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5年第6期|林那北:阿宝(中篇小说 节选)
一
三涧水库建成于1976年,坝非常高,水面被四周起伏的山体箍住,像被捧在佛手间的莲花。它在这里出现前,从文坪村去县城得走两天路,去镇上也要走四五个小时。也就是说,要是没这水库,文坪村既偏又远,连路都只有两尺多宽的凹凸小土路,山上采下的茶得肩挑车拉,吭哧吭哧地往外运。终于有了水库,原本只是浅浅山涧的地方,猛地拦上一个坝,从高处流下来的水被一把截住,蓄成一片汪洋,在太阳下泛着波光。坝离文坪村其实有十来公里远,但流经村旁的金盏溪,以前夏、秋季常常枯得蛇身般细小,现在因库区蓄水变成了巨龙,水位猛地抬高,附近的小山和几个更小的村子都淹到了水下,白花花的水直逼文坪村家家户户的门口。可以驶船了,就建起了码头。船运着用茉莉花一次次窨过的茶向外走,让文坪村茉莉花茶的名气跟金盏溪的水位一样,噌噌往上涨。
阿宝就是在水库建成的那年出生的,他眼睛细长,头发稀软,但鼻梁高挺,唇大小适中,天然一副讨喜的样子。他刚满月,胡翠英就消失了。胡翠英是他妈。直到五岁他才知道,自己跟别人一样,也是有妈的。邻居说,阿宝啊,你其实真是个宝,说不定水库就是老天看你可怜才赐给我们的。阿宝就去金盏溪边看几眼。站在岸边眺望,望不到水库的坝,但能真实感受到它的强壮。没力气怎么能把这么多水拦住呢?蓝天白云,有风,水面正微微荡漾,一层层的涟漪像无边无际的鱼鳞柔软地翻滚着。眼皮再往上抬一点,阿宝就看到了远处的父亲袁阿三。袁阿三上半身跟其他人是一样的,腰是腰胸是胸,屁股以下却自作主张,一下子短了一大截。主要是他的腿,以膝盖那里为中心,向外弯出非常清晰的弧形,呈现一个完整的括号。罗圈腿在当地有一种形象的名字,叫鸭母脚,因为和鸭子一样,每一步都向内迈得摇来摆去。腿夺走了袁阿三的身高,他最多一米五五。胡翠英倒不矮,超过一米六。她是从重庆跟人跑过来的,进洞房那天才见了袁阿三第一面,然后第一夜就怀上了阿宝,不到一年又走了。
袁阿三对“儿子”这个词应该并没有太多概念。春夏他出去采茶、采茉莉花时,后背上常挂着阿宝;秋冬他到新建起的码头帮船主烧火、做饭、清洗船舱时,背上仍然挂着阿宝。阿宝从一小坨到一大坨,在袁阿三背上长到一岁,能走路会说话了,袁阿三再出门,就用绳子把阿宝拴在家里的饭桌旁。桌上留有饭,脚边放个尿桶,吃和拉都自己解决。阿宝被拴了两年,那根绳才从他腰间解下,从此他想去哪就去哪。偶尔袁阿三前脚刚走,阿宝后脚也跟去茶园,或者茉莉花园。这里从明末起就开始种茶了,一棵棵茶树向上窜起的枝丫每年都被咔嚓修剪一遍,树干因此就粗大,树身却始终无法长高,绿油油的叶子密实交错着。茉莉花的枝头则纷纷顶着一个个指尖大小的白,仿佛探着的一张张粉白的小脸对往来的人打招呼。以食指和拇指捏住新芽新叶,干脆快速地往上提,这是采茶里“采”字的意义所在。茉莉则是“摘”。抢先开放的花是不在被摘之列的,指尖掐住的是那些将绽未绽的花骨朵,把它们从枝头剥离,放进腰间的竹篓,运回制茶的棚子,与烘焙中的茶均匀地掺到一起,窨过,再烘焙,再窨。如果能慢工细活地反复窨九道,那茶就不是一般的茶了,它们从文坪村往外走,通常要走到大老板或者大官员、大文人的桌子上,才算是物有所值。
茶和茉莉花都不是袁阿三的,园子更不是,他只是被雇来干活的,每天工钱从三十元到六十元不等。太阳越大,茶越好,花越香,袁阿三就被晒得越黑。汗像一条条透明的小蚯蚓从他的额上向下急速爬行,越过脖子,融入不辨底色的旧褂子里。褂子也都湿透了,皱巴巴地贴在背上。这个活其实不适合他,茉莉是灌木,别人进园子最多和茉莉齐腰高,袁阿三却总是快没顶了,加上扣住脑袋的斜坡顶斗笠,整个人就模糊辨不清了。如果阿宝站在园子外的土堆上大声喊:“阿三,阿三。”袁阿三听到了,也最多伸长身子往这边望望,手并没有停下,也一句不回应。从小,阿宝就对袁阿三直呼其名。“阿三我饿了。”“阿三我想睡觉。”“阿三我要出去玩。”袁阿三嘴里含含糊糊地嗯一声,从没正眼看过来。没有胡翠英,阿宝并没有别人想象得那么难过。别人说:“你这没娘的孩子啊。”阿宝心想,噢,是没有,没有就没有吧。从来没享受过的东西,都是云里雾里的存在,就好像跟没吃过糖的人说甜,听的人并不知道那滋味对舌头而言有什么特别之处。问题是阿宝有爹,却一直也像个没爹的孩子。袁阿三是个沉默的人,唇和舌都像是水泥浇筑出来的,上面密密麻麻加固了钢筋。像邻居们说的,阿宝能活下来,还能正常长大,真是走了狗屎运。
阿宝十四岁时,袁阿三死了。他是在清洗船舱时一头栽下水的,扑通一声,浪翻滚几下,人就没了。几千几百年了,文坪村人都只跟山打交道,山涧里那股窄窄的溪一直又细又窄又温顺地流着,根本不会害人,也就没人觉得该去学一学游泳的本事。据说当时袁阿三正趴在船沿,一只手抓着塑料桶提水。从外面开进来的船是为了运茶,茶容易吸味,在装茶前,得先把之前运米运百货的船舱清洗一下,晾干了,得清爽得像待嫁新娘。这个活袁阿三做了十来年,臂膀有劲,动作熟练,谁知道那天却突然失手。船主拖到第二年才把三万块钱赔给阿宝,阿宝拿到钱的第二天,就坐上运茉莉花茶的船往外走。要去哪里呢?他也不知道。船在镇上停过,又到了县城。阿宝只在县城停留半天,那里路宽阔,车很多,楼非常高,但阿宝转了一圈后仍然觉得不够,县城与他在电视里看到的北京、上海以及广州都不是一回事。于是他买票,第一次坐上火车。火车把他带到城里。下了火车,他一眼就看到路边理发店立有一块招学徒的牌子,就推门走了进去。那天是他从事美发业的开端,后来他又去了许多家理发店应聘,手艺不断长进,收入持续增加。2025年,四十九岁的阿宝已经是雅美理发店中手艺最过硬的高级美发技师了。他个子中等,非常瘦,左右手因为长久保持提剪握梳的动作,双肩微耸,背驼着,脖子前倾。有职业就会有职业病,这没什么。
