐姐能说说爹妈在世时的事,或者说说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事也好,好让自己的人生更清晰一些。但是,姐姐从来不遂妹妹的愿,提到这样的话题,姐姐马上就说冷,又说冷风从骨头里吹出来。妹妹明白,姐姐是用这种方式逃避那些自己不愿提及的往事,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表示理解。姐姐怎么可能冷呢?春节一过,澜沧江峡谷的气温就直线往上飙升,人像煮在滚锅里,况且,她头上是缠成盘箩似的包头布,身上从里到外一共有六层衣服,将她原本瘦弱的身体包裹得臃肿不堪。妹妹也只好转移了话题,说我有时也会想起秀云姑妈、鲁用哥哥及大胡子方太远。这个话题一提及,她又明显感觉到姐姐的惊慌失措,像小偷一样,迅速将四周侦查了一番。妹妹清楚她的这个动作很虚假,其实姐姐的眼睛早已辨别不清楚人和物。那天侦查无果,她又假装不高兴地问妹妹,人都哪里去了。妹妹说,寨子脚李有家嫁姑娘,顺江得去压席,其他人去帮忙,就咱俩在家。姐姐的神情立刻放松下来,像八十年前她从大胡子方太远的屋里走出来那一刻一样,有彩云在脸颊上飞腾,让一个女人的幸福一览无余。虽然不能遂妹妹的愿,但她还是拐到了另一个妹妹同样喜欢的话题上。她将头脸凑到妹妹的耳根上,悄悄地说,昨夜里,我梦见自己穿上缀满银泡和花朵的新娘服,让一个男人背着一路奔跑。姐姐还详细向妹妹描述梦中的那个男人:“他身材高大,身体壮实,背着我跑了一个晚上,连大气都不喘一口。”可是,明明看到前面是新房,刚刚跑到门口就醒了。又不无遗憾地说,我这辈子能死两次,怎么就当不成一次新娘呢。妹妹太清楚了,这是姐姐作为一个女人一生的最大缺憾和梦想。姐姐是曾经有过一次当新娘的机会的,她带着妹妹和儿子方顺江搬回寨子时,有个当年在滇缅铁路工地上折了一条腿的男人愿意娶她,但她怕男人薄待妹妹和儿子,放弃了。妹妹知道,这不过是借口,姐姐不愿意嫁的原因有二,其一她应该是没有从大胡子方太远和鲁用的影子里走出来,其二,她一直认为大胡子方太远的死绕不过这个折腿男人。妹妹记得很久之前的一天,寨子里的一个姑娘出嫁,喜事场上吹吹打打,新娘穿红戴绿,姐姐做客回来,叹气说,要是大胡子方太远当年能这样娶我该多好。
大胡子方太远曾经给了姐姐一个家,就是没能给她一个婚礼。在妹妹记忆里,大胡子方太远确实是个建筑好手,如果用现在的技术职称衡量,至少是个高级建筑师。姐妹俩的家让秀云姑妈烧了的第二天,大胡子砍回一些木料,又找来木匠用的工具,一阵比来划去,开始忙活,妹妹蹲在旁边认真地看他干活,他的手指又长又粗,但是制作木料的时候,又是那么灵巧而精细,就像鱼儿在江水里游动,一会儿用刀劈,一会儿用刨子刨,一会儿又凿凿打打,那一根一根木料在他的手里变成一块一块光滑的方板时,姐姐和妹妹都感觉眼花。姐姐每次给他端水,他都喝得很猛,粗大的喉结很夸张地抖动之后,一碗水就下去了,一抹嘴,又接着干活。姐姐说,歇一会儿吧,他头也不回,说干这种轻活不需要歇息。傍晚时分,屋子便就两边的岩壁筑成了,一堵木板往中间一隔,就是两间宽敞的屋,各开一扇门,严实无缝,连风都钻不进去,比姐妹俩之前的家强多了。为了不让蝙蝠的粪便落下来,他不忘将屋顶封上。黄昏时分,他已经在两个屋搭了竹笆床,长长舒了一口气后,指着左边的屋,说这是你们姐妹俩的。姐姐砍来竹枝扫帚,将整个岩房洞里里外外清扫得干干净净,又搬来石板,在洞口搭起灶台,原来只有一只土锅,姐姐不知又从哪里弄了一只,两只土锅三只土碗,三个人,这就算一个家了。
在这个家里,妹妹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原来的家里,不时地有冷风吹,这里没有;原来的家里有老鼠钻到被窝里啃脚趾,这里也没有。月亮不温不火,妹妹躺在姐姐的怀里,她们身上盖的是大胡子方太远的羊毛毡子。在妹妹的记忆里,一生听到过的笛声,从来没有大胡子吹得那么动听。半夜了,他还坐在洞口的火塘边吹笛子,面对着在寡淡的月光下喘息的澜沧江,笛声响起,忽而能让大山拔地而起,忽而能让大江停止奔腾,忽而又能让月亮停止走动,不要说姐姐,就连满天的星星也泪流满面。姐姐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有时屏住呼吸,有时闭上眼睛,有时抬起头朝门外看,妹妹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姐姐的泪滴到自己的脸上,一滴一滴……一串一串……搅得妹妹心神不宁。妹妹后来明白,姐姐死去的心是从大胡子方太远的笛声里复活的。
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妹妹睁开眼睛时,已经将岩房洞铺成一片金色,姐姐将鱼放进土锅里煮上,大胡子方太远的房间里却还静悄悄地,妹妹调皮地将头伸进去看,惊奇地发现,他的眼角涂着一片泪痕。
