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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5期|卢一萍:冰雪的家(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芙蓉》2025年第5期 | 卢一萍  2025年11月21日08:09

喜马拉雅,藏语意为“冰雪的家”

——题记

乃堆拉

艾札达没有参加高考,高三下学期就报名参军了,那是1990年。他本可到驻疏勒的某步兵团服役,但他自己要求到西藏。路途是遥远漫长的。接兵干部带着新兵,先从叶城乘班车到喀什,再乘班车到库尔勒,从那里坐火车到兰州,从兰州换乘去格尔木的火车,然后坐汽车团的运兵车,一路向上,翻越昆仑,到了拉萨。视野里雪山巍峨,河流封冻,原野沉寂,艾札达心里热血涌动,不时也掠过一丝惧怕。但想到父亲艾喜河已在高原戍边二十多年,便舒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高原冬日的荒凉有万千重,似永远也难以完全跨越。但当车队从拉萨向西南方向继续行驶,南下到江孜后,出现了一条巨大的河谷,河流竟然开始解冻,一路植被越来越多,最后终于来到了服役地亚东。

在亚东结束新兵训练,河谷已到春色烂漫的时节,艾札达被分配到乃堆拉前哨。乘军车盘旋而上,不知绕了多少个弯,感觉在往天上走。百余里路程,一年四季、各种气候全被经历。到连部时,进了寒冬,寒风劲吹,大雪纷飞,要去哨所,只能徒步。

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公路贸易通道从哨所经过,但仅半年可以通行。乃堆拉前哨雄踞通道两侧,一人多高的铁丝网把两个国家的军队隔开,哨兵面对面挺立,对方表情里的丝毫变化都可感知。哨楼、战壕、暗堡、射击孔……使那道常年积雪覆盖、原本平常的山脊笼罩上了森严、铁血的气氛。

艾札达很快发现,除了可能爆发的战争中的敌人,在乃堆拉还有三个似乎永难战胜的天敌,那就是大雪、大风和雷电。

每年10月到来年6月的大雪会把哨所隔绝为人间孤岛,哨所的气温最低可达零下20多摄氏度。一夜之间,积雪可厚达四五米,营房被掩埋,阵地之间执勤往来,只能用铁锹从门缝里一点一点把积雪凿开,凿出通道。因此,铁锹在每间营房都必备数把。雪厚的地方被凿成雪洞,雪薄的地方开成雪壕。神奇的是,天气好的时候,隔着冰雪,可以望见亚东河谷满谷翠绿,如同翡翠铺就的梦境。

乃堆拉位于雪山之巅,藏语意思就是“风大雪狂的地方”,加之空气潮湿,严寒更甚。风来的时间像是定好的:晚上起风,清晨风停。能刮走的东西全被刮跑,甚至觉得整个山头都会被风刮到月球上去。甚至连屋顶的铁皮都会被揭起、刮跑。连续刮风的日子,守在哨所,大家满耳满脑都是尖厉的风声。

乃堆拉下雨下雪前,常伴以闪电雷鸣,有时要持续好几个小时。炸雷贴着山脊,贴着墙壁、屋顶,甚至贴着人的头皮隆隆滚过。闪电劈着雪山上的一切,令人胆战心惊,毛发直竖。因此,哨所里的床、桌椅、门窗都是木质的。雷电一来,室外不能背枪,必须迅速将枪放入木制枪柜,并平躺到木床上,一动不动。办公用具在雷电中噼里啪啦直响,即使用的是防雷插座,效果也不佳。通信机房最易遭雷击,通信时常因此中断,其他电器也常被雷电击坏。

打雷时,可以清楚地看见窗外铁栏杆上被雷电击中时冒出的火花,听见“呲啦啦”的声响。两件连接不紧密的金属器之间,发出的响声则如放鞭炮一般。打雷瞬间,灯泡可能会骤然亮起,墙壁上的插座突然“嗤”一声,冒出黑烟。变压器一旦被雷电击坏,就没法用电。而进入雪季后,用电情况更为复杂。电线结满厚冰,电线杆上的瓷绝缘子也与冰雪结为一体,输电线路损坏了,电杆也经常被大风吹折,被冰雪压断。所以,雪季停电是常有的事,最长的一次从头年十月停到了次年六月。一旦停电,哨所就只能用汽灯或蜡烛照明。

