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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5年第11期|蒋在:摆渡(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5年第11期 | 蒋在  2025年11月27日07:45

蒋在,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合同制作家。曾获牛津大学罗德学者提名。出版小说集《外面天气怎么样》《街区那头》《飞往温哥华》,诗集《又一个春天》。曾获“山花文学双年奖”新人奖、《钟山》之星文学奖、西湖·新锐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草堂诗歌奖等奖项。

摆渡

文 / 蒋  在

海航HU7111,登机口A8。我再次拿出手机对照确认,摆渡车停在宽大的落地窗外。

天上云层很厚,真担心下雨。天气预报说北京连续三天降雨,很多地区发出降雨黄色预警。今年以来雨水出奇地丰沛,全国各地都在不停地降雨。

踏上摆渡车,我在靠车门的座位坐下。不经意间看到目光散淡的她,心头一惊,太眼熟了,跟几年前死去的朋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朋友死去这么多年来,我遇见过太多跟她长得像的人。在步行街迎面而来的人流中,或是某个城市的公交车上,缓缓而行的车速中,蓦然回头的匆忙间,但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离我如此之近,如此让我心惊。

关于朋友的死,我知之甚少。不知道她是患了绝症,还是得了抑郁症,人突然消瘦。我只听说她在死前一个月,约见了她的初恋,当年两个人是准备结婚的。她在进门的柜台上留了张纸条说,我在阳台上。他们将她从阳台上放下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人早就没了。

那时我在北京刚参加工作,整天忙着为生存奔命,没有时间跟人联系。好像她走以前,我们还通过一次电话,她很淡然,丝毫没有寻死的迹象。

我双手将行李箱拉过来,以防车门开时,它突然滑下去,或者其实是为了跟她拉开一点距离。和朋友那些年相处的细节在脑子里浮动,而眼前这一幕,让我有了一个奇怪的感觉:身边的这个人,就是死去的朋友。

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穿着牛仔裤,朋友也爱穿牛仔裤。现在我们阴阳两隔地坐在一起,我们突然相遇了,像两个水域的船行水面,隔空投影。我们能不能两两相见?我看到的世界,是不是她看到的模样?想到这儿,我的心骤然间,加快了跳动的速度。

我假装转头看车窗外,想用余光再次捕捉她的样子时,她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你去哪里?”

这一声来得很突然,以至于我慌乱地说出:“去云南。”继而我把手机上的电子登机牌,举到她面前给她看。

由于近段时间,我常常心不在焉,被她这样一问,反倒心里发虚,感觉自己是不是走错站口了。这些年往来于各个城市之间,替公司签各种代理合同,催要各种账目,航旅纵横app的飞行记录上,显示我二〇二五年的旅程,已超越百分之九十七点二七的全国用户。

这是我第一次去云南。在寻找登机口的时候,和客户通了个语音。挂了电话之后,我还沉浸在通话的情绪当中。客户说话语气坚硬,像是我跟他之间的私事似的,弄得本来就焦头烂额的我,非常烦躁。

公司前几天公布了季度考核排名,我居然排倒数第二。排倒数第一的,是一个要照顾偏瘫老人的同事,上班总是迟到。老板没有给我任何理由,倒数就是倒数。离开这家公司的念头一直在心中萦绕,偌大的北京城,不可能没有我容身之处,大学毕业后,我已换过三次工作。这一次即便我不主动离开,被动离开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也去云南。”她没戴口罩,但她的声音出来时,有一层薄薄的阻隔,让我感觉她戴着口罩。她声音不高,普通话的发音像是先提到上颚,再通过鼻腔出来。

“你也去云南?”我趁机转头面向她。她棕色的短发,素颜,没有涂口红。面色暗黄隐约发青,文出来的细眉,在末端略微地向上挑了一点,让下面那双小小的丹凤眼,强加了一点勉为其难的精神。

“我是云南人,第一次来北京。”她说。

我又转头看着她,她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我送儿子来上学,他考上了北京科技大学。”

“真了不起,好厉害。”我应和道。

她脸上的肌肉带着不胜风力的黄,微微地抽动了一下,感觉是表示笑的意思,对我说的话有个回应。

摆渡车开动起来,我们的谈话终止前,她问了我的座号。

“43F。你呢?”

她慢慢打开对折后的纸质登机牌。“我在49号,我们有点距离。”她说。

很快我们乘电梯上到二层,找到了登机口。她跟在我后面小声问:“我能不能跟你坐在一起?”