姐姐没有忘记自己作为江边民工食堂工作人员的身份,给大胡子做好了鱼汤,习惯性地牵着妹妹前往江边的食堂上班。姐妹俩来到食堂的时候,只有艾叶婶和另外两个女人在摘香菜,手上做着活,嘴也不闲,说的都是关于姐姐变成妖怪和秀云姑妈被吓疯的事,正说得起劲,姐妹俩就出现了。姐妹俩这一出现,三个女人被吓得不轻,艾叶婶“啊”地惊叫一声,风一般刮进厨房,打算顶死厨房门,不小心跌倒了,拽住竹篱笆,却半天起不来。另一个女人跑到屋后,将身子楔进一个角落,抖抖地举起手里的菜刀,大声质问:“你们是人还是鬼?”姐姐只是开玩笑,说,你们认为我们是人就是人,认为我们是鬼就是鬼。这玩笑可真是开大了,女人手里的菜刀落到地上,拼着命往江边跑,艾叶婶从厨房爬出来,哭喊声是那种马上就会绝气的感觉。多年后,妹妹回忆起她爬行的姿势,已经不完全是爬行,整个身体落到地上,膝盖和肚皮都擦出血,爬出两丈远后,再也爬不动了,便躺在地上,将一只手伸向天空,那个向天求救的姿势似乎被固定住,久久不动。几个男人冲过来,准备擒拿姐妹俩,大胡子方太远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江边,他拦在了姐妹俩前面,像一堵石崖。大胡子方太远说,人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成了鬼呢,依我看,你们才是鬼,或者你们心中有鬼。一片云飘过来,落在地上的阴影像一只死了的大鹰。姐姐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人群中去,拉着妹妹来到江边,出神地盯着滚滚大江,浪涛相互拥抱成一团,亲亲热热地往前滚动而去,妹妹觉得,此时的江涛就是姐姐和自己。妹妹记得当时问姐姐,她们为什么那么怕我们呢?难道我们真的是鬼吗?姐姐还是不说话,双眼紧紧盯着脚前面水里的影子,影子在江水里晃动,脸庞时而让浪花挤成长形,像变形的刀刃;时而捏成不规则的坨形,像揉扁的面团。
很多年过去了,妹妹依然不会忘记,姐姐的眼神从来没有这样复杂过,一会儿怒气冲天,一会儿又柔软无力。她突然仰天大笑,笑声中掺杂着倾盆大雨,泪水纷纷落进江里,江水立刻变成一片黑色。
5
妹妹有时也怀疑自己步入了姐姐的状态,最明显的是自己竟然做了个几乎与姐姐相同的梦。春节来临,孙子孙女将从各地回家过年,儿子在电话里催促了几次,她才不得不启程离开姐姐回城。离开前一天傍晚,妹妹告诉姐姐,自己得回家与儿孙一起过个年,姐姐的那些孙男孙女、重孙男女也将会回来陪她过年。姐姐还没听完,先是喃喃地说,妹妹不要我了,妹妹嫌弃我了。躺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瘦小的身躯紧紧捂住,谁都碰不得。方顺江轻声说,妈,你不能这样耍性子,小姨只是回城几天,过了年她就回来陪你。姐姐捂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妹妹让方顺江他们先出去,过去轻轻掀开被子,姐姐的脸上成了一片淤泥塘,妹妹一把将姐姐搂进怀里,如当年自己受到惊吓时,姐姐很快将她搂进怀里一样。妹妹还是离开江边寨,回到城里的家时,由于感觉累,进门就上床,刚刚躺下,在半梦半醒之间,大胡子方太远就来了,他身上还穿着那身粗布衣服,肩上两片厚厚的补丁,她知道那是姐姐缝上去的,胡须覆盖了整个脸,那双眼睛在看她的时候,还是那么慈祥,但是,他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她那一声“大胡子哥哥”,将他吓跑了。
妹妹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梦游,她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一轮大太阳正正叮在玻璃窗上,龇牙咧嘴,以至于儿子在背后喊了几声,她都没听见。大胡子方太远从梦里离开了,她心里放不下的就是姐姐,睁开眼睛,就是姐姐怨恨的面孔,闭上眼睛,又是姐姐哀怨的呼唤。有一次,妹妹感觉又躺在姐姐的怀里,她只好坐起来,对着窗外无奈地喊:姐姐,我应该怎么做才好。第二天一早,给方顺江打电话询问姐姐的情况,方顺江沉默了半天,说妈已经两天没有起床了。妹妹吓坏了,过了大年初二,带上儿孙急急忙忙赶回到江边寨。
妹妹回来了,端着饭菜进屋,将饭放在枕边的桌子上后,亲昵地轻轻拧拧姐姐的鼻子,说老都老了,还耍三岁孩子的脾气。姐姐虽然冷了她一眼,但表现出一副很乖巧的样子,脸色立刻有了暖意。不用说,这顿晚饭姐姐吃得很香,就连碗里最后一滴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吃完饭后,妹妹跟姐姐提到关于大胡子那个梦,姐姐马上就不高兴了,那些老年斑满脸铺展开,带指责地对妹妹说,我的梦怎么会跑到你的梦里去了。妹妹觉得好玩,打趣地说,你的梦怎么会跑到我的梦里了,那是大胡子哥哥想要回来看你,让我把消息捎给你。姐姐就乐,想笑又不敢出声,只好蒙住嘴,身体一抖一抖地乐。此时此刻,姐姐真的成了一个孩子了。
