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11期 | 林锦晶:等你说爱我

林锦晶,80年代生人。2006年发表处女作长篇小说《没什么,练练嗓子而已》。2017年入选浙江省作家协会第五批“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
仲春时节,天日已经开始长起来了,可那一天的早上五点,却还如黑夜一般。
包蕾发动了汽车,驱车三十多公里,前往外婆家。车离开市区不久,就上了城际快速路,限速100,包蕾开得很快,恐怕快要超过180了。这时她已经顾不得许多,即便如此她也依然觉得车速赶不上她心跳的速度。
那天的凌晨四点多钟,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包蕾自然而然就醒了过来。她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习惯性地看了一眼。00:58的时候,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有5条未读的信息。
先是她表哥,大舅梁家柱的儿子,经济学博士梁帅发了一句:
“奶奶走了。”后面跟着一长串哭脸的表情。
然后是她大表妹,小姨梁春琴的女儿,怀孕五个多月的管洁跟了一句:
“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这样?”
接着是她小表妹,小舅梁家栋的小女儿梁爽说:
“我现在就过去看看!”
紧接着小舅的大女儿,刚出月子的梁冰说:
“我也想去看看。”
最后,梁博士一声令下:
“生娃的和怀孕的,安心养好身体,照顾好下一代,就是对奶奶最好的告慰!”
就此,群里再无只言片语。
包蕾看着这些文字,觉得像是一场“网络诈骗”,不可置信!她马上想到打电话求证,先是打给妈妈,没接,再打给爸爸,也没接,她觉得眼前最好还是去外婆家看看。
汽车风驰电掣下了高速路,转而开进了村道。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回来的。她的车载蓝牙语音免提功能让立体环绕的电铃像是丧钟一样,她赶紧接通了电话。
妈妈的声音像是跋山涉水赶了一夜的路,疲乏而消沉。
“你知道了?外婆走了。”
包蕾愣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一下子像是起了雾的车窗玻璃,任凭汽车雨刮器怎么擦也都还是模糊一片。
幸好这个时候路上没有一辆车驶过。包蕾就把车停在了路边,坐在车子里放声地大哭了一场。想起小时候,被父母接回家,半夜里醒来,发现外婆不在身边,哭着喊着要回外婆家的情景。外婆就是她儿时的全部。
天黑透了,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样子。
村子里正在埋污水管道,到处坑坑洼洼,她差一点都找不到外婆家了。她把车停在村文化大礼堂前的停车场,看到许多她认识的亲戚正往一个方向走去,她只觉两只耳朵嗡嗡直响,双脚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他们走了过去。
所有人都表情凝重,到了一户亮着灯的人家,就都开始了各自的忙活,既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闲着,像是预先编排好了的一样。大家七手八脚地从屋里抬出一张八仙桌,包蕾认得那是她外婆的餐桌。三姑六婆们就着廊前的路灯在那里把成捆成捆的白毛巾摊开来,着手缝制出殡时孝子贤孙们要戴的帽子。
包蕾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像往常一样,她一路小跑着,呼喊着:
“外婆,外婆……”
她看到外婆躺在那张双人木板床上靠床沿的那一侧,大红的被子把她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的。
小舅看到她来了,掀开被子的一角,给她看。
“瞧,外婆是不是和睡着了一样?”
