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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25年第6期|姚远:飞鸟
来源:《西部》2025年第6期 | 姚远  2025年11月24日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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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画家的妙笔可以通过鸟儿振翅欲飞的瞬间,让观者感知到飞行,虚构叙事的创造性往往体现于用有形的情节和有声的对话,呈现不可见的内心隐秘,以及生活之流中暧昧而不确定的部分。短篇小说《飞鸟》来自一位素未谋面的作者,而其中试图捕捉不可见且不确定之物的努力,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小说叙事者是位研习精神科的年轻医生,某位曾留学海外学习戏剧的友人,向其吐露心事,自称与某位女明星在谈恋爱,并为两人“沟通效率太低”而焦虑。然而诸多迹象表明,友人关于这段溢出世俗理念、身份地位悬殊之地下恋情的倾诉中,包含了虚构的成分,甚至有可能全然出自臆想。叙事者的导师便判定,这是一个“双相情感障碍、妄想症、精神分裂”的典型病例。

小说中最启人深思的部分,是年轻医生对于导师判断持疑,即便我们无法证明那位女明星的真实存在,但也不应断然否定这段恋情存在的可能性——“我想起来量子力学里的一个说法,在我们还没有观测未知的对象时,波函数尚未坍缩,一切皆有可能。”在某种意义上,他也被友人所传染,为扑朔迷离的真相而焦虑。

小说中出现的那部经典名剧《暴风雨》,曾被文学史家认定投射了莎士比亚对于新旧时代交替的复杂心理。与此相应,《飞鸟》中年轻医生与其导演朋友的精神隐疾,也是某种曲折记录时代情绪的“症候”。小说家笔下的飞鸟,既隐喻着对于自由的向往,那种悬空的状态本身,同时也是一种属于2020年代的特殊经验。

——栏目主持:徐晨亮

姚远,1989年生,华中师范大学哲学系逻辑学硕士,影像导演。中短篇小说见于《莽原》《延河》《野草》《都市》等文学刊物。影像作品曾获第32届大学生电影节优秀舞蹈影像奖、2025年罗马短片电影节最佳舞蹈影片奖等。现居湖北武汉。“我始终认为,人与人之间存在天然的疏离感,源于语言、动作的有限性,最真实的内心是没有办法像计算机的数据一样直接交互的。对于敏感者而言,小说写作就像是在构建一个最真实的内心世界,然后将这个世界完整呈递在读者面前。在这个意思上,小说写作是敏感者的内心独白,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李君生踏上飞机的那一刻,我就认为他应当是一只鸟儿。他或许会在欧洲某国着陆,短暂停留后,他的人生会继续起飞。

直到那天,他降落在我面前,兴奋地对我说:“朋友,我恋爱了。”

他的恋人是位偶像明星。他们不能合影,所以没有照片;不能留下聊天记录,所以没有交往痕迹;只有一个常常处于关机状态的手机号码,那是她唯一的联系方式。

这像极了一段不存在的爱情。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我问。

“我们一起看了部戏。”

一部基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改编的实验戏剧。她就坐在李君生旁边,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他们并没有看懂那部戏剧,但现实中的暴风雨却将他们困住。他们沿街走,那些延伸出来的避雨棚短暂指引了他们的方向,引领着他们逃进了一家酒吧。雨停后,他陪她走回酒店,接着自己打车回到了出租屋。那天夜里,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三个星期后,在前往希腊的飞机上,他们再次相遇。他们决定不放过彼此,在爱琴海度过了一个共同的假期。假期的最后一天,他陪她去了意大利。他们在罗马菲乌米奇诺机场拥抱着告别,他目送她登机回国。无痕的异乡恋情是留学生群体的情感常态,他们依然没有确定关系。不过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她也留了他的电话号码。

后来,她经常给他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说,这里的一切都太辛苦了。李君生这才知道,她是一名艺人。半年后,李君生毕业归来,已经颇有名气的她悄悄去机场接机。这次谁也逃不掉了,在机场附近的酒店里,他们正式确认了恋爱关系。

