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25年第6期|海飞:剧院(长篇小说 节选)
导读
“我们都置身剧院,却从未看清剧情的走向。”2003年夏天,南风县城弥漫着被雨水浸泡过的枯枝败叶的气息,南风剧院里的一声尖叫、一具白骨,揭开了警官陈东村,他的前妻、演员迟云,双胞胎姐妹罗米、汤麦等人,与各自命运剧本之间复杂的纠葛……《剧院》是著名小说家、编剧海飞将目光从谍战和历史题材转向当代生活后,推出的“迷城”系列首部长篇,以凛冽的悬疑氛围和陡峭的情节翻转,描画小城众生,探究人心幽壑。
剧院
文|海飞
我们都置身剧院,却从未看清剧情的走向。
——题记
1
在陈东村如残阳般的记忆里,2003年夏天剧院里传出的一声尖叫,改变了他的一生。
2003年夏天,南风县雨水充足,整个夏天都弥漫着被雨水浸泡过的枯枝败叶的气息。所有的时间仿佛静止,陈东村的头发却在这样的静止中生长得十分疯狂。陈东村永远都会记得,那天他顶着蓬乱茂盛的头发,和几名协警坐在南风剧院的最后一排。作为城关派出所的民警,他负责这场演出的治安。这是为了庆祝南风县获得“卫生城市”称号的专场演出,县里四套班子都来了一个副职,说明县里对这场演出很重视。在演出以前,县领导上台给“创卫”有功的单位和个人都发了奖牌。剧院外飘荡着南方连绵不绝的雨水,而剧院内接下来要上演的是越剧折子戏。县越剧团接到文化局通知,出动了当家的小生和花旦。那时候当家花旦迟云扮演的祝英台还没有上场,她正坐在化妆间里对着镜子补妆,一声尖厉的叫声让她手中拿着的粉扑差一点掉落在化妆台上。她迟疑了一下,听到外面嘈杂声响了起来,于是她将头往后仰,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她并且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什么都懒得说,身子也懒得动一下。她只想着上台后要唱的那一段《梁祝》的唱段,那是“十八相送”。她演祝英台。
事情的起因是一名叫汤麦的姑娘,不小心一脚踩塌了厕所蹲坑前的一块瓷砖,汤麦的右脚随之陷落在无尽的黑洞中。她拔出右脚的时候,借着晃荡的灯光看到了黑洞中一只手的手骨,仿佛她的脚是被这只手拖进去的。她惊声的尖叫随即响起,惊动了剧院里看戏的所有人。陈东村随着涌动的人流赶向厕所,当他走出第一排边上的安全门,穿过那一小段呈现在露天下的甬道,并且拨开众人站在女厕所蹲坑前的那个空洞前时,夏天的雨正在毫无节制地落在甬道上。这让他对着天空骂了一声娘,边骂边拿出小灵通拨通了报警电话,同时疏散着围观的人群。他说,散开,统统散开。人群没有散开,反而围得越来越密,于是陈东村大吼了一声,都给我滚!
