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当代人》2025年第11期|李延青:谁心里都有神圣的地方(节选)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11期 | 李延青  2025年11月25日08:06

中伏的一个傍晚,小黑开着新买的灰绿色电动汽车到王建民家来串门。他将车停在门前,先去门洞按响门铃,转身又到后备箱拎出一箱牛奶和一箱酸奶,再回到门前,就听见院里传来嗒嗒的脚步声。

马兰芝打开院门,一看见小黑,这个六十多岁已经发福的女人“噗嗤”笑出声来。小黑猜她是笑自己提着东西呢,脸有些发热,一面大步绕过影壁往院里走,一面望着葡萄架下站起身来的王建民说:“还笑呢!城里都传遍了,说政协有个老干部,越老越不正经,夜里不吃老伴儿的奶就睡不着觉。给你减负呢,还不领情。”说着就把手里的牛奶酸奶放在王建民跟前的饭桌旁,摘下脸上那副纯金框的平镜,掏出手绢去擦汗。

“要点脸吧!都当公公了,说这种话不嫌丢人害臊。”

马兰芝关上院门跟过来,嘴里斥责着,脸上却绷不住笑意——她是笑小黑的穿戴:这大伏天的,小黑上身穿着一件崭新的银灰色衬衣,还系着袖口扣子,下摆刹进挺括的蓝色西裤里,黑色皮凉鞋缝露出白色的纯棉袜子。她想,这打扮在小城也算头一份!

王建民中等身材,退休前是县政协主席,头发没掉多少,却差不多全白了。他手里拿着把芭蕉扇,穿着半新不旧的老头衫和一条及膝的短裤站在葡萄架下,身旁的饭桌上放着茶壶茶杯和一盘切好的西瓜。

此刻,他狡黠的目光透过厚厚的近视镜片,上下打量着小黑,转头去问老伴儿:“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办公室没通知,怎么国际友人来了?”

小黑戴上眼镜,一屁股坐在饭桌边的藤凳上,不甘示弱地笑骂:“别他娘得意了,老鸹落在猪背上,还五十步笑百步呢!”

小黑长得黑,那是真黑,黝黑的肤色不输国际友人,人们背后都叫他“老包”——是说他堪比戏台上的黑脸包公。王建民也黑,不过是红黑色,在乡里当书记那会儿人们戏称“关红”——说他的脸色像传说中的关羽。他们俩是同村发小,两人好了一辈子,只是他们亲密的形式有些特别:一见面就相互开骂、揶揄,有时玩笑开得没深没浅。

王建民看看饭桌旁的牛奶酸奶,绷着脸继续打趣:“这打扮得跟新女婿一样,还带着礼物,莫不是走错门了?”

小黑是县里著名的农民企业家,当年人称“万元户”。他最大的爱好是讲究衣着穿戴。小城是山区县,如果不开干部大会或上级来人有要求,四大班子那些人都懒得装扮。像王建民这样从岗位退下来的穿着就更随便。大家觉得不年不节,穿那么讲究给谁看呢,整齐干净就行呗。这一来就显得小黑更加另类,很多人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他纯粹是暴发户装B。当年王建民每次看他穿新衣服就打趣:“屎壳郎掉进泔水瓮里,冒充小海军哩。”

小黑也编造过王建民两口子的经典段子。说他有一天晚上去王建民家玩,走进院子透过玻璃窗正好看到人家两口子在灯下表演节目。马兰芝迈开弓步、双手一前一后指向王建民,脉脉含情地说:“你是我心中的红太阳啊!”王建民跨前一步扶住马兰芝双臂,朗声回应道:“你是我心中的向日葵!”也不论真假,很长一段时间县直干部一说“红太阳”就知道指王建民,一提“向日葵”就明白是说妇联的马兰芝。

“去客厅把空调打开,国际友人来了,坐在院里有失礼仪。”王建民看到小黑汗湿的后背,冲老伴儿挥挥手上的芭蕉扇说。

“看着都闷得慌。”马兰芝和他俩一块儿长大,说话也不客气,端起饭桌上那盘西瓜的同时撇着嘴说,“整天穿戴得行行五五,也不怕捂出一身痱子。”