店里要求大家上班必须穿黑衣黑裤,阿宝的衣裤跟别人差别不大,但脸上却多出一副没有镜片的镜架,红黄蓝绿紫橙白黑,他每天换,颜色又多又骚气。这个喜好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经不记得了,鼻梁和眼眶早习惯了被压住和裹紧。店里给每个高级技师都配有专用的工位,黑皮革高背椅、窄窄的落地桌和一面顶到天花板的大镜子。桌旁还有一个同色的带五层抽屉的茶几,每一层都加了锁,除了放工具,有两层阿宝都用来放他的镜架,陈列得非常整齐。它们被装在透明镜盒里,花花绿绿的,像一个个憨睡中的小婴儿。以前常有人嘲笑阿宝:“认得几个字啊,还戴眼镜,以为自己是教授啊?”阿宝笑笑,说:“就是就是。”他太阳穴窄,眼微凹,镜框能遮掩这个缺点,而且那么高的鼻梁,好像天生就是等着架起镜架呢。但他哪里是个对外貌在意的人呢?可能是哪次偶然把谁的眼镜往脸上戴了戴,忽然就觉得心一下子踏实下来,顿时迷上了。可他又不近视,也没散光,离老花还早,就在网上搜镜架,从此一发不可收,买了又买。高兴时他特别想戴粉色镜架,生闷气时会想戴绿色镜架或蓝色镜架,哪天要是有点小心愿,比如希望多赚点钱,希望办事顺利之类的,就会戴上红色镜架。这事也没那么玄乎,就是习惯了。长得一般的阿宝,因此有了一个外号,叫“镜宝”。店里陆续来的那些晚辈,有的跟着阿宝学手艺,混久了,嘴油滑起来,直接叫他宝哥或者镜哥。
只有余风琴叫他眼镜。余风琴是他老婆。他们结婚十七年,儿子也十七岁,明年准备考大学。儿子有样学样,也开口闭口喊他眼镜。阿宝无所谓,喊什么都答。如果不是胡翠英的出现,他对自己的日子还是满意的。
是的,时隔四十九年,胡翠英又突然出现了。
二
阿宝三十二岁那年,春节刚过,二十岁的余风琴就来店里做小工,但很快又不做了。从前学剪发烫发的都是女人,然后就被男人取代了。这当然有点奇怪,明明有发型需求的大多是女人,难道她们的发型是为异性打造的,所以才需要借助男技师的审美?也可能是虽然不需要搬重物,但一整天站下来也非常费体力,女技师还需要过怀孕生子以及哺育这一关,所以最终只能被这个赛道淘汰。至于余风琴,她看上去也不像能吃苦的,瘦瘦的,长手长脚,冲天的短发染成荧光蓝,打着厚厚的发蜡,一根根直挺挺向上,像只泛着蓝光的刺猬,蓝色的眼影上得很重,使本来就大的眼睛又外扩了几圈,乍一看,两眼似乎在脸上占去了近半的位置。她是城里人,父母是返城知青,进厂当工人,后来下岗了,开了间小食杂店,没挣到大钱,但祖上老房子拆迁后,分到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安置房。余风琴爸妈结婚后,余风琴她妈连续流产几次,等到余风琴终于顺利出生,他们已一个四十二岁,一个三十九岁,唯恐再失去,把余风琴捧在手心说一不二地哄着,哄得她反对父母,反对所有的一切。据说小时候余风琴非常聪明,正常来说完全可以考上大学,至少混个中专,她却从小学五年级起,就连绵不断卷进来去无踪的恋爱,结果认识的英语字母还没交往过的男孩多。父母让她复读再考,她照例偏不,转身跑去学美发,这样就碰到了阿宝。刚认识没几天,余风琴就问:“你爸呢?”阿宝说:“死了。”余风琴再问:“你妈呢?”阿宝答得仍然很简单,他说:“也死了。”余风琴一下子眼睛就瞪大了。她眼睛已经那么大了,却还是喜欢张大眼眶,把眼珠子孤零零地悬在眼白中央,像两座对称的、被海水环绕的迷你小岛。然后她巴掌在腿两侧一拍,大声喊起:“哎呀!原来天底下还真有人既没有爹也没有妈啊。那你是不是自由得没边了?国法之下还有讨厌的家规,他们管七管八的,真是烦死了,你却只要自己管自己,简直太爽了。”
没过两天,余风琴又挡在阿宝面前,用拇指和中指在他镜架上一弹,说:“喂,眼镜,你看我怎么样?可以给你当爹当妈当老婆,一整套全包了,真是便宜死你了。”
阿宝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这世界乱套了,他根本不会相信余风琴说的会是真的,开玩笑而已,所以他也一笑而过。正要走开,被余风琴胳膊一伸拦住了,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去卧轨、上吊、拿剪刀捅肚子。你三十秒内回答我,听清了吗?”
阿宝又继续向前走几步,然后猛地站住了。他突然发现这事有点像真的,那么如果再走下去,三十秒钟的时间嗖的一下就会花光了,他说:“你再考虑三十秒,再考虑……”
余风琴说:“现在是第二十九秒。”
阿宝瞥一眼余风琴的左手,那里已经握着一把剪刀,竟是从他的操作台上抓起的。他浑身的血一下子往上涌。给人做头发的人,剪刀就是饭碗和武器,不是它有多贵,而是用顺手了,已经和自己融为一体了,是他的第十一根手指,哪天突然换一把,手指头就会跟吃错药似的各种作妖,所以每个美发师的剪刀都是专用的,自己购自己用,绝不会碰别人的。可现在阿宝的剪刀却被余风琴抓在手上。阿宝失声喊起:“哎!”声音一出,右胳膊也同时往前伸。没想到余风琴顺势迎过来,索性就拦腰抱住了阿宝。阿宝被烫了般,连忙后退,结果他脚退了,身子却被余风琴抱得更紧了。店里一下子喊声、笑声四起,所有人,包括客人在内都连喊带跳地大声起哄,仿佛置身于小品演出现场。阿宝自己缓过神后,也不敢相信。但恍惚间,当天,他就被不献身成功誓不罢休的余风琴弄上床了。第二天余风琴就辞职,第三天把阿宝带到父母面前,宣布已经替他们招赘了一个女婿,以后生的孩子就姓余。
举行婚礼那天,有一瞬,阿宝脑中一闪而过袁阿三和胡翠英的影子。他抽空往旁瞄一眼,站在旁边的余风琴比他矮半个头。暗暗推算一下,他一米七二,余风琴至少也有一米六,也就是说她与胡翠英身高是相似的。这个想法让他的心情黯淡了一下。他也会有像袁阿三一样的婚姻吗?