乐够了,妹妹对姐姐说:“告诉你一个正事,停工了那么多年的滇缅铁路已经重新建设了,不过,现在不叫滇缅铁路,叫大临铁路。”这个消息她不仅是告诉姐姐,也想告诉大胡子方太远、鲁用、秀云姑妈及那些当年为修建滇缅铁路而献出生命的人。但是,姐姐听了这个消息,脸上没有妹妹想得到的神采,她只是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睛看向天空,喃喃自语:“太阳和月亮在天上走了那么久,大江也哭了这么多年,它们是否还记得滇缅铁路,是否记得大胡子方太远、鲁用、秀云姑妈。”一滴浑浊的泪溢出来,但似乎不打算落下来,久久积攒在干枯的眼角窝里,一如当年她死的时候,挂在大胡子方太远的胡须上的那串泪珠。妹妹不能让眼泪窝得太久,这样不吉利,便伸出手指轻轻替姐姐擦拭,沾在她的手指上的不是泪水,而是一种晶莹的物质,看上去像一粒翡翠砂。
姐姐始终认为,对于秀云姑妈和鲁用来说,自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她时常在妹妹面前叹息之后,像自言自语,又像对妹妹诉说:“如果不是我那次死,秀云姑妈和鲁用也不会死。”透过姐姐的自责,妹妹又跟着姐姐回到久远的时光里。妹妹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那天傍晚,姐妹俩在大胡子方太远的保护下,从江边回来,又一次在树林边和秀云姑妈相遇。秀云姑妈从寨子那边过来,扛着一枝黄泡刺,无比散乱的头发间别着一朵花,脸上也涂了花汁,一半红一半黑,走路的姿势像孩子玩耍,一会儿跳跃,一会儿又使劲踢路边的石子,一边走一边唱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歌。鲁用不远不近地跟在妈妈身后,面色憔悴,像落了灰尘的糯米饭团。姐姐担心自己会吓到秀云姑妈,拉着妹妹藏到路边的草丛里,却怎么也藏不住。秀云姑妈惊叫一声,扔下黄泡刺就往寨子背后的森林里跑,她跑的速度太快,像一阵风卷走了一片枯叶,眨眼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候,吓得最惨的不是秀云姑妈,而是姐姐,她像一堆稀泥落到地上,脸色比她死的时候还惨白,泪应该是从心里往眼睛里冒上来,许久之后才从眼眶挤出来,挤出来后,落下的速度又极快,极汹涌,显得那么无助。鲁用瞪了姐姐一眼,一边呼唤着“妈妈”,一边大步朝森林追赶。江岸的原始森林是猛兽的栖息地,不时有老虎出入,成群的野猪和豺狼就更不用说了,一般情况下,一两个男人都不敢轻易进山狩猎,现在秀云姑妈一个人进去了,想一想就让人心惊肉跳。姐姐的心悬得很高,直到又有三个男人跟着鲁用一起追赶,才稍稍平稳了一点。也许老天有意作难,竟然在这个时候不识时务地下起雨来,天地不停地哭泣。
无奈之下,姐姐只好带着妹妹回到穿风岩岩洞,失魂落魄地坐在洞口,久久面对着大江流泪。大胡子方太远回来,手里有两块苞谷粑粑,一块递给妹妹,一块递给姐姐,姐姐后来告诉妹妹,那是他一天的口粮。妹妹接过就吃,香脆脆的,回甜得让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兴奋不已。那是妹妹吃过最香的苞谷粑粑,她后来让姐姐给自己做过,但怎么也吃不出那样的香味。姐姐哪还吃得下,她望着越下越大的雨,突然发疯似的冲向大江,吓得妹妹的嗓子眼让苞谷粑粑卡住了。大胡子方太远冲出去,一把拽住姐姐,姐姐大声喊,我本来就不应该活着,我怎么可以害秀云姑妈呢,她对我们那么好。又挣扎着往江里冲,大胡子方太远紧紧拉着她,妹妹也紧紧抱住她的腿,但对姐姐失控的情绪来说,俩人的努力无济于事,姐姐的身体已经渐渐倾斜向江面,稍有不慎,澜沧江就成了她最后的归宿。妹妹很佩服大胡子方太远,他一手抓住一棵树,一手将姐姐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搂住她,姐姐伏在他的怀里,哭得地动山摇。妹妹再次看到大胡子方太远眼里下起了小雨,但他坚定地抱起姐姐,离开危险之地。回到“家”里,他突然疯了似的,将姐姐扔在床上,指着妹妹厉声吼姐姐,你死了不碍事,你妹妹怎么办呢?话没说完,自己背过身,久久面对着滚滚澜沧江。妹妹拉住姐姐,拉得很紧,当心一放手她就会再次死掉,姐姐的身体渐渐瘫软成稀泥。
这个雨夜,姐妹俩的泪水一直流淌到天明,大胡子方太远的笛声一直呜咽到天明,澜沧江的涛声一直颤抖到天明。