人群并没有滚。只有汤麦像一只受惊的松鼠,正缩成一团靠在墙角,仿像是想要挤进墙的内部。小焦蹲着身子抱住了她,不停地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那个骨头像个塑料做的,它为什么那么淘气跑地底下去了。小焦是美光照相馆老板老焦的儿子,小的时候一场重感冒把脑子烧坏了,人长得高大白净,就是看上去脑子不太好用,说话还口齿漏风。用刘瞎子的话说,这个人顶多打六折。他是陪汤麦一起来看这台晚会的,胸前不伦不类挂着一只佳能数码相机,腰间挂着一只彪马牌腰包。这时候参加“创卫”颁奖活动的县里领导也赶过来了,都叉着腰,下指示的时候右手从上到下斜斜地用力一挥,仿佛有那种想要现场指挥破案的架势。一起出现的还有城关镇桑园社区的戴晃主任,他贫瘠的头皮上仅剩的几缕头发在风中飘舞,在秋雨中显出一种悲凉的味道。南风剧院刚好就是他桑园社区的辖地,这让他觉得自己就是半个主人。刚才颁奖的时候他就坐在最后一排陈东村的身边,喋喋不休地说他儿子要结婚,问他要一套房子,至少三室一厅,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他的妻子生病十分严重,用成语形容就叫病入膏肓。明明年轻的时候水灵灵的像一棵充满水分的大葱,现在却瘦成了一张皮影戏里的皮影。戴主任紧抿着嘴,用一只手使劲地按压住头皮上那几根风中飞舞的头发,对陈东村认真地说,陈警官,显而易见,根据我的观察,这一定是一起重案。
陈东村没有说话。戴晃又随即跟上了一句,陈警官,是狄仁杰还是包龙图,就看你有几把刷子了。
剧院前厅开了一间理发店门面的汤宝琴,也就是汤麦的母亲。这时候她匆忙赶来,推开众人慌慌张张地挤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是她的大女儿罗米。宝琴望着蹲坑前那个热水瓶胆大小的黑洞,瞪大眼不知所措。而女儿汤麦的惊声尖叫再次响了起来,她的整个人都在颤抖,两腿不停蹬踢着,仿佛看到了恐怖的一幕。于是罗米快步走到了汤麦的身边,对小焦说,松手。小焦松开了汤麦的肩膀,罗米一把将汤麦搂在怀里,和小焦不同,她不停地抚摸着妹妹的后脑,轻声说,不哭,不哭,啥事都没有。有姐姐在,啥事都没有。接着她把汤麦的头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怀里,继续说,安静安静,汤麦你要安静下来,啥事都不会有。
汤麦惊恐地说,我想要吃大脚板。
一边的小焦忙不停地拍着彪马牌腰包,说,我来买,我来买,大脚板大大的有。
罗米知道,大脚板是一种雪糕,听宝琴说,小焦每天都要买一根大脚板给汤麦吃。县公安局的刑侦大队长秦天就是这个时候带人出现的,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副队长王大勇,以及刑侦队的几名警察。人群让出了一条道,警戒线被拉了起来,法医李多妹开始工作,有警察开始拍照。秦天叼着一根烟,对身边的警察说,把在场的当事人带回大队做笔录。
这时候罗米的目光慢慢地从妹妹汤麦身上移开,像一架摄影机一样缓慢而无声地转动。她平静的目光掠过了穿着戏服的一些演员,最后落在了陈东村的身上。陈东村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很普通的一个人。他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眼神一片懵然。有一些斜雨,不知疲倦地从天空中奔向了他。而路灯光下,亮晶晶的雨丝像是一丛砸向他铁灰色制式衬衣的银针。这时候,秦天走到了陈东村的身边,笑了一下,说,你看,你调到派出所当片警了,但还是和刑侦脱不开关系。这可能就是命。
陈东村也苍白地笑了一下,他抬头望了一下天上还在不停飘落的雨。雨水很烦人,让地上出现了许多的鞋污。陈东村甚至觉得身上有些汗涔涔的,这种南方天气特有的黏稠感让他感到不适。人群在警察的指挥下渐渐散开,迟云却穿着祝英台的戏装,一步步借着路灯的光走了过来。她很安静,这让陈东村有了些微的感动,觉得不远处昏黄灯光下的前妻迟云,像是从古代赶过来的一样。散开的人群从她身边掠过,如同一场无声电影里的镜头。这时候迟云的目光却长久地落在了罗米的身上,当罗米的目光和她碰撞时,她脸上无声地绽开了些微的笑,如同初开的花朵一般。
雨声越来越密集了。
2
在“许胖子骨头煲”吃夜宵的时候,迟云隔着骨头煲上升腾的一团热雾说,刚才罗米的眼睛像要杀人。
陈东村会时不时约前妻迟云吃夜宵,他喜欢吃骨头煲。陈东村的理由是吃骨头煲补钙,对他打篮球有帮助,因为打篮球要用到脚力。陈东村喜欢去寂静岭球场打球,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样的寂静里,连风卷起棒冰纸的窸窣声都能听得十分清晰。“寂静岭”不是一道岭,而是球场的名字,没有人明白这儿为什么叫“寂静岭球场”。这名字是南风县某一任县委书记取的,他酷爱打球,还组织农民篮球赛。他调到哪个县,哪儿就会掀起篮球的热潮,所有干部都假装爱上了打篮球,连妇联都会组织妇女篮球队,连文联都会组织文艺家篮球队,连残联都会组织残疾人篮球队。后来寂静岭球场就被县公安局占领了,县公安局的警察大部分喜欢打球,他们和机床厂打,和化肥厂打,和除尘器厂打,和丝织厂打,和乡镇打,和驻扎在县看守所的武警中队打,和喜欢打球的任何一支球队打。有时候公安局队赢,有时候输,但他们不管输赢,他们主要是想打球。陈东村打球是局队里的替补,在现实生活中他也像个替补。
陈东村隔着骨头煲散发的一团热雾问,罗米的眼睛想杀谁?