但即使乃堆拉雨雪这么多,哨所地处山巅,水很难留存,官兵们雨季靠接雨水,雪季则背雪化水,每一滴都非常珍贵。雨雪两季之间,有两个月雨水较少,雪也变薄了,他们只能到离哨所两公里外的冰湖凿冰取水。湖水浑浊发黄,但味道仍比雨水和雪水好了不少,至少没有泥腥味。

哨所的肉食可腌成腊肉,做成风干肉,但新鲜蔬菜很稀缺。这里只有一条狭窄的简易公路通往外界,一下大雪,这里就会与世隔绝。封山后,团里派工兵连来开通道路,常常是刚开通,一场大雪又把路封冻起来了。那是一场绝望的战斗。所谓取胜,只能等风雪自行停止。冰雪封阻后,团部只能把蔬菜送到连部。乃堆拉的战士除了站岗执勤,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到连部背菜。前哨到连部9公里,路上雪厚达2米,不少时候,一脚下去,就骑在雪上了,很难动弹。开路的人最累,所以得轮流来。一般是早饭后出发,到连队吃完午饭后立即返回。下山时,有些地方可以直接往下滑,又没有负重,两小时左右就能到;返回是上坡,每人还要背30公斤蔬菜,最快也得四五个小时,如果下雪,可能要摸黑走到凌晨。

艾札达与风雪雷电战斗两年之后,担任了前哨班班长。担此重任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带着前哨班,把乃堆拉山口附近一块空地上的积雪清理干净,用帐篷搭建临时会晤站,以便中印双方举行边境会晤。

亚东河谷即将进入万物葳蕤的夏季,哨卡的积雪仍厚达两三米。会晤的时间定在5月16日,由于人手少,从国际劳动节那天开始,艾札达就带领战士们清理场地的积雪,但今天清理出来,明天又堆满了雪,有些雪是新下的,有些则是大风从其他地方搬运来的。艾札达只能带领大家连日劳作,到15日下午,一切就绪。不想当晚一场大雪,帐篷塌了,钢架被折断,厚实的帆布被撕裂,平铺在地上,然后被积雪掩埋。

艾札达站在风雪里,看着那一大堆积雪,想哭,却哭不出来,那些战士还需要他这个班长去安慰。他打电话把情况报告给连长,连长又立马报告团长,团长当即安排在亚东重新购买钢架,尽快运上来。艾札达带着战士们,把雪挖开,把帐篷被积雪撕裂的地方用铁丝固定好,准备等钢架运上来后立即重新搭建。

可道路被积雪封堵。团里调来两台推土机开路,到晚上十点多钟,终于走到距离哨所12公里的地方。夜黑风高,江山一统,推土机驾驶员看不清路况,不敢再作业,汽车拉的钢架只能卸下,就地返回。没有办法,艾札达带着9名战士,下山去把那些钢架扛上来。

因为季节原因,白天气温上升,冰雪融化,雪水横流,寸步难行;晚上气温下降,雪水和积雪冻在一起,硬如银甲,一步三滑。加之夜雾弥漫,大家打着手电,即便每走一步都异常小心,仍不时滑倒。走到卸货点,每人要扛40多公斤的钢架,向哨所攀爬。他们直到凌晨4点,才艰难地回到哨所。每个人都累得散了架,恨不得立马躺倒在雪地上,大睡一觉。但当天上午10点就要会晤,大家匆忙填了肚子,又继续干活。上午9点半,帐篷终于搭好,半个小时后,会晤准时举行。

艾札达从新兵训练结束后来到乃堆拉,就一直守在这里。按照部队规定,戍守士兵每年可轮换一次,但他不愿轮换。他说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对面官兵的举手投足,气候的变化莫测,脚下冻土的深度,哪一丛杜鹃最后消散……

他在前哨班待了两年后,觉得自己应该算一个高原人了。他有了当地人的肤色、疾患、生活习惯和看待世界的方式。他已把自己从一块昆仑山的羊脂玉变成了一块喜马拉雅山的岩石,没有那么娇贵、易碎,可以随便摔打了。

1993年,艾札达考上了西安陆军学院。8月21日,当他要离开乃堆拉时,竟很是不舍,好像一离开这里,就再也难以归来。他和送行的战友一一拥抱后,望了一眼山顶上的哨楼,又望了一眼正在雪线附近盛开的高山杜鹃,在心里说:“我一定会回来的!”

叶尔羌

高三那年,艾札达非得去当兵时,母亲文秀就拨通了父亲艾喜河的军线电话。她已习惯不打电话给艾喜河,但艾喜河十天半月的,总会打一次给她。

“今天怎么想起打电话给我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高远——从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漠边缘的叶尔羌看去,艾喜河身处的阿里高原也的确够高远的。

“老艾,有个事呢。”她语气有些犹疑。

“老婆,啥事?”