关于这个雨夜寻找秀云姑妈的事,是多年后当时的一个参与者告诉姐姐的。他说,当时鲁用恨透了姐姐,他曾经对和自己一起寻找秀云姑妈的人说过,如果找不到妈妈,要将吴云朵扔到江里喂犀子。那个参与者说,当时,夜越来越深,雨越来越猛,又有寨子的几个男人赶来,寻找秀云姑妈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他们多年来在山里狩猎,对山里的一草一木比自己的女人还熟悉,但那个雨夜,他们将整个森林翻了个底朝天,直到清晨,阳光将森林清清秀秀地梳理出来,也没有梳理到秀云姑妈的影子。
秀云姑妈就这样消失了。多年后,她的消失竟然变成了一个传说,而且是多种说法,一种说法是:那天晚上,她进了森林后,就顺着白莺山往江边跑,在大江边被犀子吸走了,犀子将她卷到嘴里的时候,她发出最后一声喊叫。关于这一声喊叫,有人说是喊儿子鲁用的名字,有人说是诅咒吴云朵这个妖怪,之后,犀子潜回江底,大江不再喊出半点声息。另一种说法是这样的:秀云姑妈是在江岸遇到江神水佛四爷,水佛四爷可怜这个神志不清的女人,将她托起来,送到天上去了。
妹妹当然不相信那些关于秀云姑妈的传说,但她相信自己记忆的准确性,为秀云姑妈的灵魂举行葬礼是第五天傍晚。据说,秀云姑妈消失后的第三天,老八六大爷就提出要举行葬礼了,鲁用死活不点头,他说相信妈妈不会这么走了,相信妈妈会回来的,还恨恨地说:“云朵那个妖精能死而复生,我妈为什么不会。”他每天沿江寻找,最后自己也倒在了江岸上。据说,人们将他从江岸抬回家的时候,全身肿得发亮,眼睛里发出的光是绿的。到第五天,再也找不回妈妈,他才勉强同意了。傍晚,澜沧江已经由绿腥变成墨黑,显现出难得的肃穆,两岸的大山垂下昂着的头,太阳应该是不忍心看这样的场景,消失得悄无声息。老八六大爷在江滩上撮成一个沙堆,在沙堆前支了三截芭蕉树当香炉,鲁用跪下燃着香火后,他有节奏地击打着小钞,跳着脚给秀云姑妈念指路经。鲁用身后跪着几个亲戚,不少民工凑过来看热闹,前面是呼天喊地的哭叫声,后面是好奇的叽喳声,现场的气氛显得别扭。姐姐就是这时候来到江滩上的,她的出现,搅得葬礼现场大乱。姐姐的头发披散成一头长毛熊,哭喊着冲过来,跪在鲁用身边,额头紧紧抵在沙滩上,双手扬起一把把沙子,沙子纷纷落到她的头上、身上,很快将自己埋进沙堆里。妹妹可以肯定,姐姐那一声内疚和自责是发自内心的,不然她刨沙的双手不会十指都血淋淋的。妹妹不会忘记,当时在场的人像一群面对狼的羊,惊恐之下,慢慢往后缩。鲁用这时猛地站起来,老鹰捉小鸡般拎起姐姐就往江边走,妹妹知道他会将姐姐扔进江里,嘶喊着抱住他的腿。但是,妹妹还只是一个小孩,一切都无济于事。妹妹后来回想起那一幕,依然胆战心惊,如果不是大胡子方太远及时出现,鲁用就以这种方式兑现了自己的誓言,就不可能有后面方顺江这个兴旺的家庭。但是,大胡子方太远及时出现了,就在鲁用站在江岸上,举起姐姐准备扔下江时,他山一般立在鲁用面前,当胸给了他一拳,鲁用趔趄往后倒的同时,真的将姐姐抛了出去。有大胡子方太远在,姐姐不可能落到江里,自然是落进了他的怀里。妹妹后来想起来,大胡子方太远把姐姐抱在怀里,久久舍不得放下。大胡子方太远就在这时放下狠话,说如果你再敢动吴云朵一根毫毛,我第一个就将你活埋了。他说这话的声音很大,姐妹俩后来才明白,他的话仅仅不是说给鲁用听的,而是针对在场的每个人。
在妹妹的记忆里,鲁用第二天下午来了一次穿风岩岩洞。当时,澜沧江两岸半坡的铁路工地上又热火朝天,有人喊号子,有人大声叫骂。妹妹坐在火塘边玩石子,大胡子方太远斜倚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姐姐坐在岩洞外,大胡子的目光偶尔会偷偷爬到姐姐的背上。姐姐自然不会感觉到他的目光,她正看着对岸工地发呆,刚刚开挖出来的路基像一条毛茸茸的麻绳,将山拦腰扎住,阳光也被扎出一道深深的腰痕。鲁用过来,手拎着一双毛边底布鞋,鞋是姐姐的手艺,平时他舍不得穿。他的脸浮肿得如野蜂蜇过,几乎将眼珠隐藏起来,头发像羊毛毡子,让汗水黏在一起,衣服上全是泥浆,他将鞋子狠狠扔向姐姐,转身就离开了。妹妹记得,姐姐送鞋子给他时,他将鞋紧紧贴在胸口上,那快乐的样子像蜜蜂飞舞,眼睛眯成缝,缝里挤出来的目光像闪电,嘴无限地张开,让牙齿蹿到外面,甚至有一滴涎水会不知羞耻地从嘴角淌下来。此时此刻,鞋子砸在姐姐的脸上,她表现出的那种平静,让妹妹和大胡子方太远感到吃惊,妹妹过来搂住她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身体是僵硬的。
这是妹妹最后一次见到鲁用哥哥。
姐姐就是那天提出,要跟着大胡子方太远加入到送亲队的。那时候,滇缅铁路工程依然如火如荼,工地上死人成了家常便饭。大胡子本来是不让姐姐去的,但姐姐说,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会怕死人不成。大胡子这才同意了,她没想到,第一个送走的是鲁用。