迟云说,我怎么知道,反正就觉得她的眼睛像要杀人。现场那么多人,我一个人也没有注意,我只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阴气逼人,她把我整个魂都镇住了,乱糟糟的现场,我看不到任何别的。我只看得到她。
陈东村用戴着塑料手套的手抓起一块筒骨,吱溜吱溜地吸着骨髓,声音有些粗犷。
迟云说,说正事吧。你到底有没有看上程十丽?我同你说,她很吃香,一串人流着口水盯着她。
陈东村头也不抬地说,挺好的。
迟云说,什么叫挺好的,挺好你得有表示啊,听上去你对这事怎么那么敷衍。
陈东村吃惊地说,难道人生不是用来敷衍的吗?
迟云说,敷衍就是你一直只能当普通民警的根源所在。
后来陈东村转移了话题,说,你能不能借我五千块钱,我想装一套家庭影院。
迟云不响。陈东村就从筒骨上抬起头来,说,钱是身外之物,不要那么小气。迟云说,你都没家庭了,你还装什么家庭影院?陈东村就愣了一下,说,难道我得说我想要组装一个家族影院?
陈东村接着说,难道你想让我先娶了程十丽,然后再组装家庭影院?程十丽那么有钱,等那时候我都傍上富婆了,我还找你借钱干什么?
陈东村在城关镇有一间狭长的私房,特别长,像一条弄堂,只有五十多平方米。从门口往里走,分别是一个厨房,一个小客厅,一个卫生间,一间卧室,然后就是一个小极了的阳台。那是他父母留给他结婚用的,其实是陈东村母亲分来的公房。陈东村母亲在南风县绢纺厂工作,是抽丝车间的主任,每天都听着纺织机的噪声,所以她退休后,耳朵里仍然有纺织机巨大而有节奏的声音不停回响。她这样告诉陈东村,说要是有一天我耳朵边听不见这声音了,那可能就是我死了。陈东村有时候工作特别累,回到家就觉得没有了走路的力气,觉得这间房子怎么会那么狭长,长到他都不想走到头。这让他明白,不想走的路,有时候走一步都觉得是多余。他和迟云离婚后,把结婚以后买的南门八十多平方米房子留给了迟云,他们曾经在那新买的房里住过一年,但陈东村总觉得住着不舒服,不舒服的原因是因为太新。离婚后陈东村搬到了父母留给他的长房子,迈进这长房子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踏实。这幢房子的外墙上,用油漆标着“绢纺新村5号楼”几个大字。父母退休后去了杭州,和陈东村的哥哥一起生活。哥哥混得不错,当上了一名处长。处长总是很忙的,可能是因为他忙于职场的斗争,有好几次半夜里悄悄给陈东村打电话,忧心忡忡地告诉他,说有人给我安装了窃听器,他们可能想要政治陷害。陈东村就冷笑一声说,你一个文化单位,有什么好窃听的。陈东村又冷笑一声说,你就一个小小的处长,在县城里处级干部不可一世,在省城就一个芝麻绿豆官。
陈东村继续吸着筒骨的骨髓说,我给你描绘一下蓝图吧,我想买一台奇声牌的影碟机,买一台安桥的功放,再组装一套惠威牌的音响。陈东村还说,我主要是笔头不行,我看了那么多电影,如果笔头行,我可以当影评家。迟云就笑笑,五年前那次事件以后,她和陈东村离了婚。离婚这几年,她在剧团里坐稳了一姐的位置,当红花旦,当上了副团长,所有的女主角都由她来演。每次排戏,都是她最后一个到,这让剧团里那个编而优则导的周导演很不满意。周导演在背后嚼舌头说,小剧团里的头牌,硬是撑起了国际巨星的排面。而且迟云拥有一人一间的化妆间,有传言说她的靠山是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增有声,以前他是文化局副局长兼南风剧院经理。迟云不解释,也不承认,她以国际巨星的扮相和派头,仰着头,每天都笃悠悠穿过一座叫“往来”的桥,去江对岸那幢外墙爬满青藤的剧团里上班。陈东村曾经在一次吃骨头煲的过程中,非常肯定地告诉过迟云,说你在往来桥上走过的姿势,很像《东邪西毒》里的独孤求败慕容嫣。
迟云说,慕容嫣是怎样的一个人?