“札达入伍的事。”

“他跟我说了,你也没有反对啊。”

“我反对有什么用!我的儿子不都被你弄到部队去了吗?”

艾喜河“哈哈”笑了:“你不想让札达当兵啊?”

“不想也没用。”她叹了一声,“他考不上大学,不当兵又能干什么?”

“他什么都能干!但他想当兵。”

“你看你,一说你儿子不能干,就大声武气的!”她有些生气。

听文秀半天不再说话,艾喜河有些着急了:“喂,老婆,老婆!”他只听到了妻子的抽泣声。

“又哭了,哎,又哭了,儿子去当兵,多好的事!有什么好哭的!”他害怕女人落泪,听不得女人哭泣。这么多年,他从没顾上过孩子。几个孩子都挺懂事,学习成绩在当地也不错,但一参加高考就不行了。原因是边防部队驻地偏远,当地的教学条件和师资都很差,能考上大学的孩子凤毛麟角。这也是很多边防军人不得不面对的处境。所以,孩子的出路只有当兵或在当地厂矿找一份工作。艾札达读高中时,就知道自己考不上大学——连续五年,他读的那所中学连大专都没考上一个。

艾喜河升任副团长时,军区也考虑过让他去驻喀什某步兵团任职,他说自己熟悉边关,平原地区氧气太多,不习惯,没有去;升任正团时,让他去驻乌鲁木齐某炮兵旅任参谋长,他又放弃了,担任了阿里防区的副参谋长。如果去乌鲁木齐,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去首府生活了。妻子怨他,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孩子着想。说一两回,他“呵呵”应付,说三四回,他就不耐烦了,恼怒回怼。现在,他不忍心再那样做了。

“我生了三个儿子,最后落得孤身一个……”

他赶紧“嘿嘿”嬉笑:“那说明三个儿子都有出息。”

“有啥出息?有出息就不会只有当兵这一条路了!”

“田地总得有人种,这边关更得有人守。你说,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他实在要当兵,也可以。我就想他离我近点。我听说,今年喀什地区的新兵去两个地方,一个疏勒,一个西藏。你儿子本来可以在疏勒当兵的,但人家自己去找了接兵干部,非要调到西藏去。”

“那很好啊!”

“刚开始,我听说他要在疏勒当兵,还高兴呢,想着家里终于有个不在高原当兵的人了。”

妻子的话让艾喜河沉默了。是啊,自己当兵就在阿里,已快三十年了。现在,儿子们都已当兵了,自己还在高原。而三个儿子,一个守在喀喇昆仑,一个守在帕米尔高原,现在,小儿子又要去西藏,他感觉,对妻子来说,的确有些残忍。

文秀并不知道,其实驻疏勒的那支部队担负的也是高原作战任务,不是拉到阿里演习,就是要到喀喇昆仑腹地驻训,每年在山下待的时间并不多。当然,艾喜河不会告诉她这个事。顿了一会,他说:“秀啊,当兵在哪都一样,既然札达想去西藏,我们还是听他的吧。”

“我就晓得,跟你说这些,都是白说!”

“那我等会问一问,究竟是个啥情况。”

“算了,你没有必要应付我。这些孩子平常靠不着你,上学考学靠不着你,当兵了,提干考军校也靠不着你……”

文秀越说越气,话没说完,把电话使劲挂了。她无力地在桌边坐着,忍不住落下泪来。刚从农村随军到叶尔羌时,丈夫嘴里的“帕米尔”“塔什库尔干”“慕士塔格”“喀喇昆仑”“乔戈里”“冈仁波齐”“冈底斯”“珠穆朗玛”“喜马拉雅”这些地名,包括构成这些辽阔地域的无数点位,文秀一直都没能说顺口,也不晓得它们的具体方位,更不知道那些音译地名的意思。后来,这些地名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被她随身背负着。它们的意思也不再来自字词本身,而是来自一位妻子和母亲对它们的理解,且会随着自身所处的情景不断变化——比如丈夫和儿子长久没有音讯时;他们中的哪一个来了电话,问她身体咋样时;哪一个从高原终于平安下来,到了她身边,可没待多久,又要出发上高原时……

艾喜河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两圈,望向窗外,坦阔高原上蜿蜒的森格藏布,由浅红、褐黄、灰黑、雪白构成的已经高到不能再高的山脉,上方是过于寥廓的天空和过于圣洁的白云。他特意望了一眼冈仁波齐,它远在视线之外,但他却能准确地感知到。然后,艾喜河收回目光,盯着墙上的大幅中国地图,目光掠过帕米尔、喀喇昆仑、阿里、日喀则、山南边境,嘴角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等看到叶尔羌,艾喜河把那丝微笑收了起来,儿子们都当兵走了,家里只剩下了文秀,他自语道:“再等几年,老子回去陪你,陪你个够!”