6
姐姐非常关注大临修铁路,不分时间地打听工程的进展情况,有时是在吃饭时突然停下咀嚼提及,有时是在睡觉前不经意地提及。她的长孙方新元觉得好玩,带开玩笑地说,奶奶你就是瞎操心,修铁路是领导们的事,你也想管吗?铁路修好了我带你去坐一次火车。姐姐很不高兴,扭过头看了孙子一眼,嘴唇嚅动了一下,求救地看看妹妹,不等妹妹开口驳斥方新元,她又垂下头,无奈和失落统统集中到脸上。晚上一上床就抱怨不止,对妹妹说,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我哪有闲心管领导的事,修铁路的事是大胡子方太远、秀云姑妈和鲁用让我打听的,我能不替他们着急吗?一天晚上,妹妹刚刚迷迷糊糊睡过去,便在方顺江的惊慌的喊声中醒过来,开了灯,发现姐姐不在床上,门虚掩,妹妹又焦急又吃惊,姐姐双腿麻木不能行走,这两个月以来,起身、出门都需要妹妹和方顺江他们搀扶,现在她怎么会一个人出门了呢?妹妹顾不得多想,披着上衣急忙来到院子里,灰色的月光下,姐姐站在院门外,面对闪闪的澜沧江发呆,那弯曲多年的身腰竟然挺直了。方顺江及家人显然是吓坏了,奔过去抱姐姐,抱得很紧,他们担心一放手她就会消失,就像当年大胡子方太远在江岸边抱紧姐姐一样。方顺江说,妈,夜这么深,你怎么出来了?来,我背你回屋。方顺江蹲在姐姐面前,摆好了背她的架势,而姐姐就像木桩一般,一动不动,妹妹明白,姐姐一动不动的还有眼珠,那空洞的眼神蓄满月光,倒显出只有妹妹才能感觉到的生动。她感觉到,姐姐的举动隐藏着一种不能说出口的预兆,走到姐姐面前,先伸手拭了拭额头的温度,无异常,心这才稍稍平静了一点。她撑住姐姐的腰,哄孩子般轻声说,姐,我们回屋吧,不要让水佛四爷担心。她本还想说,不要让大胡子方太远、秀云姑妈和鲁用牵挂,但有方顺江他们在,便将话咽回去了。有妹妹在,姐姐表现得很听话,身子动了一下,算是作回应。趴在儿子的背上,她的双腿像从半空吊了两根绳子,在风中晃来晃去。妹妹不敢问姐姐是怎么出门的,她清楚,这个时候,自己只要一开口就可能伤到姐姐的心,便细心地她替铺好被褥,想哄她躺下,而她又不动了,双眼直直地盯着妹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比夜还深沉。姐姐再次进入了一个小偷的状态,小心翼翼地问妹妹门关好了没有。不用揣摩,妹妹就知道姐姐又将开始自己的梦,便端着开水杯坐在床边,也进入了自己如痴如醉的聆听状态。姐姐闭上眼睛,神色一反常态地松弛下来,说,是有个男人带我出门的,他说自己是大胡子方太远,你没看到他进来吗?妹妹不敢作答,她不知道怎样回答才会令姐姐满意。姐姐又将嘴向妹妹耳边凑了凑,说,大胡子方太远还是那德性,一来就拉住我的手不放,要带我到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阳光永远普照,人都是在云彩上行走,关键是他还说,到了那里我就能变回年轻时的模样,你说他逗不逗,人老了就老了,怎么可能变年轻呢?除非是江神水佛四爷能施法。姐姐讲述时,又偷偷观察了妹妹作为唯一听众的表现,妹妹自然不会让姐姐失望,因为她也在姐姐的故事里迷失了自己,她以挑逗的方式回应姐姐,也活跃一下气氛,便问道,大胡子方太远除了说带你走,就没做点别的什么吗?姐姐惊慌起来,连声说没有没有,他还能对我做什么,这个不要脸的,把我扔在门外,自己一个人飞过澜沧江了。她的惊慌失色,她脸上闪现的润色,已经将她梦里的幸福暴露得一览无余。
这时候,妹妹得替姐姐激活她的那段幸福时光。她记得,有一天傍晚,夕阳松软无力,整条江也显得特别慵懒,妹妹在岩洞门口看江里的波涛,姐姐弓着身子洗一条鱼,大胡子方太远在劈柴,手里握着砍刀,却不动,妹妹突然感觉到有光亮闪动,此时太阳已经快要从山顶背过脸了,哪来那么亮的光呢?她顺着光亮看过去,发现那是大胡子方太远看姐姐的眼神,那眼神闪亮不说,还喷着火焰,能将姐姐烤煳的那种。姐姐发现了,将鱼放进锅里,抻了抻衣服,手抖抖索索,怎么也抻不平衣服。妹妹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发现那条鱼不是放进锅里,是掉进去的。姐姐走到岩洞门口,脸确实让那火焰烧红了,她想躲闪,但怎么能躲闪掉呢?大胡子方太远的目光紧追不放,从姐姐裸露的腿肚往上爬,爬过她腰际,爬过她的胸脯,爬过她的脖颈,爬到她的脸上,停了一会儿,又往下滑,再次滑到她的胸脯上就不动了。妹妹想,那时候,姐姐就算将她自己楔进石缝里,大胡子方太远的目光都会将她撬出来。后来,大胡子方太远再用这样的眼神看姐姐时,姐姐不再躲闪了,脸上依然彩云飘飘,也大胆地回敬大胡子方太远,连微笑都十分饱满,这就给了大胡子方太远极大的鼓励,接下来,他的眼神更加肆意了,落到姐姐身上,想要将姐姐吞没。姐姐有一天红着脸问妹妹,让大胡子给你当姐夫怎么样。妹妹高兴地回答,好啊!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妹妹这才发现,自己不再讨厌大胡子不说,确实有点喜欢他。她记得,自从他的眼神在姐姐身上爬行之后,他常常坐在江边,以江水当镜子,用一把剪刀精心修理胡子。妹妹还惊奇地发现,没有了胡子的方太远浑身充满力量。