余风琴父母把安置房让给余风琴和阿宝住,自己在小食杂店里打地铺对付着。七个多月后,他们又搬回来,因为余风琴分娩了,生下一个儿子。说是早产,但儿子有九斤重,一点都不像阿宝,越看越不像。余风琴一边奶着儿子,一边斜眼看阿宝,还噘了噘嘴,问:“有意见?”阿宝摆摆手,但又有几分不甘心,粗粗呼着气。余风琴说:“这事就这样吧,到此为止了,我可以跟你再生一个。反正怎么怀怎么生我肚子已经熟门熟路了,过几天我们就开干。”
阿宝犹豫半天,指了指儿子,问:“那他……”
余风琴手一挥,大声说:“这个不是你的,你管他干吗?”
阿宝眼眶慢慢红了,肚子里都是话,一时却又找不出半句。余风琴不应该这样直接说“不是你的”,但如果她说是他的,阿宝就会信?总之信不信都由不得他了,他抿了抿嘴,转身走出门去,有一股就此永别的决绝。但不到半小时,他又拎着一条鲫鱼回来了。余风琴奶水不够,得熬鱼汤催一催奶。另外,儿子生下来虽然个大,体质却不好,动不动就哭,就生病,他得帮着抱,还得随时准备上医院。
阿宝和余风琴以及余天一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往下展开了。没有什么新鲜事,意外倒接连出现过,先是十二年前,余风琴父亲一大早出门买菜时被车撞飞,死了。当时天还没大亮,车主逃了,没人记下车牌号。一周后余风琴母亲又病倒,宫颈癌,在肿瘤医院治了半年,也死了。父亲死时余风琴倒正常,眼眶红了红,流了几串泪而已,母亲却不一样。在火葬场,阿宝看到一个非常陌生的余风琴,尸体要推进火化炉时,她居然跳着脚哭,直至哭晕过去。后来她问过阿宝几次:“我妈是不是被我气死的?”阿宝当然说不是。天下儿女有几个没气过自己父母?人家不都活得好好的吗?余风琴马上反驳:“我是别人?我能把一百个当妈的都气死。”阿宝往她肚子上瞥一眼,没有再往下说。那时余天一都五岁了,阿宝已经给他当了五年爹。他习惯了,无所谓。已经人到中年,关于再生一个的事,余风琴早就忘了。阿宝偶尔会想起,但想想而已,并没有太在意。养只猫狗都会日久生情,何况人呢?余风琴非常疼余天一,可阿宝似乎更疼,怕他饿怕他冷,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地牵挂,觉得有他一个就够够的了,再也负担不起另外的累。眨眼间阿宝就四十九岁了,余风琴才三十七岁,如果想生显然还有机会,但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连阿宝都不准备了,何况余风琴。
没有学会剪发烫发的余风琴,后来也没学会其他诸如服装剪裁、修表、修收音机等所有手艺,只是她一直保持想学的姿态,从这个学到那个,此起彼伏连绵不断。每次当她以学不会作为借口时,阿宝都觉得理所当然,一个人哪能想学什么就成什么呢?比起那些什么都不想学、整天好吃懒做的女人,余风琴已经算很励志了,至少有了学的过程,日子就没有白过,每天都有新的可能,有可能就有希望。学手艺的钱,阿宝付;手艺没学成,阿宝养。话虽这么说,其实阿宝的钱除了买镜架,余下的都交余风琴了,要怎么用都是余风琴自己定。小区中央有个喷泉,喷泉旁有块空地,每天晚上一群女人聚在空地上跳广场舞,余风琴这一阵也去了。这个不要钱,即使需要钱,阿宝也不心疼。女人哪能没点小爱好呢?不爱好上别的男人的床就行。这事很神,曾经那么喜欢黏男人的余风琴,嫁给阿宝后居然一下子戒了这一口。倒不是因为阿宝,而是为了余天一。生育真是女人命中不可理喻的大坑,第一次捧着小小的余天一,余风琴居然一下把脸扑到他身体上,一口口重重吸着,然后猛地仰头大笑。从此她头发不染,妆不化,从早到晚嘴里都念叨着余天一。有没有可能这也是阿宝对余天一好的一个理由呢?爱当然也爱,不过占更大比例的竟是感激。
他们刚结婚时,店里没有一个人看好,还有人私下打赌,说最多一年他们就得离。阿宝知道后嘴里骂了两句,心里却暗暗吁一口气,原来不看好这段婚姻的并非只有自己啊。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余风琴还是阿宝的老婆,这个事实不变,其他的就不是问题了。
至于余天一……余天一这名字是余风琴父亲取的,天下第一呗。天下的儿子几乎都长得像母亲,余天一也是。他五官和神情都是复制的余风琴,大眼、短鼻、厚嘴唇,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这是阿宝最庆幸的地方,余天一如果像的是他的生父,那不知道是谁的男人,却时时借余天一的长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阿宝就不得不难受了。小时候余天一常生病,阿宝扔下客人也要抱着他赶去医院。后来上小学、中学,早上送去学校这个活也大都由阿宝完成,下午倒是余风琴接。前些年阿宝和余风琴一起去学了车,然后各买了一辆车,这样方便接送余天一。从自行车,到两辆小汽车,这个家庭的一点点进步,都与余天一的一点点长大紧紧相随,所以也有可能,余天一其实才是财神附体的人,他个子越长大,阿宝的财运就越好。阿宝几万次想用余风琴说的“他不是你的”这句话来阻拦自己付出情感,可一想到有一天余天一真的就不是他的,他再也看不见余天一,胸口那里就痛得绞成一团。一个精子有那么重要吗?吃饭时我们会计较稻种是谁撒下田的吗?装到碗里,谁吃下就是谁的。相较于余风琴整天逼余天一读书,考试成绩太差就吼起,阿宝对余天一真是一句恶声都没有过,更舍不得打。碰到余风琴往余天一身上落棍子,阿宝马上就不是平时的阿宝了,他会像辆失控的拖拉机,蹦跳着扑上去,团身紧紧护住余天一。棍子打他没关系,他肉疼了,余天一的肉就不会疼。
明年余天一就要高考了,他成绩飘忽不定,有时高得惊人,有时又低得离谱。老师反馈的消息是,考试时余天一抄别人答案顺利,得分就高了,抄不到自然就低。这把余风琴气得半死,她高声怒骂时,余天一半秒不耽误立即反击,声音比余风琴还尖厉。他说自己读到高二还没看上哪个女孩哩,也没打算辍学。余天一抓住了余风琴的要害,他很小就听外公外婆嘀咕过余风琴的桃色往事,意思是如果不是她从小就是花痴,不停地爱这个爱那个,屡屡闹出全校皆知的笑话,以她的聪明劲,真是哪所大学的门都可能跨进去啊。余风琴以前不稀罕名校,可现在她梦里都是各种大学,指望着余天一读好书、上名校、有好工作、娶富家女哩。
但余天一也不是这块料啊。
