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草原》2025年第10期|竹雪:鱼缸
来源:《草原》2025年第10期 | 竹雪  2025年12月02日08:18

编者按

“草原骑手”作为《草原》杂志的品牌栏目,至今,已经走过了十二年。十二年中,海勒根那、拖雷、娜仁高娃、阿尼苏、陈萨日娜、渡澜、刘惠春、谢春卉、苏热、阿塔尔、晓角、田逸凡等许多本土作家从这里出发,崭露头角,羽翼渐丰。2025年,为持续强化“草原骑手”的品牌影响,《草原》杂志将于全年交替推出“草原骑手·00后”和“草原骑手·多文体”栏目,充分激发本土青年作家的创作潜能,深入发掘更多文学新锐,继续为培育本土青年作家发挥重要作用。“草原骑手”作为一个文学品牌,将秉持文学初心,持续不断地呈现内蒙古青年作家文学创作的审美趋向和地域特色,建构起独具魅力的文学景观。读者也可以通过他们作品中兼顾的个人经验和时代话语,感受青年一代对人生、价值、世界的深度思索。

鱼缸

竹雪

唢呐声吹破喜善村的深秋,老风夹着冷得发苦的雨片,轻轻一荡,荒山的泥屑便落满窗棂。紫龙半梦半醒中翻了个身,蹭下衣角一坨黏糊糊的黄泥。

湿重的触感拢了愈多难挡的寒气,稍一扭身,黄泥刺过的肌肤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睡意受惊,闻风自遁,紫龙吐了口瘀在胸口的烦气,乜着眼瞅见窗外湿漉漉的树杈正蔫在一团发了硬的雨幕里,残喘。

难得从城镇逃回村里,断了信贷公司催命似的上门叨扰,却被一坨烂泥粘走好梦,紫龙一撇嘴,咒了句这见鬼的连阴天。

这确是个多雨天寒的秋,小小的喜善村同它的主家们一般蜷缩在密刀似的寒流里,颤颤地,勉强熬过又一轮日升换月落。可人终非木石砖瓦,薄薄几分血肉自然抗不过朔风欲摧。着了凉的魂儿经风一吹就失了方向,被十八弯的调子一股脑儿吹进那只灰扑扑、着了锈色的唢呐管里去。

紫龙拢回快要被寒气凝住的视线,转脸盯上天花板中央,那一团夏末里吊扇短路时火光炸出的黑洞洞的遗骸。丧调听多了,空嚼唢呐声都品不出什么滋味,她的心思早踩着窗缝里挤进来的硝石灰味,一路踏着歪扭扭的唢呐哭号,娴熟地撬开哪户人家的门锁,猫进溢满香味儿的厨房,对着那口咕噜咕噜冒泡的大锅伸了手。

咕噜咕噜。被秋风吹空的胃催她挺起一身懒骨头,胡乱套上件帽衫,拖着一串浅浅的脚印子滚进碎石屑似的雨洼里。

刚跨出天井,紫龙就呛了口湿答答的冷气。她愈发觉得今秋的喜善村潮湿得不像人间,倒像是老天爷涂抹北冰洋时渗了笔墨,洇在千里外的一点水灰色。

而她,不止一次在湿重的梦境和守灵的哀声中哆嗦着醒来,环顾着四周冻得发灰的夜色,怀疑自己是一尾泡在北极冰川里的鱼化石,自远古时代便横在阴冷里,眼睁睁地看着一团团结了冰的氧气将死亡凝固,隔绝在亘远的冰封之外。

具体有多远?她并不清楚,可至少要厚过她家与隔壁灵堂间那堵漏音的墙,大概有她一生那么长。

在紫龙的认知里,能称得上“长”的,还有横在自家门前的那条老胡同。它像被岁月碾过的皮肤,空荡荡地垂在老村无力的呼吸间,任由风雨磋磨、曳长。

在这条长长的胡同里,送葬的队伍起初只是荒山上落下的一粒小石子儿,而后,这粒石子儿在渐响的唢呐哭声中一点点膨胀,直到鼓成一团团压在麻衣上的人脸,虽是各生各相,却被乱雨晕成同一抹茫然的雾色。

这一团黑雾终于落在邻家的灵堂前,紫龙也终于看清那一张张泡在雨水里的脸。

雨下得她快要霉了,吸饱水的眼梢早就浓了一团愁云,送葬队的人却没有知觉似的,任雨水冲刷,也洗不掉那一副副木然的面孔,更没有从那一洼洼眼眶底冲出一滴泪。落在雨里的一双双眼睛也凝固了,呆呆地望天、望地,盯着雨滴滑到前一人衣领上,溅起寸高的水漩。水漩冰凉凉地刺向后脖颈,却搅不起一洞洞深瞳里半点儿波澜。