看着外婆苍白的脸,外婆右眼角下那一块老年斑,因为失了血色,看起来那么显而易见。外婆紧闭着两片一样没有血色的薄嘴唇,像是要保守住这一生的秘密。
小舅又继续哽咽着说:
“外婆说你过年前买给她的杏元饼干好吃,吃了还想吃。她嫌你小姨买来的不好吃,前天还跟你妈念叨,幸亏你妈昨晚给她带来了,总算是吃了几块……”
说着说着,两条眼泪就顺着小舅的两颊流了下来。
丧母之痛,应该是这世上最深切的痛苦了。面对这深切的痛苦,包蕾只能把自己的悲痛隐藏起来,她紧紧握住小舅的手,用略微颤抖的语调小声地说:
“是的,外婆她总……总算是吃着了。没遗憾……”
她不禁低下了头,看到妈妈红着眼圈缩着脖子,正跪在床尾一边“咔哧咔哧”掰着打火机的开关,准备把那三炷香点上,一边小声啜泣道:
“谁想得到啊!你外婆就这么走了。昨晚六点多了她还坐在二楼的厨房,我就纳闷了,平时这时候她老早就在楼下看电视了的。我看她铁青着脸,嘴唇都黑紫了,就觉得不对劲。连忙和你爸一起把她送去医院,路上还问她吃了啥?她说喝了两碗粥,还蒸了大白菜。有问有答,头脑清灵得很。在医院做完各种检查躺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吸氧,医生却说是肺衰竭没办法治了。”
火总算是让她妈妈打着了,三炷香的烟一下子就弥漫了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小居室。刚刚落成的六层通天屋,二楼以上的房屋都已经租出去了,外婆一个人蜗居在这一楼北面的设计用途原为车库的小居室里。一台电视,一只鞋架,一个双开门的衣柜,一个五斗橱,两只年代久远的樟木官箱,还有一张一米五的双人柳木床以及一张八仙桌,就是一个老太太一生的家当。
大舅拉着脸冷不丁地从烧着纸钱,烟雾腾腾的后门冒出来,手里提着一只黑色塑料袋问小舅:
“娘喜欢哪两双鞋?挑一双让她穿着去,再挑一双要摆祭台上的。”
小舅从鞋架上拿出一双运动鞋,包蕾认出来,那是几个月前外婆从地方台电视栏目《阿福讲白搭》里看来的,主持人阿福推荐的老人鞋。那时外婆打电话跟妈妈说,想要一双好走路的鞋,就是电视里阿福说的那种,轻便又防滑,特别好的鞋。妈妈嘴上说,这老太太倒挺会享福的,还知道要穿名牌了,但第二天就让她驱车三十几公里,到阿福广告里介绍的鞋店里给外婆买来。看来外婆是真的很喜欢,估计天天在穿,这也没几个月,鞋底就有点儿磨损了。
阿福是外婆的偶像,他在电视里,说着她能听懂的方言,电视里其他人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她就爱看《阿福讲白搭》,看完《阿福讲白搭》她的这一天也就结束了。包蕾想,昨晚她一定还没来得及看,但她这一生就结束了……
这时,小舅又挑出一双高帮的棉布鞋,很新,像是没穿过的一样。
“喏,这双。家柱,是你买的吧?摆祭台上,比较好看。”
于是大舅就把那两双鞋放在一边,然后把鞋架上的鞋子摞起来扔进了手上的大塑料袋,又打开衣柜,把里面的衣服也都一股脑儿卷进了袋子。
小舅说:“我刚才还在那里的一件衣服口袋里找出几百块钱来。”
大舅迟疑了一下,便把塑料袋里的衣服又都倒了出来,开始一件一件摸索着口袋说:
“这就算是子孙钱了。以后给小辈他们分一分。”
小舅看着大舅抖动那些衣服,却还沉浸在回忆里:
“这件大衣是我家梁冰结婚的时候给娘买的,平时她还舍不得穿,瞧瞧!簇新的。”
“这件夏天穿的衬衫,花色很好,是纺绸的,娘很喜欢,不过也没见她穿几回。”
“这围巾,是不是你织给外婆的?”小舅捡起一条花黑羊毛和马海毛混织的围巾问包蕾。
包蕾看了看,想起十几年前的冬天也像去年似的,特别的冷还特别的漫长。她刚刚学会手编针织,就给外婆织了这条围巾,三十六针上三十六针下,稍不留神就会多织一针或是少织一针,因为是新手,即使知道错了也不会拆了重织,于是将错就错,一排三十六针上,另一排也许就三十七针下了。织得歪歪扭扭的一条围巾,外婆居然还当宝一样用一块大手帕包着。
大舅手脚麻利,很快就把那些衣服裤子的口袋都翻了一遍,再也没有找出一块钱。于是他把它们又重新卷回塑料袋里,将袋口打了个结,提着袋子又奔向了后门。
她看了一眼那个空空荡荡的衣柜,觉得它像是一架被掏空的身体。
这时,大舅又急急忙忙地走进来打开了五斗橱,从中间的抽屉里拿出用报纸层层包裹着的一样东西。他一下子就撕掉了那些报纸,灰尘扑簌而下,露出两张装裱好的木框遗像。
老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大概都会对自己的后事有所准备,免得后辈们手足无措,到时候不知道给她整出什么样的照片挂到墙上去。不过想当初外婆也还是有些举棋不定,竟然留了两张相片让他们选择。
大舅瞅也没瞅就把两个木相框递给了小舅:
“你看看用哪张好?”