文秀独自伤心了一阵,揩了泪,望了一眼挂在土墙上的全家福,安慰自己说:“我现在算是彻底清静了。都走吧,走得远远的,去得高高的,都跟你们那个爹学。”她把目光移到另一面墙上,墙中间挂着艾喜河的单人照,他戴着皮帽子,披着皮大衣,扎着武装带,提着一把折叠式冲锋枪,一副英武、沉稳的样子,站在纳木那尼峰和冈仁波齐峰之间那条像是直通天际的简易公路上;左边挂着大儿子艾噶尔在麻扎达坂上的留影,他背后是乔戈里峰;右边是二儿子艾革吉站在卡拉库勒湖边的留影,身后是慕士塔格峰。她好长时间都不能说出这些雪山的名字,是艾札达一次次教她,她才终于记住了。这些雪山都很白,在照片里,人跟它们的高度差不多。

在这三张照片前站了一阵,她对着空气,跟艾札达说:“幺儿,你去的那个地方也会有雪山吧,那座雪山又叫什么名字呢?你肯定会寄一张相片回来,我到时也挂在墙上。”

艾札达走后,房子一下变得空旷了很多,文秀心里空落落的。艾喜河升任阿里防区参谋长时,留守处要她搬到有4个房间的“师职房”去,但她觉得住3个房间的“团职房”都觉得空荡,也就没搬。

艾札达结束新兵训练,分到边防连队不久,文秀就收到了他的来信,随信还有一张照片,是他在卓木拉日峰下拍的。从照片可见车队停在路边,艾札达还穿着新兵的军装。她从来信感觉,儿子不是当兵戍边去了,而是在漫游仙境:

……

妈妈,记得军车拉着我们从拉萨出发后,要经过美丽的帕里草原和多庆措,海拔7326米的卓木拉日雪山倒映在湖水里,比仙境还要壮丽。儿寄给你的照片就是在卓木拉日雪山下拍摄的。我们这里离世界最高的珠穆朗玛峰也不远,我以后到了它的山脚下,也拍一张照片寄给您。

我当兵的地方叫亚东,这里气候温暖,江水奔腾,两岸的田地肥沃,物产跟成都平原差不多,人们都居住在江河两岸,房子都彩绘过,屋顶飘扬着经幡。雪山是世界上最白的,天空是世界上最蓝的,湖泊比天空还要蓝。高山林线分明,林线下是原始森林,长满高大的柏树、冷杉、青冈,林线上是灌丛草甸,生长着杜鹃、圆柏;再向上则是冰缘植被带,生长着报春花、绿绒蒿、雪兔子、塔黄、雪莲;过了冰缘植被带,向上依次是雪线、冰川和雪山冰峰。这种杜鹃可长到跟叶城的苹果树一样高大,不过好多都是伏地而生。高山杜鹃花期很长,可达半年。这里的杜鹃花因海拔梯度变化,花期呈现“阶梯式”开放的模式,比如2700米的低海拔地区可从2月下旬开到5月中旬,多是艳丽的红花;三四千米的中高海拔地区,5月中下旬是盛花期,花色丰富,红、白、黄、紫、粉都有;更高海拔地区的杜鹃花期可延续至8月。

儿到连队的时间正是杜鹃花盛开的时节,漫山遍野,如彩色烟云,太壮观了。妈妈,哪一天我一定要带您来观赏。所以啊,妈妈,您看,这里多好!我到这样的地方来当兵,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

文秀看了信,开始很高兴,到处向人打听,亚东是个怎样的地方。都没人听说过。有一次艾喜河给儿子写信,她就问了这个问题。艾札达回信说,那是个男人待的地方。文秀一看这话,就明白了。因为她记得,她问艾喜河,阿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艾喜河也说了这句话。她问艾喜河,大儿子当兵的喀喇昆仑是个怎样的地方呢?艾喜河想了想,还是这句话。

艾札达有一次去参加训练,正好在珠穆朗玛峰下。他特意拍了一张以它为背景的照片,到日喀则找照相馆冲洗放大后寄给了母亲。文秀把它装在相框里,也挂在了墙上。她没事的时候,想念父子四个的时候,就会盯着墙上的照片看。