阿宝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最终还是替余天一说话。他说:“儿子,你尽力了就行,别急别急。”他本来还想说,没事,还有我哩。他有什么?有手艺。如果余天一考不上大学,可以跟他学美发去。这一阵店里生意大不如前,但这行业应该还没到末日,毕竟所有人的脑袋都会长毛,长了毛就要修理。手艺在身很重要,只要余天一肯学,他会把所有的窍门一股脑倒出来给余天一。
另外,他也想好了,等明年余天一考完试,就带他回文坪村一趟,去袁家老坟前点个香,烧些纸钱。最好余风琴也一起去,他们三个人浩浩荡荡的,有衣锦还乡的气势。之前余天一初中毕业时,阿宝曾提议回老家一趟,就当去郊游,老家通高铁了,当天就可回来。但马上遭到余风琴的拒绝。余天一要补课,余天一要为下学期养精蓄锐,理由如此宏大,真是连反驳的勇气都不敢再生出。那好吧,就算了吧。
其实阿宝有那么在意祖屋和祖坟吗?当然不是。十五岁离开后,好像谁在他脑里重重抹过涂改液,文坪村雾蒙蒙地就模糊了。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他两条腿长了根般扎在城里,一次都没有生出回去看看的打算。直到上个月店里来了个中年女人,短发,烫着羊毛卷,阿宝一番操作下来,她非常满意,用古怪的口音把阿宝夸了两分钟。站旁边的伙计说:“哇,你们两人说话很像啊。”这个不要别人发现,其实阿宝一开始就听出来了,他问了问,原来女人老家也在水库边,是离文坪村几公里的另一个村子。到城里这些年,阿宝的口音已经改变很多了,但根没断尽。女人也一样,她是考上大学后留在城里工作的,仍然习惯性地用舌尖发音,说出来的话有一种奇怪的扁平感。
女人有点兴奋,大概也有美化一下的意思,就把自己的老家夸了一番。阿宝这才知道,这几年,那一带茉莉花茶的种植和制作在质和量上都有大飞跃,不仅在北京、上海火了,还销往欧洲、大洋洲、美洲。水库也不是从前的水库了,而是一个网红打卡地,去旅游度假的人多如牛毛。
重点来了,女人问:“你父母还在村里?”
阿宝怔了片刻,不置可否地咧嘴一笑。
就是在那天,他心里突然冒出回去看看的念头。
一个月后阿宝真的动身了。他向店长请了假,本来想开车去,转念,又改成了坐高铁回去。为这事余风琴白眼快翻上天去,她认为放弃一天几百元的收入,跑回那个已经抛弃他三十多年的乡下,阿宝简直就是五百除以二。村子是村子你是你,少了你那里是缺口水还是少根葱?“网红打卡地?”余风琴把手机递过来,她搜过了,文坪村这两年无非是在花力气打造茶叶文化,开些特色茶饮店、茶餐厅,再就是推出采茶、制茶、泡茶的一条龙体验,城里人去那里不过图点新鲜而已,根本没成气候,傻子才会相信那些画出来的大饼。
那一刻阿宝心里怦怦响了一阵,气泄掉不少。但假已经请了,车票也买了,他纠结了一夜,第二天还是动身了。
没想到在村里,他听人提起胡翠英。胡翠英还活着。
三
店里的人早就知道阿宝是孤儿。孤儿又不是一种罪名,也并非阿宝的过失招来的,所以就没必要藏着掖着。过年过节店里生意都特别好,比如大年三十那天,一般都会忙碌到天色暗下来,那些坚决要在接下去几天好好臭美一下的客人才会走光,然后技师和中工、小工也立即像一盆泼出去的水那样,彻底且果断地往家赶。一开始阿宝没家,清理店内卫生一事自然都归他。后来有余风琴了,阿宝每次仍然是最后一个离店的。别人在妻儿、岳父母外,还有父母这一摊需要关照,阿宝没有,他的担子只有一头,天然轻松了一半,这样的人多做点事是天经地义的。什么事都这样,久而久之就会成为习惯。他也早习惯袁阿三死了,胡翠英在他出生满一个月就走了,等于也死了。
可是,胡翠英居然还活着。
阿宝在文坪村迷了路,村子除了名字没变,其余的啥都不剩。问了又问,阿宝才在夹缝里找到他家的老房子,它被周围一幢幢新建起的钢筋水泥楼房包围。老房子还是当年那样低矮的单层木头房,木质已经是深褐色的,近乎黑的,却有几片浅黄色的新杉木很醒目地夹在其中。修过?谁修的?门也上了锁,锁不太新,但跟房子一比仍然像是站在老妪旁的年轻女子。谁上的锁?钥匙呢?阿宝绕着房子走一圈。房子是阿宝的祖父建的,只有窄窄的两屋一厨。祖父有三个儿子,战乱中死了两个,只剩下一个袁阿三。袁阿三只有阿宝一个儿子。也就是说袁家三代人丁都薄,也没出息,所以房子还是那房子,近百年都没改变过。
阿宝突然鼻子有点酸。他上前几步,把一个巴掌摁在木板墙上。小时候他做过这动作吗?不记得了。印象中只有被袁阿三绑在桌旁的模糊记忆,主要因为当时太害怕,天黑了,雨下来了,吃不饱肚子饿,拉在旁边的屎尿又臭。他趴到木格子窗户上往里看,窗户也修过了,新嵌上磨砂玻璃,他什么也看不到。
村子里新房很多,人却很少。问了问,说是村子外新建了个工业区,那里原先是荒地,后来盖了茶厂建了商业街,年轻人白天都去那边上班,村里只剩下老人,三三两两闲坐着。村头廊桥上也坐着几个老人,阿宝走过去,谦恭地笑着,介绍自己是谁。老人们互相看看,没有想起。阿宝就抬出袁阿三,老人们一拍大腿,一下子记起了,说:“哎呀,那个阿三啊,知道知道,以前我还雇过他摘茉莉和采茶哩。”接下去他们就撇开阿宝,大声争论起谁雇袁阿三更经常,给的工钱更多。很奇怪,在他们说话间,时光一下子回到过去了,一垄垄茶树和茉莉花丛像电影镜头般一幕幕拉过。阿宝感到有点累,腿发软,就也坐下,双手搭在膝上,默默看着他们。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得,但他们曾雇用过袁阿三,让袁阿三用赚到的钱把他养到十四岁,理论上都算是他的恩人。阿宝问他们还种茶种茉莉不?他们很不屑地挥挥手,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堆。阿宝听下来,大致在心里梳理了一下,就是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了,茶园和茉莉花园都归村委统一管理,建了大茶厂,厂里有非常大的一条龙制茶车间,卖茶也是有计划有步骤,总之鸟枪换炮,不再像以前那样零敲碎打。还有很关键的一句话:“我们把地交出去,坐着就能分红了。”
接着他们说起了胡翠英。“哎,阿宝啊。”一个瘦得腮帮往里凹的老人把手直指过来,“你是不是在外发达了呀?发达了也回来把旧房子拆了,盖个洋房嘛。你妈去年回来,把分红给你们的钱取走修房子,但那能算修吗?只把房子用几块木头稍微补几下,没用,太寒酸了,那房子哪还能住人?不行不行。”
其他人马上都兴奋起来,先是关于胡翠英拿走多少分红争了一阵,每个人都自认为消息权威,然后又转过头问阿宝:“你这次是不是回来建房子的?”