“唰,唰,唰”,雨水淘过的唢呐响孤零零地倾倒进紫龙耳朵里,搅得本就被风雨打乱的空气更加浑浊。

紫龙突然想到村西头藕池里的一条条大鲶鱼,整日瞪着空荡荡的圆眼珠滚在泥水里,任顽童时代的她丢一把沙砾子拍进那双双空洞里,也不见其中漾出一丝涟漪。有时她闹得无法无天,最多也只是惹得它们泡发的鳃掺着浑水翕动两三下,随即又复归石一样的死寂。

雨水滑进朝天的鼻孔里时,为首那男人的鼻翅总忍不住扇几扇。紫龙盯着那两小团肥润的肉,经雨水泡久了,她总觉得这两团肉正渐渐膨大,慢慢如胶质般透明,融化,贴敷在灰白的脸上。那张脸也化在雨里,被两颊的雨扇,一叶一叶,塑成扁平的拱形。

他融化成了鱼,她们都融化成了鱼,一群几万年前便游弋在这片潮湿里的呆鲶鱼,浇着一身唢呐的哭声,一圈又一圈,一轮又一轮,只不过用相同的血脉捏出一副又一副极像的茫然面孔。

唢呐在雨里哭了许久,却不见邻家专管白事的老妈妈和往常一样,小银鱼似的从门缝里溜出来,招呼着迎一团乱麻进去。

紫龙倚着门框,生出些急切的好奇,左等右等,终究耐不住性子迈近两步,凑上个正盯着鞋尖雨点发怔的女人一问,才知道那雨水泡着的木头棺材里躺着的,正是这灵棚的主家,房妈妈。

房妈妈死了。

紫龙站在雨里,脸上也渐渐泡发出些茫然。

房妈妈高寿,可没人说得清她究竟几岁。她像是被生命忘在喜善村的一块石头,自顾自地老着。单看面相,她永远老得足像一百岁,可她手脚麻利,一生无女无儿。于是事事自己费心出力,一套套白事在她手里流水似的操办着,顺走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颓老的、残缺的、病槁的魂儿,妥帖麻利得胜过五六个小青年。一句句“千古”“百世”泡泡似的从她嘴里吐出来,总滚得人心踏踏实实的,也一句叠一句,摞在她永远那么枯瘦缟素的身上,压得她脊背弯了又弯,却迟迟伏不进土里。

如今老妈妈终究要入土了,罩在紫龙心里的一团谜也总算有了说法。她伸长脖子,想看看那一联联白布上写了多少岁数,却不见生时,只见卒日。

“还标呢!什么时候没的都不知道,发现的时候早连人带车翻沟里了,抬上来人早硬了,焐都焐不回来……据说,现在还在里面蜷着呢。”一说起这个,方才呆鲶鱼似的圆脸女人肥厚的眼泡下裂出一眯缝光,两点扁扁的黑眼仁也活络起来,不时逛游在窄窄一道眼白里。

没人再知道房妈妈究竟有多大,能约摸出个大概的老家伙们早被吹进那管湿锈了的唢呐里,成了房妈妈吐出的泡泡中,一个又一个被雨点浇破的“千古”。而她自己,只是长久地老着,老出了时间。

女人浮肿的脸上,一张大嘴仍在不停地开合,浑浊的低声滚进唢呐的哭号里。紫龙要伏身贴近些才看得清,雨水中驳杂的,是她嘴里吐出的泡泡。

“……别看我站这儿,你去打听打听,谁乐意来啊?没亲没故的,大队里非说凭什么道义也该给她办一个,还道义呢!”圆脸女人吐出的泡泡膨大了,骤然胀在紫龙眼前,紫龙没站稳,险些在雨里滑个趔趄。“道义能下三碗饭?要不是他们说来哭丧的搭两顿饭,谁来啊!”

女人的泡泡还没吐完,为首那男人的两记重拳却抢先砸在了大铁门上,怒气震得铁门哐哐直响。巨响震破浮在人群上空絮絮不止的泡泡,圆脸女人剜了那男人一眼刀,张张嘴又嘟囔几声,很快便没了下文。

“死了吗?听不见叫门吗?”

男人怒声刚落,一串吧嗒嗒的脚步声便碎在雨里,房妈妈的大门随即抖了抖,“吱哟哟”地哀叫着,吐出个女人的矮脑袋来。与那脑袋一同挤出来的,还有锅炉里不知道焖了多久的豆腐香。小个子女人看清来人,噘起嘴嗦嗦抱怨着,反手卸了门闩。