后来,文秀收到了艾札达考入军校的消息。当时,艾喜河已经在阿里防区担任副司令员;大儿子担任神仙湾边防连前哨班班长时,在一次巡逻中牺牲,被安葬在康西瓦烈士陵园,还未满20岁;二儿子从乌鲁木齐步兵学校毕业后,已回到驻帕米尔高原的边防L团任排长。所以,艾札达考上军校后,文秀希望,等他从陆军学院毕业后,就不要再回高原了。这些年,她听了那么多高原的传闻,驻地每年都会有在高原牺牲的官兵的葬礼,这些都让她神经紧绷。与艾喜河结婚后对他的日夜思念,儿子们入伍后对他们的日夜牵挂,让她变得格外敏感。她很多次求艾喜河带她到高原去看看。每次他都答应,但没有一次成行。这是那些驻守在特别艰苦之地的官兵无形之中形成的共识,为了让亲人放心,他们把自己戍守之地描绘成了仙境,亲人一旦来到这里,自己编造的梦境就破了。但他们又想让亲人看到,高原的确有远胜仙境的地方。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寄一些照片回去——自己站在雪山前的,站在湖岸边的,以河流为背景的,全副武装的,骑着军马的……

当然,时间久了,文秀也晓得了艾喜河和儿子们的用意。只是,大儿子牺牲了,她希望自己活着的两个儿子中,有一个不要再上高原了。她跟艾喜河提了要求,要他想点办法,说,凭你在边防干了这么多年,总能想到办法的。

艾喜河爽快地答应了——自从大儿子牺牲后,他总会顺从妻子的要求。

旅途

艾札达快毕业的时候,学员队队长赵勇通知他到教务处张德江处长的办公室去一趟。

艾札达跑步到了处长办公室门口,看到不苟言笑的上校处长坐在办公桌后面。他挺直身子,用合适的音量用力地喊了一声:“报告!”

“进!”

他步伐有力,震得办公室的水泥地面微微颤抖。他向处长敬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军礼。

“艾札达?”上校抬眼看了他两眼。

“报告首长,是!”

“你老子在阿里当过兵?”

“是!”

“放松点。”

“首长怎么知道?”

“不然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

“我爸有三个儿子,分别叫艾噶尔、艾革吉、艾札达。大哥艾噶尔在神仙湾边防连牺牲了,二哥艾革吉在帕米尔高原当排长。”

上校沉默了半晌:“你爸还在阿里工作?”

艾札达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是。”

“艾喜河?”

“是。”

“难怪。”

“首长知道他?”

“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报道。全军边防执勤教材里的好几个实例都来自他,你不是学过吗?”

“是。”

“你没跟任何人说起。”

“没有。”

“为什么?”

“他是他,我是我。”

“好!学院要你留校担任教学参谋,你没有意见吧?”

“有!”

上校盯着他:“有?”

“是!是我爸跟谁打招呼了吗?”

“这跟你父亲没有关系,你父亲如果那样做,他就不是艾喜河了。”

艾札达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学院要留你,是因为你军事素质过硬,学业成绩优异。”

“我想回西藏边防,我离开乃堆拉哨所时,在心里说过,我一定要回去。”

“这就是你要回西藏的理由?”

“是!”

“明白。”上校站起来,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艾札达赶紧回礼。

“有机会的时候,代我向你父亲致敬。”

“谢谢,我会的。”

离开西安的时候,女友凌艾艾来送他。她知道艾札达的想法。两人认识后,他就跟她说过自己要回高原。凌艾艾从稍能听懂话的时候,父亲给她讲得最多的就是高原,所以,这个名词早已铭刻在她心里。但她像他一样,也极少跟人说过她的父亲是谁。

他们相识于西安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上,那是他们读军校后的第一个暑假。

那次,艾札达没有买到坐票,只能站着。站了三天三夜到乌鲁木齐,的确是一次漫长苦旅。但能站在凌艾艾座位一侧,他没有觉得苦,反而感到幸福得很。

她身材苗条,因穿着军装又多了几分飒爽英姿,瓜子脸,留着齐耳短发,额头明亮,眉毛弯而黑,睫毛长,一对大眼睛是杏熟时的样子,眼珠乌黑、眼白发蓝,看人的时候带着一股野气;她的鼻梁窄而挺直,与整个脸庞的轮廓浑然天成,鼻尖微微翘起,凝着一点莹润的光;唇是丰满的,颜色如初开的蔷薇,上唇中央有一线弧形,一说话,两唇便如蝶翼般微颤,洁白的牙齿就会露出五颗来;嘴角微微上扬,即便不笑时也带着一分笑意;尖下巴则是精巧的,有点前翘,与脖颈形成一道柔和的曲线;当她低头时,锁骨间便陷出一个小小的窝,盛着些许光影。艾札达觉得,整列火车、整个行程,甚至沿途的风景都因为她而变得不同了。

