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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池》2025年第10期|王文鹏:控制(节选)
来源:《滇池》2025年第10期 | 王文鹏  2025年11月24日08:36

彩票店

又是一整天,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来。刚到八点,我已经没了耐心,简单收拾一下,关灯,取出放在门边的钩子,把卷闸门拉下,锁门之前把钩子放回屋里,之后是关灯箱,“好运”先灭,接着是“彩票”。我的摩托车就停在灯箱旁边,打不着火,反复打了几次才想起来,早上就没油了。我只好打开灯箱照明,先是“彩票”,再是“好运”,打开卷闸门,开灯,把车子推进店里。正要再次关灯,有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神情有些慌张,看见逼仄的屋里摆着一辆摩托车,眼睛直溜溜地盯着我看。

没等我解释,他率先开口:“有火吗?快憋死了。”我点点头,从空调内机上取出打火机递给他。他走到灯箱旁边蹲下,连续打了三次,没有打着火,我看的有些着急,他甩了甩打火机,这次打出了火,嘴巴里快被浸湿的香烟冒起了亮光。我看见一颗冒烟的脑袋。他猛力抽了三口,香烟像时间一样后退。长长地呼出一口烟后,他侧过脸看我,递出一根烟:“一起抽一口吧。”我看着那根烟,迟疑了一下:“戒了。”他没动:“来吧,抽一口吧。”我迟疑的时间又长一些,咽口唾沫:“真戒了。”他晃了一下手腕,烟随之画了个弧,像某种功夫的起手式:“抽吧。”我伸手接了过来,甩了甩打火机,把烟点着了,在他身边蹲了下来。门口有两颗冒烟的脑袋。

抽完烟,他看了看店里的摩托,又顺着摩托看向柜台。他问:“最高能拿多少钱?”我笑了笑说:“单注最多一千万,多买几注,中他个一个亿,也有可能。现在买,晚上九点半就出结果。”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又把手机装兜里,他问:“这摩托车多大排量?”我说:“没油了,跑不动了。”他又问:“满油能跑两百公里吗?”我说:“这彩票店再没生意,我就把它卖了。”他又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那我先买十注彩票吧,号码你随机就行。”随即他把二十块钱用支付宝转过来了。付完钱他忍不住说:“你这个空调不行了,才关这么一会儿,屋里就这么热了。”我冷笑一下,心想,根本就没开空调,他怕是知道的,专门说出来讽刺我抠门。

开机耽误了一会儿,好在买上了,他又把打火机拿出去抽烟了。打完票,我又蹲在他身边,接过他递来的烟。我问他做什么的。他眉梢明显往上挑了:“我是个演员,最近正在剧组拍戏,这会儿是出来透透风。”我有点好奇:“这破地方能拍什么?你拍过短剧吗?现在手机上挺火的那种。”他又掏出一根烟点上,烟雾把他脸遮住一半:“我今年都在拍短剧,郑州、开封、洛阳三地跑。至于拍的什么内容,不能讲的,有协议。最快的今年下半年就播了。”我差不多三个月没抽烟了,今天抽了三根,劲有点大了,头有些晕。我问他剧组在哪里,他指向对面的拆迁区,那里一年前就拆光了,除了一片废墟什么都没有。我问:“你啥时候回去拍戏啊?”他回头看了看摩托车:“这会儿就回去,今晚还得熬大夜。”说罢他起身就走,一头扎进对面的黑夜里。

我把烟屁股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回身准备再次关门,有两点发现:其一,他彩票没拿走;其二,他把我打火机拿走了。

按顺序关灯关门关灯箱,时间已近九点,我专门等了那人一会儿。在抖音上看了几集短剧,到让我下载APP的时候停了下来,是第十集还是第十一集,我没记住,只记得情节推进到牛头马面要去城乡接合部抓人,因为经费不够,所以骑了共享单车,结果超出运营区,两人凑不出违规的调度费,蹲在路边发愁……我没对牛头马面的境遇过度好奇,当下我也得走着回家。

卡拉OK

路对面的黑夜稠得像水,时刻张开嘴,不管什么东西走进去都会被吞进去。早先并不是这样,对面还没拆迁,这里是远近闻名的夜市,一排排餐车从这边一直延伸到东边的马路口,商家的小桌九点钟差不多可以摆到路中央。红绿黄三色灯箱和四散的烟火气占据大部分天空。那时候我的彩票店人流量也大,各种彩票销量都不错。拆迁之后一切都变样了。

上了桥,视野开阔很多,体育场的热闹急着往眼里钻。体育场那边也有一家彩票店,夜市没搬过去之前,店里也没什么生意。我曾经偷偷弄坏过他门口的灯箱,“好运”不亮了。夜市从我店前搬走的时候,我考虑过租一个摊位,摊位费每年两万,餐车差不多八千,再加上杂七杂八的费用和成本,把我的店兑出去也不够。