“不,你肯定是骗我的。”

我知道了她的名字。现在她代言的海报几乎在每家商场都能见到,甚至随便哪个社交软件都能刷到她的照片。

“我为什么要骗你?虚荣心?假装自己谈了一个明星女朋友?”李君生认真回答我。我能感觉到他的愤怒,好像我的怀疑正在伤害着他,而他并不能拿出有力的证据。

在我和李君生为数不多的见面中,他要用大部分时间来向我讲述他恋爱的故事。譬如说:她会为了见他,连夜飞来又飞走;他会为了她,在她拍戏时下榻的酒店开一间房;她在录制节目时,他会给她做好饭,送去录制现场的某个指定的角落,等她的助理来取;她仅有的假期,为了安心相聚,非得飞去法国南部的一座小城,两人躲在酒店里几天不敢外出。

“你累吗?”我听着都累。

“我们都有自己的事业。”他乐在其中。

直到某天,李君生找到我,说他可能病了,病得不轻。

“我已经失眠好久了。”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他诉说的时候,眉头一直皱着,好像有种无形的东西压在那里,小小的,却非常沉重。

他不是单纯来找我诉苦,而是向我求助。我是一名精神科医生。

他说:“我一直在等她的消息,我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的手机,甚至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人家不要你了?”我满不在乎地问。

“滚你妈的。”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前段时间,她和她新戏的男主传出了绯闻,有人拍到了他们一起回酒店。”

“然后她就失联了?”

“不,她向我解释了。”

“都一起去酒店了,还解释什么?”

他一脸嫌弃地看着我:“他们拍戏本来就是住在同一家酒店,而且你不知道他们公司管理有多严,怎么可能允许她随便谈恋爱呢?”后来他可能意识到这句话不太对劲,好像是一把由自己挥舞的剑却不小心劈中了自己。他补充道:“这大概是对方公司的炒作,那个男演员咖位比她低很多,当然,也不排除是剧方的安排,提前炒作一些热度。”

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李君生变得敏感起来。他意识到她打来电话的频率越来越低,每次聊天的时长也渐渐变短。他开始恐慌,没日没夜追着她的新闻,但凡有任何不利于他们感情的消息,不管真假,他都会内耗起来。

李君生为此去了趟剧组,就住在同一家酒店里。她来见了他,一切如旧。她解释,真的是太累了,大量的台词和动作戏,对于没有丰富表演经验的她来说,是巨大的挑战。

在那家酒店里,李君生住了十天,可他们总共就见了三回,每回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两小时。她必须睡在自己的房间,因为经纪人和助理都会在天不亮的时候过来敲门,带她去做妆造。

短暂的相见给了他们感情缓冲,但是回来之后,李君生彻底沦陷了。按他说的,茶不思,饭不想。

“我瘦了十六斤,算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吗?”

是的,我看出来了,他的精神非常萎靡。

我问他:“你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李君生对他的工作并不满意,可以说与他的预期有极大的落差。在回国之前,他是家境殷实的公子哥、名校戏剧硕士,但目前只能在一所民办院校里找到一份薪资微薄的教职工作。

绯闻事件发生在暑假。在此之前,李君生整个学期都在应付评估工作,大量的形式化材料耗费了他几乎全部的精力。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只想教戏剧、做戏剧。

我大概有了判断,李君生这种情况可能是一种适应性障碍,从他的叙述来看,主要表现还是焦虑。这种问题的出现,是现实所带来的相对剥离感、失控感,核心问题还是他与她之间的沟通效率太低。

我把我的分析告诉了李君生,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不否认,这段时间,我感觉自己像个废物。”

其实我可以给他开一些抗焦虑的药物,但就目前而言,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给他诊断。结合他的实际症状,还有他相对理性的表述,我决定先用保守的方式来引导他做出改变。

我开始拉着李君生参与一些户外活动,比如打球、爬山,又或者是组织一些聚会,主动邀请他到场。我会在众人面前带头夸赞他的身份——留学回来的戏剧硕士,大学教师,曾经舞台上的角儿呢。