说着他又出去找了只大号的黑色塑料袋准备再把五斗橱也掏空。
包蕾心想,大舅是如何做到这样不动声色、按部就班地处理外婆的后事的呢?
小舅似乎看出了包蕾的心思,递给她一张遗像,说:
“走,这屋子黑,咱去前间好好看看,选选用哪张好!”
他们一前一后去了前屋。这时候,有一缕阳光照了进来,白昼就此磕开了黑夜的门。
他们仔细地端详起那两张相片来。一张是十几年前外公还在世时,外公和外婆一起照的。那时候外婆还不那么老相,大概都还不到七十岁,头发像是刚刚染过似的,黑到发亮。脸虽然比现在要瘦一些,但是挺光滑,没有几条皱纹。她微微笑着,眼神里是无尽的慈爱。而另一张好像就是她最近拍的,穿着一件过年都还嫌太喜庆的大红花的竖领唐装棉袄,佝偻着身子,霜白的头发,两颊整个儿陷了进去,眼神空洞无物。
小舅怀疑这张是三年前外婆掉了牙齿,还没补上的时候拍的。
七十七岁的外婆,牙齿相继掉了,只剩下两颗门牙,其中一颗也是早前镶的“银牙”,质量不是很好,出现了氧化。于是包蕾就带她到牙医朋友那里,朋友说要把外婆剩余的牙齿全拔光,然后做一整排假牙套戴上。
外婆一听要拔光所有牙齿,那就只能吃流食了,想想人生在世,这么大年纪了终究还有几年吃的?更何况,过不了多久孙女梁冰就要大婚了,这做奶奶的“没牙佬”一样瘪着嘴,坐在高堂上,难看不说,喜宴还没得吃。
小舅知道后转身就把老娘带到他认识的一个牙医那里。五千块钱,不用拔牙,就顺势在她剩余的两颗摇摇欲坠的门牙两边再镶上两排假牙,应付一下。哪里知道,这些牙齿就在老太太参加孙女结婚喜宴大快朵颐的时候,跟着她嘴里啃着的一块鸭架一起都掉落了下来。
包蕾和小舅不禁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都想起了这件趣事,小舅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最后还是找回你那个牙医朋友,八千块钱,烤瓷牙套一戴不仅能吃鱼吃肉,后来的气色明显也比这照片上的好多了。这老太太呀!当初掉了牙,可能就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才又跑去拍了这张照片吧!”
“这怎么还搞出两张遗像来了?”
