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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24年第11期|梁平:我在我的城市退后一步(组诗)
来源:《诗刊》2025年第11期 | 梁平  2025年12月05日08:54

七棵桃树

四棵在我之前,就在。

另外三棵是我之后,从别处迁移过来。

花开时节,《诗经》里的落红被小鸟

反复吟诵,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惦记,

比我的惦记执著。

桃花开得真的好看。一朵花一树花,

究竟有多少桃花数不过来。

几个太阳几场雨以后,

再以后,开始数树上的桃子,

还是数不过来。

从一颗豆子的模样长成拳头,

从青皮到泛红、鲜红,这个过程太快,

来不及回想以前吃过的桃,

送桃的人。不忍心采摘,

每天后院走一遭,风都是香甜的。

挪过窝的三棵好像还不适应,

一样开花,一样挂果,却不可名状。

另外四棵满枝头硕果累累,

很是招摇。这个反差早有心理准备,

我还是心疼了。

院子多了好多叫不出名字的鸟,

它们在桃树上时常与我对视。

桃子是它们的美食,只是太奢侈太浪费了,

更像是糟蹋。我开始采摘,

包括被它们糟蹋过的。

树上的桃子都是脆桃,

鸟儿光顾留有新鲜印记的那种,

肯定是极品,突然想起古代皇帝的膳食,

有太监一旁先尝,感激那些鸟,

让我有了黄袍加身的感觉。

我和七棵桃树,和鸟儿达成默契,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能有埋怨和指责,

活好自己。岐山村风调雨顺,

每一寸光阴都没有过节,

如此甜蜜。

村庄考

村与庄可不可以拆卸,

有没有人拆卸过,南方叫村,

比如岐山村,村不带庄。

北方叫庄,大到高楼霓虹的石家庄,

小到山东临邑的杨家庄。

村庄的讲究自古以来就有,

村是自然聚落的张三李四,

各家自立门户又抱团取暖。

庄的形态有点儿复杂,与土地占有,

与经济属性和宗族姓氏有关,

与身份有关,名下有农田、宅院,

比如庄园。土地属性改变以后,

庄已名存实亡,多了外来的姓氏,

地名还在,留下地理记忆。

所以我看见的村,比庄更具体,

没有附加,更容易滋生乡愁,

烟火缭绕,鸡犬之声相闻。

村庄无所谓拆卸,只是指代了,

南方村北方庄,含混就含混吧,

有青山绿水应接不暇,

只此村庄。

桂花开了

桂花开了。风送的花香有点儿招摇,

树上吊牌还在,植树的人远去了天南地北,

被香熏到了吗?

细碎的乳白和淡黄秘制的香,

以泄洪的方式铺天盖地,那年树下的合影,

可以流芳一世。

花仙子如是。树枝上随风荡漾的名字

和诗句,已是桂花身体的一部分,

吴刚新酿的酒有诗发酵。

月亮里的嫦娥想下凡来,天庭纪律约束,

只是想想。花香酒香毫无遮拦,

没有谁动那掩盖的心思。

风声已经走漏,我是吊牌留守的那个,

其余不方便点名邀约,广而告之,

洛带桂花开了。

日月同辉

一个大词不敢随意引用,天上地下,

与之匹配寥寥。偶尔有自然而然的天象,

纯属意外。

岐山村的日月经常把这个词引渡出来,

落日还在村西头整理火烧的云,

月亮已经挂在天幕上。

日不落,月亮出来亮汪汪的天空,

不像是传说中的交接,更像是各揣心事,

相约黄昏后。

过往的人没有一个抬头看天,

脚下是回家快闪的路,土路、石板路,

乱草掩盖的羊肠道,无暇顾及。

很多时候太阳和月亮都在,

天很透彻,只是看不透它们内心的纠结,

一个不想走,一个照样爬上来。

我独坐门前,回想那年涅瓦河的白夜,

圣彼得堡日月同框,应该还有我,

还有伏特加的空酒瓶。

岐山村和圣彼得堡看见的太阳和月亮,

都是一个模样,而我的古稀可疑,

与晚霞不明不白的身份,不谋而合。

弧 线

日出日落一道弧线,

与弯腰伸腰的弧线起承转合。飞鸟

在头顶划弧线,与额头豆大汗珠砸落地面,

划出的弧线,相去甚远。

直立的风站着不腰疼。“夏虫不可语冰”,

流水平铺直叙,适合与小桥温婉。

稻香鱼肥瓜果丰登形势大好,

爷爷奶奶在村头槐树下,等放学的孙娃,

一只黄毛小狗,门前俯卧孤独。

镰刀、背篓、书包卸下,炊烟升起来,

落霞给山村涂抹了好看的颜色。

城里的霓虹不能翻山越岭,

牵挂虚拟一道弧线。工地和宅基地,

一片天空下的应许之地,生活列出清单,

没有照抄的作业题。一颗流星

太多的流星划出弧线,落地隐隐作痛。

珠颈斑鸠

经常来后院的两只斑鸠,

应该是夫妻,鸠界的一夫一妻很严格,

比人类更纯粹。只不过谁是丈夫谁是妻子,

难以识别。

色泽一样,体态一样,

后颈白黄珠状斑点一样,像同款的项链。

努力迎合讨好,地里刚收的玉米豌豆,

故意洒落,一路牵引至门前。斑鸠与我,

始终保持三米以外的距离,

高度戒备。

我发誓,绝无伤害、捕获的动机,

而它们与人类的敌意,至今原因不明。

斑鸠和鸽子长相有点儿相像,

却不像鸽子与人亲近。我并无责怪,

而是多了怜惜,继续在原地投放新鲜口粮,

投放信任。

看它们卿卿我我,成双入对来去自如,

我离它们很远、很隐蔽。

我在我的城市退后一步

从九眼桥退后一步,退出霓虹、酒吧,

退出车水马龙,城市的光怪陆离。

认识太多的人。以洛带山水屏风为界,

清点蔬菜瓜果,结交花鸟鱼虫,

有些人该忘就忘了。

白云蓝天铺张得有点儿过分,

适合一个人坐地仰望,或者以想象

随意剪裁。

外婆剪纸里熟悉的花花草草,

呼之欲出。零碎边角料拼接的牛头马面,

似曾相识,手起刀落,再也不能横行。

没有灯红酒绿的岐山村,素面朝天,

日子过得干干净净。

身边的蝴蝶与蜻蜓,不好高骛远。

河边垂钓的人,钓半亩洛水优哉游哉。

城市已远。退一步万物相亲相爱,

这与我老和不老没有关系。

【诗人简介:梁平,1955 年生,现为《草堂》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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