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被歌声吸引了,唱歌的是个女人,她唱歌几乎没有什么音准,气息也是忽高忽低,仔细分辨能听出来她唱的是《潇洒走一回》。我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张悬挂的大幕布,走近去看,大妈身边围满了人,有打光的,有摄像的,还有架着手机直播的。大妈盯着大幕唱歌,一点也没受影响。我也看了看大幕,年轻的叶倩文和一堆只有手臂和腿的伴舞,跳着一种忽远忽近的舞蹈,巨大的字幕在叶倩文面前一个个变红。大妈还没唱完,人群冒出一句:“卡,卡!可以了,可以了!”大妈没理会,继续唱,直到字幕红到头、消失,伴舞的胳膊和腿也都收起。大妈满脸不高兴:“都搞他妈的什么艺术,点歌都他妈不舍得花钱。”

一个年轻的女孩突然出现,她穿着比较清爽,戴着博柏利的帽子,长长的马尾甩在身后,白色的背心,运动风的外套看似随意的在腰间系着,下身是紧身的牛仔裤和一双白色板鞋。她前面站着一个背着双肩包的男摄像。她问大妈唱一首歌多少钱,大妈上下打量一下她:“一身A货。”她脸色变化很快,晴转阴,阴转多云,多云转晴,又继续问价钱。大妈有点不耐烦,对着身后的大群摄制组说:“是不是她唱完你们就不拍了?”年轻女孩的男摄像有点恼了:“多少钱啊,做不做生意的?!”大妈指着对面的一栋楼说:“那一栋楼都是你娘的,你说你娘做不做生意!”坐在监视器背后的人猛地站起来:“录啊,录啊!赶紧录啊,赶紧录啊!这多后现代主义啊!这多后现代主义啊!”

年轻女孩最终还是没问到价钱,大妈让她直接点歌。她点了一首《执迷不悔》,MV实在太老旧,里面的王菲还叫王靖雯,一副非主流的装扮,发量实在格格不入。女孩唱得不错,说是小王菲也没关系,只是她不怎么看幕布,一直盯着她面前的相机。坐在监视器背后的男人忍不住了:“卡,卡!别唱了,别唱了!那个,那个,大妈,大妈,还是你来唱吧,还是你来唱吧!”大妈没搭话,站起身拿起屁股下的板凳就冲向监视器背后的男人了。此时,唱歌的女孩突然转身,背对大幕,学着视频里王菲的样子,不断招手。她一点也不管,摄像身后的人群完全打在了一团。

又是一个彩票店

体育场的彩票店门前的灯箱还是坏的,“好运”不亮,“彩票”还亮着。我探头往里看看,里面还有四个人,都坐着,盯着对面墙上的电视机。四个人都是女孩,两个穿着汉服,下摆撩了起来,露出穿着短裤的大腿。另外两个前后都背着包,像是两个汉服女孩的仆人。我站的角度正好看不见电视里的内容。但可以看见彩票店老板,他正盯着两个汉服女孩的大腿看。我一生气,把“彩票”的灯线也掐了。做完坏事,我没有马上走,我侧过身子看墙上的电视机。里面正在播球赛,看球衣是皇家马德里和利雅得新月,我猜这四个女孩是皇马的粉丝(利雅得新月最出名的球星内马尔早摆烂了,应该已经被人遗忘了),当然更可能是她们买了这场比赛,她们只是在等游戏的结束。不过,没穿汉服的两个女孩兴趣不大,她们很快站了起来。老板的目光被迫挪开了,和我对视了。

我推开门。老板最先做出反应:“稀客啊。”我只能无话找话:“生意不错吧?”他手机发出提示音,他瞥了一眼又问我:“现在世俱杯,你怎么这么清闲的?”两个站着的女孩问老板刮刮乐怎么卖,老板开始给她们介绍。这时又有人推门进来,是两个男人,二三十岁,进来就盯着电视看,顺势站在了两个汉服女孩的身边,他们很自然地绕过我,感觉我只是一个柱子。我趁机说:“先忙,找时间聚。”说罢我连忙走出去。玻璃门变成了一面镜子,两个刚进来的男人已经坐在汉服女孩的身旁,他们的眼睛盯着电视剧,手机紧握在手里,指节都要出汗了。出门前,我看了一眼空调,温度是27℃,我顺手调低了两度。

第一眼看到那两个男人的时候,我就觉得眼熟,至于具体在哪儿见的,我一时想不起来。透过玻璃门,我悄悄盯着他俩,他俩此时不在我的身后,而在我面前,更像是待在玻璃门外的马路上。两个汉服女孩也变了模样,她们的裙摆放下去了,浓重的妆因为汗液变得模糊。这一下让我想起来了,是那部短剧《我们在地府当牛头马面》,他们两个就是在地府拿到编制的人。那两个汉服女孩都是孟婆,牛头马面不只一对,孟婆也是。推开门,坐着的四个人被折叠,没穿汉服的两个女孩重合在一起,似乎她们本就是一个人。老板却突然一分为二,一个继续偷看汉服女孩,一个在卖彩票。