大门一开,浓郁的豆腐香便从天井里涌出来,一队人也流水似的淌进天井里。

香气虽无踪迹,一团缟布却拥在天井里,高高低低,攒动在下得沸了的雨水中,填抹了从灶台上滚出来的一锅豆花白。

紫龙的饥饿也在雨水中泡大,掩在哗哗的脚步拖沓声下,无休止地哀号着。她连忙捂住肚子,四顾发觉没人注意,才敢松了手,将按回去的呜咽重新放了出来。

这呜咽一声咬着一声,扯着紫龙挤进人缝里去。

雨水早将麻衣下的肌体浇透,人群里弥漫着一股原始的咸腥味,与他们蛰伏在远古沧海中的祖先无异。

忽地,几声尖锐的对峙塞进浓烈的咸腥里,紫龙踮起脚,视线却只落在那小个子女人气鼓鼓的腮帮子上。

“说谁死了?也不嫌晦气!那么多张嘴就指望两人四只手,哪来工夫给你看大门儿!”小个子女人的话“突突”地蹦在密密的雨点上,两腮却像早积了不少怨怼,在雨水的模糊下扭曲,肿成两捧金鱼鳃,不住地扇打着不幸落上的水渍。

“死人堵门好看?误了时候咋办!”男人扁平的嘴里溢出的声音要沙哑些,却也不甘示弱,粗粝地磨蚀着两人唇齿间的水汽,似乎快要擦出些蓝幽幽的冥火。

两人愈吵愈烈,雨水的叫骂声中渐渐掺进浓重的土音,晦涩的音节咄咄滚进紫龙一片茫然的脑袋里。她眨眨眼,恍然以为自己在看两条来自不同水域的大鱼,隔着垂直倾泻的汪洋,吐着陌生的泡泡。

“……没钱还装假仁义!死人前头哭上孝顺了!”小个子女人的金鱼嘴里刺出一根硬邦邦的恶骂,差点将瑟缩的雨幕划破,却又随即被人群中劝和的泡泡淹没。

房妈妈的棺材就这样浮在窸窣的人声上,缓缓荡进灵棚。棚中央列着两排土黄色的条凳,窄窄的,却也容得下这条即将远行的魂儿再歇最后一次脚。紫龙乘着前面那人的影子渡过最后一片漏雨的云,随后便同他们一齐,被棚里昏沉的光线压成水泥地上薄薄一层污垢。

咸腥味混着湿漉漉的尘土气拥在本就狭小的空间里,紫龙几乎无从下脚,总觉得自己像影子似的漫开在人缝里,被一股股发馊了的鼻息扇到队伍前头。

房妈妈与众人非亲非故,这场潦草的告别式像雨滑进水里,几乎没有响动。人们大都兴致不够,睁着一双双干涸的眼睛,瞄灯,瞄地,瞄着不远处那口迟迟不开的大锅,耸耸冻僵的鼻子,吮吸着渐渐在雨味里溢出来的荤腥气。

好在挂在天井墙檐的雨水抽抽搭搭地敲在篷布上,算是给房妈妈尽了孝。

紫龙浸在浑浊的湿气里,闻到丝丝梦一样缥缈的霉败味道,陈腐得如同来自那个夜夜将她包裹的冰川时代。

她不是第一次走进这个灵棚,却从没嗅到过这样的苍老。几年前,她在这里泼下眼泪,冲走了奶奶久病的脸上永远坠着的憾恨。据说,在十几年前,不谙世事的她同样站在这样泼洒的雨雾里,看着无端泡在阴影中的母亲,冷不丁吐出一个无人理解的问号。

“妈妈要变成鱼了吗?”

妈妈终究没有变成鱼。她被烧成一抔灰,混进了喜善村后山的黄土里。

可时间漫延在喜善村村头巷尾,掀起一秋又一秋暴雨,倒把紫龙的记忆冲进藕池间浮沉的几尾鲶鱼腹里。流水连年咀嚼着记忆的残片,鲶鱼胃囊里分泌出时间的酸败,那股浊臭混着苍老的霉烂气味,此刻正轰轰烈烈地一并呛进紫龙的鼻子里,噎得她眼底火辣辣地疼。于是她吸了吸鼻子,将酸痛拌着卡在胸口间硬邦邦的空气里,囫囵吞进肚里。

雨点敲乱篷布,也将底下的人流打散,紫龙终于得了空看见房妈妈那张灰白的脸。那张脸,太老,太静,甚至有一半掩在有意合住的棺盖下。紫龙不敢向深里探看,生怕窥到圆脸女人嘴里那一叠冷硬而狰狞的躯体。

紫龙的视线落在房妈妈矮矮的鼻背上,刀刻似的密纹一路从那里向两侧纵深漫开去,令她想起深海中原始鱼类的脊骨。目光落下,犹如沿着汪洋的椎柱,走上凝固在几万里海底的时间化石。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老的面孔,老到浑浊,老到执拗,老到停滞,老到像块早已被遗忘在海底的碎骨头。从前那些暂停在这里的人远没有被苍老侵蚀成这样,于是死亡把他们记起,降下一瓢洪水,将那些灵魂冲灭。