一直蹲在前间捻纸钱,眼睛已经哭肿成金鱼眼的小姨,这时候跑过来插嘴道:
“这张一定是村里组织免费给老人拍的,我一看这身衣服就知道是他们的。嗯,这张不好看!还是用原来和咱爸一起照的那张。反正以后咱爸咱妈两张相框也要摆在一起挂到墙上去的,正好配套。”
包蕾和小舅听了点点头,觉得言之有理。小舅忙跑回外婆屋里把墙上挂着的外公遗像取了下来,用抹布拭去那上面的一层灰垢,把两张相框并排放在一起,外公和公婆一起笑着,像是带着重逢的喜悦。
外公去世那年只有七十四岁,所以他的形象就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年,虽然过去十几年了,想起来觉得却比现在的外婆还要年轻一些。外公穿着蓝格子衬衫,两鬓花白,但气色很好,圆脸圆眼,有点龅牙的嘴,笑起来都像要咧到耳后根去了。
小姨一边继续捻着纸钱,一边抬头看着小舅手里外公和外婆的遗像感叹着:
“咱爸走得也很急,也没有一点预兆。那时听娘说她在锅灶下烧火,爸站在灶台边炒菜,炒着炒着人就溜地上去了。那时候家栋你和他们还住一起,你和你老婆都还没有下班,家里没有人,娘就一路跑到离家三里地的家柱家去叫人,等家柱他们赶来,爸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爸死不暝目啊,我们几个都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说着小姨又抽抽搭搭哭了起来,金鱼眼变成了灯泡眼,又红又亮。
“这回啊,咱们兄弟姐妹四个总算是齐齐整整都陪在老娘身边了。我一开始还以为她睡着了呢!她一边吸着氧气,一边还迷迷糊糊地跟我说:‘家栋啊,你爸就睡在我脚边呢!’老娘啊,自从爸过世了之后就很少提起他,像是犯忌讳似的。这次主动提起来,我还跟她开玩笑说,‘爸一直都陪着你的呀!’那时我还指着咱爸的这张相跟娘说,‘咱爸都跟你说啥了?’她就没再说话了。我还以为她是做梦梦到咱爸了……”
听到他们的哀号,邻居老大福林也拄着拐杖一脸悲戚地过来劝慰道:
“家栋啊,这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也别太难过了。其实你娘昨天还来问我,‘福林,那个聋子的老婆还在世的吗?我刚才好像看她在前间过去了呢!’我就跟她说‘她老早就过了,怎么可能!’唉……看来啊是那边来叫人了,你娘也是没办法的。况且,你娘在世时,你们都很孝顺,要我说,我们村有几个人有你娘的福气?就说你,虽然现在没有和你娘住在一起了,但是一日嘘寒问暖来看三回。你二姐春斐也是一有空就过来做饭给你娘吃,又洗衣服收拾屋子。你娘其实生活都能自理的,你们几个都还要来帮忙。你看看我,一个老鳏夫,腿脚不便,一年到头也没见我那几个畜生来看过我。你娘有福气啊!我们都羡慕她!”
老人家说到伤心事,不禁自怜自艾起来。小舅又不得不去安慰他:
“福林啊,人活着就是福气啊!别多想,你看你都住上新房了,天天嬉戏,不用做生活,光房租收来也够你吃够你喝的了,日子好过得很。你现在就只要自己保重身体,接着享清福就好了。”
“啊呀呀!人老没用了的,说不定下一个就到我了。我想想,要是我啊……死了臭了,都没有人晓得……”
小舅一边不停地说“不会的,不会的。你不要多想”,一边把老大福林搀回他屋里去。
小姨看着他们走了之后摇了摇头,擤了一泡鼻涕,拖着浓重的鼻音,瓮声瓮气地悄声对包蕾说:
“这个老大福林啊,也真的是……新房盖好了,就因为房租,他的几个儿子就都不理他了。他儿子们觉得房子是他们哥几个凑钱盖起来的,收的房租自然是他们的。给他老大福林白住都算便宜他了,想不到老大福林居然还捏着房租不肯放。你说,像老大福林这么大年纪了,吃用其实很省的,就靠养老保险每个月发的一千二百块钱都不成问题,可一旦有个病有个灾的,那……其实吧,他也只是想有钱傍身。他那几个儿子想不通,觉得他贪财,就都不管他了。”
包蕾由此想到外婆当时去她朋友那里镶牙齿,二话不说一下子就从皮包里甩出八千块钱的样子,有种一掷千金的神气。
“家栋,家栋!”