客厅的空调是柜机,她心疼电费。

如今小城已经不时兴串门,有什么事都在饭桌上说、在电话里说。尤其夏季,在家穿着随意,有男有女的,进进出出多有不便。不过小黑跟他们两口子从不见外,年轻时没少在他家混吃混喝,下午打电话说晚饭后要来玩会儿,王建民就知道他有不便在外面言说的事。看到那牛奶酸奶,更觉出小黑的郑重,一面吩咐老伴,一面端起盛着茶壶茶杯的托盘往客厅走去。

这是一栋二层楼房,带着宽绰的前院。一层进门是敞亮的客厅,后面通向餐厅和厨房,东边是主卧;二楼有书房、客房,客房是为儿子一家准备的。院里西面有一架葡萄,正好遮住西晒的阳光。东面临窗栽着一棵石榴树,靠近院墙又栽了一棵苹果树,如今枝头的石榴已经发红,苹果仍然青着。屋前自然少不了月季、夹竹桃或西番莲之类的花草。影壁后面摆着个青花瓷的大鱼缸,几条金鱼围着缸里的睡莲悠悠嬉戏。南面院墙根马兰芝种了一畦菜,有葱和芫荽,还有几棵扁豆和丝瓜。豆蔓瓜藤顺着竹竿爬过墙头,绽放着一簇簇紫色扁豆花和一朵朵金灿灿的丝瓜花。这是1990年代小城流行的住宅样式,宽敞雅静中透着割舍不断的农家气息。

说话间空调打开,两人已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马兰芝给他们倒上茶水。

喝过一杯茶,见小黑仍不开口,王建民就催促:“别憋着了,有屁就放吧!”

小黑脸上一热,隐隐泛出暗红,就把想好的话直来直去说出来:“这不,儿子也成家了,我琢磨着再找个伴儿,想请你王大主席出马……”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就停在王建民脸上,察看他的反应。

王建民盯着他,不疾不徐说:“这是配上对儿了,想要我担个媒人的名儿呗。说吧,把人家哪个黄花闺女的肚子搞大了?”

“说正经事哩,说正经事哩!”小黑瞪着王建民急赤白脸骂道,“你这狗嘴就是吐不出象牙来!”

“我说呢,介绍了那么多人,怎么左右就看不上眼呢!”王建民继续调侃。小黑老伴儿去世五年了,给他介绍的对象不少,有的还是比他小十多岁的大龄姑娘,就连马兰芝都给他介绍过两个离异的女人,小黑一个都没见,说等儿子成家后再说。去年他儿子终于结婚,看来这是要付诸行动了。王建民说,“说吧,让我看看你这狗嘴能吐出什么牙来。”

“女方是谁?”马兰芝八卦地抢先问道,“别让老王拙嘴笨舌的给办砸了。”

“办不砸,还非得他出马不行!”小黑兴奋的脸上带着羞涩。

“是谁呀?”马兰芝愈发好奇。

“……银铃儿。”略微迟疑,小黑吐出一个名字。

“谁?!”马兰芝的双腿明显颤抖了一下,像是要原地跳起来,惊诧地脱口问道。

“银铃儿!怎么了?”马兰芝的反应让小黑顿时感到不自在,瞪着她大声说:“大惊小怪的!”

“哈哈哈哈……”马兰芝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出来,搂着肚子“哎呦哎呦”叫着跑进卧室。

“怪不得,怪不得!原来肚里憋着狗宝呢。”王建民左手一个劲拍自己大腿,看着神色略显尴尬的小黑恍然感叹:“唉——说到底还是忘不了人家!”