阿宝笑笑,缓缓站起。他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了,转身去了村委会。
村支书和村主任都不在,一个在开会,另一个去跑茶的销路了。办公楼里只剩一个村宣传委员,挂在门外的指示牌上有她名字,叫陈真珍,五十岁出头,方脸,留着齐肩发,烫炸了,蓬乱地向四面八方支着,导致她动不动就要用指头把掉到脸上的乱发捋到耳后。她正在电脑前忙着,眼紧盯屏幕,不时敲动键盘,眼都不抬。没关系,阿宝后退几步,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他可以等,等对方不忙了,就问问分红的事。在廊桥那里,他已经知道村里把全村,包括属于阿宝的地都收走,统筹种植、采摘、烘焙、销售,赚了钱后每年再按每户土地占比分红。这种形式很好,仿佛是家大企业,全村每家每户都入了股,形成合力,大兵团作战。领头的村支书和村主任办法肯定比一般人多,路数也肯定更广,有他们在前面冲锋,大家又省心,又能多拿到钱。
阿宝完全不知道这一切。他三十多年都没回来过,结果胡翠英却回来了,还拿走了分红。
陈真珍从电脑后探出脸,上唇厚下唇薄,眼睛间距比常人宽出大半。好像很意外阿宝居然还在。“有事?”她问。
阿宝马上站起,手指向自己,说:“我是村民,叫袁阿宝。村里不是有分红吗?我想打听……”
陈真珍摆摆手:“我正赶一份文件,上面要得急,这一整天都做不完。分红不归我管,你去找其他人可以吗?不好意思啊。”说完,仿佛为了强调电脑里东西的重要性,她把身子往前凑,鼻子几乎抵住屏幕,头发跟着向前拢,把整张脸都淹没了。
阿宝看看手机,这会儿是中午十二点十分。他走出村委会,到街上来回转了几圈。社会真是进步了,这么小的村子如今也是样样齐全,虽然游客不多,但要什么有什么。他先去一家小吃店要了碗面,然后走进最大的那家超市,在日用品货架上找到一把剪刀,在手上捏几下,又用拇指在刀刃上试了试。不太顺手,但可以忍。握剪这么多年,挑剔工具的矫情只适用于平时,临时上战场的战士肯定不拘,也不惧于使用任何武器。所谓高手,就是信手拈来任何东西都可以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这么一想,他就给自己打好气了,于是又拿了牙剪、电吹风、围脖和尖尾梳,结了账,回到村委会大楼。
陈真珍办公室的门还开着,重新走进去之前,阿宝停住,先在随身带的小包里摸索,果然找到一张名片。现在几乎没人用这玩意了,但店里却给每个人印制了,让他们广泛分发,上面除了各自的手机号外,还印有店的地址、LOGO和公众号二维码,类似于广告单。然后他又在手机上划拉了几下,找出微信收藏夹里的几张照片,长吸一口气才跨进去。
“你怎么又来了?”陈真珍警觉地直了直身子,拧着眉头盯着他。
阿宝很温和地笑,依次把名片、剪刀、梳子和电吹风放桌上,又把手机往前递了递。屏幕上显示的是阿宝几年前在全省美发大赛上夺得金奖的照片,他穿着一身黑,挂着同样黑的围裙,一手托奖状一手托奖杯,咧着唇,上下牙被衬得像新贴了烤瓷片。“我想免费帮你剪个头。”他说得几乎带着几丝献媚。
陈真珍已经惊慌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了,两眼死死盯住剪刀。
阿宝后退几步,还是笑,指着手机说:“噢,我是高级技师,你看我得过金奖。在城里,他们找我剪发都要预约哩。我免费帮你剪。真的免费,一分钱不要。”
陈真珍脸色仍然很黑。“出去!”她手往门那里重重一指,“我头发很好,不需要剪。”
阿宝继续笑,说:“是这样的,上次省里美发大赛时,我找的模特脸型跟你一模一样。你看,我可以的。我帮你把刘海修轻薄点,两侧打出层次,稍稍内扣点……”
陈真珍打断他:“不需要!你到底要干吗?你说,直接说。”
阿宝抿抿嘴,叹口气,又问起分红的事。之前分过多少?打到哪个账号上?账号开户人是谁等等。
陈真珍皱着眉头好一阵才点点头,脸上松弛了很多,把名片拿起瞥一眼,又放下,说:“好,知道了。这事不归我管,你这不有姓名和电话吗?回头我让他们查一下,直接跟你联系。你把这些拿走,我不需要剪头发,不剪。”
阿宝觉得应该再争取一下,说:“要不试试?剪一下很快的,包你满意。”
陈真珍显然恼火了,她猛地坐下,说:“不用!快走!”
阿宝吸口气,抽动一下鼻翼,这是尴尬的时刻。好在这些年他在美发业,什么客人都见过,什么气也都受过。没事,他不会往心里去,就把东西重新收拾起来。做头发的,看着别人一头乱发,估计跟语文老师看到学生作文簿上的错别字一样,马上就技痒。这事发生在阿宝身上确实很意外,分寸过了,很可笑。
他从村委会走出时,外面阳光仍然剧烈,廊桥那边闲坐的人比早上少了,只有三个人,都七十岁往上。其中有一个早上也在,他一见阿宝,马上就以见多识广的样子跟另外两个介绍起来,强调阿宝是“那个以前在我家采茶摘茉莉的袁阿三的儿子”。阿宝坐下,跟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在手机上买好了回城的高铁票。这时候他们说起胡翠英,说是前年吧,胡翠英带着一个男人回到村子,把阿宝家房门上的锁撬掉,在里面住了几天,敲敲打打的,把瓦片翻修一下,木墙补了补,然后又走了,走时重新买把锁锁好了门。“阿宝啊,那男人是你后爸吧?又瘦又高,背都驼了,尖嘴猴腮的,看人都斜着眼,也没比你爸像样多少哩。你见过他吗?”