李君生应邀的频率起先并不高,他习惯了把自己关在家里。我能想象,在那种环境下,李君生就像一个幽灵,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游荡着,好像受到了某种诅咒,只有手机响起的那一刻,才能获得短暂的解脱。

不过努力肯定不是徒劳,我相信他只是短暂地被一种强烈的落差感给困住了,他的成长背景和能力必能使他渡过难关。

国庆节前夕,或许是因为新学期开始,重新投入工作的李君生状态有了改善。他在没有课的时候,会主动约我,大多是吃一顿饭,再喝几瓶啤酒。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神情也逐渐开朗。

“我觉得自己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时间不就是用来浪费的吗?你度过了一个慵懒而无趣的暑假,我却顶着大太阳早出晚归,你已经很幸福了。”

“不,你不懂。”李君生借着酒劲说:“我其实应该带着学生排一部戏,每年戏剧节那么多,我不该把我的专业局限在课堂上。”

我认为这是件好事,至少他已经很久没有与我聊过他的爱情了。

之后的一次聚餐时,我主动提起来:“你的那个小明星,最近有联系你吗?”

“有,但是不多。”李君生看起来很洒脱:“她很忙,不过我也很忙,不是吗?”

老实说,我并不看好他的这段爱情,以世俗的眼光来讲,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物质上的差距正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越来越大的裂痕。不过我不会点破。我所有的行为,除了在精神治疗上给他一定的帮助外,还有一层我难以启齿的用意:我试图让他缓缓接受这段我认为必将失败的爱情。

从目前看来,我相信他也做好了结束这段恋情的准备。他只需要找回自己生活的定位,那么这段关系的存续与否都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打破了我的乐观,并且让我陷入了一种焦虑的状态。

那是在之后的一个夏天,天气预报显示最高气温接近四十摄氏度,可体感温度不止于此。我仅仅在户外站了几分钟,便有微微的虚脱感,好像蒸了个桑拿。

我陪同导师一起去杭州参加学术交流会议。一位南方来的专家讲述了一个他们刚刚诊断的病例:某青年作家自称有一个交往了数年的恋人,但是没有任何恋爱痕迹,父母将作家送医诊断,发现他有妄想症和精神分裂症。他口中的恋人是他幻想出来的,并且还是他小说中的角色。

会议结束后,几位老专家在桌上把这事儿当作下饭的谈资,说这是文艺工作者的敏感性,撞上当代年轻人的生活压力,或许还有一点点遗传因素,便容易生出精神问题。他们各自都遇见过不少类似的案例。

我的反应可能慢了半拍,听到这个事情的时候,还从学术学习的角度,仔细阅读文献,并且汲取经验。可在饭桌上再听他们谈起时,我忽然头皮发麻。

文艺工作者,没有存在痕迹的恋人,落差极大的生活……我非常担心,李君生会不会也是这类病症患者?

入夜后的天气稍微凉了些,我和导师去了西湖边散步。赶上旅游旺季,湖面依旧有船只的影子。借着微弱的灯光,船只倒映在水中,船桨划破这层幻想,徐徐前行。

“老师,我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我将李君生的事情告诉了我的导师,导师连续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答不上来。我能感觉到导师有些不快。回酒店后,刚洗完澡,导师让我去了趟他的房间。我进去时,另外几位专家也在。他们在聊李君生的事情。他们已经讨论了一轮,甚至得出了一个预设的结论。他们似乎是在笑着说这件事,好像是李君生即将成为一个让他们好奇且跃跃欲试的案例。

我被他们问了很多问题,有些是之前导师问过我的,有些是新的问题。抛开诸多细节,可以综合成一个问题:他用什么证明他有一个女朋友?

我无法回答。我有些后悔,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导师,可是我的理智又在这一刻抨击我——不,我不能再自作主张,也许正是因为我的自以为是,耽误了李君生的病情。

可是他真的病了吗?