我点了点头,“当然。”

我在紧靠着落地窗的第一排停下,将包放在椅子上,她紧挨着我坐了下来。我们可以看到,停机坪上来往搬运货物的小车,还有身穿蓝色工作服,开着智能电动车的司机。我们要乘坐的那架飞机还没有到位,通往登机口的那段灰色廊桥,空悬在乌云翻滚的天体之下。

如果下雨飞机就会延误,但广播里还未播报航班信息。我前天回北京的时候,飞机延误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之后又在天空中盘旋了很久,一直没有落下。回家后我看网友留言说,这家航空公司和北京的塔台关系不好,塔台会优先让其他航司的航班降落。这让我想起我在公司相似的境遇。

我时不时不经意地转头看她,其实即便我埋着头,也能看到她。她直直地坐着,眼睛看着玻璃窗外不远处的一架飞机。那架飞机在停机坪上,缓缓地移动,像是准备推出跑道要起飞的样子。

天上的乌云越集越厚,她低着头自言自语地问会不会下雨,该死的老天。她大概是担心,飞机起飞的时间又要延后了。前几天,偶尔刷到一个搞笑视频说,在昆明的街道上开车像行船,从城区去高铁站要乘游艇。我把这个视频找出来拿给她看,她却没有反应,不知道她是不是没有幽默感,还是心思在别处。

“幸好我订的车票是最晚一班。”她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意思是即使晚点,她也安之若素,因为在时间上她已经准备好了,买了最晚的班车。为了打消我流露出来的疑义,她又说:“我家不住昆明,住在宣威。宣威你知道吧?”我努力在脑子里搜寻,关于这个地名的印象。

她说:“就是很有名的宣威火腿那个宣威。”

我点头假装知道说:“嗯,好像知道。”心想我又不喜欢吃火腿,怎么可能知道。

“就算晚两个小时,我也能赶到十点那趟班车。”她说话的语速缓慢,感觉仍然像戴着口罩。她将浅蓝色的印花双肩包夹在两腿之间,然后用一只手轻轻地拉着肩带,随时要站起来,或者离开的样子。

云南太远了。刚才我和母亲在来机场的路上也这么说。我一路上都在埋头看手机,很多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处理,她从不抱怨这一点。母亲发来的微信跳出来,说她也已经到登机口。刚才机场分别的一幕,在脑子里涌动。下车时,我看着她绕到后备厢,双手吃力地帮我将行李拖出来。她老了,走起路来双脚在地上慢慢地拖着,她的背微弓,脖子朝前僵硬地伸着。

母亲走路从来都是在地上拖着走,只是现在拖的速度比之前更慢,像是身体的重量太大,两只脚承担起它的能力,变得越来越弱。她现在不仅行动慢,就连说话也只半截半截地说,有点像水里的漩涡。或许这是因为,她总是冷不丁地说一句跟相亲有关的话。每次我都不说话,她也就不说完,让我总是听了下半截,就忘了上半截。

之前,我会说你去替我相亲这样的浑话,这一次我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也许只有母亲这样有病乱投医的人,才会相信相亲市场。“外地人要在北京找对象结婚,不到相亲市场找谁呀。”她总是半吞半吐喃喃自语,拖着脚在屋子里走动。这话不假,上大学时没有人告诉我,那才是绝佳的相亲市场。

“我儿子本来可以上云警的,可是他偏不填志愿,今年云警的分提高了,他在分数线以上。”

我感知到了从她身体里散出的,一丝惋叹或不知所终的气息。我轻轻抬了抬眉,惊讶地看她一眼,表示为什么。

她将双脚朝前伸了一下,然后又缩回来,说:“我儿子说在云南上学,又在云南工作,连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我不置可否,道理是这样的。可是谁都知道,现在的警校,上了就等于有了饭碗,而他选择了北京,就意味着徒增了更多的未知。大学毕业后,回来考公考编,或者继续读研读博,在北上广打拼……总之青年意气,他选择了一条长而弯曲的道路。这些想法一股脑儿钻了出来,却不能给她说。她的气息很弱,像一缕游丝那样,牵引她的思绪。如果将这样的想法讲给她听,无疑是在她的哀婉上雪上加霜,徒增无端的重量。

来机场的路上,我跟母亲还讨论了上大学的事,上什么大学,遇到什么样的老师,对人的一生都有相当的影响。特别是在选择大学时,应该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人生开始。如同摆渡,进错站口,便会离自己要登的航班相去甚远。

……

本文刊于《青年文学》202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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