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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10期|汉家:标月指
来源:《火花》2025年第10期 | 汉家  2025年11月14日08:47

汉家,本名贾墨冰,山西太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花城》《大家》《188体育官方ios》《黄河》《湖南文学》《山西文学》《都市》《青年作家》《小说林》《青海湖》《红豆》等刊物发表小说和188体育官方ios作品,出版有《汉家文章》《火车大劫案》等书籍。

如愚见指月,观指不观月;计著名字者,不见我真实。

———《楞伽经》

师父

我拜了一个师父,最爱问他问题。

我问天上,他就说飞鸟正在南飞,随着云彩南飞。说着说着,他就说到了天文学,还说天上有一颗恒星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我问地上,他就说走兽、粮食和树木。说着说着,他就说到了地质学,还准确说出我家乡一座无名山上玄武岩的形成时间。

师父是个单身汉,自由惯了。以前的我,是个不学无术之人,自从拜了师父,嗨,那真是虚心好学,吃嘛嘛香啊。师父教起我来,从不保守,比如我只是问蚂蚁是怎么交配的,他就能由此给我讲到母狮子在发情期的异常表现。我从心里佩服他,觉得他了不起。但这段时间,师父的状态很反常——他要么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要么就喜上眉梢,高兴得像个傻子。

我听邻居们说,师父恋爱了。

我对师父说,您和谁谈恋爱呢?

师父说,啊,你不认识她,怎么说呢?她是一个天使,我爱她爱得发狂,就是不知道她是否爱我。我说,您直接问她呗!师父说,我不敢,不敢不敢。

师父的胆子可真小。

过了一阵子,师父突然兴奋地告诉我,那个女人是爱他的。他笑得非常夸张,笑得两道眉毛都缠在一起,后来请我帮忙,才将两道眉毛分开了。又过了一阵子,他告诉我,不久后他就要结婚了。对于我问他的两个问题,即一是中国农村经济模式与宗族文化的冲突问题,二是母蛐蛐在受孕后是否有焦虑的感受——他听后,大手一挥,说不好意思,没空,我要赶着做她最爱吃的肉包子,现在面还没和,这可要了命喽!

我没什么话说,只求未来的师娘赶快嫁给师父吧,要不这样下去,我的师父迟早会变成一个不务正业的半疯子。

两个月后,师父悄悄告诉我,他忘了戴避孕套,弄得她怀孕了,问我怎么办?

居然——问——我——怎——么——办!

我呆立片刻,说师父啊,这不是好事吗?趁此机会娶了她!师父忧虑地说,你有所不知,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我发现自己没有像以前那样爱她了。

我说,何以见得?他说,我感到和她在一起时,自己的心跳没有当初跳得那么快了。我说,不管怎么说,毕竟您爱过人家,还弄出了孩子,怎能不负责呢?师父一脸的不情愿,苦着脸说,唉,说起来寒碜,我都不知道这个胎儿是不是我的!

我说,您这样怀疑,肯定有您的道理,但起码您也有嫌疑吧?那就生下来看看吧,没准这胎儿就是您的呢!您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或者说您是否不再像当初那样爱她了,这都不好说,但最起码您爱过她吧,那就继续爱下去看看吧,没准她就是您唯一的真爱哩!

师父听我说完,大有醍醐灌顶之感,连说对对对,听你的!

十几天后,师父结婚了。他按照我的话,继续爱了下去,孩子也生了出来。这孩子是男孩,长着与师父相似的招风大耳。渐渐地,我也无心再问他什么问题了。而他忙于家务,也慢慢疏远了我。

过了很多年,有一天,我在路上碰到夫妻俩,他们带着一个小孩正在散步。我已经忘了自己认识他们,他们则与我主动打招呼,聊了起来。后来我才搞清楚,原来他们就是我的师父和师娘。

师娘让孩子管我叫叔叔,我笑了。

临别时,我说师父,再见!