“我觉得,他最近状态挺好的。”我不止一次讲出这句话。

他们觉得这种状态是假象,是表演的痕迹,是经不起推敲的。人脑是个很复杂的结构,精神方面的问题没有办法轻易判断。让我矛盾的地方在于,李君生没办法证明自己有女朋友,而他们也没办法证明李君生病了。

人群散去后,导师留我下来。他跟我说,不要太紧张,刚刚只是一个学术讨论,大家的态度过激了,毕竟这种讨论只是停留在口头上的。

我点头回应。我知道,在刚才那个房间里,没有人把李君生当成一个人。

导师还是希望我能带李君生来他这里看一看。我没有立刻答应,因为一旦给李君生贴上精神疾病的标签,他的命运恐怕就要改写。

“可是我们谁又能保证他真的没有问题呢?”导师叹息了一声。

回武汉后,我第一时间去见李君生。为了冲击某戏剧节,李君生把假期充分利用,拉着几名学生,编排了一部时长半小时的戏剧。他向学校申请了一间教室和几间宿舍,供排练和学生留宿。

由于外部汽车开不进去,我步行进去找他,仅是走到排练室门外,我的衣服就被汗水浸透了。推开门,里面空调很足,李君生递给我一瓶能量饮料。我注意到这里还有几箱泡面和水,架好的行军床上还搭着薄毯,像是有人住在这里。

“你这些天都没回去吗?”我问李君生。

他回答,自从进入排练期,他就住在排练厅里,反正走几步就是卫生间,可以打一盆凉水——其实已经是温水——冲个凉,衣物也能拜托学生带回寝室用洗衣机洗净晒干。

我以为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回避她,正好我要想办法打开话题,于是我说:“有些事情,越是回避越容易出问题,你何必折磨自己呢?”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要不怎么说你不搞艺术呢,我们进入排练期都是这样的,睁眼闭眼都是戏。”

演员们来了,是两男一女三个学生,加上他总共四人。李君生带着他们先围读剧本,我也拿了一稿看,看不明白,更听不出门道。

中途几次想跟李君生好好聊聊,但是进入排练状态,他就像变了个人,脾气十分暴躁。他的语言非常粗鲁,虽然不至于人身攻击,但也无差,好几回把演员给说哭了。

等到演员在复习调度的时候,我才把李君生拉到一边,委婉地跟他讲了导师的意思。

“他们怀疑我……这里有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鉴于他各方面状态都很稳定,我便直白地说:“我不打算跟你绕弯,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避讳的,现在有很多人对精神疾病都比较那啥……但是我们都是年轻人,我们是朋友,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觉得你们想多了,我女朋友是真实存在的啊。”

“那你用什么证明?”我看着他的眼睛问。

他骂了几句脏话:“等她下次联系我的时候,我和她商量。”

“我等你消息。”

李君生迟迟没有给我答复。中途导师问过我一回,我只说那边还在考虑,估计有些工作上的安排。

我给李君生打了个电话,约他见面。他来的时候刚巧是饭点,还没坐下来就嚷嚷着:“饿死了,点菜了没?”他气色很好,眼神里透着精神,不像我几个小时前在医院里遇见的那些病人。

他告诉了我一个消息,那部戏剧作品入围了戏剧节,十月份就要演出了。他讲的时候非常兴奋,手舞足蹈,让我这个外行都能感受到这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我发自内心地为李君生感到开心,然而,我还是无情地打断他:“上次和你说的那件事……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哪件事?”

“你女朋友的事情。”

他想起来了,放下筷子说:“你们还没忘呢?真觉得我有精神病啊?”

“你别多想。”我给他把啤酒斟满:“只是图个心安,你过去也就是聊聊天而已。”

他犹豫了一会儿,跟我说:“那个戏剧节……你要是有空的话,去玩几天。我女朋友说她可能会去看看,到时候我跟她商量,看能不能介绍你们认识。”

“真的吗?”这一瞬间,我似乎把压在心里一个多月的苦恼给忘记了,一想到会认识那种级别的明星,就兴奋起来。

待到戏剧节开幕,我提前请好年假,在十月中旬抵达了目的地。那是一个江南水乡,我得先坐几个小时的高铁,然后转乘大巴车。到了约定好的酒店,他在楼下接我。他提前一个星期就过来了,主办方在举办戏剧节的景区场地内安排了住宿,以便他们做准备工作。因为我的到来,他又在外面订了一间房,名义上是与我同住一家酒店,实际上是为了方便我们与她见面。

他替我借了张工作卡,方便我进出场地。进去后,我们顺着河边走,踏着青石砖,挤过人潮,大约走上二十分钟才能到演出的剧场。

路上我问:“她来了吗?”