陈东村就说,这个人是林青霞扮的,俊朗得不得了。
后来迟云说,你那个没有家人的家庭,装一个影院的话,还能叫家庭影院吗?
陈东村说,你也可以来看的,免费。你借给我钱,利息我就不付了,就算你买了电影票。
迟云说,我答应过借你钱了吗?
陈东村说,你那么多钱,闲着也闲着,不借就是一种浪费。节约光荣,浪费可耻。
后来聊着聊着,聊到了电影。陈东村说,我最喜欢的电影有三部,我最近喜欢看的是《泰坦尼克号》,还有一部是吴宇森导演的《断箭》。一部是爱情电影,一部是动作电影。你现在一定明白了吧,动作和爱情是人生的主题。
迟云就说,你是不是可以尊重一下我的职业,跟我说一下徐玉兰和王文娟啊。如果要说近一点的,你也可以说茅威涛、单仰萍和黄依群啊。如果更近一点,咱们隔壁县诸暨还出了一个钱惠丽,拜徐玉兰为师,她唱贾宝玉,把自己唱到上海越剧团去了。
这时候迟云的手机响了,那个开“星海碟片世界”的老裘打电话来,说迟云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我有急用。陈东村说怎么什么人都找你借钱啊,难道你不是越剧演员,你是银行的信贷员?你少和老裘这个混蛋眉来眼去的,这个人不务正业。
老裘其实是迟云的同事,以前在长青越剧团当鼓板师,看有人下海发财,他也留职停薪,在桑园街的东头北庄路上开了一家六元书店,所有书统一价格为六元。后来看到开碟片店赚钱,他又关掉书店开了碟片店,店名很气派,叫“星海碟片世界”。老裘说,叫“世界”有气派,本来想叫“宇宙”,但宇宙实在太大,没法驾驭。老裘这个人好赌,经常关了店门去搓麻将,把日子过得一团糨糊。他戴着一副酒瓶底一样的眼镜,头发永远是一团乱草,看上去像是日理万机的样子。老裘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不要看我现在穷途末路,但我是一个有文学理想的人。等我有空的时候,一定是要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比《废都》还废,比《白鹿原》还白。如果写不了长篇小说,我至少得写出一部越剧来,名垂青史,比顾锡东的《五女拜寿》还让人欢迎。
老裘在电话那头说,迟云不瞒你说,我最近在助学。你借我五百块,我要给那个小女孩寄过去。但我现在手头紧,你晓得的呀,我要讲信用的。我答应过人家小姑娘,就必须一定要寄过去的。
迟云就说,你到许胖子骨头煲来拿,顺便一起喝一杯。
迟云放下电话。陈东村就说,这个骗人精,什么助学?他肯定是欠了赌债被人逼疯了。
迟云白了陈东村一眼说,你不要狗眼看人低,你怎么知道他又欠赌债了。
陈东村就笑了,说因为他从来没赢过,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输钱,好像输钱是他的本职工作。
很快老裘就骑着一辆咣当咣当作响的海狮牌脚踏车来了,他亮相的方式,是以一个跌跌撞撞的姿势下了车,很像海狮的样子。然后他摇头晃脑地走进店来,和躺椅上昏昏欲睡的老板许胖子打了一声招呼,随即在陈东村身边一屁股坐下。店里的小妹拿来一副碗筷,老裘又叫了一瓶啤酒,边喝边对陈东村说,陈东村我店里最近从义乌进了一批新碟片,你什么时候来挑,全部免费租借。我很大方的。
那天老裘的谈兴甚浓,他主要说了贾樟柯的《小武》,后来他总结说,贾樟柯就是用写小说的方法,把这部电影给拍了出来,才花了十五万块钱。如果让我去演小武这个角色,我也照样演得好,而且比那个王宏伟演得更传神。我认为那将是我的本色出演。