他在候车时看到她第一眼,心便咚咚乱跳,一种窒息感让他得不时张大嘴巴才能呼吸。看到她跟他候的是同一趟火车,不由暗喜。他跟着她,来到了她座位一侧。他殷勤地帮她把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她向他道了谢。

车很拥挤,她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看了一会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便从随身斜挎的军用挎包里拿出一本书看起来。

艾札达看到,她看的是四卷本《静静的顿河》的第三卷,书脊上贴着图书馆的索书号。

这可是个搭话的好时机:“你也喜欢看小说啊?”

她的目光没有从书页上移开:“是的。”

这部小说艾札达刚好看过,一回想,竟记起了它的题记,随口说了出来:“我们光荣的土地不是用犁来翻耕……/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翻耕,/光荣的土地上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静静的顿河到处装点着年轻的寡妇,/我们的父亲,静静的顿河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的滚滚的波涛是爹娘的眼泪。”

她转过头,抬起脸,看着他,一双杏眼瞪圆了。“你看过《静静的顿河》?”

他不由得在心里赞叹:“这双眼睛比西藏最深的当惹雍措还要深,比西藏最蓝的普莫雍措还要蓝,比西藏最纯洁的玛旁雍措还要纯净啊!”他为她美丽的眼睛沉醉着,没有回过神来:“啊?你……你是在问我?”

她点点头,亮出小说封面:“你看过这部小说?”

他连连点头:“我在高二的时候就读过,考上军校后,又读了一遍。”

“记性真好,连题记都能记得。”

“一部作品的题记有时候很重要,肖洛霍夫有了这个题记,《静静的顿河》就只能写成一部伟大的史诗性作品了。”

“是吗?题记这么重要?”

“这部小说的灵魂、基调、叙述的语调,包括作家的野心都包含在这题记里了。”

“哦,你看得深嘛。”

“瞎看。”

“你带书了吗?”

“带了。”他说完,从自己的挎包里取出《好兵帅克历险记》。

“这本小说我也看过。”她拿过书,看了看,“你看的是萧乾的译本,他是从英文的节译本翻译过来的,不是全译本。还是星灿的译本好,是从捷克原文直接翻译过来的全译本。”

“你看书也看得深啊!”

“喜欢的书就会这样看。”

“你这么说,这个版本还值得读吗?”

“当然是值得一读的,萧乾把哈耶克的幽默感译得很传神。”

“我到时也对照着来读。”

他说完,就翻开书读起来。凌艾艾也没有说话,很快就被小说迷住了。到了宝鸡,火车“哐”地猛然停下,她才抬起头。

“走,到站台上去转转?”

“好啊,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她跟着他到了站台上,并排走着。

“对了,战友,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叫啥名字呢。”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尴尬,“我叫艾札达。艾草的‘艾’,阿里札达县的‘札达’。”

“这名字好独特。”

“我妈生我的时候,我爸在札达县当兵,就取了这个名字。我爸给我们三兄弟取名用的都是阿里的地名,我大哥艾噶尔、二哥艾革吉,我叫艾札达。以前我爸还说,再生儿子就叫艾改则,生个女儿就叫艾普兰。这些地方他都待过。”

她一听,笑得“咯咯咯”的:“你爸一定在阿里当过好多年兵吧?”

“他从当兵就在阿里,快三十年了吧,好几次差点把命丢在上头。”

“我叫凌艾艾,凌晨的‘凌’,艾草的‘艾’。”她调皮一笑,接着说,“也是艾札达的‘艾’。”

“以后再有人问你姓甚名谁,就说艾札达的‘艾’,一名两‘艾’,有缘啊。”他笑起来,突然记起了什么,“姓艾和姓凌的人都少,军区参谋长姓凌,我爸时常说起他,他也有不少传说。不仅在部队里,就连当地的老百姓都会说起他。他是个蓝皮肤的英雄。有一次,他来看我爸,我见过他。事后,我还问我爸,他是蓝皮肤的,他的孩子是什么颜色呢?我爸说,他的孩子一个个都是白白净净的。”