他笑着说再见,再见了……可是他说完后却怎么也收不住自己的笑容——他一直在笑,越笑越收不住,越笑越疯狂,笑得连两道眉毛都缠在一起,后来由师娘帮忙,才将他的两道眉毛分开了。

又缠在一起了,唉,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8路汽车

她生活在南方的一个小城。

她爱睡懒觉,喜欢吃奇形怪状的甜品。

她每天早上出门,都会急急忙忙在街口买一杯热豆浆,边喝边快步走向8路汽车站。

站牌下等车的人太多,多得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她来到站牌下,就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后来被称为老李的他,当时还是一个小伙子。他每天早晨5点起床,洗漱完毕,就出门跑步1小时。跑完步,他回家不急不忙地煮粥喝。他喝粥时嘴里必定发出难听的响声,表明他很享受这味道。他每天骑自行车上班,骑得又快又稳当。

他爱上了她,但她毫不知情。因为她毫不知情,所以他并不能完全确定自己是否爱上了她。有一天,他和她在8路汽车的站台上相遇了——

站台上除了他俩,没有其他等车的人。

他急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她无聊地看着无聊的街市,没有留意身旁来了一个他。

8路汽车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他俩相遇的这个站台。

梦里面,老李把强强叫了过来。

老李说,强强,我给你找了一个新妈妈,姓郭,是个舞蹈老师。当老李说出这话时,感到一块生铁塞进了自己的脑袋里。

这块生铁越塞越紧,就塞住了,于是老李得了脑溢血,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每个人都有妈妈,强强当然也不例外,但他的妈妈离开了这个家。他长大后才知道,这就是人们说的“离婚”。

老李不应该在临死前才想到为小李找一个新妈妈,早在十年前,他就在8路汽车的站牌下遇见了强强的妈妈。那时她无聊地看着无聊的街市,没有留意身旁来了一个他。

他只是急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默不作声。

8路汽车来的时候,站牌下空无一人。

公交公司准备在城里设置条新线路,即8路。

路线勘验完毕,报告打了上去,甚至沿线的站牌都立起来了,可后来居然被上级部门以购买车辆的资金不足为由否决了。老徐原本被抽调为8路车的司机,这下子,他只好继续开6路车。

8路车站牌未启用就被拆掉了,在每一个拆掉站牌的土坑里,公交公司都种上一棵柳树补坑,一共14棵。老徐退休的时候,小树苗已经长成了大树。

老徐始终没能开上8路汽车,但他确实爱过强强的妈妈——他向她表白,恳求她与出轨的老李离婚,然后嫁给他。

她拿不定主意,就说等8路汽车通行后,会给他答复。她的意思是先拖一拖,容她考虑一段日子。

没想到这一拖,她便认识了北方的老乔。婚虽然离了,人却嫁到了北方。

昨晚,老徐又一次梦见8路汽车行驶在宽阔整洁的街道上。

其实老李临死前并不是为了给强强找一个新妈妈,而是这家伙又想恋爱了,就像他没和强强的妈妈离婚时便和小郭搞在了一起——现在的他依然渴望疯狂的爱情,渴望这着了火的东西。

老李在死前一刹那,仿佛神游至8路站牌下。就在他茫然无措的时候,老徐突然冲到他面前并且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直到掐死了他。如此看来,脑溢血只是表面现象,生铁也是臆想之物,而他真正的死因竟是一场不存在的谋杀。

现在,强强的妈妈生活在北方的一个大城市。这个城市早在十年前就有了8路汽车,但毕竟是在北方。

在她的认知里,南方的小城里不应该有也绝不会有8路汽车。

南方的小城里到底有没有8路汽车?

没有人知道,就像没有人乘过车一样。

只有在梦境或者白日梦里才会出现8路汽车——当它开来的时候,等车的人们涌到了马路边。每个人都抢着上车,挤作一团,以至于司机老徐看不清挤车的人里到底有没有强强的妈妈,这令他感到一如既往的沮丧。

那14棵柳树依然在南方的小城里活着,而沿着这条没有实行的8路公交路线等车的人们虽然同样没有爱情,但个个内心平静,面无难色。

庆宁人

太和岛是一个面积广阔的热带岛屿。在岛屿最北端方圆约85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分布着3个孤立的火山锥,其中海拔最高的是幽灵山火山锥,它的高度将近1400米。庆宁地处太和岛的最北端,它是岛上最大和最繁荣的城市。

据说无论是什么人来到庆宁,都得按庆宁人那样行事。这不是强迫,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自觉。人们普遍认为这种现象的产生是因为庆宁具有一种历史悠久的古典魔力。至于对庆宁的观感,不管是庆宁人还是非庆宁人,都只能二选一:你要么爱它,要么就恨它。

不管你是在什么时刻观看庆宁,皆会发现一个事实,即此时此刻的庆宁比其它所有时刻的庆宁都更像庆宁的本身。也许,庆宁的真实性只是蕴含在“此时此刻”之中,或者说庆宁可能只是当下的庆宁,而非过去的和未来的庆宁。