一出门我就与剧组撞在一起,他们人很多,来回晃动,男男女女混杂,更难估计他们多少人。撞我的人也没给我道歉,他们就在我面前架起监视器,把灯光打向彩票店,一个人坐在监视器前,完全不管他身后的我。我顺势看向监视器,彩票店里总共四个人,两男两女,站在柜台里的人让我眼前一亮,正是那个拿走我打火机的人,也是落下彩票的人。两个女孩,一个穿着汉服,一个是简单的T恤短裤。还有一个男人背对着镜头,看不出岁数,说他二十岁也行,说他八十岁也有依据。

我看了眼时间,九点半了,要开奖了。按照正常情况,我现在才真正要下班了。

还是那个彩票店

彩票店的老板被赶了出来,站在我身边,监视器后有了两个彩票店老板。坐在监视器前的男人对着彩票店大喊:“卡,卡!要自然,要自然!懂不懂啊,懂不懂啊?!”拿走我打火机的男人在卖力的表演,背出很多专业的词,我和彩票店老板在背后笑。坐在监视器前的男人回头看着我们两个:“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笑的?!”彩票店老板说:“都好笑,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好笑,说句人话就好像能吃细糠一样的好笑。”剧组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彩票店老板,也看着我。我转身就要走,拿走我打火机的男人指着我大声喊:“他也有个彩票店!”

开车回我的彩票店只需要五分钟。剧组把彩票店老板和摆摊唱卡拉OK的大妈都带了过来,此时他俩正在对面唱《敖包相会》。直播女孩和她的摄像在后面追。拿走我打火机的男人照着我的样子,先打开灯箱,再开卷帘门,最后开灯,他的眼睛长在了摩托车上。坐在监视器后的男人说:“都他妈愣着干啥,都他妈愣着干啥!赶紧拍啊,赶紧拍啊!这是真后现代,这是真后现代!”我正想发作,两个人把我架了起来,轻轻放在一把椅子上。这把椅子会吃人,我一坐上去就安静了。我的面前也放了一个屏幕,里面正在播短剧,正是我之前看的那部:

两个青年骑摩托速度太快掉进了河里,好消息是河中没什么水,全是淤泥。坏消息是,摩托车压在他们身上,他们面朝下,而他们面前就是一个小水坑。他们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排队了。

前面几集我已经看过了,我想快进,发现这块屏幕不能触屏,我也没有遥控器,只能再看一遍:

队很长,望也望不到头。其中一个青年说:“这干啥呢,我还有工作要处理,再在这排下去,就要耽误正事儿了。”另一个青年附和:“对啊,咱们两个不能再失业了。”这时两个穿古装的女人突然出现。两个青年被吓得颤抖。两个女人都笑了,其中一个说:“你们不是要找工作吗?我们给你们安排一个铁饭碗。”另一个说:“就是,我们这里铁饭碗多的是。”这下轮到两个青年笑了,他们用看傻子的眼光看着两个女人,两人你一句他一句说着眼下考公的困难和其中可能存在的暗箱操作……两个女人默不作声,提着他们消失了,随即他们出现在阎王面前,阎王亲自给他们颁发了制服,他们一个成了牛头,一个成了马面,真真正正成为了编制大军中的一员。直到他们开始上岗了,他俩也没弄清楚,他们的编制为什么来得这么轻松。

我没能继续看下去,我听见我的摩托车被人打着了。我刚一抬头,看见我的摩托车正飞向我,几乎要磨平的车胎此时沟壑分明。简直像做梦一样,我的摩托车竟然可以飞。我被身边的人拉到一旁,屏幕连带下面的桌子被摩托车一起撞飞,接着便向对面的卡拉OK摊冲去了。所有人都在大喊,他们两人的《敖包相会》竟还没有唱完。直播女孩不管不顾,迎面直播。摩托车将要撞上去的时刻,突然扭了一下方向,朝着桥冲了过去。我仔细确认,摩托车上只有一个人。这座桥在我脑中迅速具象化,它越来越像短剧里两个青年掉下去的桥。

我的摩托车冲下了桥,扑通一声,水花飞溅,世界下起了大雨。

…… ……

节选自2025年第10期《滇池》                                              

【王文鹏 1994年生于开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作品刊于《人民文学》《长江文艺》《上海文学》《山西文学》《湖南文学》《滇池》等刊。部分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出版小说集《寻找宗十四》。入围2024年度河南青年扶持计划年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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