不知不觉吃到了半夜,三个人差不多吸完了所有的骨髓。陈东村叫来许胖子结账。许胖子一点也不胖,他是陈东村的初中同学,爱看武侠小说,初中读了两年就不读了,跟人去少林寺学什么武功。他爹说他是走火入魔,果然大半年以后,他瘸着一条腿回来了。他开了个骨头煲,生意还不错。他之所以要取“许胖子”这个店名,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容易让人更有想吃骨头煲的欲望。陈东村就说,那难道开一家龙虾店,要取一个名就叫“龙海生”吗?许胖子说,“龙海生”这个名字听上去有点耳熟,他是江湖上哪个门派的?陈东村说,我告诉你也不要紧,这个人是《霍元甲》里的大反派,恶贯满盈。
三个人临别的时候,老裘执意要送迟云回家,说他有脚踏车,而且他有武功,他们裘家出过一名武功高强的先人,外号“铁掌水上漂”,大名叫裘千仞。如果去应试的话,应该能考上武状元。老裘差一点忘掉了他是来借钱的,他打着酒嗝嚷着要和陈东村找个时间谈谈文学、电影和艺术,并告诉他《小武》这部片子自己店里有。接着他又说,他的越剧剧本《桃花渡口》写得差不多了,到时候要让迟云斧正一下。直到迟云将五百块钱塞到他手心里,他才想起自己是来借钱的。于是他打了一个哈哈说,我主要是助学,这是美德。我是一个有美德的人,我至少有十吨美德。
那天迟云把一张建设银行的银行卡塞进了陈东村的手里,说你既然要装家庭影院,钱自己去取吧。陈东村就说,密码?迟云说,你的生日。
陈东村最后在夜色中看着老裘骑着脚踏车,歪歪扭扭地载着小城明星迟云远去。他就长久地站在许胖子骨头煲的门口,手中捏着那张银行卡。夏天雨后的夜风吹过来,显得凉爽,夜风中仿佛荡漾着这座小城不可告人的秘密。地上的雨水,还没有完全干透,看上去像是所有的气在排着队有序上升。陈东村看着骨头煲店门口朦朦胧胧亮着的灯箱,和店里走来走去影影绰绰的许胖子,觉得夜晚怎么会那么漫长。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迟云说过的一句话:“罗米的眼睛像要杀人。”
3
第二天陈东村就接到了通知,让他去打铁关路99号的县局刑侦大队。大队和县公安局不在同一处办公,这让秦天的感觉很受用,仿佛一个十多岁离开父母出门远行的孩子。他感觉到已经自立门户,就好像自己是县局的局长,独门独院有一方自己的天地。在开会的时候,秦天会慢条斯理地告诉大家,说我们大队办公地点是在打铁关路上,但我们不是打铁的,我们是铁打的。
因为桑园街的南风剧院发现了一具白骨,县四套班子的副职领导看演出也没有心情,关键是在“创卫”表彰会上发生这样的事,影响不好。县里要求南风县公安局限期破案,局里派了一个副局长坐镇刑侦大队,任务都提上了日程。秦天知道陈东村是桑园街警务室的社区警察,他执意要求把他抽调安排进专案组,说白了就是要陈东村出力。陈东村和秦天是省警察学院的同学,都是学刑侦的。
秦天和陈东村刚从警校毕业那会儿,都分配在刑侦大队当刑警。秦天的妻子叫顾小烨,出身很好,得体礼貌,有知识,工作一年就成了新华书店的副经理。但是陈东村总觉得和顾小烨有距离感,也因为她的父亲顾卫东是县政法委书记。五年前陈东村在往来桥上,拦住了和前妻迟云有绯闻的剧团团长兼剧院经理增有声,把他扔进了往来河里,断了三根肋骨。事情发生后,陈东村没有离开,而是在桥头的公用电话亭打传呼给秦天。秦天那时候正陪着顾小烨和岳父在一起吃饭,传呼机就响了起来,上面有三个字,速回电。秦天拨通了电话,听到陈东村说你快过来,我可能出事了,我把增有声扔进了往来河。秦天看看正埋头吃饭的顾小烨,顾小烨就温文地笑了一下,说如果你不是去帮着去河里打捞增有声,那你去干什么呢?秦天又望望岳父,岳父低头抿了一口五粮液,笑了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最后秦天没有赶过去,这让陈东村很难过。他一直站在桥上,突然觉得往来桥是他整个的人生,他离不开这座桥。往年这时候,是浅水期,但是1998年的雨水特别充足,桥下的河水一片浊黄,跟黄河一样的黄。