庆宁人的面部大都似猫,在舔与咬时,尤其与猫相似。他们几乎都善于隐忍并抱有趋同心理。例如,所有计划自杀的庆宁人都会选择同一种自杀方式——从市中心的“龙门”电视塔上跳下摔死。跳下的人,必死无疑,这十分确定。大概没有一个庆宁人不喜欢确定的事物,即使那是一件坏事或朽物。

庆宁拥有多个世界级的高科技企业,同时它也大力扶持农业发展,至今依然盛产稻米、棉花和一种能够散发出独特香气的紫红色大豆。

抽样统计显示,有75%的庆宁人愿意在60岁退休后继续工作。值得深究的是,虽然他们愿意工作,但未必是因为他们喜欢工作。“工作”被不少庆宁人视为一种隐性的逃避。

庆宁人大都相信这世上有鬼,其中不少人声称自己曾不止一次地听到过死去亲人的呼唤。

到入夜时分,城东的罗雀街上就会陆续出现一些目光锐利的神汉和披头散发的巫婆,你永远都无法搞清楚他们因何而出现。这是庆宁的一件怪事,另外还有一种怪虫——离城西龙阳水库不远的低洼地带里生活着一种名叫“吱咕”的丑陋昆虫。它们天性好斗,上颚锋利如刀,咬合力惊人。最血腥的一幕发生在雌雄交配之时,雄性“吱咕”的生殖器必须刺入雌性“吱咕”的体壁内,才能排入精子。这刺入的场面,极为残酷,大约一半以上的雌性“吱咕”被刺后会快速死去,因而无法完成受精,最终成为一个悲惨的“传宗接代”的牺牲品。雄性“吱咕”也被庆宁人称为“血腥头子”。

庆宁的乞丐们办有一份著名的街头杂志《街角视点》。它是月刊,虽然定价不菲,但每期的发行量都在1000份以上,这数据已经超过了国内大部分纯文学刊物的发行量。它的编辑、美术设计、供稿者、发行人员都来自乞丐群体,只是将印刷环节交给了专业机构。

《街角视点》刊载的内容,大都是乞丐们从自我视角出发而撰写的街头新闻以及用廉价手机拍摄的街头照片。购买杂志的人囊括了庆宁的各阶层人士,很多读者都是十年以上的老读者,对它可谓情有独钟。这份杂志的主编赵风云最初只是想把它办成一份免费刊物,用于答谢那些大额施舍者。但随着杂志的持续走俏,就渐渐偏离了他的初衷——它最终成为了一种商品。

这份杂志赚取的利润由庆宁的所有乞丐分享。出于慈善目的,庆宁的新闻出版管理部门在它创刊之初就免费为它批下了执照和刊号,使它可以公开发行,当然从此主办方也得依法经营和纳税。

庆宁只有春夏两季。庆宁城外某些偏执的人时常把庆宁人说成是一种无能而奸诈的人。

一些庆宁人在生活中着迷于那些奇异的花木、天赋异禀的痴人和形状怪异的微生物。他们往往充满自我毁灭的激情,并且始终认为恨情绝不是爱情的对立面,而是爱情的必然结果。

他们似乎对任何事情皆不屑一顾。大体上,他们的幻想都非常辉煌,又都非常空虚。某些被认为并不存在但事实上确实存在的庆宁人,坚持认为所有的庆宁人都是用一种浅黄色的厚重纸张折成的。

纸人们出门前必须先搞清楚当天的天气状况,否则就会因为刮大风而被吹得不知所踪,因此气象局就成为庆宁最有威望也最容易受到严厉批评的部门。

他们当然害怕火焰,所以电饭锅和电磁炉就是由庆宁人发明的。在发明这些做饭电器之前,他们常常会因为烧一盘青菜或者煮一锅鸡汤而命丧厨房,从此天人永隔。

在细雨中观察庆宁时,你越专注于它就会觉得它离你越远,越模糊。一部分庆宁人极喜爱悲观主义文学,而且尤其热衷于阅读主人公最后自杀成功的那些平庸作品。奇怪的是,他们在生活中却活得非常乐观,积极向上,百折不挠,并且他们都很爱讲笑话。虽然讲得都不好,但作为讲述者的他们却总能快速地陶醉在自己所讲的那些乏味的笑话当中。