“好神奇啊!还有蓝皮肤的人!没有把你吓着吧?”她没说那个姓凌的参谋长其实就是她爸。

“当时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吓得钻到了我妈怀里。他给了我一把水果糖,两个哥哥也给了。”他说完,浮现出追忆美好往事的微笑。

“好像你爸很崇拜他似的。”

“那是当然!我爸跟我说,他变成蓝色的人,就是因为在高海拔地区待得太久了,得了一种病。”

“哦,我听说过那个人。不过,你知道吗?我听说,他后来下了高原,在山下待的时间长了,皮肤没有原先那么蓝了。”

“淡蓝?”

“差不多。但他如果上了高原,皮肤又会变得跟高原的天空一样蓝,即使下了高原好多天,还会那样。”她用平淡的语气说完,岔开了话题,“你也在西安读军校?”

他有些自豪地回答:“是的,我在西安陆军学院,学的是作战指挥专业,你呢?”

“第四军医大学,外科,你以后指挥作战受了伤,我可以负责为你做手术。”

他“哈哈”笑了:“那太幸运了,我冲锋陷阵就没有顾虑了。”

“最好不要受伤。你回新疆哪里?”

“叶城,叶尔羌。”

“叶城?不可能吧!”她因为惊讶,一双杏眼一下又睁圆了。

“那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家就在叶城,就在阿里防区的家属院里,我就是在那个院子里长大的。”

“我妈妈也在那里的陆军第十九医院工作过,我在那个医院出生的。”

“那我们的出生地都是叶城了。”

“难怪你晓得有个浑身发蓝的凌参谋长。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同行好长一段路呢,我父母后来调到驻疏勒的部队工作,我现在的家在疏勒。”

“那太好了!”他脱口而出。

上车后,她对艾札达说:“对了,战友,你也坐一会吧。”

“你坐,你允许我站在你旁边就行。”

她笑了:“当然允许。你站久了累,我坐久了也累。你坐吧,我刚好想站一会。”

“谢谢你!”他坐了下来。他感觉到她留在座位上的体温,心里顿时生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往后两年的寒暑假,两人约着同去西安,同归南疆,很自然地相恋相爱了。但即使如此,他没有问她父亲在部队是什么职务,她也没有问他爹在边防究竟干什么工作。她只说,她爸戍守过阿里、喀喇昆仑和帕米尔边关。她14岁以前,一年难得见他一面,他后来调到疏勒工作后,相见的时候才多了。他说,到现在为止,他一年也难得见他爹一面。他们兄弟三个都知道自己有个爹,但却是陌生的,像个神,见一次,如同神灵现身。他们谈论得最多的是母亲。他告诉她,母亲是从四川老家随军的,不识字,没有工作,实在无聊,就在一块维吾尔族老乡送给她的土地上种些瓜果蔬菜,后来想自己看父亲写给她的信,便学着识字,现在不但能读信,读书看报都没问题了。她说她母亲先是在陆军医院当护士,在那里认识了来治病的父亲,爱上了人家。后来研究高原病,成了专家,父亲调到疏勒后,她也就调到驻疏勒的高原病研究所了。

艾札达读的是专科,学制三年;凌艾艾读的是本科,学制四年,所以他比她早一年毕业。

凌艾艾来送行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个小纸箱。她说:“我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你。你去的地方植物稀少,所以我特意去挑了这颗仙人球。”她说完,打开了纸箱。仙人球有鸡蛋大小,种在一个小而精致的陶瓷花盆里,纸箱和花盆间的空隙被报纸塞满了。

只有在边关待过的人才知道这个礼物的珍贵,艾札达接过纸箱,说:“艾艾,这个礼物太好了!”

“还有呢,”凌艾艾从挎包里取出一幅用木框装帧好的、书本大小的珠穆朗玛峰的图片,“这张图片是我跑了好几家书店才买到的。之所以送它,是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和你一起去仰望它,当然,还要一起仰望它上面的星空。”

“我等着你。”他接过来,眼眶有些湿润,“我还想……”

“还想要什么?”她扑闪着眼睛故意问。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要一张你的照片。”

“是怕自己记不起我的样子了?”

“八辈子都忘不了。”

她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连这个一起送给你。”

他接过来,翻开封面,看见扉页上写着:

亲爱的札达:

   去做高原的雄鹰吧!