不然的话,增有声被扔进浅水期的往来河,不摔成个植物人才怪。增有声能游泳,他在水中踢掉了灌满水的皮鞋,努力脱下了长裤和衬衣,才让自己顺利游到了岸边。增有声就这样赤着脚,穿着一条短裤衩,湿淋淋地回了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断了三根肋骨,是第二天觉得肋间有些痛去检查,才发现骨头断了。这令他很生气,他觉得自己是一名领导,受了这样的委屈怎么好忍气吞声。他专门去长青越剧团找到了迟云,挥舞着手说我要告他,我一定要让他丢掉铁饭碗,我要看他人仰马翻的样子。迟云就笑了,说你对我做过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要是一定要告他,我也一定让你人仰马翻。
最后陈东村还是被调离了刑侦大队,去了城关镇派出所,最后在桑园街警务室上班。那时候陈东村本来在刑侦大队要升职,上头最初的意见是很严厉,严重的话可能就是脱了衣服走人。这回陈东村没有去找秦天,是秦天主动找了岳父,这才保住了陈东村的工作。陈东村说,我得欠你多大的人情啊,秦天就拍一下陈东村的肩膀说,咱们过个日子不容易,都到了脱衣服走人这么严重的事,我就是豁出去也得拉你一把。陈东村说,顾小烨没说你多管闲事吗?秦天愣了一下,说,看来你挺了解她的。但一般的事情,我都顺着她,这个事情她要是拦着她爹不帮的话,我会怨她一辈子。
那时候陈东村和秦天是坐在一家小饭馆里。陈东村和秦天各捧了一碗炒年糕,再各捧了一碗绍兴土黄酒。中饭吃得有些潦草,但充满了仪式感,因为他们至少碰了五次以上的酒碗。那时候禁酒令还没有下来,能喝酒,他们都觉得这种场合需要有土黄酒见证一下的。然后陈东村喝干最后一滴酒,抹了一下嘴巴,匆匆去了城关镇派出所报到。
现在在这熟悉的会议室里,秦天坐在最上首一堆阳光中。他的胸前有一大片警服被阳光映得发白,而他的脸却藏在一堆阴影中。秦天在分配着任务,专案组的组长由秦天担任,副组长由副大队长王大勇担任。另外还有四名组员,其中一名就是抽调上来的桑园街警务室社区民警陈东村。秦天希望通过这次案件的侦破,把陈东村调回刑侦大队。小组成员中,有法医李多妹,她是东北人,从瓯城医学院法医专业毕业后,考进了南风县公安局。小组成员还包括两名入职才两年多的新警察小周和小吕。小周竟然叫周不瑜,小吕是女的,叫吕小布。这让陈东村心底里发笑,他觉得他们取了这么奇怪的名字,难道是想在刑侦大队上演新《三国演义》?
秦天对陈东村说,你主要是协助王大勇,提供一些关于剧院的信息和周边人群的信息。案件发生在剧院,那就和桑园街脱不了关系。陈东村不说话,看了王大勇一眼,王大勇就笑了,打开办公桌上放着的一只公文包,拿出一包利群烟,抽出一支叼嘴上点着了。一些烟雾在他面前开始死样怪气地缠绕,让人觉得王大勇副组长在大家眼里就是一种幻觉。王大勇三十好几了,上海松江人,不知道什么原因考进了南风县公安局。李多妹进单位后和他谈过一阵子恋爱,后来无疾而终。现在王大勇没有正式的女朋友,不爱说话,笑起来却灿烂。这一点让陈东村好奇,他是出于同情心,安慰王大勇说,女朋友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多妹一眼。李多妹仿佛没有听到,她的眼睛一直望着窗外。
王大勇说,你怎么知道我想谈女朋友,万一我是自己不想谈呢。
陈东村就说,难道你不是男人?不过我觉得,作为一名男人,你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不良嗜好。你连每一根头发,都长得符合规矩。
王大勇笑笑,没有说话。其实他不仅爱抽烟,他还爱喝酒,以及研究日本的侦探小说。他说他最喜欢坂口安吾。
在会议结束的时候,王大勇又点起了一根烟,突然对陈东村说,桑园街有没有失踪过什么人?