小黑对银铃儿的感情王建民和马兰芝都清楚,但要说结合成家显然出乎他们意料。

银铃儿是县剧团的名角。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一出《小二姐做梦》使她一举成名。那时她大约十三四岁吧,人长得俊俏,唱腔更是高亢清脆。正月里,赶往外村看戏的人们还没望见戏台,远远就已听到银铃儿清亮悦耳的唱腔,于是民间送了她个绰号叫“响十里”。男人们说:“看看‘响十里’,三天不瞌睡。”自那时起银铃儿就成为县剧团的台柱子。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银铃儿和一帮“臭老九”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她住在小黑家。小黑的父亲原来在山西煤矿当工人,前两年去世了,家里就他和母亲。村里人爱戏,原来也有村剧团,一见银铃儿就像捡到宝,总是给她派最轻松的活儿,劳动间歇让她唱上两段,社员们皆大欢喜。就是劳动改造,银铃儿也不改干净爱美的习惯。早晨银铃儿要刷牙,小黑就蹲在跟前看,看银铃儿刷得满嘴白沫,再用清水净口,顿时唇红齿白,宛如一朵绽放的鲜花。然后洗脸梳头,那白皙精致的脸在小黑眼里就放出圣洁的光来。除了刷牙,银铃儿有时还用一根韭菜叶宽窄的银色金属条刮舌苔。小黑买不起牙膏牙刷,就去高粱秆上撇一条细皮,学着银铃儿刮舌苔,惹得马兰芝她们一帮妮子都在背后笑话他。银铃儿爱洗衣服,小黑就到井上给她挑水。银铃儿挽起裤腿坐在小凳上,露着雪白的小腿和凉鞋里的赤脚,葱白玉指揉搓脸盆里看不见脏处的衣服,那腿白得让小黑心里乱跳。王建民他们来找他玩,他说我还挑水哩,孩子们看几眼银铃儿悻悻离去。银铃儿常洗头洗澡,小黑就给她烧水。为烧水,下午一放学他就去搂草拾柴。

银铃儿说,小黑要洗脚。

小黑,洗脸要洗脖子。

小黑,饭前要洗手。

小黑,衣服该洗了。

小黑,要晒被子。

小黑……

银铃儿说一样儿,小黑的脸就热一回,像被抓住短处。他低头不语,努力按她说的去做。银铃儿在这个男孩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感受到属于男人的那种眼神。成年后小黑觉得是银铃儿启蒙、唤醒了自己,让他知道了什么是美,人该是什么样。秋天,有一回小黑洗的褂子没晒干就穿着去上学,高年级的四喜看着他鄙夷道:“跟一个臭戏子学,不嫌丢人!”比四喜低一头的小黑冲上前就是一拳,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小黑打不过四喜,一次次被摔倒,又一次次扑上去,像一条疯狗又抓又咬,最后四喜再一次把小黑摔倒后趁机逃走。多年后银铃儿当上县剧团团长,剧团经营惨淡那些年,全靠小黑赞助才支撑过来。

王建民想着当年的点点滴滴,思量了会儿说道:“年龄差距……是不是大了点?”

尽管谁也说不准银铃儿的实际年龄,但她比他们大了总在一轮之上。

“没事,没事。”小黑一听急忙抢着说道,“你是没注意,银铃儿可一点不显老。”

“呵呵呵呵……”卧室又传出马兰芝隐忍不住的笑声。

王建民问:“人家同意了?”

“这不让你做大媒嘛!”小黑信心十足地说,“你出马准成!”

小黑之所以这么有信心,是因为王建民两口子都爱戏,和银铃儿私交好。银铃儿就是王建民当宣传部长时被任命为县剧团团长。退休后王建民和一帮老干部搞起“大众剧社”,又把银铃儿聘为顾问,只要银铃儿有空,每次活动都由小黑接送。

“这么熟的关系,什么话都能说透。”王建民认真建议:“我觉得你自己跟她说效果应该更好!”

小黑脸上又热起来,羞怯地嘿嘿笑道:“我也想过,可就是张不开嘴……”

“打定主意了?”王建民不再啰嗦。

“嗯。”小黑坚定地点头。

这时,马兰芝从室内快步走出来,一本正经冲小黑说:“我问你,这事你和儿子商量过没有?”

小黑脸色一沉,霸气道:“该给他的都给了,他娶谁我不管,我找谁是我的事!”

小黑知道开玩笑归开玩笑,遇到事王建民两口子都替自己着想。

“那我就跑一趟。”王建民笑起来:“总不能看着老小子打光棍儿!”

“说正经事呢,你上点儿心!”这回小黑少见的没有回骂。

……

全文请阅读《当代人》2025年第11期

【李延青,原就职于河北省作家协会,编审。出版有系列188体育官方ios《鲤鱼川随记》、小说集《人事》等。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孙犁文学奖等奖项。短篇小说《匠人》入选2017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