另一个马上接口说:“瘦归瘦,他打起老婆可不缺力气,我看到他抽你妈的脸。那天他们站在屋子外,也不知说了什么,他一巴掌就过去了。你妈没哭没骂没还手,捂着脸就闪进屋了。哎,阿宝,你妈不怎么跟人说话,整天低着头哩,但她向我打听过你。我不知道呀,谁知道?你那么小就离开了,说走就走,谁都不知道你去哪里了。现在好了,你又回来了。哎,这么多年你在外面做什么生意?发大财了吧。”
阿宝没有答,胸口那里虚虚的,有点缺氧。天已经黑下来了,廊桥屋檐下惨白的灯也亮起。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已快晚上七点了,他买的高铁票是晚上八点十分的,他得去火车站了。
当晚到家时,家是空的。他发微信问余风琴,余风琴说她带余天一泡温泉吃大餐去了。
四
刚上高铁,阿宝就开始哪里都不舒服。究竟哪里呢?他捋了捋,原来是心口。也不是少了什么,是突然间多出来太多,一股脑堵在那里。胡翠英、胡翠英、胡翠英,他脑子里全是这三个字。而且,他瞥一眼小桌板上的包,剪刀、电吹风等等,还在里头哩。他简直有把它们一把扔到车外的冲动。陈真珍发型难看关自己什么事呢?他居然冲动到买下一套工具,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至于吗?
胡翠英回过村里。胡翠英修过房子。胡翠英拿走分红——袁阿三死了,胡翠英走了,所谓分红理论上只应该给阿宝一个人。但这是钱的问题吗?不是。他出生一个月胡翠英就不见了,不见就不见,反正阿宝也不稀罕,谁料到他突然听到胡翠英又回过村,还修了房子。阿宝恍惚了,而人一恍惚,往往就会做点傻事出来。
几天后阿宝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她说自己是胡翠英:“阿宝啊,我是胡翠英,你妈啊。”
阿宝惊得差点扔掉手机。他正在店里给客人剪发,立即就停下活,屏住呼吸,夹紧腿,十个脚趾用力勾住地,仿佛站在一块薄冰上,一松劲就会摔下去。客人好奇地问:“怎么啦?”阿宝摇摇头,用指节推了推镜架。今天他戴的是款紫色镜架,紫色最骚气,果然就惹上麻烦了。
手机仍通着,话筒里继续传来声音:“喂喂喂,阿宝,阿宝。”
阿宝还是不答。
对方说:“阿宝,我知道你恨我,可我当时也是没办法啊。”
阿宝想一个人要替自己开脱,一般都会说这句话。“我当时也是没办法啊”,办法是什么东西?无非是责任和承担,就比如对余天一,阿宝可以有一万个理由不理不睬,但阿宝做不到,他愿意为余天一做任何事。可胡翠英做了吗?阿宝刚满月她就走了,现在又突然出现。他已经四十九岁了。
他把手机摁掉了。恨也需要力气,他不恨胡翠英,但没有什么话可说。
几秒钟后手机又响,还是那个号码,阿宝没有接起。回家后,他犹豫片刻,还是把这事跟余风琴说起。余风琴马上问:“她怎么知道你手机号?”
这个疑问阿宝之前也有过。茫茫人海,以前找他的基本是预约剪头发的客户,现在突然冒出个胡翠英。她已经回过文坪村了,带着一个瘦高的男人,被对方打过一巴掌,却一声没吭,捂着脸就老实躲进屋了。袁阿三以前打过她吗?不知道,阿宝从来没听袁阿三跟他提过胡翠英,一次都没有,好像这个女人根本没存在过。有一次阿宝在小学里被人骂了,说他是没娘的狗仔。阿宝没回骂。他确实没娘,这是事实。没想到袁阿三听到后却突然暴怒,饭正吃到一半哩,他猛地把碗摔到墙上。这样的袁阿三是令阿宝陌生的,阿宝熟悉的袁阿三总是低头走路,对每个碰到的人躬身笑起,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上。好不容易花钱才娶到的老婆,袁阿三肯定舍不得打,可胡翠英还是走了。
余风琴又问:“她找你干什么?”
阿宝摇头,挥一下手说:“管她哩!”
是啊,已经过去四十九年了,无论是井水还是河水,都跟阿宝无关了。
半个月很快过去,这段时间里阿宝不时盯着手机屏幕发呆,心里像有只毛毛虫缓缓爬行。这时候如果余天一从旁经过,一定会停下来,眼光没有落在阿宝身上,而是看着阿宝的手机屏幕。
余天一自己也有手机,但平时被余风琴严格管控,每天只能在晚饭后用十五分钟,其余时间想都不用想,所以也就等于没有。这太像饥饿疗法了,越得不到越口水咕咕。但阿宝也不会全站在余天一这边。在有限的十五分钟里,余天一会迅速开打游戏,双掌握住横过来的手机下方,两个拇指麻利跳动,双眼恨不得直接与屏幕缝合到一起。余天一说:“手机坏了吗?我帮你修修。”
阿宝回过神,立即往旁一闪,把手机收进裤袋。余天一不甘心,往前一步,手伸长,试图伸向裤袋。阿宝连声喊起。他其实觉得,读书那么苦,多玩玩是正常的,有玩的心才是正常的少年,十六分钟就不行吗?三十六分钟又怎样?但他不敢说,怕余风琴生气。
余风琴被惊动了,她从卫生间慢悠悠地出来,胳膊交叉在胸前,靠在门框上,什么话还都没说,余天一就脸一皱,撇撇嘴,反身快步进了自己房间,把门重重关上。这就是猫和老鼠。作业没完成,期中考数学还挂科了,有本事凭实力玩呀,可余天一明白,自己没有这个实力。
阿宝想,实力我也没有。余风琴刚才蓄了一身的威风没来得及发泄给余天一,按她的习惯根本不可能憋回去。果然,她仍站着不动,但眼珠子又重重斜过来了,说:“手机有那么香吗?拿一块肉放狗鼻子下,狗能不被诱惑得分心?你再忍一年不行吗?一辈子有几十个一年,余天一考大学却只有这一次。明年他要是进不去大学,我就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嗯嗯。”阿宝应承两声,转身也想走开,却被叫住了。
“眼镜,”余风琴喊,“我婆婆要是再给你电话,你可得接起。怎么着,还怕她了?万一她有万贯家产急着找你继承呢?”