大舅又在屋里喊小舅。
“这梁家柱,又要干吗?”小舅看上去不大情愿地往后间走去。
“我看这两只樟木官箱没什么用。我就把它们劈成柴烧了吧?”大舅说。
几年前,家居装修流行中式古典风格,包蕾想把她的单身公寓装成简约的新中式。设计师提议让她摆几件老式的家具,提升格调。她就想到了她外婆的这两只樟木官箱,于是打电话跟外婆撒娇说:
“外婆,外婆。你的那两只樟木官箱以后可要留给我的哦!”
外婆满口答应:“给你!给你!你还要啥?外婆都给你!”
她那时好像也认真考虑过小时候和外婆一起睡过的那张可以挂纱幔的宁式老床,最后又觉得自己太过贪心,会引起舅舅他们的不满,就没好意思说出口。哪里知道从临时安置房搬家的时候,大舅嫌那张床太占地方,在还没有搬过来的时候就把那它劈成柴烧了。包蕾知道后,那个心疼哟!就像收废铜烂铁的贱卖了一座殷商的青铜大鼎。
“那两只樟木的官箱外婆早就答应过,要给我的。”包蕾连忙跑到后间去。
大舅先是吃了一惊,收回了正要拖住箱子一边的铜拉手准备扔出去的力气,然后一本正经地对包蕾说:
“傻囡,你要这俩破箱子有啥用?这又没个锁,一只拉手还坏了,不但放不了几件东西,还占地方。”
“改天我找个工匠修一修,这好歹也是外婆的遗物,我想留着做个纪念。”
“好吧,好吧!那你要,就赶紧拉走,别一边说要一边又留在这里占地方。接下来,这里就要设灵堂了。”
小舅看包蕾红了眼圈,像是大舅再多说一句话就要哭出来了,忙过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梁家柱,这个官箱,蕾蕾既然说要,一定会妥善安排的,你也别瞎操心了。对了,你联系过先生没有?”
大舅立即皱紧了眉头,拍着脑门,咂吧着嘴说:
“啧!你说,我咋忘了这茬呢!”
支走了大舅,小舅又来安慰包蕾:
“你也知道你大舅就这急脾气,又不会说话。箱子的事也不用着急,你要是没地方放,可以先摆在灵堂的,布幔围一圈,放在那里面也看不出来的。”
包蕾勉强地笑了笑,点点头。
不多久,一个身穿黄色长袍的胖先生骑着一辆“哈雷”摩托车绝尘而来。他身手敏捷地从车上一步跨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蹿到他们屋里,一边粗枝大叶地撸着袖子,一边和大舅他们握手招呼。
胖先生掀开被子,看了看外婆,拿出藏在怀里弹珠一样大的佛珠串,双手合十,半闭着双眼念了句:
“阿弥陀佛。”
紧接着又问了句:
“老人家高寿啊?”
此话一出,包蕾妈妈率先抽泣了起来,抢先道:
“哎呀!我那可怜的老娘哟,过完年虚岁刚刚八十。可连八十大寿都还没来得及给她办呢!……哎呀!我的老娘啊……走得急啊……”
早些时候,包蕾妈妈就窝一了肚子的火,之前无处发泄,现在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一股脑儿化作悲痛的眼泪,随着捶胸顿足等动作的加持肆意泼洒起来。
原来包蕾妈妈和小姨本来打算在今年春节给外婆过八十大寿的,哪里知道,大舅那个出息了的博士儿子,带着媳妇和老丈人一家出国旅游去了,留下两个孙子要大舅他们过去带,他们在省城就没回来。而小舅的大女儿梁冰预产期本来在正月里的,没想到提前了,大年三十那天就破了羊水,慌里慌张地给送进了医院。本来说好除夕要接外婆去他家吃团圆饭的,最后还是让包蕾妈妈接回家过的年。
在女儿家过年,这让外婆无比煎熬,每天都不停地叨叨:“哎呀!春斐,快送我回家去吧!你这要让家柱、家栋给人家说闲话的。”
“说什么闲话?他们又不是不孝顺你!”