相当一部分庆宁人的嗓音都极为尖利,且不拘小节。这些人皆是疑心重重的形式主义者。他们随着年岁渐长都会发现一个真理,即他们一旦开始追寻自己心中的理想,就会很快失去这个理想。因此他们认为或许从来都没有一个庆宁人真正实现过所谓的“理想”。

古书上记载,凤凰这只神鸟就诞生在庆宁的西山山顶上。当今,还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凤凰,但极少数庆宁人却相信一种早已公开的秘术。他们认为按此秘术操作就可以使平时常吃的那种白羽肉鸡变成美丽的凤凰。秘术为:

将一只重六两六钱的蟾蜍杀死,取出内脏,然后填满硼砂末,将它放入一个密封的瓷瓶里,再埋入河边。十五日后的凌晨时分,将它挖出,剁碎,喂养一只已经饿了三天三夜的重六斤六两的白羽肉鸡。吃下蟾蜍肉后,肉鸡就会掉下大量羽毛,直至七天后全部掉光。由此开始,它会长出五彩羽毛,并且身形也会发生变化,即变成燕颔、蛇颈、龟背、鱼尾,高六尺六寸,但鸡头不变——完成以上变化也需要七天时间。自此,这只肉鸡就变成了传说中的那只瑞鸟、那只百鸟之王。

至今,那些庆宁人依然一次次地按此秘术操作,但他们却从未使一只肉鸡变成过凤凰。这结果并没有使他们失望或者丧失热情,反而激励他们在未来不断地增加操作次数。他们坚信只要反复操作下去,最终必定会获得一次成功。

庆宁那些做了父亲的知识分子在对待子女的态度上大都具有一种自由主义倾向。他们仿佛生来就崇尚个人自由,所以认为自己虽然有义务抚养孩子,但并不认为因此就拥有了自己生养的孩子。他们觉得孩子只是在某段时光中属于自己,而归根结底,孩子只能属于自由。

前几年,聚焦庆宁人生活的话剧《钓鱼》获得巨大成功,同时也为编剧李康赢得了国际声誉。著名话剧导演田奕阳在《文艺世界》上对该剧评论道:“这是一部令人难以置信的作品……李康不是刻画了一个或几个庆宁的市侩,而是刻画了这世上所有的市侩……”

家境富裕的庆宁人偏爱深色系衣服,式样简洁而昂贵;家境贫寒的庆宁人偏爱浅色系衣服,衣着鲜艳而廉价。一部分庆宁人的皮肤呈红褐色,他们称这种肤色为“太阳的颜色”。

多数庆宁人都觉得诡辩术有助于一个人成功脱离或逃离生命中的大部分困境,所以学会了诡辩术就像学会了防身术一般。另外,他们认为一个人深刻地了解自我,其实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这个人能在某个艰难的人生时刻顺利地拯救自我。

照料花卉的技术被庆宁女人认为是这世上最高级的学问之一。不会制作多品种美食的主妇会被大部分庆宁人看作是一个失败的主妇。

庆宁人仿佛只关心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他们爱吃,并且视“懂吃”为一种美德。他们对于自己参加的宴会,习惯上不称“婚宴”“生日宴”“拜师宴”等,而是直接称为“上鲍鱼的那个宴会”“发高级香烟的那个宴会”“有神户牛肉的那个宴会”“海参发臭的那个宴会”“喝三十年陈酿的那个宴会”“上鱼翅的那个宴会” ……他们除了爱吃各种宴席,也爱吃野餐,并且坚持认为在野外吃食物时,这些食物会因为它们是在野外被吃而变得非常好吃。

庆宁城内具有一种罕见的宁静。在很多情况下,人们皆不出声,而是喜欢以哑语交谈,所以城中办有大量的哑语学校,只是学员大部分都不是哑巴。

城中,大型私人企业的老板多为老年男性,他们都真诚或狡猾地认为自己是企业里所有雇员的“好父亲”。在庆宁,“仪式”是公共活动的唯一中心,其他的皆在边缘位置。成功的老板大多为发明和操控“企业仪式”的高手。在他们的认知中,公司内部一个正确的仪式能有力地团结雇员,进而为企业创造更多的利润。

有不少庆宁人热衷于发明各式各样的永动机。他们认为一个机器如果在完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还能永不停止地转动或摇摆下去,那么就可以证明如果方法得当,人也会长生不老,永生不灭。