“前几天给我打电话了。”

“嗯?”

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她不愿意见你,还怪我不该把她的事情告诉你。”

我一时接不上话,似乎有一点失落,但也不全是,不过稍后便悲观起来。我不敢再相信李君生的话,再次怀疑起她的存在。

李君生这次编排的戏剧作品改编自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不错,他与她相遇时看过的那部实验戏剧,也是改编自这部经典作品。他说当年没有看懂那部戏,或许是因为语言障碍,毕竟英语不是他的母语。这回他尝试用中文改编,是肢体戏的方向。

我没有接触过戏剧,也从未有过主动观看戏剧的念头。这些年我们专业领域有戏剧治疗的概念,但之前我还没有接触过。我以为戏剧作品本质上和小说一样,如果只是编故事,那我可太擅长了,我们科室各种各样的病人都有,他们的故事足以改编成多部小说。

看过他们的彩排后,李君生的戏剧作品颠覆了我的预期。我在他的作品里看不到任何剧情,如果让我这个外行来评价,我只能说——乱,太乱了。四个演员在舞台上就像四个疯子一样,他们用混乱、夸张、无厘头的肢体语言,以及毫无逻辑的台词来推进整个作品的进程。

不过他们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场景,就是我们院的一些病人在集体活动时的模样。我差点笑出声来。

“你们的这些……肢体戏?对吧?都是李老师编的吗?”

我小声问了一个下台休息的学生,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当天夜里,我专程看了莎士比亚的《暴风雨》的译本,隔日观看李君生他们的正式演出时,我才算慢慢摸到了一点门道。李君生饰演的就是复仇者普洛斯彼罗,他被人夺走了一切,却在机缘中习得了术法,他本可以通过一场暴风雨来报仇雪恨,却宽恕了仇人。

舞台上,李君生的身体时常扭曲着,我明白那是他内心的痛苦。饰演女儿米兰达的那位女演员无数次想搀扶他,但都放弃了。他用最痛苦的、难以描述的姿势撑起了半小时的戏,和其他演员密集的台词量比起来,李君生只有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台词:“我的仇人啊,我到底该仇恨谁呢?”

在戏里,李君生并没有原谅他的仇人,他只是无力再去战斗。后世学者们分析过莎士比亚创作这部戏剧的初衷,或许是为了表达他对当时即将到来的新生事物的期盼,以及对过去旧时代的包容。李君生想说的是什么呢?一种仇恨吗?

“我一直想问你,这部戏的主旨到底是什么?”我确实不太明白,只好直接向创作者发问。

“主旨?”

“就是你到底表达了什么?是你对现状的不满,还是别的?”

李君生笑了笑,没有回答我。

公演第二场结束后,趁着节目轮换时的休息时间,我去卫生间方便,却被李君生一把拽了出来。他指着剧院外密集的人潮说:“快看,可以看到她吗?那个戴帽子的女人。”

我抬眼看去,或许因为太阳很大,许多女人都戴着帽子。

“她来了,我演出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

“真的吗?”我努力去寻找,还是没有看见。

我在半信半疑中结束了一天的观影。晚上和李君生在景区内闲逛,他有些心神不宁,手里一直握着手机。我知道他是在等她的消息,既然她来了,肯定会与他联系。

夜里回到酒店,我刚洗完澡,李君生就来敲门。

“她……她晚上要来见我。”我打开门,李君生激动地跟我说。

我是应该直接待在李君生的房间,还是等他通知比较好?李君生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让我等他通知。然而,他刚离开不久,又来敲我的房门。

“我想了想,你不能等我通知。”

“为什么?”