人流滚滚,并未停歇,开了锅的香气引着一团躁动的潮汐溯洄刚刚架好棚布的庭院,紫龙裹在湍水里,来不及再多看两眼,就被囫囵吞进一片碗盘木筷叮铃哐啷的声波中。

等她回头时,满眼只剩一片酽酽的人影,割开水澹澹的天。

棚布底下,热腾腾的豆香恣肆蒸着,蒸得一张张水津津的脸上潸潸淌下细密的水珠,伴着棚顶上的雨声,噼里啪啦,烫开她们僵滞的脸色。紫龙的目光游在蔓延的热浪里,浪里碎着人声、雨声、碟筷声,融合沸成一碗难得活络的气息。

待黑里透红的热油往碗里一浇,白胖胖的豆腐翻搅着疼得直叫,这时筷子赶紧一下,在其中掏捣,咣当咣当,哆哆嗦嗦的浑豆沫便顺着撮成个小尖儿的嘴,呼噜噜滚下肚去,在湿冷的身体里烫成一团热气,不等尖嘴一合,就又“嗝”的一声,全滚出来。

活络的人脸罩在吐出的热气里,似乎有了不破的苫盖,于是硬挺的腰杆子一疏松,口舌便也没了遮拦,不管浑的烂的一并袒露无余,任由它们蒸进沸沸扬扬的人声里。

“老妈妈这一没,还得咱上赶着给她哭。”一张嘴从碗沿探出来,絮絮喷着热气,“哭了东西又不留给咱。”

“她能有啥?”另一张嘴微微咧开,嗤笑一声,“赤条条一个人,成天净和死人对付。”

“死人身上油水才多呢!”挂在碗沿上的那张嘴猛地一张,炸出不小的声浪,“咱这儿白事不都得她干,进屋接人夜来停棺不都经她手?棺材一盖谁还再瞅瞅东西少没少?”

“榨死人油水啊……”

“有钱还管死活啊!邻村那白事老头儿不就是这么叫人打了?”

两张嘴一刻没歇,交谈声此起彼伏,簌簌全灌进紫龙耳朵里,挠得她耳道连着喉管直痒痒。那一洞洞熟悉的锁眼又晕开在她眼前。她捧着没喝完的豆腐,回头偷眼一瞥灵棚下的那口棺材,冒着热气的碗烫得她手心也总痒痒。

热气熏糊了檐下的阴影,她突然觉得那黑影里坐着久病的奶奶。那张由遗恨撑起的干瘪面皮上,正瞪着一双暴突的大眼,灰白的嘴唇大张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不过紫龙猜得到,奶奶在斥她把手擦干净,不许再走偷鸡摸狗的歪路。

和看着奶奶咬紧的牙关里泄出最后一缕气时一样,紫龙盯着那张充了气似的脸,竭力想要把心里一孔孔撬开的锁洞关上。可是手上酥麻麻的针刺感扎得她心脏突突直跳,碗里飘出的热雾也烘得她鼻尖渗出密汗,她赶忙仰头把碗里剩下的豆腐一股脑儿倒进嘴里,不等咽下,便触了电似的把那只滚热的碗甩回桌上。

碗打桌沿,“哐啷”一声,敲碎那两张嘴的对谈,两双眼睛转而一齐看向紫龙烫红的脸,眨巴眨巴,笑这城里孩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笑声环绕在紫龙耳边,却又很快被她毛孔间喷出的热气驱散。

她的身体里有火在烧,沿着豆腐烫开的路滚灼到肋骨间,燎了心脏上一片浑圆的血泡,又任鼓动的心跳撕扯着,淌了满胸膛毒辣辣的脓水。

疮口不断溃烂,她喉咙里泛着酸液,难耐的痛痒一并烧进她眼睛里。她扇着一双酸泪糊住的眼睛,逮起桌上的一个小纸杯,忙不迭地把清冽冽的液体灌进喉咙里灭火。

冰凉的液体在身边人连声“哎哟”中遽然爆开,迸裂的酒精残片割在她沸热的咽腔壁上,刺得喉管深处哕出一阵嘶哑的干呕。这桌的异响引得四周的女人们一窝蜂地围上来关照,不知谁热腾腾的大掌拍在紫龙干巴瘦的背上,荡起“咚咚”回响。

响声游在紫龙被酒精捏成块橡皮泥的意识里,她恍惚以为自己是一副干鱼皮裹成的空壳。在她任劣酒把玩揉搓的视线里,扭动着一群黑压压的同类,她们正虚晃着层层叠叠的模糊表情,吐出一堆辨不清楚的呼噜声。

幸好白事宴上二三十块的小酒没多少威力,杯底那点残酒在紫龙意识里猛地烧了最后一把,很快就在一片叽叽喳喳的吵闹里颓然熄了火。酒精呛过的五脏六腑烘着一种旷野燎原后的焦枯气味,紫龙甩甩昏沉的脑袋,却怎么也没能把这味道沥个干净。

女人们一窝蜂地涌过来,见紫龙眼里重新聚了光,又一窝蜂地散开去,连半点儿音迹也没留下,通通蒸回一桌桌热腾腾的水汽里。

关于房妈妈捞油水的说法还时不时飘在紫龙眼前的水汽里,酒杯哐啷碰撞声里渐渐掺进泡在醉意里没了遮掩的浑说:“不信你去屋里头翻翻,保准有。”

“喝醉了净胡叨叨!”