有一天半夜,妹妹醒了一次,习惯性地想要往姐姐怀里钻,却扑了个空,姐姐睡的那边是空的。她急了,担心姐姐真的扔下自己了,哭喊着来到门边。姐姐从大胡子方太远的屋里出来,明亮的月光下,姐姐的头发十分凌乱,衣服前襟还来不及扣上,红色的内褂隐藏不住山峰一样的胸脯,一如当时她出现在秀云姑妈和自己面前时的情景。那是妹妹最温润的枕头,每天晚上她只有将脸紧紧贴在这两座山峰上,才能安然入梦。回到她们的屋里,妹妹再往姐姐怀里钻的时候,竟然让姐姐推开了,她还生气地说,你都长这么大了,怎么可以还让姐抱着睡觉呢,羞不羞?妹妹明白,那个温润的枕头不再属于自己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姐姐的脸光芒四射,她的目光像一绺彩云,和大胡子方太远的目光缠绕在一起,充满无限的生机和活力。
妹妹想,那是姐姐最幸福的时光。但是,姐姐后来的一番话,让妹妹感动不已,姐姐说,当时自己要嫁大胡子方太远,就是想要给妹妹一个完整的家。妹妹记得,后来所有夜晚,姐姐将自己分成两半,上半夜属于妹妹,下半夜属于大胡子方太远。在姐姐和大胡子方太远过上幸福生活的日子里,鲁用完全变了个人,将绣花鞋扔在姐姐脸上后,他也下江里捕鱼,但无精打采,别人和他说话,他缄默不语,将从江里捕上来的鱼交给食堂后,就一个人坐在岸上,望着大江出神。老八六大爷说,鲁用的魂魄已经不在他身上了,迟早要出事的。老八六大爷的话在三天之后得到印证了,那天鲁用下江捕鱼就再也没有上来,发现的时候,他的尸体被江水带到岸边,怀里还抱着一条大鱼。听到鲁用的尸体在江边被发现后,姐姐一个人站在岩洞门口,望着澜沧江流了一天一夜的泪。那几天,姐姐没有进她和大胡子方太远的屋,大胡子方太远又以笛声整夜陪她坐在洞口。大胡子方太远不想让姐姐参加鲁用的葬礼,他说你现在怀了我们的孩子,我不能让孩子还未出世就看到死人。姐姐似乎已经麻木了,许久之后才说,就让鲁用给孩子当舅舅吧,外甥送舅舅是理所当然的。大胡子方太远不再说话了。
妹妹没有参加鲁用的葬礼,那个过程是姐姐告诉她的。鲁用没有子嗣,也只能埋在大汪塘,没有棺材,老八六大爷同样用竹笆裹了尸体,当姐姐和大胡子方太远出现时,那些来给鲁用送葬的人纷纷离开了,现场只剩下姐姐、大胡子方太远和老八六大爷。怪事就在尸体入穴时发生了,裹尸的竹笆突然发出爆裂声,尸体竟然双手排开,还好有大胡子方太远在,他跳入墓穴,强行将鲁用的手并拢,姐姐一直跪在地上给鲁用培土。后来,妹妹问姐姐当时对鲁用说了什么话,姐姐面露羞涩,将妹妹拉过去,咬着她的耳朵说,当时我对鲁用说,你安心走吧,我让肚子里的孩子给你当外甥,长大了我让他给你烧香。但是,这不过是一句空话,姐姐不可能让儿子去大汪塘给鲁用烧香,就连“鲁用”这个名字在儿子面前都隐藏得很深,方顺江听说过鲁用这个人,但不知道,他曾经以自己名誉上的舅舅存在过。
后来的日子里,随着姐姐腹部悄悄隆起,大胡子方太远更加勤快了,除了在送亲队上班外,要么下江捕鱼,要么上山捕猎山鸡,炖汤让姐姐喝。姐姐有时候发呕,说吃不下,大胡子方太远说,你现在是一张嘴供两个人,不能亏待肚子里的孩子,姐姐就表现得很听话,大碗大碗喝鱼汤,将自己养得又白又胖。可惜,大胡子方太远没能与自己的儿子见上一面。妹妹后来回忆这段时,才明白大胡子方太远的死也是有预兆的。那天傍晚,从工地上传来消息,至少有五个人被埋进开挖了一半的白莺山隧道里,让大胡子他们送亲队去处理,不能因为死人而影响工程进度。当时,大胡子方太远已经出了穿风岩岩洞,又在岩洞外站了好大一会儿,仰头看对面的大山,低头看面前的澜沧江,又踅回来,紧紧盯着姐姐的腹看,目光从来没有过的体贴,他又给妹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动作那么轻,一点也不像男人的手。已经出门一会儿,又踅转回来,将那个瘦小男人登记死者信息的草纸册子交给姐姐,姐姐这才知道,那个瘦小男人早就逃跑了。再次走出去时,还回了三次头,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大胡子方太远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据说他在隧道里刨挖被埋死者尸体时,被突然坍塌的土石埋住了,没有人再敢进隧道刨他的尸体。多年后,姐姐多次不无遗憾地说,如果不是当时的国民政府突然叫停了滇缅铁路,大胡子方太远的尸体也许会刨出来的。妹妹后来重新翻阅了那段历史,1942年初,日军已经占领缅甸,正准备向我国西南边境地区进犯,国民政府担心日军沿滇缅铁路长驱直入占领昆明,从而形成对整个中国的大包围,不得不炸毁了铁路桥梁,毁掉已经开挖出来的路基。大胡子方太远和先前的那几个人就这样永远地埋在白莺山铁路隧道里。
