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5年第11期|杨红旗:滇西手记(组诗)
双 廊
跑到内陆去看海,只看到未成年的海
稚气未脱,拍打着细小的波浪
一遍遍推向岸边,如同娇嗔的小情绪
如同柔软的舌头,舔舐低矮的毛发。
没有汹涌的海浪,我内心的激情
也矮下去了,本来想扯起嗓子大吼一声
涛声那熄灭的烟头般的气势
瞬间消解了我的冲动。在理想
被无数次瓦解之后,我学会了平静以待
像失恋,也不过是彼此走散。
不能对着大海怒吼,那可否听着涛声入眠
这其实是无所谓的。我第一遍
走过的街道,也是无数次走过的街道
店铺、门脸、牌匾、字体、列队的货品
也如同走马观花的远行客,从彼地
来到此地,赋予一种无关使命的意义。
土 墙
说实话,沙溪的小小流水都太过于匆忙
听上去有哗哗的流动之声
小小的跌落加快了它消逝的速度。
这毫无办法,那么多行人远道而来
它是停不下来的。谁赋予它
表演的人格?它流过石块砌就的沟槽
流过蔷薇花底和柳条拂动的光影
流过摄像机的头部和行人杂沓的足音。
我欢喜的是,一些花木种得好,水土润泽
房屋、道路、窗户、石坎彼此映衬
互为表里。在沙溪,最慢的是土墙
一种记忆深处的旧历,突然从小巷深处
兀然闪出,还是土基的面貌
朴拙的缝隙,昏黄的色泽,粗粝的质地。
喧嚷是难免的,而沉默需要耐性
唯其沉默,它留了下来,完成一次
对时光的穿越,亦即你在这里
也看得见风流云散的轨迹。万物皆为过客
一眼即永恒,仓促逃离之后
土墙如旧,壁立檐下。
在剑湖湿地公园
白杨树高高向上,整齐,挺拔,标致
阳光作为一种珍贵的物质
形象更加鲜明。地面潮湿,水域很宽
摸不到边际,都是野生的模样
气温很低,仿佛有一捧雪在身边融化
在瑞丽
在姐告,排队过境的小贩和闲客
鱼贯而入。他们深色的手腕上戴着
各种串,脸擦暗黄色缅粉
楼下的商场里,玉石堆像街头的菜摊子。
在吃过烤鱿鱼和牛肉串之后
我喝十八元一杯的橙汁,也喝十元
一杯的石榴汁。各色小东西虽然好看
但于我无用,不如街边的一碗米凉粉
并一盘卤猪头肉。百元一袋的柚子
有十个,提起来沉沉的。最后
我们被带到一家酒店,我从走廊上
看见,那开着门的房间,每一个
都堆满刚来自河床的石头。
在那人的房间,我们边喝茶
边傻瓜一样谈论着成堆的原石
“这些石头,他们送来的,一万元
一口袋,你们每个人可以随便
拿一块去玩。” 老板说。我用那种
特制的小手电照了照,每一块都
沉默如谜,无法窥见它们幽深的内心
捏在手上掂了掂,原石们都沉重而坚实
遗憾的是最后谁都没有拿
像君子一样空手而出。
此时,我可以低声告诉你
我曾经跟人在一条小河里淘金
弯腰驼背,漉尽黄沙,只收获一些碎石。
我出门都是走马观花,倏忽而过
人世俗尘的生活程式,八九成都相同
不用再浪费时间和精力。沉浸式的
体验,我看到了醒目的人间。
泸水行
在泸水,江流没有想象中那种汹涌
峡谷之城,天空还是一样阔远。
漫长的隧道消解了热望,但这是打通
另一个世界的捷径。以前我以为
群山是奔跑的,推涌着,像愤怒之海。
江水虽然略显柔弱,但它依然
挟持了一座城。不但如此,它还挟持了
世居的子民。我遗憾没有爬上坡头的
观景台,一睹神秘之境的芳容。
街道狭长,像河流的分身,蜿蜒
分叉,回旋,流动。撕裂的河谷
一座座房屋楔子一样钉入,扎根永驻
不再退出。嵌进石崖上的房子
住着别人的祖先和后代。他们无须
再腾出时间修习缩骨法和神行术
用于穿越高山峡谷。大江两岸
砌房子的人没有气馁和妥协
变着法扩大领地。寸土难得,恨不能