“嘿,不去也是让别人捞着,本来就没干没净的东西还怕捞吗?”

“快闭上嘴!喝醉了说出话来笑死个人!”

两张嘴一齐爆出“咯咯”的浑笑,笑声落在碟子上,震得短了条腿的木头桌子直晃。

桌子“嗡嗡”颤着,蹭着紫龙倚靠上的膝盖,蹭得她醺醺的心痒痒得乱躁。直到旁边的女人支着胳膊肘拱拱紫龙大腿,紫龙才发觉那不绝的震颤源自自己躺在桌上的手机。

她懒懒地翻开手机,熟悉的归属地上那一串陌生号码让她手指骤然僵住,指尖悬在接听键上,却迟迟不敢落下。铃声像条垂死的鱼,吐出最后一点泡泡,“嗡”地一抽搐,断了气。

铃声终于歇了,紫龙僵硬的指尖像解了冻似的淌化,不等滴落到熄了屏的手机上,短信就“叮”地一闪,吐出条来电的遗志:“花花贷提醒您,您的账单超期未还款,本期将加收……”

她“啪”地将手机屏翻扣在大腿上,生怕屏幕漏出的那点光把她在城市的腌臜日子全都抖搂到喜善村的雨点上,和不停转的时间一起,漫开在人群里。喜善村人嘴里的是非格外旷久不衰,陈芝麻烂谷子的流言不管飞进谁家的烟囱管里,都能喷出个新花样,再多唱上几个轮回。

微醺的神经上卡着这样一根惴惴的刺,紫龙偷眼瞥着周围一张张酒红的脸,总疑心这些脸上有着某一双眼睛,在刚刚一刹那间,透过雨幕窥探到了她的慌乱和不堪。那双死鱼眼睛如同和她换了多少号码也躲不掉的贷款本息一样,狗皮膏药似的粘在她脑门上,讥笑着,威胁着,要把她全部吞进肚里。

不安的心跳再也耐不住泄了密似的恐慌,将紫龙从鼎沸的人声里撕落,她趁着满棚的人声酒气豆腐气作掩,落叶似的飘到了厦檐底下。

厦檐底下没一点儿人气,只有从上了锁的屋门缝里飘出来的苦灰味儿。搭棚布的人有意把席座和死人隔开,便把雨棚一径架到屋门两侧的院墙边,棚口直朝大门,叫坐在里面喝酒的人们既看不见灵棚,也看不到房妈妈卧房,好凑一个眼不见为净,才能甩开胃口吃喝。

紫龙站在厦檐底下,看着簌簌的雨把自己和人烟割开。她好像被人间抛弃的一点灰,孤自泡在幽恻恻的死亡里,除了手机无休止的来电振动,没人记得她在人世还是阴间。

可她独独不想被信贷短信记起,追逼到喜善村的债头让她好不容易抚静的心又锉起渗血的细肉,怨恨破血而出,汩汩地涌上她喉咙。她怨天,怨地,怨打她出生就蹲了监狱的爹,怨风一样在她童年匆匆旋而又去的妈,怨奶奶走后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她,泼一瓢水出去似的随她一人漫流,长大。

紫龙的视线被雨水黏糊住,贴附在那道最简易不过的小锁上。城里那些偷东摸西的生活又慢慢晕开在她散着酒气的脑袋里,掌中嗡嗡的电话声挠着她的心口窝,像是在催促:去拿啊,快去拿啊……

不去也是让别人捞着,不干不净的东西还怕捞吗?紫龙默念着方才那张嘴里吐出的醉话,“突突”直蹦的心渐渐也醉了,瘫软在雨里,任按不住的歹念作怪。她环顾四周,酒酣的人声欢畅在雨棚里,没人在意这个和死亡同归于寂的角落。

雨声滴答,啪哒,喀啦……老在门上的小锁就变了戏法一样,转眼落到紫龙手心里。她再三确认没人注意后,稍一侧身,就雾似的滑进裂开道缝的门里。

待屋门合住,紫龙才敢松了气,吐泄在寂静的房间里。这间房里太静,却听不出一丝属于她的回声,于是她转身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像是挤进了一瓶白茫茫的压缩罐头,罐里浓缩着死亡干燥而微苦的气息,和门外的不容置喙的雨声格格不入。