4
老焦在美光照相馆门口和小焦热火朝天地吃晚饭,洒水车刚刚洒过的地面,升腾着一股地气。老焦父子主要是在嗦螺蛳。老焦还从容不迫地喝了一瓶啤酒,一张油漆斑驳的小方桌上,放着一碗炒芹菜,一碗鸡蛋炒番茄。如果螺蛳算水产,鸡蛋算荤菜,那么老焦家的晚餐荤素齐全,就简直是十分豪华了。晚上五点多光景,天光还十分的亮堂,街上人来人往,脚踏车的铃声争先恐后响起。老焦觉得在这样的人间烟火里,心情很好。这天下午,他从县文联主席那儿领回来一个摄影奖。他跟文联主席说,在南风县的摄影界,我就是嫩婆混。
文联主席说,嫩婆混是什么意思?
老焦说,嫩婆混是英语,第一名的意思。
在小焦猛力嗦螺蛳的过程中,罗米嘴里叼着一根烧烤摊上的“油灯盏”,从他们面前轻盈地经过,像一只未成年的鹿。小焦就抬起脸,对着这只鹿“汤麦”“汤麦”地喊。罗米没有理他,老焦说,儿子,这个是罗米,是汤麦的姐姐。罗米把嘴里的油灯盏咽下,说,老焦,我要拍一张证件照。我在人民医院入职了,要做一张工作证,而且各种表格需要填,填表的时候也都需要用一寸照。
老焦手里握着啤酒瓶,不安分的目光从罗米的身上像X光一般仔细地扫过。老焦说我让小焦替你拍,小焦以后是美光照相馆的总经理,这么大的产业,迟早有一天他要接班的。老焦接着又说,小焦的智商其实是有六十七,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笨,属于边缘的智力,和正常的就差十几分而已。而且你们不晓得的,小焦其实还会写诗歌,他在笔记本上写了满满一本,说不定有一天他一夜成名。
那天小焦站起身,带罗米进到摄影棚里,十分殷勤地替罗米拍照片。拍的是快洗照,这是一种新技术,二十多分钟就可以拿了。小焦一边拍照,一边念念有词,罗米不知道小焦在念什么,后来终于听明白了,他在念食指的一首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小焦的腰胯上,仍然挂着那只腰包,小焦自己说,是彪马的,名牌,里面藏了很多钱,可以买很多的大脚板,一个夏天都有可能吃不完。
在等照片的过程中,罗米在老焦吃晚饭的小方桌边坐了下来。老焦嗦螺蛳的声音很响,简直像交通警察在吹哨子。罗米想到中午的时候,她从医院回家吃午饭,站在宝琴美发厅门口时,看到宝琴正在给老焦刮脸。宝琴是个半路出家的理发师,以前她在工地上开卷扬机。工地上尘土飞扬,但是却难掩宝琴的白皮肤,就是白,那种惊人的白。就算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也算显年轻,她的头发都是挑染的,很时髦的样子。十九岁那年,她稀里糊涂地和老罗好上了。老罗才是真正的理发师,他大宝琴十多岁,用一张伶牙俐齿的嘴,把宝琴骗得团团转。没过几年,老罗就开始酗酒打人,主要是打宝琴,因为打别人,别人不会同意,警察也不答应。就这样打了好几年,把宝琴打成了钢筋铁骨。然后老罗就病了,肺癌,人瘦得像一根秋天的丝瓜。老罗说,宝琴,这对双胞胎女儿,就托付给你了。宝琴说,你放心。老罗又说,我很后悔,前几年天天拿你练铁砂掌,没想到铁砂掌没练成,快把自己练没了。宝琴说,你就放心走吧。老罗说,看上去你对我一点也不留恋,你没有同情心。宝琴就说,你还想要我有同情心?我就盼着你赶紧死了,我可以早点嫁人。
老罗一声长叹,滚下两行浊黄的眼泪。果然没多久,老罗就死了。宝琴多少还是有些难过的,搂过两个女儿,一手一个,好好地哭了一场,不晓得是哭老罗,还是哭两个女儿幼年丧父。宝琴后来擦干了眼泪,开始抽烟和喝酒,她继承了老罗的店铺和手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老焦就在她店面的不远处的桑园街上,开了美光照相馆。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搞艺术的,一年四季穿一件很艺术的马甲,马甲的后背上印了四个字,美光摄影。搞艺术的相对多情,老焦就老觉得自己像贾宝玉。罗米看到宝琴给老焦刮眼的时候,正在嘴里哼着,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一边哼,一边勤奋地摸着宝琴的大腿。宝琴扭动腰身躲闪着,手里的动作却不停,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客人们占这种小便宜。剃刀冰凉,刀身过了清水,轻轻地往眼睛里一刮,感觉是能将眼里的酸楚全都刮走。
