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4年第10期｜翟永明：螳螂生
在一片麦田里我们合唱
在一片麦田里
在一片麦田里我们合唱
以匍匐倒地的麦穗之名
以掠过天空的无人机之名
以我曾经挑过现在由一位老人
挑着的粪桶为名 我们合唱
岁月挑走了晨昏 又挑来了星月
岁月挑走我潦草虚无的青春
又挑来我虚无潦草的晚年
我始终挑着悬浮的时间
永无休止地舞蹈——
这是一个非虚构的戏剧时刻
我们合唱 唱一些虚构的场景和心情
唱命运之手终究落下的迎头一拳
唱得意时终将四仰八叉的致命一摔
唱命运的终点会分岔会旋转
唱那些刚修改刚重叠的滚烫诗句
在麦田里游荡 游荡
没人揪着时间让它留下来
没人 也没办法也没意义
时间终将像麦子
一茬一茬种下去 又割下来
割得所剩不多 一场急雨就会
让它衰竭和扑倒 于是我们合唱
敲着钵敲着磬一起合唱：
既和且平 依我磬声
既和且平 依我磬声
蔓莎这样唱 巧巧这样唱
万峰和邓翔也这样唱
幼幼用谈竞的嗓音隔空而唱
于是我们合唱 敲着钵敲着磬
某些音效穿透虚构走向极限
唏嘘唏嘘的 不只是舞台上的杂音
也是唇齿留香的吧唧吧唧声 唏嘘
也是用劲嚼着诗句的吧唧吧唧声 唏嘘
也是有滋有味一大锅冒泡食物的
咕嘟咕嘟之声 拌着搅着稀释着
挥发着腐化着我们合唱的声音
在静安庄读不安静之诗
在一片麦田里
安静地读静安庄不安静之诗
敲着钵敲着磬
唏嘘唏嘘唏嘘——嘘！
螳螂生
——初候螳螂生
一
头上封顶 四方围城的
玻璃城堡中 无数目光
观赏着围城中的掠食和杀戮
城中的螳螂 却看不见这些目光
同宗同类的螳螂呵
就要用你死我活的角力
来书写为了生存的杀伐和吞咽
嘁嚓嘁嚓
嘁嚓嘁嚓
螳螂为虫也 知进不知退
它的双臂够长 却不够有力
它的双臂如刀 却没有锋芒
它的复眼贼亮 视域却并不宽广
肉食的脾性亿年不改
食虫 也食鸟食蛙
食各类能吞下的活物
螳螂为虫也 却自以为天下霸主
两臂如镰刀 自以为就能
挡住铁骑和风沙
与人一样 它们喜爱自相残杀
捕同类 食同类
以同类骨血为营养
嘁嚓嘁嚓
螳螂为虫也 又可变身为植物
趴在树枝上 从白垩纪直趴到现在
美丽的兰花螳螂 身着斑斓衣裳
沧桑的枯叶螳螂 身着褐色衣裳
行走的魔花 刺花 小提琴螳螂
重金属螳螂
它们一一演绎着阴暗的故事
或者醉人的 恐怖的童话
多么漫长的进化程度 多么漫长
却也保留着亿年不变的基因
嘁嚓嘁嚓
二
头上封顶 四方围城的
玻璃城堡中 无数目光
观赏围城中的掠食和杀戮
城中的螳螂 却看不见这些目光
嘁嚓嘁嚓
一雌一雄的螳螂呵
就要用你死我活的角力
来书写为了繁衍的情殉
螳螂为虫也 却也与人一样
食色性也
性与死 永恒而光芒四射
它们也像人一样 雌雄争斗不止不休
与人类社会相反
雌性螳螂 终将胜利
因为她们并不把爱放在眼里
她们与雄性的交配
只为繁衍 只为育子
她们是为母则刚的典范
交尾的瞬间 爱与死翩翩起舞
前一秒 对你赧然一笑
下一秒 对你的头
一口咬下 她们掠食的口舌
是新生命的开端 嘁嚓嘁嚓
无性的生物
靠自身分裂 永世长存
它们并不在意性的意义
有性的生物
靠交配延续自身
确定必死无疑
它们用食与性 对抗死亡
就这样构成生物世界的冲突与力量
无性的生物
靠自身分裂 永世长存
有性的生物
靠交配延续自身
就这样构成生物世界的延续和绵长
如果为爱而死 死又何惧？
如果死而无惧 生殖又何来意义？
嘁嚓嘁嚓
嘁嚓嘁嚓
三
四方城外 玻璃罩之后
无数目光锁屏
无限放大后 那些数以亿计的瞳孔
也在捕食它们 人世间
每天上演螳螂捕蝉的好戏
角斗士 不会因为目光的凝视
改变斗争的属性 不会
因耗散自身能量而终止
对眼前猎物的攻击
它们飞翔扑腾
抓住那些走动的蛋白质
镰刀式的前肢 飞掠而来
迅如疾风响箭
角斗 掠食 变身 模拟
使它们存活在世界上
也使它们的价值得以被计算
“作为一只益虫 螳螂可为人类灭害
作为一味中药 螳螂味甘 性温
可供人类定惊止搐 解毒消肿
作为一种习性 它们
给国人提供了两个经典成语”
玻璃罩后面
它们的价值也正被人类计算
玻璃罩后面 有庞大的人形
每天 他们都手提镰刀
在异形空间里寻觅
他们也在捕食 也在角力
他们互为蛋白质而不自知
谁又能知道 自己的身后
有什么样的大斧大刀？
谁又能明白 全体走动的蛋白质
每天在怎样拟态的险境下
扑腾 表演
被排序 被估算 被吞啮
嘁嚓嘁嚓
嘁嚓嘁嚓
【诗人简介：翟永明，女，1955 年生，诗人、作家、编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