白衫,白挽,白纸花,入眼一切都是白的,一切白又是薄的。只有紫龙伏下身翻找值钱玩意儿时,薄而脆的“哗啦”声灰扑扑地落下,才叫这片无端蔓延的茫然有了点冷暗色的波澜,不至于让她在精白的反射里彻底失了明。

白色的深处还是白,叠叠薄如蝉翼地凝缩在屋里的每一个瞬间,挤压到连阴影都几乎绝望着无从下脚,只能躲在紫龙手掌下不住地哆嗦。四下翻探了很久,紫龙终于愿意承认这屋里的的确确没一件值钱玩意儿,甚至连殡葬的物什都老到轻轻拿起就会发出“沙沙”的脆响,在湿润的掌心里碎成透明的薄片。

她合掌狠搓了一把挂在手心的纸花糨糊,仰起头细看钩在墙上的几件丧服。背后的墙顶头裂开一排窄长的小窗,淌进来的水光粼粼地闪着,濡湿对面几片裁成衣样的白布。她甚至不用费力摸索,单是借着水波打的“X光”,就能把里面的空荡揣个一干二净。

手零脚碎这么多年,紫龙还是第一次摸进贫洗到连颜色都剩不下的人家。她瘪嘴一皱鼻子,伸头探了探屋外的动静,见没人声来往,心思就又泛着水光,荡漾进了里屋的锁心孔。

财不外露是有钱人家常耍的把戏。锁孔轻轻剥出个如果,哄得紫龙连忙咽进去,嚼碎奶奶的指责,自顾自地烧落一手汗津津的炙热。

焐热的小锁尚睡着,不知怎的就又敞在了紫龙掌心,紫龙忙不迭地把它挂回去,随手揣兜里就推了门。

门缝一开,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酸苦的腐败味,沾了点雨气就化了老妈妈的泡腾片,滋滋地膨胀着自己的气势。紫龙迈进里屋,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吞进了哪条死鱼的肚里,这条鱼死得突然,胃里残存些滑腻的零碎残渣,叫人拿去做了家什,才成了这一屋游着腥臭的容身之地。

小屋只有八九平方米,仍是只有一扇墙顶的细长小窗,几乎截断了所有明光。窗下列着一张黄木小床,床上窝着一团灰黄的被褥,年久的床垫有了塌陷,倒像一条浅口的棺材,谁要睡进去,谁就再也醒不来。床旁边的木头桌子满身疤,瘦骨嶙峋地撑起一台大头电视机,累得它吐出条半敞的抽屉,直喘粗气。

紫龙最耐不住抽屉的挑拨,两个大步迈到桌子跟前,却被一阵骤然浓烈的酸臭味刺激得眼泪直流。她屏住气俯身摸索来由,终于在大头电视后边找到那只搁了不知多久的米汤碗。落灰和霉菌在汤水上结成一层混绿的浊膜,几条早慧的小虫钻进皴裂处吮吸,逗留在外的尾巴扭动着,像是未烧尽的纸钱里爬出的五指,誓要将外人捉去。

视觉的刺激丝毫不亚于味觉冲击,紫龙喉头梗着一团酸,差点把刚才吃进去的豆腐全吐出来。她忙撤身回到抽屉前,憋着一口气,把洋洋洒洒一抽屉的零碎掏了出来,却只在一个溢着少儿彩绘的胶皮本边沿上,看到一点露出的红绿钞票残角。

活人卧房里总不该有假钞了。紫龙窃喜着,抓起胶皮本,躲到远离小桌的角落,迫不及待地翻找。胶皮本的色彩突兀地炸在昏暗的卧房里,紫龙捧着这一滩红橙黄绿,如同拢了一瓢没有形状的碎末,渐渐把她淹回记忆无边的海流。

这是她小学时风靡的彩绘本,算来也有十多年的历史了。那时,B5的封面上总印着些走了形的卡通人物,不是长了双大小眼,就是加上张歪歪嘴,可懵懂的孩子不管这些细节,只想着炫耀自己本上的角色最新,自己包里的本子最全。一切时兴的新生代全都睡在自己手里,这种欢愉总让小小的人们生出些优越的掌控感。

当然,这是紫龙臆想的理由。她不能从牢里的爹和地下的妈手中接过这些新奇的花哨物,也不愿在奶奶絮絮的唠叨里听到“糟蹋钱”的回绝,于是只敢在酸涩的艳羡中,偷偷往夜里塞点幻想,幻想自己抱着一摞各异的彩绘胶本,一面走一面听着彩绘婴儿似的笑声,就像多年后她第一次在路人的口袋里摸到一个鼓囊囊的钱包,就像现在她站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肆意地数着胶皮本里夹着的钞票。