那天晚上,姐姐一直站在岩洞门口等待大胡子方太远归来,可是她再没有等来自己的男人,就像之前鲁用等秀云姑妈一样,不同的是,和她一起等待大胡子方太远的除妹妹之外,还有肚子里的孩子。等了一天又一天,依然没有等来男人的影子。但是,当时所有的人都远离她,她无法得到大胡子的任何音讯。姐姐不会让这一段成为空白,有一天清晨,她突然以拍床的方式喊醒了妹妹,妹妹掀开窗帘,外面的月光还在游荡,澜沧江的呼噜声异样清晰,姐姐已经从床上坐起来,等待妹妹回应。妹妹起身来到姐姐身边,姐姐说,我已经知道大胡子方太远死的过程了,那天,他和另外两个人进了刚刚开挖出来的隧道,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只顾往前探路,没有发现那两个人已经远远落在后面。突然从前面传来一声怪怪的吼叫,接着一阵阴冷的黑色风浪翻滚而出,后面的那两个人已经冲出到洞外,大胡子方太远大声喊着他的同伴的名字,掉头往外冲,但他快不过那阵黑色风浪,很快被卷入其中,方太远伸出手,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抓到,只在最后喊出一声“云朵”……妹妹知道,关于大胡子方太远生命最后经历的过程,是多年后那个想娶姐姐的那个折腿男人告诉她的。姐姐相信,落在大胡子方太远后面逃生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想娶她的折腿男人。
妹妹能理解,那时候没有人会来安慰姐姐再正常不过了,因为人们只知道大胡子方太远将姐妹俩安顿在穿风岩岩洞里,没有人知道她和大胡子方太远已经是夫妻。她也不需要别人安慰,自从上次死而复生以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安静,现在她和妹妹只是不习惯没有大胡子方太远的生活。妹妹清楚地记得,姐姐只是草草流了几滴泪,没有哭出声来,她找出大胡子方太远穿过的衣服和布草鞋,装进一个包里,埋在离父母的坟不远处,默默回到穿风岩岩洞里,开始了姐妹俩自己的生活。后来,妹妹无意间问姐姐,当时为什么不哭。姐姐说,我肚子里有方太远的孩子,不能让孩子还未出世就听到哭声,如果孩子未出世就听到哭声,会影响孩子未来的运程。
当时,姐妹俩独自生活在穿风岩岩洞里,并不知道滇缅铁路已经停工,只是有一天早晨醒来,发现工地和江边的民工食堂空空如也,那么多民工仿佛一夜之间全部蒸发了。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清晨,姐姐生下了方顺江,穿风岩岩洞有了另一种活力。人们不知道姐姐生下的是大胡子方太远的孩子,还以为是生下了一个妖精的孩子,就更加警惕起来,还有更多的人是唾弃姐姐。
多年来,方顺江不停地追问起自己的爹的事。姐姐只好重新为方顺江塑造了一个爹,不是一个,而是多个。方顺江刚刚成人的时候,她对儿子说,你爹是从大城市里来到江边寨参加修滇缅铁路的,他浓眉大眼,那种俊秀在江边寨是找不到的。她还说,你爹识文断字,在当时的滇缅铁路工地上特别讨人喜欢,只可惜染上了瘟疫。姐姐神志模糊之后,她又对儿子说,你爹是富家子弟,人又很能干,在滇缅铁路工地上,他的官比镇长刘越青还大,他说一刘镇长不敢说二,很是受人尊敬,只可惜从坡上刚刚开挖出的铁路路基上滚下来,落到江里就再也没有回来。方顺江没有责怪妈妈,他来找小姨求证,倒把妹妹给吓慌了,镇静下来之后,她对侄子说,你爹确实是滇缅铁路江边寨工段最大的官,可惜工地山体坍塌被埋住了。她不敢细说,担心露馅。
新社会开始后,姐妹俩带着方顺江回到了寨子里,那时候,大生产运动热火朝天,谁也没有闲工夫管姐姐和儿子的事。妹妹后来看过电影《白毛女》,觉得姐姐的命运与喜儿完全一样,她有时甚至怀疑喜儿的原型就是姐姐。