庆宁人在生活中很少提到“钱”这个字,好像仅仅是提到它也会使他们感到羞耻似的。

在一本历史书里——有人认为它不过是一本童话书——庆宁曾一度被看作是逃避迫害的自由天堂。当时在位的国王极为仁慈,他终生都嗜好下棋,若输了对手一盘,就非得继续下去,直到自己赢回一盘为止。否则他就不吃饭,也不喝水。

在一本武侠书里——有人认为它不过是一本神话书——庆宁是天下的武术之都。武林高手们都选择在擂台上进行公开搏斗,最终胜利的一方将被武林人士奉为至尊,而失败的一方会选择归隐,也就是长期将自己关在一棵大榕树的树洞中或者山上的一间石屋里。

在一本童话书里——有人认为它不过是一本历史书——庆宁的居民是一种聪明而灵活的松鼠,而一个人如果要来庆宁,就必须请求巫师将自己变得和这种松鼠一样小。因为只有如此,这个人才能真正进入庆宁城中并且和庆宁人交上朋友。

在一本神话书里——有人认为它不过是一本武侠书——庆宁的西山中住着一位活了五百多岁的老神仙。他的模样像猿猴,见人就笑。他能像苍鹰一样在空中沿直线滑翔,也能潜入海底,几十天都不出来。他的坐骑是一只长有狐狸脑袋的巨大飞鸟,它只有一只眼、一只翅膀和一条腿,但这些缺陷完全不影响它进行高速的飞行与奔跑。

不少庆宁人都有偷窃廉价物品的恶习,他们当中甚至还有一些富人。城中随时都有偷窃事件发生,因为案件太多,而被偷物品又太过廉价,因此大多数人为避免麻烦,皆不选择报案。对于小偷,失窃人通常的处理办法为:能现场逮住便逮住,若逮不住,就当是自己不小心弄丢了物品。总之一个人若是在庆宁被偷了一些不值钱的小物件,此人心态一定要摆正——要学会与生活和解,要学会放下。

庆宁人很看重一个人的名字。“起名学”是该城的一门显学,人们似乎只是因为某个人的名字就会轻易地喜欢或讨厌这个人。老一代的庆宁人还保持着一种古老的传统,即当自己快要死去时,便会邀请亲朋好友来家里喝一顿酒,以此来向他们作最后的告别。

庆宁的佛教徒们特别厌恶那些徒劳无益的苦思冥想,他们对过度发达的智力活动总是持有一种强烈的批判态度。他们喜爱养梅花和竹子,喜爱弹奏古琴,喜爱享用市面上所能找到的一切奇形怪状的豆制品。

似乎所有的庆宁人都相信人有来生(尤其相信庆宁人有来生),他们都期望自己可以在来生成为一个与今生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至少有一半的庆宁人都身患肥胖症或轻度抑郁症。一部分庆宁人只有一个梦想,即梦想今生能够拥有一套只有自己能懂的密码语言,但这个梦想永远只是梦想——它从未成功实现过。

过节时,大多数庆宁人互赠的礼物只有一种:现金。他们认为只有现金才是最合适的礼物,因为受赠人可以用它来买自己喜爱的商品。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庆宁人互赠的仅仅是市场上流通的商品,或者说只是一种参与交易的“资格”。

在他们眼中,房子首先被认为是一笔坚硬的投资,是“硬通货”,其次才被认为是一个温馨的家,而时常出现在通俗爱情小说里的那种海边或深山里的浪漫小屋则被认为是不真实的,是梦幻式的,或者只是一种不成熟的少年理想。

城中几乎所有的大事都是在餐桌上经过充分的研究、讨论和辩论后才最终确定的,这包括大型企业的合并、某些单位的人事任免和关系协调、调解家庭矛盾、所立的关乎个人名誉的誓言、婚丧仪式的操办细节,等等。

大部分庆宁人都有漫游癖。他们并不喜欢出城漫游,只喜欢在城内毫无目的地漫游——他们沉浸其中,自得其乐。这种漫游多出现在夜晚22点之后,并且一直会持续到第二天的破晓时分。

城西有一个名为“时代之光”的社区,里面的居民大都生活贫困,这基本上源于一种顽固性的懒惰:他们只用非常少的时间做非常少的工作,而把大量的时间用在了吃饭、闲逛、发呆、聊天、游戏、做爱和睡觉上。某些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抱有赞赏态度的文化人士把他们通通称为“生活家”。