那时候宝琴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罗米,有些尴尬,说老焦你手不要乱动,不小心会把你眼睛皮刮破,这不是闹着玩的。老焦就大笑,说大不了变成刘瞎子,我不搞艺术了,我学他的样给人算命去。宝琴就说,刘瞎子又不是真瞎,不过是高度近视而已,还爱戴副墨镜。他说他算命也是艺术,据说叫周易文化。老焦就说,信他个鬼,他就是个骗子。老焦又说,刘瞎子算命是他的业余爱好,大部分时间他主要在讲黄色笑话。他自己都不行了,他还开神油店,等于是和尚卖梳子,简直是个笑话。这样说着的时候,老焦一侧眼,也看到了罗米。罗米的眼睛在店里睃巡,她在找一个人,她的双胞胎妹妹汤麦。但汤麦不在,老焦说她去找小焦玩了,应该是又在店里走那种飞行棋,或者就是玩那个丢手绢的游戏。罗米不理老焦,只对宝琴说,找小焦有什么好玩的?白骨案把汤麦吓坏了,你还放她乱跑。
罗米的话让老焦不太开心,说小焦怎么了,小焦眉清目秀,他的智商高达六十七。小焦让爱洒遍人间,几乎每天都要给汤麦买一根大脚板。
罗米仍然不理会老焦,对宝琴说,汤麦到底是去哪儿了?
宝琴说,可能是去九里桑园了。
九里桑园,其实就是一大片桑树林而已,在城郊,十分开阔,应该有上百亩地。一条小溪,把桑园隔成了两片,中间用木板铺成一座只容一人通过的小桥。还有一间农民偶尔歇息,看管庄稼的稻草屋。有一口名叫黄狗的池塘,池塘边还长了一棵孤独的乌桕树。不远处靠最南边的地方,还有一条铁轨,火车轰隆轰隆地经过。开得慢的时候,可以看清楚车窗里的人长什么样。人们之所以把那块桑树林叫成“九里桑园”,是因为越剧《何文秀》里有唱段,叫作《桑园访妻》,那剧中的桑园就叫“九里桑园”。
罗米说,她去九里桑园干什么?
宝琴说,小焦经常带她去,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小焦说是看火车,火车有什么好看的,火车不就是许多辆拼在一起的汽车吗?
坐在照相馆门口,白天的这些鸡零狗碎的破事,还在罗米的眼前浮现着。后来她从小焦手中接过了照片,付了钱。付钱的时候,小焦很认真地说,我拍照片的技术是不错的,老焦跟我说,这种手艺是我们焦家祖传的,传了十八代了,让我不要告诉大家。但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不告诉别人就可以。
罗米就望着小焦笑,在他脸上扭了一把。小焦认真地说,这是秘密。人是有很多秘密的。
听了这话,罗米的笑容,就渐渐地收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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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海飞,小说家,编剧。曾在《当代》《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刊发表小说五百多万字,大量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刊及年度选本。著有小说集《海飞自选集》(四卷本)、《像老子一样生活》等,188体育官方ios集《丹桂房的日子》《没有方向的河流》等,长篇小说《惊蛰》《向延安》《回家》《醒来》等,影视作品有《谍战深海之惊蛰》《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记》《隋唐英雄》《花红花火》《暴风》等。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多种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