阿宝好一会儿才把“我婆婆”与胡翠英画上等号。这么多年,他们很少说起胡翠英。阿宝能和余凤琴说什么呢?连他对胡翠英都所知有限,而余风琴一开始就知道阿宝父母双亡,再说就是多余的。
但是突然之间余风琴却冒出这样一句。
一个多月后,胡翠英又来了电话,这次阿宝没有犹豫,一下子就接起了。“阿宝,你吃了吗?”胡翠英声音很小,怯生生的,可能没料到阿宝竟肯接电话。
阿宝长吁一口气,瞥一眼墙上的钟,下午三点五十分。美发这行虽然三餐不准点是常事,但这句问话仍然是废话,他可以不用答。
话筒里静默了片刻,什么声息都没有,仿佛双方并没有通起话。过了一会儿胡翠英才说:“阿宝,你五十岁了。”
阿宝抿抿嘴。他周岁四十九,五十是虚岁,也没错。意想不到的是胡翠英竟然记得他的年纪。
胡翠英说:“阿宝,阿宝你在听吗?你爸怎么死得那么早啊。我就是听说他死了,才回了村里一趟。阿宝,你这个名字就是我取的,在月子里我叫你阿宝,阿宝,没想到后来也没再正式取个名字,原来你一直还叫阿宝啊,袁阿宝,也很好听的。”
阿宝重重咳一声,嗓子眼卡着一团痰。
胡翠英说:“村里变化真大啊,多亏修了水库。我还特地去坝上看了,水很清,非常好看。要是早知道能变成这样,当初我也不会走。阿宝你不要怪我,我真的是没办法啊……”
阿宝想,又来了,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原来就是不要脸的同义词啊。跟这种人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猛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摁下挂断键。真有遗产吗?就是万贯、亿贯又如何?阿宝粗粗呼几口气,又吸几口气,然后走到自己工位旁,拉开抽屉,换上一副绿色的镜架,在椅子上坐下,头向后,松松垮垮地靠到椅背上。椅子正对着墙上长方形的大镜子,阿宝看到一张泛着绿光的脸,有几秒恍惚,仿佛对焦不准。他把眼眶睁大了再看几秒,终于认出就是自己,叹口气,心里做起一道算术题:49x2=98。活到九十八岁是件很困难的事,即使他做到了,那也只剩下一半的日子。前四十九年他都没有母亲,没有就没有,如果还能活四十九年,他也不想有。
他重新掏出手机,把胡翠英那个号码屏蔽了。
五
屏蔽胡翠英后,她真的一下子就没了消息。这样好。
雅美美发店位于市中心一条与商业街T形交叉的巷子口,朝街的那面墙是块透明的落地大玻璃,白天阳光透亮时,店里和街上似乎就连成了一体,可以互相看来看去。偶尔闲下来时,阿宝会斜坐在椅子上,眼随意瞟到街上。街两旁是一家连一家的商场,行人众多。这几年大家都网购了,实体店里难免寂寥,不过总不至于缺人。如果恰好有上了年纪的女人从玻璃外走过,无论肥胖或瘦弱,阿宝脑子里常常就会一下子蹿出“胡翠英”这三个字。他一激灵,马上强行摁下心神,转开头,收回视线,眼珠子在店里转几圈。店里从早到晚都放着音乐,U盘插在小音箱里反复循环,大多是流行歌曲。阿宝跟着小声哼两句,似乎这样可以把胡翠英哼出脑子,他就又是原来的阿宝了。
这个夏天是不一般的夏天。或者说,从这个夏天到明年夏天,家里都不可能安宁。余天一要高考了,余风琴眺望的目标跟余天一完全不重合,一切的麻烦都由此展开。余风琴恨不得二十四小时两眼都盯牢余天一,陪他做作业、背课文。她也可以不陪,但只要余天一一起身,他的两眼就立即离开所有写有字的地方。这时候往往余风琴都如有神助般回头,转身,脸一下子涨红,吼叫声拔地而起。阿宝看到余天一眼里隐约的泪光,可怜见的。阿宝说:“何必呢?都现在了,进什么大学就什么大学,天底下上不了大学的人是大多数,人家还不要活了?”余风琴猛地转过脸盯住他,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你自己以前……”阿宝的意思是,你自己也知道被父母逼着读书有多痛苦。他倒没尝过这个滋味,袁阿三从来没催过他读书。明明是块烂兮兮的泥,为什么非要往墙上抹呢?在这点上,袁阿三显然更聪明。余风琴理解错了,说:“我以前怎么了?我以前有读书的脑子却没有读书的心。要是收心钻进课本,早奔北大、清华去了,至于嫁给你这个眼镜吗?”
这是一句实话,阿宝点了点头,用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下。下班回家,他总是把镜架拿掉,留在店里,十七年来从未例外。也就是说余风琴看到他戴镜架,已经是十七年前她还在店里的事了,却还是一直喊他眼镜。
余风琴继续说:“已经误了我了,还要再误余天一?”
这下阿宝不同意了,就摇了摇头。他可没本事误他们。
余风琴猛地提高声音说:“你听着,这一年你可以少挣钱,但不能不多陪陪余天一。”
阿宝心想,自己少挣钱,那余天一接连不断的补课费和以后上大学的钱谁来出呢?先不管那么多了,陪就陪吧。店里给大家提供有午饭和晚饭,下班时间晚八点,阿宝的手艺,通常给女人剪个短发半小时,洗吹烫两个半小时,这样他傍晚五点半一过就不接烫发了,到了七点半也不接剪发,八点一到就往家赶。说是陪,能陪什么呢?翻开余天一的课本,阿宝连那些汉字都认不太全,但他回家了,坐到读书的余天一旁边,余风琴就可以解脱,出去逛一逛,去小区中央小喷泉旁跳跳舞。
余天一怕余风琴,但不怕阿宝。余风琴前脚刚走,余天一就问:“我是罪犯吗?”
阿宝摇头。
余天一又问:“你们是法官吗?”
阿宝又摇头。
余天一就把笔往桌上一丢,继续问:“你们以前也被这样对待吗?”
阿宝还是摇头。
余天一猛地站起,绕着桌子走一圈,然后站住,背对着阿宝,说:“己所不欲却这么神经病地施于人,这是缺德和没有天理的。”顿一下,又说:“他妈的,没有人性!”
阿宝一怔,他听出余天一每句话都像从牙缝里钻出来的。不是他逼余天一这样的,但余天一只敢对他发火。阿宝心里揪了一下,主要是余天一说的不是没道理啊,十七岁的男孩,正处于青春期的裂变中,一张密集冒出粉刺的脸,从早到晚都被逼着只能和书本相对。当年余风琴没做到,而他自己呢?他则根本没机会做。阿宝下意识地把手伸到屁股底下,那里还没坐热,但他却顺势一撑,缓缓站起。“天一,”他小声说道,“我到客厅等,你一个人清静一下,可以吗?”
余天一没答,只是把右掌立起,不耐烦地甩了甩。
阿宝明白了他的意思,后退两步,就从余天一房间里退出,还顺手带上门。接下去他搬张椅子坐到阳台的角落里,两眼盯住远处的中央喷泉,看不见人影,但听得见音乐,一首接一首,又欢乐又轻快。待音乐停下,就该是余风琴快回家的时候了,他得立即重新坐到余天一近旁,摆出一副认真监督的架势。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最可怜的究竟是谁呢?阿宝觉得,其实是余天一。卷成这样,生命力最蓬勃的年龄段,却背负着最大的压力。如果……没法如果,他像余天一这么大时,袁阿三已经死了,胡翠英更早就走了,他独自一人飘在城里,哪里都是空荡荡的,一个肚子一张嘴,每天把它们填满就行了,没有压力,没有人去压他。可那样就真的好吗?