峭壁上开掘出一个院场。长此以往
普通人也修习成能工巧匠,修习成
生存之力下的蛮夫和勇士。听尽涛声
嘶哑之喉也唱遍所有忧伤的歌。
我没有专注去听风的声音,也没有
用心观察一只鸟飞过河谷的姿势
我期待午夜时分,清凉的月光
从高处洒落,在江面泛起片片粼光。
葡萄架
院里的葡萄架还没有坍塌,正结满果实
少部分叶片已干萎。满架的葡萄
远超预期,正持续变红,变紫,变黑,发甜
这是它,对自己的最后成就。
站在架下,阴凉里的乐趣,观望还不够
只有伸手摘取果实才能相敌。
这一颗的甜度,比那一颗稍逊
略略发酸,或者发甜,这有什么关系
当它浑厚的汁液滚过舌面,填塞齿缝
夏末秋初的成色在雨水浸渍下
升格为抒情的一种态势。
雨水的洗濯使其明亮,阳光的照射
加深它的色泽,星辰的光辉
唤醒它迷蒙的睡眼。走过贫瘠的童年
我才在苍老的黄昏遇见如此饱满的
葡萄串。站在架下,吃够了葡萄
才找出一把剪刀,修去那些宽大的叶片
如此,风雨通情,鸟雀来朝。
娘不洛
沧源的深山有神药,名字叫做娘不洛
爱情之鸟已经飞走,只剩下伤心的姑娘在村头。
我聆听她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
瞬间也想留下来。姑娘啊
如果今生我没有老,我就留在你身边
续写那个动情的故事。
在昔归山上
我们到山上看茶树。这种寻常之物
多少年,一次次与我分离又融合。
我曾经顶着烈日,采摘、杀青、揉捻
收浆、晾晒、分捡,再想法卖出去
重复的劳作,消磨了热望和少年缓慢成长的
耐性。当手指因浆汁而变得苍黑
要用多少悲伤才能洗濯。这样的山头
我是如此熟知,包括梯地、白云、篱边的
香樟树、斜穿的风,以及低缓的江流
如果近前去,把手在水里摸一摸
或许还能触及那来自雪山的冷。
当然,我更喜欢的,是一只鸟忽然
从茶林顶上掠过,或者几只,很多只
来回盘旋、嬉闹,无主一般地飞向远处。
那爬在树头的女人,仿佛就是
我青梅竹马的旧友,她一回头,我看见
她脸上阳光堆积起来的颜色
胜过了我瞬时回忆的深度。这么多年
她还没有从树上下来,俨然已化作
一棵茶寄生。过去的事情多么深远啊
而现实如此浅近,我一伸手
就从明亮的阳光中摘下一尖茶芽
在嘴巴里咀嚼出嫩绿的汁液
既苦,又甜,这是我熟悉的生活细节。
我问她现在多少钱一斤鲜叶
她装作听不见,继续采她的茶。
在灰茫的天幕之下
站在荞麦山顶,我突然想喝一碗酒。
我问同行者,荞麦花有没有香味
她说,看花就够了。是啊,看花就够了
为什么还要有香味呢。微风吹来
荞麦花左右摆动,她们不是仙人
是心怀烈焰的女子,在酿造大地之火
我突然想喝一碗酒,来呼应这
无尽的星星点点。这是俗人的
一点乐趣,小心思。纵有行人往来
我却拥有巨大的寂静,旁若无人
漫不经心,假装平淡、悠闲、心如止水。
在灰茫的天幕之下,高歌抑或长啸
都不足以吐纳一腔海浪般的热烈
在这漫山的花朵中间,只要有一枝
为我点头,这碗酒就必须喝下。
如果有一朵是为我而开,我要拿出
什么样的诺言,才能敷衍过去
身体的暴风雨就要来临,没有我
你同样开得阔大、豪奢、滥情
像撒荞前的遍地野火
无数情人就此隐姓埋名,随风而逝
大地之光起落,使每一株荞麦芳心暗动
后来下起了雨,我的酒还没有到场。
【作者简介】 杨红旗,云南临沧人,业余练习诗歌与小说。出版诗集《旗山帖》和《玫瑰的马车》。曾获滇西文学奖(诗歌奖)和云南文学艺术奖(短篇小说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