嘴上这么说,可包蕾妈妈心里还是有点儿气不过的。
老娘在她家这么多天,他们哥俩竟然不闻不问,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于是,她给老娘烧了碗长寿面,特意把照片发到了他们“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里。
没多久,小舅点了个赞。小妗娘附赞,并留言“大姑子辛苦了!”
他们的两个女儿也都点了赞。
小姨留言:“祝老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小姨的女儿管洁说:“长辈以身作则是我们的榜样!”
包蕾发了个鼓掌加赞许的表情包。
大舅一家没有一个人出来“冒泡”。
这时,小姨扔下纸钱从前间跑过来,也跟着包蕾妈妈一边号啕大哭,一边积愤积怨地指着大舅和小舅说:
“怪你们俩!都怪你们!”
小舅自责不已,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大舅虽然也红了眼圈,但很明显是被激怒的。
他暴跳如雷,咆哮着说:
“梁春琴,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样说,安的什么心?”
一到这种时候,大舅就开始气急败坏地翻“旧账”。
“要不是当年我去黑龙江给别人搬砖头,给你赚的陪嫁钱,你到现在估计都嫁不出去,就是老姑婆……”
小姨最受不了大舅这样子说,她一下子跳起来扯着嗓子喊着:
“你说谁嫁不出去……你说谁呢?告诉你!嫁不出去更好,我现在还要分房产。到时候,你要卖这楼的时候,可别求着我来签字。哼!想都别想!”
像是被点了命门一样的大舅,脸唰一下青了,哆嗦着嘴唇一个劲儿地说:
“笑话!天大的笑话!就凭你?你凭什么!”
……
胖先生见怪不怪,笑嘻嘻地说:
“哎哟哟!瞧瞧你们!这叫什么事儿啊!都是一家人,却说两家话。不是让亲戚朋友们看笑话?要说八十岁,你们老娘也可以了。我刚才细瞧过她,走时面容安详,想必生前一定是行善积德,才能修得无病无痛,无疾而终,正可谓圆满。这不仅是她的功德,也是你们的福分。这是喜丧啊!”
胖先生说得轻巧,倒真像是来办喜事似的。
“接下来,孝子贤孙们都赶紧过来,老太太有重孙没有?”
包蕾妈妈和小姨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半张着嘴,干瞪着眼睛,眼泪还像全速行驶的汽车,嗓门已经采取了紧急刹车,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比驴叫声还难听。
小舅指着大舅说:“快!快让你家梁博士带上他的双胞胎儿子从省城坐高铁过来。”
大舅显然还在气头上,冷着脸对小舅说的话,不理不睬。
“出殡的时候,重孙子穿红戴绿地来捧遗像,这是你们老娘往生的面子。她这辈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如今子孙满堂,到了那边见了你家先人,也算是大功德了!”
再说下去,包蕾觉得胖先生可能就要脱口而出“可喜可贺”之类的奉承之辞了。
小舅搔搔头皮,咳嗽了一声,提醒胖先生可以开始念经了。
胖先生这才收起了笑脸,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职,马上合拢双掌,闭上眼睛,缓缓地嚅动着双唇,喃喃地念起: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肃穆而庄严,大家不由自主地都退出了房间,生怕多站一会儿,都会引来亡灵对他们刚才争执的怨念。
大舅像是要出门办事似的,一边走一边拔打着儿子梁帅的手机号码,以避开一众亲戚的耳目。
“梁帅,你出门了吗?”
别看大舅在兄弟姐妹面前总是一副蛮横而霸道的样子,可到了儿子梁帅那里却又变得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
包蕾妈妈远远看到大舅打完电话,像是有一肚子火没处发泄的样子,她不想再撞到枪口上,偷偷拉住小舅问:
“梁帅他们一家什么时候能来?”