他把手机掏出,在掌心按来按去,定睛一看,屏幕上竟出现一个屏蔽号码,标注的名字只有一个字:胡。胡什么?当然是胡翠英。还没等回过神,他手指头已经点下了取消来电屏蔽。这意味着胡翠英又能打通他电话了。他怔怔盯着手机,愣了很久,犹豫着要不要重新把她屏蔽,最后却猛地把手机塞进裤兜。她要打就打吧,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但很奇怪,接下去的日子手机一如既往地经常响起,约他的客人,或者银行询问他要不要贷款,再就是快递公司预约送货,诸如此类,屏幕上却一直没有出现那个“胡”字。
入秋之后,阳光锐利地亮着,仿佛蓄着一股劲要跟天地拼个死活,却明显已是强弩之末了,燥热的时间越来越短,早晚的风中已渐渐浮起初老的凉意。
那天下午,店外进来一个女人,方脸,齐肩发向四面八方蓬松地奓开,上唇厚下唇薄,眼睛间距比常人宽出大半。有点眼熟,还不等阿宝想起是谁,女人已经向他走近,喊道:“你真的在这里啊。阿宝,哎,阿宝,我是陈真珍啊。”
阿宝其实只愣了两三秒就记起来了,她是文坪村的宣传委员。他上次回村里,到过她的办公室,想给她剪头发,还把自己的名片交给了她,名片上有他的手机号,也有店的地址。那天他刚知道胡翠英还活着,曾带着一个瘦高个男人回过村子,稍稍修过房子,似乎有住下去的打算,却又走了,不知去向。这消息太意外了,给了他这四十九年里最非同寻常的震惊,让他脚步虚浮,脑子一直嗡嗡响。胡翠英拿走了属于他的分红,他做出想知道她一共拿走多少钱的急切样子,可他真的那么在意那些钱吗?不是,不太是。回城后,他其实很快就忘掉了陈真珍,没想到陈真珍会突然出现在店里。明天她要出席妇联一个表彰大会,并作为获奖代表登台发言,台下坐着很多领导,电视台也要来拍摄,所以她提前半天来,找阿宝剪个头发。
阿宝给余风琴发个短信,告诉她会迟点到家,不会迟太久,二十分钟左右。给陈真珍洗剪吹和卷杠、上药水他都自己动手,平时跟在旁边的两个徒弟最多给他递点工具。他就是从小工做起的,到中工,到技师,再到高级技师,几十年里所有的工序他的手指头都无数次操作过,即使吹、洗这样的小活早就不需要他动手,但重新操作起来,仍然又快又好。没有大烫,只是用3号杠子把头发卷起,抹药水软化一下,然后修出层次,吹个造型。这个过程中,陈真珍在镜子里渐渐起了变化,她看上去脑袋缩小了至少两圈,腮帮被几绺侧发遮掩,脸顿时清秀了,而且下巴变尖,脖子变长。终于解下围裙,阿宝用长毛软刷扫掉她脖子上的小碎发时,店外整条街已经罩在夜色里了,人影不时被灯光拉长压短,玻璃不再是白天那样清亮得透明,而是把店里的阿宝和焕然一新的陈真珍都映在上面。
“哎呀,啧啧啧,你真是太厉害了!”陈真珍前后左右转动着身子,两眼都离不开镜子中的自己了。阿宝缓缓吁口气。这些年他虽然从没失过手,但今晚他还是捏了把汗。对方满意就好,他对自己也很满意。
按店里的定价,这一套下来打了折也得收九百九十九元,但阿宝只收了她六十块钱。手工费和提成他都不要了,象征性付点药水的成本钱就够了。往墙上的挂钟瞥一眼,晚上八点十一分。他把陈真珍送走,立即开上车往家赶。有件事很重要,他急着回家告诉余风琴:胡翠英五个月前回到了文坪村,独自一人住在袁阿三的老房子里。
这是刚才陈真珍说的。
做头发中的陈真珍跟上次在办公室里的陈真珍不像一个人,脸不冷了,眼神也软了。她肯定很担心阿宝把她头发弄糟了,影响第二天的重要场合,焦虑中还增加了一些讨好,不停地说说说。这样,她就说到胡翠英了。当年胡翠英刚坐完月子,就逃到镇上,嫁了个开自行车铺的男人。男人姓杨,老婆刚死,比胡翠英大十几岁,很高很瘦,已有了两男一女,所以并不想再添子女。胡翠英反正也已经生过一个了,不生更好。当年她在给袁阿三做老婆时,半件事都没有沾手的兴趣,跟了姓杨的瘦男人后,却突然变得又勤快又贤惠,一边帮着他把三个孩子养大,一边协助他打理店里的生意。社会不断进步,自行车渐渐少了,瘦男人就把自行车铺改成了摩托车修理店,后来又改成电动车修理店,虽然没大富,但日子过得还行,几十年里,吃饱穿暖都没问题。除了瘦男人动不动就打她,抽巴掌、挥拳头或不由分说一脚踢过来。
余风琴说:“都被打了还算行?猪吗?”
顿一下又问:“她为什么回村里?”
阿宝想起自己听陈真珍说这些时,也问了后面那句话。关于胡翠英的情况,陈真珍其实是近期才听到的,可能就是因为那天阿宝两次进入她办公室,才让她有了好奇。这次胡翠英是半夜里被一辆汽车送回去的,两个中年男人把她抬下车,又抬进屋,然后车开走了,两个男人也走了。胡翠英早不算文坪村的人,但地界内发生的事村委会不得不过问。“送温暖”归宣传口管,陈真珍跟镇上的宣传委员很熟,通电话问了长短,然后带人登门过几次,提着点药和食品。去年回来修房时,胡翠英本来要和瘦男人一起来住。瘦男人的店开不下去了,有限的几万元存款也被子女啃光,唯一的住房又早就过户给了大儿子,大儿子不让他们住下去,怎么办呢?他们打算回文坪村,住进空无一人的袁家老屋。不料还不等搬来,年初,瘦男人突然脑出血死了。胡翠英,她什么都没有,却偏偏有了病,乳腺癌,已经晚期了,扩散到了肺和肝。住院需要钱,不住院需要房子,这两样都是那两个“儿子”给不了她的。她还有一个“女儿”,年纪最小,当初胡翠英照顾得最多,几乎是老话说的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却最早跟胡翠英翻脸,嫌胡翠英炒菜没自己母亲炒得好吃,长相更差了十万八千里,无非是年轻一点,就把父亲骗上床了。“女儿”的意思是,没有胡翠英,父亲还会一心一意地对他们,胡翠英是插进父亲和兄妹三人中的一根钢筋,扎得他们每天皮肉疼。父亲死了,胡翠英如果健健康康的,能给他们带带孩子也罢了,可胡翠英却病了。病了就会死,如果死在现在已经属于他们的房子里,他们觉得不公平。
所以胡翠英就被送回了文坪村。
阿宝的手机号就是陈真珍给胡翠英的。陈真珍的意思是,村里不会撒手不管,但能力有限。胡翠英不是有儿子吗?儿子发型做得这么好,照顾老人肯定也不会太差。
……
原载《清明》2025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