一位姓崔的历史学家考证出在两千多年前的一个时期里,一个妇女组织曾经是庆宁的最高权力机关,当时女人的地位极大地高于男人。在这个时期,男人们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好男人——强壮而善良的男人——他们成为了女人们的奴隶;另一部分是坏男人——体弱而卑劣的男人——他们被永久地赶出了庆宁。

那时候的女人们最喜欢喝的饮料是一种以蒸馏方式制作的“金莲花露”,而市场上卖得最贵的食物是蜜饯和鲜果,最流行的颜色是浅粉色,最被女人们崇拜的神仙是月神。

庆宁南方的47号公路入城处,竖立着一座高268米的金属高塔,其顶端刻有巨大的“庆宁”二字,以示庆宁城就在前方。奇怪的是,这个高塔的壮观形象只是以文字和照片的形式记录在那些关于庆宁的旅游手册里,而在现实中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看到过它。

虽然看不到它,但因为旅游手册的缘故,每个到庆宁旅游的人都会来到47号公路入城处游览一番——他们都将自己的眼睛睁得和牛眼一样大,但看来看去,还是看不到它。有趣的是,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觉得那座根本就看不到的壮观高塔值得一看,仍然觉得自己不虚此行。

一部分庆宁人喜欢定期到远方的一些民间圣地朝圣,这些圣地的圣者都是古人。他们不属于任何宗教,但在传说中都曾显露过奇迹并被认为有治疗疾病的神奇力量。

朝圣的他们不仅恳求圣者发发慈悲,治好自己或家人的疾病,而且也虔诚地祈求圣者能够保佑自己升官发财、通过各种考试、千杯不醉、恋爱成功、肤色变白、生男孩或生女孩,等等。

不少庆宁人的情感世界具有一种不透明性,这既是他们的情感特征,也是他们的人格特征。他们认为庆宁的绝大部分企业和组织都不过是流通与交换信息的单位罢了。庆宁的市中心广场就像一个人声鼎沸的大集市,很多人认为它其实是一个最贴切的关于庆宁精神的象征。

按照传统,城中重大的戏剧演出从不售票,只有接到演出团体邀请的那些贵宾才有资格进场免费观看。

部分庆宁人认为庆宁的核心问题就在于它太枯燥乏味,总是令活在其中的他们心生厌倦,但也有差不多同等数量的庆宁人认为庆宁从来都具有一种磁石般的城市魅力,它光彩夺目,趣味无穷。

大部分庆宁人都喜欢每天午睡半小时至两小时,如果不午睡的话,整个下午都会神色恍惚或者脑海里屡屡出现一种蝗虫遮天蔽日的幻觉,这将导致他们工作效率的急剧下降。

基本上,庆宁人都相信庆宁的一半是真实存在的,而另一半仅在纸面上存在着——或者说这另一半仅仅存在于一张建筑审美和布局理念皆过度超前的城市建设规划图纸上。

庆宁清晨6点的空气就像丝绸一样柔软。一部分庆宁人认为真理是一种永远处于动态的东西,它永远都在形成当中——都是一种过程,而不是一个结果。因此他们从不严肃地讨论“终极真理”这回事。

他们迷恋颅相学。他们相信仅仅根据头颅的形状,就能推断出一个人的性格特征以及未来命运。他们对艺术怀有崇敬之情,对艺术家却充满根深蒂固的偏见,觉得这些奇怪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可怕的疯子、色情狂、酒鬼、骗子和吸毒者。多数庆宁人认为任何命运的馈赠和打击皆是注定的,这源于他们总是善于将一切饶有趣味的东西都分析得毫无趣味。

极少数庆宁人具有一种荒诞的历史感,他们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正经历一个无比重要的历史时刻或者正参与一个千载难逢的历史事件。还有就是这些人执拗地认为一个人在室内不可能真正进行任何严肃的思考,只有来到大自然中,来到田野里,来到海滩上,来到森林中,尤其是来到惊心动魄的大瀑布前,才能完全静下心来,进入沉思状态,从而探索和研究所有关于生命、未来与爱的重要主题。

一些庆宁人喜欢在业余时间研究炼金术,这无关科学,只是一种成人的高级娱乐。这些人既信任逻辑,也信任神仙。他们认为任何事情都是由一种复杂的逻辑体系构成的,而这种体系近似于神仙所施展的某种奇妙幻术。有些庆宁人觉得互联网是一种最丑陋和肮脏的当代发明,因为它会驱使全人类堕落。