钞票捋平,塞进口袋,她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番在灰黄的死气里翻新出活路的满足和倦怠。至少这几张票子在手,她半月的伙食就不愁,甚至被咬着屁股追到喜善村的本息也有了着落。紫龙泡在角落的阴影里,暗喜着自己隐秘而伟大的反贪胜利,手上却仍不餍地翻着,渴望喂饱期待。

钞票渐渐少了,只是零星塞着几张五角一块,紫龙依旧照收不误,只是兴致矮了几分,恹恹地从眉中落到纸上,砸得上面的文字无声地狰狞、哭号。那堆字本就爬得像大风刮过的残枝败叶,费劲地拧在纸上,丑得刺眼,却大得出奇,即使紫龙无心阅读,也被迫看进去几句。

“07.6.7,东X老太,并去。”

“07.7.2,し₍ °ᴥ°₎,车死。”

除去挽联常用词,房妈妈大字不识几个,却也生搬硬挪地记画下不少死的故事,人狗鸡猪,不论种族,一并乱麻似的团在纸上。

死果然是一件遥远而令人费解的事,房妈妈几乎为它独创了一种象形文字。

一页页纸张往后翻着,一团团生涩的麻蓬蓬长着,渐渐绕上她的思绪,系了千万个死结。紫龙的手指拨寻在房妈妈的记事间,像是在水麻草中穿行,兀然听见一点波声,低头细看,竟是一条画作的小鱼游在纸上。

“07.10……”紫龙目光落在小鱼的日期,乱作一团黑的姓名数字霎时将她拨乱的思绪凝固,结着一串碎冰碴儿,滑进喜善村那片刺骨的藕池里。

“她九小女……小女被赶到水边,洛水……死……”

这个女人同紫龙不明死因的母亲一样,把魂儿丢在了喜善村2007年的深秋。

那只是个平常的黄昏,几乎要冻住的浓云最后沥了几滴瘦雨,打在藕池浅浅叠起的一层薄冰上,喀啦,喀啦,和着岸上狂追不舍的脚步,踩破乡道间的冷清。

道旁的人纷纷停下来伸着脖子观望,见是单老三放狗追着个十来岁的面生姑娘就一顿臭骂,便也灭了兴致,只是掀一只眼睛欣赏两人一狗追出的一路热闹。

这姑娘虽然是初来乍到的生面孔,却是个顶擅扒墙的贼骨头,短短几宿就摸清村里阔相的人家,淘去不少值钱家伙。但她只劫富,从不沾平头人家,于是除去几户阔人,村里没谁肯分心思管教个小毛丫头。

见这情形,小毛贼一定是飞进单家被逮了个正着,于是被财大气更粗的单老三牵上狗一路追到这里。小毛贼越跑越靠近藕池,却没有打拐的意思,直愣愣地冲着十月底的池水就是一跳。

人群的唏嘘和落水的“哗啦”声一齐破了池上的冰,刚才还喘得呼哧哧的小贼瞬时息了声。狂吠到池边的大狗也刹了车,被溅出的冷水冻得抖个激灵,衔在嘴边的嚎叫咽成“呜哟哟”的哼唧,徘徊在岸边直打转转。

人人举着个脑袋巴巴望着,却没人敢伸手招惹深秋里的寒池,就连被一肚子暴怒拱到岸边的单老三都收紧了步子,生怕一个不留神踩空,掉进刺骨的秋刀里。沉池的小贼在众目睽睽下失了动静,只留下几缕冻僵的头发浮在冰面上,人声也随之稀了,留下几串拖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突然,乡道上窜出个挎了篮子的女人,拨开池边的单老三,“扑通”一声跳进藕池,把快要冻僵的小贼从死沉的泥水里拔起来……

紫龙费劲破译着房妈妈越写越拧巴的新型文字,大段大段攥成一股死结的文字拧毛巾似的拧着她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将她拽回到那个黄昏,和房妈妈一起,捧着这篇新型文字,不断重播着女人舍生取义的溺亡。

在某个瞬间,那女人的脸突然在紫龙眼前一闪而过,泡着藕池的湿寒和灵棚里漫无边际的阴影,朝雾似的模糊着,匆匆聚而散去。她总觉得那张脸在昏暗的水汽里泡散出缕缕熟悉的气味,缠绕住她被老雨冲走的儿时记忆,捞回一张久违的面孔。

是妈妈吗?如果这是妈妈,如果这是被奶奶隐埋多年的死因……

乱字麻蓬里结下的如果是咸的,带着上古的腥味,像是一口鱼类的苦胆,强咽下去非呛出眼泪不可。紫龙眨眨酸涩的眼睛,不由得涌上满喉头的期待,她甘愿咽下两个幻想的苦果,竭力控制住逐渐颤抖的手,继续破译这个女人死亡的阴影里,有没有留下谁的痕迹。

小窗外的雨放荡累了,栖伏到泛了黄的玻璃上,一滴接一滴,吁着单调而乏闷的叹息。长叹落下,搅得零碎的叙事更散,扭曲的字迹漫在充足的雨水里,抢夺着屋里的空气,妄图浇出“她们”再一次的生命。