姐姐带着妹妹和儿子方顺江回到寨子的那天晚上,姐姐和妹妹第一次发生了争吵。寨子里有了学校,工作队要求将孩子都得送到学校读书,姐姐和工作队长商量,让妹妹和儿子方顺江一起进学校,可是妹妹那时已经十三岁了,到了干活的年龄。妹妹说,这么大年龄进学校,丢不丢人。姐姐说,让你带头进学校是工作队安排的,工作队救了我们,难道你敢不听工作队的话吗?妹妹说,你就会拿工作队压人,我就是不去。姐姐吓唬妹妹,你敢不去学校,我就不要你了。但是,妹妹已经长大了,她不怕吓唬。第二天,妹妹要跟着下地干活,姐姐请来工作队,硬是将妹妹扛进了学校。妹妹读了两年书,后来又上了几年夜校,才有幸成了江边寨第一个识字的女人,也是江边寨第一个成为国家公职人员的女人。妹妹不会忘记,自己上夜校结束的那天晚上,在学校参加完联欢会回家已经是下半夜,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琢磨如何喊醒睡梦中的姐姐,告诉她一个大喜讯——年轻的李老师已经推荐自己到粮站工作,当然,另外还有一个喜讯,她不可能告诉姐姐,李老师偷偷表示,很喜欢自己。妹妹没有想到,姐姐竟然还在油灯下给儿子缝书包,门一直为她敞开,在昏黄的灯光下,以最热切的期盼迎接妹妹归来。妹妹兴高采烈地坐到她身边,紧紧搂住她的胳膊,以此表达亲昵和感激之情。姐姐推开妹妹,表情严肃得很,目光落在妹妹脸上,那么尖刻,之后一字一句地说,你读了几年书了,应该识得几箩字了吧。妹妹差点笑出来,姐姐怎么会用箩来衡量识字多少呢?她把字当成谷物了。但是,妹妹不能笑,姐姐也只能这样比喻。妹妹说,我至少学会了十箩。姐姐说,那么你应该能写“方太远、秀云和鲁用”这几个字了吧。她进屋拿出那个泛黄的草纸登记册,自己说,让妹妹写。关于秀云姑妈和鲁用,只登记了名字、地址及死的年月,到了大胡子方太远,她的脸色异样凝重,想了很久很久,才轻声念道:方太远,属虎,死于滇缅铁路江边寨工段。妹妹看了其他人的信息,还应该有家庭地址,便问姐姐,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吗?姐姐梦呓般自言自语,他家在哪里……在哪里……突然站起来,用脚跺着地,生气地说,这个该死的地方太远,他怎么没告诉我,自己的家在哪里呢?这里就成了空白。妹妹顺着序号排列,到大胡子方太远,他的序号正好是一百。
多年后,姐姐偷偷对妹妹说,妹妹能成为公职人员,是无心插柳,姐姐下决心让她读书的初衷,只是要往那个小册子里补上大胡子方太远、秀云姑妈和鲁用这一笔,而这一笔,不可能让别人来补,包括儿子方顺江。
姐姐生下方顺江,方顺江给她生了方新元、方新忠、方新会、方新花四个孙儿孙女,方顺江的四个儿女又给她生了十二个重孙男女,现在又有八个重孙男女给她生了十个曾孙,但她从来没有能力将这些曾孙的人和名对上号。
姐姐成了一尊佛像。
那天吃过晚饭,妹妹告诉姐姐,大临铁路将于2020年12月30日正式通车。这个消息让姐姐异常兴奋,而且显得比谁都着急,随着日子的临近,她的睡眠越来越少。整夜整夜焦急地喃喃自语:“时间怎么那么慢,万一我等不到看火车怎么办?”铁路通车前那天晚上,她的兴奋已经到极点了,刚过半夜,她就让妹妹给自己换衣服,穿上孙女买的红外衣,想了一阵后,又说红衣服太扎眼,让妹妹给她换了一件黑衣服,妹妹说,你一个老人穿黑色太阴沉。她竟然生起气来,说我是替大胡子方太远、秀云姑妈、鲁用和那些死在滇缅工地上的人去看火车,黑色才显正式。妹妹想,这样说来,姐姐这一生不仅是替自己活,还替大胡子方太远、秀云姑妈、鲁用活,并依了她。天刚刚亮,姐姐就开始催儿子方顺江,让他背自己去看火车。妹妹温婉劝她,说顺江也七十多了,他背不动你,就让重孙子开车带你们去看火车吧。姐姐的拗劲又上来,脸色坚硬,说我就是要儿子背我去,不行吗?方顺江只好找来背褥,很吃力地将妈妈捆在背上,坐上孙子的车,带妈妈去看火车。
一路上,姐姐的脸紧紧伏在儿子的脖颈上,仿佛已经睡着了。妹妹很担心,姐姐会不会就这样睡过去了,便时不时地轻轻唤她一声,她以有气无力地哼一声作回应,妹妹只好紧紧握住她的手,握住姐姐的生命。到了铁路边的山坡上,姐姐突然显得精神百倍,坍塌多年的眼皮也掀开了,仿佛突然年轻了十岁。当火车从面前飞驰而过时,姐姐张开嘴,愣了半天,许久之后,眼泪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形成一阵太阳雨,突然对着澜沧江大声喊:“大胡子、秀云姑妈、鲁用,你们知道吗?真的有火车这种东西。”
起风了,姐姐的声音似乎还在大江上回响,而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妹妹似乎看到一道黑色的光投到她的脸上。妹妹知道,姐姐这个熟透的果子,也该落地了。妹妹将姐姐紧紧搂在怀里,姐姐身上的温热像退潮的江水,渐渐从妹妹的怀里退去。姐姐最后一次从昏迷中醒来,断断续续地对妹妹说,要是知道大胡子方太远的老家在哪里有多好,至少可以告诉他的亲人,方太远儿孙成群。
【何鸟,彝族,1970年11月出生于云南省永德县,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今天是今年明天是明年》《虚脱》,188体育官方ios集《时光皱褶处》,报告文学《幸福大事》等。先后获得“滇池文学奖”、全国梁斌小说奖中篇类一等奖等奖项。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