据说每个庆宁人在临终前都会做同样一个梦。在梦中,他们会走过一座玉石建造的小桥,接着会飞来一只巨大的乌鸦。它将猛然叼住他们,升入迷雾重重的空中,带他们去一个宝蓝色的透明宫殿。

庆宁人大多认为食物的味道其实不是一个味觉审美的问题,而是一种修辞,一种关于味觉和嗅觉的语言表达艺术。他们的饮食养生观与人类性格学紧密相关,比如他们认为那些性情忧郁的人应该多吃一些热而硬的食物,那些本性急躁的人应该多吃一些冷而软的食物,等等。他们相信,这种吃法既有益于脆弱的健康,也有利于改善糟糕的性格。他们深信这世上所有事物的产生、发展和结果都是由一种不可解的机遇所决定的。

大多数庆宁人都具有相似的品味,说着相似的语言,做着相似的事情,但他们却非常讨厌这数不清的“相似”。他们不是因为差异,竟是因为“相似”而相互讨厌以及讨厌自己。

某些庆宁人对于城外的世界并不抱有好奇心,只喜欢待在城里,以清心寡欲为荣。城中到处都是小型公园和公共性的用于装饰的大小不一的精美石狮。只有极少数庆宁人具有一种野蛮的精力,仿佛从来都不会感到疲惫和厌倦。

不少庆宁人认为古人可以比现在的人看到更多的东西,或者说获得更多的真理和犯下更多的错误。大部分庆宁人都笃信万物有灵论,他们坚信任何一粒蚕豆都经历过情感丰富的生命过程,也坚信任何一间厨房里的灶火都是一个法力无边的保护神。

他们多喝了几杯后,就会变得活泼而狡诈。城中的老人与小孩最喜欢哼唱的歌曲是《夸庆宁》。庆宁是口头文学的聚集地,这种文学包含民间侠义故事、寓言诗、政治笑话等。

庆宁人大都充满对奇迹的迷信。他们中的一些人喜欢独自对着天空说话或者面对一堵石墙流下伤心的泪水。在小孩出生的时候,他们会刻一个木马,埋在一座高山上,以此来保佑这个孩子健康成长。他们极其崇拜那些自我牺牲的烈士,时常独自沉迷于大自然的绚丽色彩当中。

庆宁城内共有127座喷泉,全都精美绝伦,被誉为“喷泉之城”。庆宁也被称为“寡妇之城”,这是因为在800多年前的一场残酷战争之后,庆宁新增了超过15万名寡妇,这一数据大约占当时城中所有成年女性总数的47%。

有人指出,庆宁落后而闭塞,城域里只有政府部门、工厂、农田、商店、放英雄电影的简陋电影院和没有任何经济价值的野草,也就是说,它不过是一座乏善可陈的边疆小城。

大部分庆宁人在表面上重视各种知识,但在内心里却并不怎么尊重它们。他们总是告诫自己要严肃认真地了解各种知识,但千万不可急于相信它们。他们都珍视那些大大小小的在自己生命中留下情感压痕的事物。

亲戚里的德高望重之人,理所当然是家族里的谈判专家。婚礼、葬礼和寿宴场合是这些人处理家族内部矛盾的最佳场所。

庆宁人大多相信对于同样的一件好事,听别人讲述它会比自己亲身经历它更加美好和有趣,也更加令自己印象深刻,甚至终生难忘。城中大多数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是孙辈们全心全意的庇护者或纵容者,他们以此为乐,也以此作为自己尚且有用的坚实证据。

部分庆宁人持有一种奇怪的看法,即那些和自己激烈争论的人才是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所以城中如果两个庆宁人爆发了争吵,旁人一般不会进行劝阻,而是出于善意,希望他们能多吵一会儿,或者说希望他们各自能通过对方多了解自己一会儿。

相当多的庆宁人具有天生的戏剧感,他们头脑敏锐,情感复杂,想象力惊人。他们是虚无主义者,认为人生大约只是一次徒劳无功的旅行,就像泡影一般。

他们往往会将一个真正的秘密告诉陌生人,而这个秘密可能就连他们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他们时时都具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喜欢在幻想中摆脱自己与现实的一切关联。

大多数庆宁人只是自私自利的小市民,有意思的是,他们又都非常鄙夷自己的小市民思想。他们对于日常生活抱有一种顽固的轻蔑态度,但又离不开日常生活。他们迷恋的是那些与日常生活毫不相关的事物。他们觉得一个人根本无法在婚姻中保持独立的自我,也觉得每一个庆宁人其实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局外人。