读着读着,紫龙咽下如果的喉咙显了异样,果实隐形的绒毛残留在她喉管,肆意刮擦着薄薄的内壁,痒得呼吸道无休地紧缩,她一呼一吸,都被汁水黏稠的不安死死扼住。

她放慢呼吸,两颊规律地胀起,吮着齿间残留的空气。

翻开下一页,B5的纸上只洋洋洒洒地爬了几个字:小女也死了,但没有名字。

最后一个句号砸下,捣得吃进去的“如果”酿烂了毒,发作在紫龙肚里,快要把几寸肝肠绞断:如果这是妈妈,如果妈妈死于搭救和自己一样的贼,如果死亡真的曾落在她这样的人头上,如果,如果……如果妈妈看清从水里拔出的那张脸是自己,如果那个溺在池里的名字念“紫龙”……

霎时,紫龙触了电般把胶皮本甩开,脱手的彩绘颤抖在空中,夹页间簌簌落下几张灰白的人像,肉刺一样扎进紫龙眼睛里。剧痛扭曲了她的视线,那几张人像渐渐失焦,在雨声中泡出另一番面孔,像那女人,像那小贼,像房妈妈,像妈妈……像她自己……

从人像黑白模糊的眼睛里,紫龙看见那片刺骨的池水,看见小贼冻僵的皮肤洇了墨,渐渐透出浓稠的青灰色,浑然将蜷缩的躯体缚住、凝缩、剥壳、露出一点卵的黏浊,钻进那个女人湿热的手掌。

温润的掌心里擦着一层柔软的茧,经络间细微的跳动不断摩挲,孕育出甜腥的水草香。初生的卵子睡在那里,呼吸间喷出轻薄的声息,塑成女人久违的模样。

两扇水草茎似的扁唇覆在卵旁,吐出声短促的召唤:“紫龙……”

呼声骤然将紫龙双眼从剧痛中抽离,她揉搓着红肿的眼皮,惊觉重现眼前的小黄木床竟真的被雕成了一口棺材,浅浅的,躺着具白纸一样薄的躯体。

紫龙愣在原地,迟迟不敢挪步去细看,那张敷了香灰似的青白的脸。可恐惧模糊了空间,她被几近绷裂的心跳揉搓到那张脸跟前。在“嗡嗡”的耳鸣声中,她看到那张本该寂静的脸上涌起一浪又一浪肌肉的痉挛,鼓动着一副副熟悉的样貌,疾速变换着,削出的残影逐渐叠出一张最熟悉不过的面孔。

那张脸合上眼,泡在这片寂静的阴影里。

紫龙突然想逃,可双腿早已被钉在这片潮湿里。她听见自己的腿骨正发出“咯咯”的微响,于是惊诧地看向那里:两条细长的骨骼失去痛觉似的互相打磨,穿破薄薄两片皮肉,搓烂湿漉漉的裤管。

“咔”的一声,一双嫣红的骨骼错落卡到了一起,随即向两侧各漫出一排细密的骨刺,将紫龙整个下半身搅碎重融,撑起半个泛着鳞光的梭形体,溢出的冷光滴落到脚掌上,五指竟也化成了扁平的鳍。

尾鳍在慌乱中挣扎个不停,却只能滑稽地跌在原地,挪动不得。紫龙竭力蜷住既已成形的鱼尾,发了疯似的撕扯着愈多的鳞片,丢了疼痛,忘了哭号,只剩下即将凝滞的眼睑,纠缠着扇出最后的光泽。微光中,褐色的瞳孔正在碎裂成无数透明的晶体纤维,驳杂着黑压压的鱼鳞,和棺材里那张天天在镜中见到的脸。

那张脸上泡着紫龙所见过最可怕的事实——熟悉的一切泡烂在死亡的汪洋里,像是团失了色彩的阴影,而她自己的影子,正漂浮在那片汪洋中,单薄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万里漩涡没入同样的暗无天日。

“坏了!这屋锁叫人撬开了!”

门外亮起一声尖利的叫嚷,却没能给屋里沉重的阴影掀出半点波澜。

紫龙依旧蜷在角落里,咬着青白的嘴唇,木然撕着碎成纸末的钞票,浑像听不到闯进来的人群是何等喧闹。待嚣杂的人流把她涌起,她溺在汹涌的叱骂里,扭头将痴滞的浑眼珠对准那张黄木小床。

水洗过的阴影里,她眼睁睁看着潮湿的被褥渐渐膨胀,泡成一团肥硕的鱼鳔,“嘭”的一声,迸个粉碎。

紫龙知道,她也逃不掉了。

【作者简介:竹雪,生于2003年立冬,山东淄博人,现就读于内蒙古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Baidu
map