小舅不假思索地回头向着大舅招招手,大声问道:
“梁家柱,你家博士儿子怎么回事?什么时候能来?”
大舅横了小舅一眼,举起斧头,三两下就把外婆一生的家当劈成了一堆废柴。
包蕾妈妈吓得赶紧扯了一下小舅的衣袖,把他拉到了一边去,悄声道:
“看来他又在儿子儿媳妇那里受了气,他儿媳妇向来瞧不上咱这小地方的小门小户,想想就知道了,她哪舍得让她的宝贝儿子们来给太奶奶捧遗像?”
包蕾妈妈这时神经不过大脑,又问了一句:
“那……你家梁冰……梁冰的孩子呢?”
“梁冰?梁冰她刚出月子啊!她的孩子还是个毛毛哩!”
小舅有些为难地又嘀咕了一句:
“况且……梁冰嫁了人,如果由她来捧遗像,亲戚朋友看到了会说闲话的……”
包蕾妈妈拍了拍自己的嘴巴,不好意思地说:
“瞧我!梁冰当然不合适了。那你得打个电话,告诉她还在坐月子就不用来送葬了。最好说大声点,让亲戚朋友都能听见。对了,还有管洁,大着肚子,都不适合来的。”
小舅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按照包蕾妈妈的意思办了。
知道管洁、梁冰他们都不来送葬了,包蕾一声不吭捧起外婆的遗像坐到了前间,脑子里浮现出小时候在外婆家过年的光景。
吃过团圆饭,按照惯例守岁。大家都想要和外婆睡一床,听外婆讲故事,于是,你争我抢地表现自己。梁帅满头大汗地提来一木桶的热水给奶奶洗脚;梁冰学着电视剧《红楼梦》里的小丫鬟给老祖宗捶背;刚会走路的梁爽,也知道跌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搂着奶奶的脖子亲了又亲;管洁爬上挂着纱幔的宁式老床,帮着外婆铺床,盘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包蕾想帮梁帅提木桶,梁帅不让;她想和管洁一起铺床,管洁也不让。他们把她平时帮外婆做的事情都做了,眼看着外婆就要被他们抢走了,包蕾急得直想哭,可是想到外婆说过,不管怎么样都不许哭,谁哭她就不爱谁,于是,包蕾又强忍着泪水默默退到角落里不停地揉眼睛。
过了晌午,梁帅阴沉着脸走了进来,和谁都没有打招呼。大舅见了,伸手想从包蕾手中接过外婆的遗像让梁帅捧着。可她死死抱着遗像,一动不动。小舅、小姨包括她妈妈,所有人轮番过来劝她,都没有用。
包蕾一手护着遗像,另一只手不停地摩挲着遗像里的外婆,激动得全身颤抖带着哭腔叫道:
“你们说的都不算,你们说的都不算。”
说着她晃了晃怀中外婆的遗像,呜咽地说道:
“外婆,外婆。你快说话呀!你告诉他们,你最爱的是不是我!”
这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张着口怔怔地站着,伸长了脖子直着眼睛看向包蕾怀里抱着的外婆遗像,似乎都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屋外不知是谁放起了烟火。刹那间,青空之上星星点点,像是下了场流星雨,金灿灿,明晃晃,把天地都震撼到哑口无言。
包蕾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除夕之夜,那天,外婆指着雕花的窗玻璃惊呼道:
“呀!你们快看!烟花。”
梁帅、管洁他们几个一下子都被这景象吸引了,纷纷聚拢到窗台看热闹去了。
外婆悄悄走到包蕾的身旁,朝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然后迅速拉起她的手奔跑起来。在烟花的映照中外婆忽明忽暗,就像夏夜里闪闪发光的萤火虫,引领着她快活地钻进了挂着纱幔的宁式老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