庆宁人大多喜欢在瞬间当中寻找事物的本质,并且他们无论做什么事情皆做得很带情绪。他们似乎每时每刻都准备生自己的气或者立刻转身离去。有不少庆宁人喜欢在清晨的公路上赤脚跑步,而差不多所有的庆宁人都喜欢两种表演:花样滑冰和嘴里喷火。

庆宁人是一种独特的生物,他们反复无常,一会儿不苟言笑,一会儿就放浪形骸;一会儿慷慨大方,一会儿又锱铢必较。

很多庆宁人都喜欢滔滔不绝地说话,仿佛他们永远都不会闭住嘴巴,但你如果细听他们说的话,就会觉得他们虽然说了很多,但却没说出什么实质内容——这些话皆属于废话。爱说废话的他们极其推崇语言的力量,认为一个人的真实本性全部隐藏在他的话语之中。

庆宁人大多倾向于夸张,他们既夸张好的事物,也夸张坏的事物。400多年前,在庆宁最受欢迎的歌手是一些阉人歌唱家。这些歌唱家在青春期变声前就会将自己的睾丸割掉,从而保留了庆宁人最爱听的那种清丽动人的童声。现在,此类歌手早已绝迹,人们只有在阅读古人所写的描绘他们演唱实况的白话小说时,才能再次感受到这种歌唱艺术的魅力。对于各种类型的当代小说,好古的庆宁读书人通常认为它们只是凡人的口沫。

一般来说,庆宁人都不习惯谈论他们没有见过的事物。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时常会因为一个人的发型、看人的眼神、说话的音调、走路的姿势,甚至戴的一顶帽子、拿的一个皮包、穿的一双皮鞋,而对其生出信任与爱。这些人总是迷信自己的直觉,而且他们都将良好的记忆力视为一种弊大于利的精神力量。

城中东山上生活着一种长有灰斑的小型蜥蜴,它经过精心烹饪,为庆宁人款待贵宾的美味佳肴。而西山上生活着一种名为“走地龙”的虫子,它一旦死亡,整个身体就会在三分钟内变成液体状态。有些以饮酒为乐的庆宁人,视“走地龙”为宝贝。他们进山捉上它后,就把它泡在烈酒里。据说喝了这种酒,可使男人魅力更甚,也可使女人的容颜更加美丽,俗称“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

庆宁的部分高级职业经理人认为,如果一个问题没有现成的答案,那么这个问题就不是真正的问题。有些人觉得庆宁只有晚上19点至22点,或者说庆宁永远只存在于晚上19点至22点的这段时间里。这些人也觉得一个庆宁人只有在自己家中才会完全地迷失自己。

庆宁人大都熟谙挑战和让步的艺术,在他们看来,沉默与雄辩其实是同一回事。一部分庆宁人深信:天帝就是庆宁人,他是在庆宁出生后才得道升天,成为了天上最有权力的一个神仙。天帝虽然管理着天上的繁多事务,但一有空闲他就会来到庆宁,从空中往下看望自己的乡亲。

他每次进出庆宁的天空时都会伴随着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在天上,他乘着一条金黄色的飞龙,以仙草和空气为食。那些身在异乡的庆宁人从来都不知乡愁为何物,因为他们总会顽固地幻想自己还是生活在庆宁的某条街上或者某幢公寓楼里。

庆宁非常复杂,这复杂大多是通过其内部的差异与对立来展现的,因此庆宁是一个特别多面的城市,但它的多面并没有捏合成一个完整的它,而是将一个完整的它进行了瓦解——接近于粉碎了它。

反对以上言论的一个城市研究学家则指出,庆宁的核心特征不是它的复杂,更不是什么完整与瓦解,而是它似乎永远都存在,只是它的存在既是一种辉煌的肇始般的存在,也是一种黯然的终结性的存在。

一些人说庆宁是灰色的,另一些人却说庆宁是绿色的。还有些人反问道:灰色和绿色本来就是同一种颜色,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或许可以大胆地说,庆宁并非一种地理学意义上的存在,甚至也不是那种仅仅呈现在旅游手册里的稀世奇观,而只是一种幻象,一种精神激流中的幻象。

也有一些始终都不承认自己是庆宁人的庆宁人,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实际上作为城市的庆宁根本就没有诞生过或者出现过,但它却绝对真实,而且它早已成为了它自己的唯一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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