   那里有无限高远的天空。

艾艾7月20日

里面夹着一张她身着学员军装的五寸彩色照片。

“有了你的礼物,我就可以到任何地方了!”他说着,从挎包里取出送给她的礼物: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精装四卷本《静静的顿河》;他那张曾送给母亲的、新洗出来的、以珠穆朗玛峰为背景的留影;另外还有一封厚厚的信。“这是我这两年写给你的诗,我选了99首,我走了你再看。”

“没想到你为我写了那么多诗!以前都不告诉我,你还是诗人!”

“我不一定是诗人,但这一生会为你写诗。”

当着众多送行者的面,他俩本来只想按军人离别的方式,互敬一个军礼。但她没管那么多,情不自禁地向他怀里扑去。他张开有力的双臂,将她拥住,紧紧地将她拥抱入怀。

她的头顶着他的下巴,她感受到了他结实的胸肌和有力的心跳,她喜欢他身上的力量和清爽的男子汉气息。她温柔、顺从地偎依在他怀里,似要融化。他感受到了她的满怀柔情,感到她把他的腰抱得越来越紧,她青春、素雅,带着淡淡药味的气息和用舒蕾洗过的柔顺短发散发出的山茶花的香味,令他陶醉。爱让彼此双眸潮湿,魂脱身而出,在云间翱翔。

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说:“艾艾,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她把双手从他腰间抽出,抱住他的脖子,小声回应道:“我肯定知道。”

列车员开始催促没有上车的乘客赶紧上车。

凌艾艾和艾札达像彼此的魂,现在得从彼此的躯体里艰难地分离出来了。她拉着他的手,不想放开;他忍受着难言的离别之痛,步履异常沉重地转向车门。

“记得多给我来信。”

“会的。不过,根据我在乃堆拉当兵的经验,你写给我的信不易送到,我写给你的信要送出来也难。”

“我能等。”

火车启动了,他打开车窗朝她挥手,看见她满脸泪水。然后,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转眼不见,梦境一样远去。他的前方,只有一个不断变幻、愈来愈高拔的雪域世界。

艾札达把仙人球小心放好,拿出相框,珠穆朗玛峰沐浴在朝霞里,天空装饰着一面被朝霞染成玫瑰红的旗云。那面旗云让这座世界上最为雄伟的高峰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险峻,反而显出几分秀美,令人一见便内心安详。

他记起小时候翻看父亲的钱包,里头有三张照片:一张是大哥艾噶尔和母亲的黑白照片——母亲把三岁的大哥抱在怀里,身后旧旧的背景纸上,天安门放射着光芒。母亲表情羞怯、拘谨,虽然年轻,但显得很疲惫;大哥怯生生地看着前面,一脸懵懂无知。这张照片是母亲背着大哥,走了三十里山路,到区公所旁边的东风照相馆拍摄的。还有一张全家福,也是黑白的——艾札达才一岁多,被父亲抱在怀里,每个人都戴着毛主席像章。这是他们家唯一的全家福,后来的合影不是缺张三,就是缺李四。另一张则是冈仁波齐的彩色照片,峰顶高耸入蔚蓝色天空里,被朝晖染成金色,祥云环绕。

父亲带着全家福,他能理解——后来,凡是孩子外出上学、当兵离家,父亲总会送一张塑封好的全家福,让他们带上。父亲跟孩子见面最多的方式是通过照片。母亲随军后,也带着他们到叶城县政府旁边的红旗照相馆照过相,寄给父亲。但父亲却只带着大哥小时候与母亲在一起的照片。照片右上角都被手指磨花了。由此可知,这张照片父亲平时看得最多。

艾札达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只带着大哥的照片。父亲说,因为他是你大哥嘛。他也问过父亲,您在阿里高原,一抬头就能望见冈仁波齐,为什么还要带着冈仁波齐的照片呢?父亲说,带着它,我想看的时候,就能看见。艾札达又问,您看不够吗?他说,永远也看不够。但艾札达那会还不能理解。

现在,他有点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那样做了。他也有了一座需要他用青春,甚至生命去守护的雪山。虽然他的生命可能和那颗仙人球一样弱小,但顽强坚韧,带着浑身的锋芒。

【作者简介】

卢一萍,四川南江人,曾任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副主任。著有长篇小说“新寓言”四部曲《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白山》《少水鱼》,小说集《帕米尔情歌》《父亲的荒原》《名叫月光的骏马》《无名之地》《N 种爱情》,长篇报告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扶贫志》等三十余部。曾获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解放军文艺大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国好书”奖等,作品入选亚洲周刊十大小说、收获文学榜、芙蓉文学双年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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