“她很谨慎,一般我们相处的时候,她不允许我碰手机。”

“你这爱得也太卑微了吧。”我故意开玩笑,因为李君生的脸色不是很好。

后来我们商定,等到十一点半,我会准时敲开他的房门。他们约定的是十一点见面,她没有说待多久,可能是一整晚,也可能是一个小时,但是绝对不止半小时。

“敲开房门之后呢?她一定会躲起来吧?”我问。

“我想想。”李君生说:“不然你就装醉,非要冲进来?”

“会不会不方便?万一你们正在……”我想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

“到时候见机行事吧,反正总有办法让你们见上面,哪怕只是听见她的声音也好。”

我回房间后,坐立难安,打开电脑准备整理一下论文,可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只能翻看一些无聊的综艺节目。我给自己设置了好几个闹钟,从十一点就开始响起,每隔五分钟一个,生怕自己错过。

十一点二十的时候,我就打开了门。我承认,当时我紧张得不行,走廊里安静得异常,我甚至能听见我的心跳声。

十一点半,我深吸一口气,犹豫再三,敲响了李君生的房门。

他把门打开,但是一句话也没说。

“我……我可以进来吗?找你喝两杯。”这是我们提前准备的台词。

他摇了摇头,退开了。我走进去,小心翼翼地往里看,却没有见到任何人。我以为有人在卫生间里,但是卫生间的门开着,里面也没有人。

“人呢?”我小声问。

李君生瘫坐在床上说:“走了。”

“走了?”

“是的。”李君生垂头丧气:“怪我,她刚进来,准备亲我,我推开她,她就意识到不对了。我就把我的计划告诉她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几分钟之前。我其实想通知你,但是我手机关机了,我也……”

我无奈地说:“我一直在门外,我在你门外待了好一会儿。”

“那你……”李君生有些惊讶:“你们见上了?”

“没。走廊里除了我,没有别人。”

李君生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他打开手机,一直拨打某个号码,但是对方提示关机。他又拨打另一个号码,那边提示是空号。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反复翻动着手机里的照片。我知道他想找到些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有用的信息,只要能证明她的存在就好。

李君生又问了我一次:“你确定你没有见到任何人?”

“我确定。”

但我心里却不踏实,万一真的是我错过了呢?

“我是十一点二十去的走廊,她会不会在那之前就走了?”

李君生忽然暴躁起来,把手边的东西全部扔在了地上,捶打着墙壁。我尝试着让他冷静。过了好久,他坐到床边,摇了摇头,躺了下去。他看着天花板,双眼里没有了神采。

李君生的戏经过几轮公演,成功进入决赛。决赛前有几天休息时间,按理说他们应该加强排练,尽可能再优化一下作品,或者养精蓄锐也行。学院里的人这时给李君生打来电话,说教委那边要来人视察,李君生的这部戏是院里首部登上戏剧节舞台的作品,要求他立刻带队回来,给上面来的人表演。

李君生拒绝了,认为决赛前不宜两头奔波,为此他在电话里和领导吵了起来。学校那边便给学生施压,饰演女儿米兰达的那个女孩跑到李君生这边哭,说是如果不回去,她就可能拿不到应有的成果。

他们连夜包车回了市区,然后飞回了学校。

我独自在景区晃荡了一天,心里反复推敲那天晚上的细节。我回想是否在出门前听到了什么。比如隔壁的争吵声或者关门声。可能我听见了,但没在意。

李君生一行又飞了回来。他提着啤酒来见我,进门就开始骂骂咧咧:“学校要我们在教室里反复走这部戏,从早上走到下午,就是演戏,真演戏,假装排练就是演戏。”李君生开了罐啤酒,大口饮下去:“重要的是,人家压根儿没来我们学校,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定要来我们学校。”

酒后的李君生又变得暴躁起来。这回他开始骂人,我以为他是在骂他的上级,但很快发现不是。他的话语让我难以捉摸,只能听清一些片段。

“演戏呢?这帮家伙比我还会演。”

“戏比天大,知道吗?王八蛋,这帮人眼里就没有戏……不,他们干的全部都是演戏。”

“戏剧已经死了,你说对不对?全他妈是戏,全他妈是演员。”

戏剧节结束后,我又回到了现实生活,陪病人聊天,或照着模板开药,或看文献,或写综述。相比起来,和李君生在那边的时光,简直就像逃进了一个乌托邦里。那是快乐的、像只鸟儿一样的日子,那里是鸟儿的乌托邦。可惜我不是一只鸟。

之后,我有半个月都联系不上李君生,他的手机关机,整个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他忽然来到我们医院。他是以病人的身份来的。他看起来状态不太好,我不敢擅自做主,连忙请来了我的导师。

“感谢你对我们的信任啊,听说你最近有一些精神上的困扰,我们一起来想办法解决,怎么样?”导师的开场白一直是这样,笑着,让病人感到放松。

“不,这些天我想明白了,我就是有病,请你治疗我。”李君生的果决吓了我一跳。

导师很冷静,继续问他:“那你觉得你哪里病了?”

“这还用我说吗?不是你们说的吗?”

“不,我们什么都没说。”导师看了我一眼。

李君生看着我,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我便主动说:“我跟你讲过的一切都不能算数,你可以忘掉我说过的话,直接说你的情况。”

“从哪里说起呢?”李君生问我。

导师抢过去回答:“你有什么困惑可以随意说,想到哪里说哪里。”

李君生想了一会儿,从他和她认识说起。

“她当时就坐在我旁边,那时候我们并不认识。外面下了一场雨,剧院里的空气是湿热的,我能闻见她身上的香水味,爬在潮湿的空气中,黏到了我的身上。戏看完后,我在剧院门外避雨,很多人都有伞,我没有,只能站在那里。我站了好久,又闻到了香水味,回头看,是她来了。我当时并不知道她会成为明星,我想,大雨对我们都是公平的,我们谁都会淋雨。”

我非常紧张,此刻又无比盼望着他没有病,希望他的每一句话都挑不出问题,让他能够平安无事地走出这间病房。

李君生每说一句都要看我一眼,好像是想得到我的某种答复,又或者是面前的导师让他觉得不安。我明白这样不好,会影响他的讲述。

“然后呢?”导师发现李君生在看我,便提示性地问。

“然后……我们一起走,冒着雨走了两个街区。有一家酒吧开着门,我们打算进去坐一下,喝杯酒,散散身上的湿气……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幻想出她的,可能就是这个时候,不对,应该不是,可能是去希腊的飞机上?也不对,可能是在国内见到她的时候……”

李君生情绪有些不稳定,他一直在看我,导师便找了个理由将我支了出去。等我回来时,我听见了李君生歇斯底里的声音,他似乎在拍打着桌面。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她为什么就不能是爱我的呢?”

我和导师安慰着李君生,费了好大劲才让他平复下来。稍后他说:“我是病了,对吗?”

导师笑着回答:“可能还需要一系列检查,我们也要再看看你的病史。最坏的可能,我估计你需要口服一段时间的药物。”

我陪李君生跑完所有程序。在送他离开的路上,他问我:“我病得严重吗?还能好吗?”

“不严重。”我实话实说:“导师让你回家吃药,就表明情况不严重。”

“如果我好了,她……”李君生又看着我说:“她就会消失,对吗?”

“你先不管她。”我居然有种拆散友人恋情的愧疚感,所以回避了这个问题:“你住院的话,工作怎么办?”

“我辞职了。”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简直太让我意外了。在此之前,李君生回国后失业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专业让他在我们这个城市很难找到工作,就连这份学校里的教职,还是朋友们帮忙才安排进去的。

“别这样看着我。”李君生笑着说:“你不是我,你不能理解我对戏剧的态度,那里都是假东西,我待不下去。”

“我不理解,但我尊重。”

本来以为他会叫一辆车,没承想他是骑自行车来的。他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就锁在我们院外面。他打开锁,跨步骑了上去,紧了紧刹车,在我面前晃荡了一圈。

“你这大公子哥,怎么不叫车了?”虽说户外骑行对他的健康有益,但他的行为还是让我觉得反常。

“我把手机扔了,所以叫不了车。”李君生掏了掏口袋,只有钱包、证件等常备品。

“为什么要扔手机?工作原因吗?”

“不,我不想听她给我打电话了。”

李君生告诉我,戏剧节结束后,他就辞去了工作。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打游戏也好,看电影也罢,怎么都不肯出门。某天夜里,他的电话响起,他知道是她打来的。此前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通过电话,可能是因为那次我的出现,让他们之间生了嫌隙。

那时候的李君生已经认同了我的怀疑,他抄起电话便说:“你应该是我幻想出来的吧?”不管她说什么,李君生都听不进去,他只是说:“我很感恩有你陪伴的日子,不过我要去看精神科了,他们会让我忘记你。”

“然后你就扔掉了手机?”我问。

“对,我挂断电话就把手机扔掉了。”李君生笑着说:“我离开了家,把手机扔进了湖里。在那段路上,我想,只要她再打来,我就接受她的存在好了,但是她没有打来。”

“所以你就把手机扔进了湖里?”我反复问着。

“对,我把手机扔掉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骑车离开。我一直心神不宁,想着万一她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的呢?

李君生开始治疗后,导师让我尽量回避,因为我的出现可能会对他产生干扰。

我再次见到他,是他来复查的日子。因为抗精神病药物的一些副作用,引起了锥体外系反应,他这次过来要调整用药。

他看起来很不安,走路很迟缓,原本俊朗的脸偶见一阵一阵地歪眼吐舌。第二代药物的这类副作用很罕见,我们也没有想到。

此刻我心里很难受,仿佛我才是始作俑者,把一个没有病的人变成了一个病人。可是我又想起他在台上表演复仇者普洛斯彼罗时的模样,此刻的他,与他舞台上的形象竟有几分神似。

“你最近怎么样?”

“我……我很好。”他缓缓坐下。

“她还有出现吗?”

“没有了,扔掉手机后,就没有了。”他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但是我有点想她。”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

导师的新论文发表了,其中提到了他的病例。导师在论文中解释,他情绪不稳定,躁郁和抑郁状态交叉出现,同时考虑他艺术从业者、海外留学的经历,结合相关检查后,推断他患有双相情感障碍、妄想症、精神分裂症等疾病。文末导师以他的案例为由,呼吁当代年轻人注意精神健康。

夜里科室聚餐,庆祝导师再发新论文。众人喝了点酒,再次聊起了他的病例。导师吹牛:“我当时一听说他的情况,就知道他有病。”

有人问导师怎么能这么快做出预判,是依靠丰富的专业经验吗?导师答:“想也能想到,一个大明星怎么可能跟这种人谈恋爱呢?”

我不受控制地蹦出一句话,似乎它藏在心里很久了:“老师,有没有想过,万一您猜错了呢?”

“不可能错的,等你到我这个年龄,你就知道了。”

我还想追问下去,但放弃了。我选择沉默,因为这个问题在此处无解。这里觥筹交错,属于醉后的人们的狂欢,我想起我在那些戏剧里见过的癫狂,或许那也未尝不是一种解答的可能。

三个月后,她来我们城市出席商业活动。我是无意间撞上的,就在一个商场里面,人群把整个展台围满了。我本想就此离去,可当我离开商场后,我抬头看见了一只飞鸟,它在我的头顶盘旋,然后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飞去。

我想起了量子力学里的一个说法,在我们还没有观测未知对象时,波函数尚未坍缩,一切皆有可能。那么在我还没有去观测那只鸟的去向时,它是否可能飞向任何地方?

是的,关于他的一切,我始终抱有愧疚。

等她从商场里出来时,我挤开人群,拼尽全部力气,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李君生。”

她停了下来,回头看向我,看了好久。我承认,我在她的眼里得到了我要的回答。

同一时刻,又有一只鸟从我们头顶飞过,飞向任何一个可能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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